这天晚上,哪吒回来得很晚。

  他手里拎了个纸包,杵在门口不愿进去,抿着唇,侧脸有些冷冽。

  敖泠也还没睡,她在灯光摇晃下瞥见窗外长身玉立的影子,冷着脸将灯熄了,背过门躺下了。

  哪吒见灯光骤熄,皎洁的月光顿时落满地,映出屋里的人影。他晓得是敖泠发现他了,犹豫了一瞬,大跨步走了进去。

  屋内静悄悄地,只听得到她绵长的呼吸声。

  但他知道,她没有睡。

  “敖泠。”他唤了一声,小姑娘没理他。

  他很别扭,在掐死她还是哄好她的边缘反复徘徊,最终难得有些挫败,将纸包往桌上一放,又转身走了。

  敖泠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哪吒并非没有真的离开,他是去旁边的耳室歇息了。

  心中有事的人很难睡着,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出神,见月光与树影交融,投在白墙上,影影绰绰。

  飞灵笺已递出,但因她失了灵力,仅能将陈塘关欲反的消息带回去。

  但这个消息就足以救她了。

  陈塘关恨龙族没有关系,但哪吒是个危险人物,东海需尽早做准备才能化险为夷。她希望父兄能尽快收到,于她自己而言,在总兵府待的时间越长也越危险。

  她不知不觉想了很多,有近日在陈塘关的所见所闻,有昔日在龙宫的娇纵日子,还有如何才能更稳妥地杀了李哪吒,不让他有先机杀去龙宫。

  有一股清香飘入她鼻尖,满是杏花灼灼的芳香,沁人心脾,她皱着鼻尖用力一吸,有些馋,又不肯起身惹人笑话。

  那杏花就像入了她的梦里,让她心安神定,将她哄睡了。

  .......

  她第二天一早醒来,哪吒已经走了,他要去点卯练兵,但她一般辰时末才起,时间正好与他错开。虽然怕鲛人泪失效,但不用看见他,还是叫她很舒心。

  昨日的两个小侍女,一个叫珠云,一个叫卷碧,端着陶盆来伺候她梳洗。

  敖泠天生长了一副不带攻击性的柔弱美貌,昨日又替她们求了情,两个侍女便也大了胆子,与她攀谈,但她心知多说多错,几乎没怎么开口。

  “三公子惯常不回总兵府的,昨日都那么晚了还要赶回来瞧姑娘,想必是极喜欢姑娘的。”珠云晓得昨日他们俩吵架了,哄劝她。

  敖泠心中冷笑了一声,谁要天煞孤星喜欢,她自小可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喜欢她的人多得去了。

  她没怎么搭理侍女的话。

  卷碧却瞧见她脸色尚好,接着珠云的话道:“姑娘,您或许是不知道。三公子从不与人亲近,连兄弟之间相处也不见他多说几句,昨日却与您有说有笑,是真将您放在心上了。”

  卷碧引着敖泠去看一旁搁在桌上的点心。

  “您看桌上,那是三公子昨夜带回来的,他记着姑娘爱吃糕点呢,特地来讨姑娘欢心的。”

  龙族五识敏锐,敖泠嗅了一晚上的杏花香味,闻言也偏了头往桌上看去。

  卷碧很会看人脸色,见敖泠顺利瞥过去了,立刻端着纸包递到她面前,拆开给她看。

  杏花酒,杏花酥,杏花糖饼,蒸杏糕,各式各样,甚至旁边还用布袋子另外包了一瓶精巧的杏花头油。

  这是把他能买到的,和杏花有关的玩意儿都拿回来了吧。

  敖泠眼中没什么其他的神色,见人一直解释着,最后只得无奈淡淡道:“挺好的。”

  卷碧笑了笑,觉得自己将敖泠哄好了,又道:“姑娘,我去让厨房将东西热了,做朝食吧。”

  她不想吃煞星的东西。

  可哪吒回来若是过问起侍女,她今日有没有用过他备下的东西,指不定又会生气得口不择言,惹她生气。

  周旋累了,为了东海,如今她就一个心愿,她想杀他。

  最后她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卷碧得了敖泠点头,端着纸包走了。珠云则是来替她挽发,执起昨夜敖泠放在梳妆台上的玉簪,却诧异地“咦”了一声。

  原本昏昏欲睡的敖泠,此刻睁开了眼。

  铜镜前映着的美人弱柳扶风,眉眼缱绻,原本那双清如海浪透彻的眸子蒙上尘世漆黑,与凡人无异。

  但珠云手上的却是一只缠龙玉簪,缀了流光斑驳的珊瑚,垂下长长的银链作为装饰。

  那是三哥送她的簪子。

  而陈塘关是不会有人用龙纹的。

  敖泠伸手夺了过来,只得先发制人:“你要为我梳什么样的发髻?”

  珠云一愣,老老实实回答:“姑娘的发又长又水亮飘逸,顶发挽作流云髻,身后垂下青丝来就很好看。”

  敖泠笑得眉眼弯弯,柔了声音:“你的想法好,如今朝歌也正流行这样的式样。”

  敖泠意指自己从朝歌来,珠云虽看上去大大咧咧人却聪慧,一下就明白了。

  “姑娘从朝歌来的?”珠云眼睛亮了亮,颇有兴趣与她攀谈起来,“朝歌应当很是繁华吧,我听人说王宫新有一位苏美人,天生丽质,美艳动人,朝歌城中也掀起了一阵效仿她妆发的风。”

  敖泠没忙着认,只是笑笑,要将话题移到她想说的地方。

  “这缠龙簪倒是近日朝歌流行的。”

  珠云原先升起的一点疑虑便消了下去,只是仍旧不忿:“那王都之内,是真不晓得陈塘关受了东海多少苦,关内可没有任何人喜欢龙族。”

  敖泠仍旧笑着,含糊过去。

  “我也晓得这事儿了,但各地风俗不一样,你替我换一只簪子吧。”

  珠云应了声,替她挽好了流云髻。

  敖泠看着镜中的自己换上了人间的发髻样式,想得是哪吒并没有向这二人交代她的底细。

  后头用过朝食了,木吒来看她,与她说了一堆哪吒的陈年往事,听得她心烦,面上又不能显露出来,很是心累。

  只有一句她很在意。

  “哪吒平日里鲜少用三昧真火?”

  木吒一顿,抿了口茶:“哪吒刚生出来的时候,控制不住体内的三昧真火,失手将父亲伤了,太乙真人将他接去了乾元山,直到他回来,都很少会用。”

  他不是不用,是那三昧真火非是人间之火,威力巨大,哪吒很少愿在人前显露。他这个弟弟,貌似冷心冷情,但也算是个顾念感情的人。

  敖泠若有所思,想起他也只在她面前使过一次,看着是给她点花灯,其实是在故意吓她。

  那日他捧着莲花灯,清俊的脸庞前烛火跳动,三昧真火都快燃到她鼻尖了,吓得她连连往后缩,他还非要凑上前来。

  这个恶劣的人间煞星。

  木吒没留多久,敖泠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会,便有些乏了。

  她被封了灵力之后,总觉得身体冰凉,虽然定魂珠在体内流转,却感觉越来越疲惫,更是心力交瘁。

  又一觉睡到天快暗下来,哪吒才回来。

  他还是冷着脸,坐在床边瞧她,一只手将她的小手捂住,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手掌上渡了过来。

  “怎么回事?”哪吒问她。

  他抚着敖泠娇嫩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凉得吓人。

  刚回来的时候,他瞧见她躺在床上,睡得恬静,忍不住想靠近她。却见到她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嘴唇乌紫,像是在寒天腊月里走了一遭。

  敖泠缓了一缓,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眼神,避了开来:“不舒服。”

  哪吒不满意这个答案,手上使劲,将她拉入怀中。

  “哪里不舒服,不说明白。”

  见她沉默,他的语气难得有点踟蹰,好似不知要怎么哄她:“还生着气呢?”

  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见哪吒从袖中掏出了一串手链。

  那手链玲珑剔透,像是上好的琉璃制成的,最中间串了一颗血珠。因身体如今虚弱着,她只是轻嗅了一下,就知道里头是哪吒的血,香得诱人,于她大补,引得她牙尖发痒。

  他将手链轻轻抵在她唇边,唤她的小名:“敖宝儿,里面有我一滴精血,护你平安无虞。”

  敖泠一愣,她之前想取他的心头精血,千方百计也没能成功,如今他竟自己双手奉上了......

  “是心头上的血吗?”她舔了舔唇角,有些馋了。

  哪吒摇摇头:“不是。”

  “......”

  “被你刺伤的伤口还未好全,灵力有损,心血不纯。”哪吒神色坦然语气平静,是真的一本正经在解释而不是哄人,“这是我另外炼化的。”

  敖泠下意识想转头去看他的伤,还未好全么?

  却发觉哪吒又靠近了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呼出的热气叫她头顶发痒,忍不住想避开。

  “剑赔给你了,你三哥的手链是真被我捏碎了,如今赔你新的。”

  哪吒没有多拘束她,顺着她的力道就松开了。

  他的眼神很复杂,看似对她满心在乎,可敖泠不敢多看,她知道如果她再往深处看,哪吒应是一脸愤恨,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的模样。

  都是假的。

  但她还是将手链收下了,不收白不收。

  哪吒陪她用了晚膳,还是同前日一样,替她夹了满满当当的菜。

  席间侍女一直在看她,她没什么表情,才吃了两口,哪吒便问她了:“你今日学做女工了?”

  她的手一顿,平淡地回他:“看着有趣,随便学了一会,又觉得没兴致了。”

  哪吒托着下巴看她,他在沉思。

  ......

  晌午,廊前日头炽热。

  闺阁里的女儿家都娴静,没什么特别需活动的,敖泠不想侍女伺候在身边,犹自在软榻上握着团扇轻摇风。

  珠云卷碧得了空隙,自己拿着绣绷在院角绣东西。

  敖泠又走了过来,状似好奇,语气和善:“你们在做什么?”

  她身为龙族公主,向来是金尊玉贵娇宠着的,平日惯常是看些书和修行,她自己的婢女也是自小被放在她宫中的小鱼精,从未做过绣活。

  卷碧声音温柔,笑道:“在做女工呢,姑娘要试试吗?”

  她对女工没兴趣,对那根针有兴趣。

  敖泠面上点点头,伸手拿了一根绣花针,又问她们要了绣绷,与她们其乐融融打闹了一会,便觉着无聊又走了。

  卷碧与珠云对视一眼,见她为人和善,笑着打趣她:“姑娘想来一贯是娇养的,一双手如玉笋一样,做不来也是正常。”

  没人发现那绣盒里少了一根绣花针。

  没人发现,就算哪吒过问了两个丫鬟,也不会知道。

  如此想着,敖泠声音更有底气了一些:“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指望给你绣香囊吗?”

  她这些天看到人族几乎腰间都佩了香囊,听说是奉天辟邪用的。她在海祀节上,还瞧见了人族女子将自己绣的香囊送给心意的小郎君。

  哪吒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摇摇头:“我不用香囊,送我个荷包倒是不错,装些零碎。”

  敖泠冷哼一声,他倒想得美。

  “我可不会绣,你找个会给你绣的姑娘吧。”她心里只是想着,最好哪吒能顺着她心意现在就放她走,没想到这话在外人看来,很像是她吃了什么飞醋。

  珠云卷碧都在笑,敖泠还没反应过来,哪吒也被她逗笑了。

  他心里的怀疑消散了不少:“你连双刺都使不好,的确难指望。”

  敖泠的指尖一僵,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闷头吃起饭来。

  但哪吒觉得她至少与他打趣了,心里有些愉悦,又忍不住逗她:“吃过饭后,我带你去看兵器库走走。”

  这下敖泠也被逗乐了,旁的人哄女孩子开心都是去看星星看月亮,他倒好,带她去看兵器。

  她没拒绝,也想看看总兵府藏了哪些神兵,将来真与龙宫有一战,她也算有了先机。

  一顿饭吃得很快,哪吒迫不及待拉了她的手,架着她的胳膊就将她带进怀里,往屋外走去。

  敖泠皱着眉,额头被迫抵着他的胸膛,听见他鼓鼓跳动的心声,不由愣了一会,才咬牙切齿道:“搂这么紧做什么。”

  哪吒仍是笑着,还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这下门都不愿意走了,就着窗子就翻了出去,往兵器库飞。

  孤傲的少年一副将她视若珍宝的模样。

  敖泠惊呼一声,骤然失重让她不自觉搂住他的脖子,瞥见他眼底一丝得逞的笑意,更是气急败坏。

  哪吒指尖抵住她的唇,他的手指都是充满热意的,触碰到她冰凉的唇,惹得她心里颤了一下。

  “抱紧些,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敖泠垂着头看身下,总兵府的布局清清楚楚在她眼里,可这里满是禁制,皆是阐教密阵,专克截教之人,也克她龙族。

  她今日想出哪吒的院子都出不去。

  稍息片刻,哪吒带她摸上了兵器库的二层。

  二层空荡荡的,没放什么武器,寂静的廊道只听得见陈塘关的夜风阵阵,她有点无语凝噎:“这就是你说的带我看兵器?”

  逗她有意思么?

  哪吒眼睛里有宛若星辰的笑意,牵着她的手绕过一个转角,一座厚重的木门映入眼帘。

  那座木门上封了不少灵符,灰尘斑驳,被风吹得四处抖动,一看便是很久都未曾有人打开过。

  “看好了。”

  他指尖一翻,灵力都没用上几分,门上的古锁便开了,灵符却完好无损。

  她不由得有些惊奇,此人当真是什么都会。

  推门而入,一座高台之上放了一把古朴的弓箭,青铜斑斑,颜色暗淡,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另有三支弓箭,码在一旁。

  “此为我陈塘关镇关之宝,名曰‘轩辕乾坤弓’,与三支‘震天箭’并用。”

  敖泠细细观察着,没看出什么特别。

  她不由想伸手去触碰,被哪吒拦了下来:“忘了昨日伤得多惨?”

  她讽刺一笑,是了,难怪这么大方带她来看,哪吒便是料定了以她的这几分能耐,能拿走他总兵府什么东西呢?

  “远古时期,轩辕黄帝便用此弓大破了蚩尤的军队。”哪吒拉着她的手,笑得很得意,“比起你龙宫的珍宝,我陈塘关这把弓如何?”

  敖泠深呼吸一口气,她不想看了,想睡觉。

  哪吒却揽住她,幽深的杏花香窜入她鼻尖,他的声音虽轻却沉重。

  “敖宝儿,你莫怪我。”

  商纣王朝命数将尽,封神榜已张挂于封神台,时机已至,东海该破了。

  哪吒抱得很用力,她挣脱不开,气得呼吸不畅:“睡觉去,说这些做什么?”

  她当然怪他,说到底他们立场不同,她是东海的公主,龙族的公主,再怜悯同情陈塘关,也不可能与哪吒一路。

  他想杀她,还想杀入东海,他们就永远不是一路人。更何况他的手段残忍任性,这几天她也少没吃苦头,娇生的公主怎能受这样的气,她可心心念念着要将自己受的屈辱都还给他。

  哪吒静静看着她生动的神情,心里又忽地生起了那熟悉的异样感。

  他总会在某一刻,觉得这样的敖泠不似他印象中的她。

  可他该是对她什么印象呢?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冷不丁开口:“敖宝儿,不若一起睡吧?”

  “做梦。”她回答他很快,脱口而出,不容拒绝的态度。

  “......”

  小姑娘在他怀里娇娇软软的,鼻尖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着,他心意一动,又将人扛着上了兵器库的屋顶。

  虽是盛夏,但夜风还是带了凉意,敖泠怕冷,不免有些冷颤,但哪吒方才才说了流氓话,她不愿依着哪吒,自己一个人往旁边缩了缩。

  这里是总兵府的最高处,因是深夜里,陈塘关的灯火熄得差不多了,只有浮沉几盏,在茫茫夜色中明明灭灭,几乎看不清。

  如此一来,倒更是衬得夜空下,繁星璀璨,缀得漫天朦胧流光。

  这是不同于海祀节的星光。

  那天敖泠的注意力都被人间蒸腾的烟火气吸引了,如今只望天穹,才知道原来天际是这样的浩瀚辽阔。

  东海之下,她从未见到过。

  她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复杂起来。

  哪吒趁她不注意,又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要她的头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用下巴一点点去摩挲她的发顶。

  她今日吃过他买的杏花糕了,浑身都是杏花香气,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鼻尖,就好像是他厮磨过她的唇齿,印上过自己的烙印。

  缠绵又眷恋,似他对她的心意一般。虽然有时迷茫,却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确是中意她,心悦她。

  可想到将要起兵东海的事,哪吒又破天荒的生出几分慌乱起来。

  他长到十七岁,向来是踌躇满志,无往不利的,何时慌张过什么事?

  但是,她会怪他吗?

  哪吒皱着眉,敖泠在他怀里挣扎,从未看他一眼,好像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会怪的。

  可能还会恨他。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吒将她抱得更紧了,直到敖泠的声音变得极不耐:“再不放开,我就......”

  哪吒打断了她,音色低沉略显冰冷:“就什么,嗯?”

  这声拖长的尾音,像极了他在幻境里时的低声警告,漫不经心又暗含怒意。

  敖泠没再说话了。

  但哪吒的胳膊松了力气,他的声音极淡又温柔,是她从未在这个煞星嘴里感受过的温顺,好像要把心掰碎了给她看,还很踌躇小心的模样。

  他又重复了方才在兵器库二楼的那句话,好像在安抚她,又好像在安慰他自己。

  “敖宝儿,你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