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海渊深处,水晶宫。

  贝瓦缀着喜庆红绸,随着海水轻摆,珊瑚柱上挂满皎洁珍珠,熠熠生辉。

  夜明珠将海水照得柔和又绻缱,有姿态娇媚的水族舞娘在轻歌曼舞。

  朝臣众百,屈膝而跪。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敖广抱在怀里,唇红齿白,眉眼弯弯。她的眼睛极亮,像是深渊里的光,波澜潋滟。

  这是东海三千水族翘首跂踵盼来的,尊贵的龙九公主,取了一个单名泠字。

  此正是她的周岁生辰宴,逢人间仲秋,众兄长正当顽皮年纪,才去人间游历了一番,便非说要学着人间小孩儿周岁抓周,给妹妹庆生。

  老龙王疼极了这个唯一的女儿,难得也有兴致,命一众海将去搜集了许多人间玩意儿,让女儿来挑。

  敖广那双带着点浑浊的龙眼里,满满笑意,抱着她哄:“敖宝儿,小阿泠,乖女儿,快来挑个你喜欢的玩意儿,将来......”

  老龙王话还没说完,小小的敖泠一把抓起了个玺印儿。

  众人皆惊了一瞬,那正是近日与截教走得近的水族,从人间商王宫将将拿回来讨龙王开心的帝辛帝玺。

  敖广神色不明,捻了她一卷软软的胎发,笑着道:“乖女儿,这是何意?”

  几个海将率先反应过来,想拍几句龙王马屁,手还未举起来,就见小公主白玉藕似的小手紧紧攥住玺印,凶狠地往地上一摔——

  龙宫极尽奢侈靡丽,铺地的都是从人间搜罗来的上好白玉琳琅砖,温润光洁,触之生温。

  经小公主这一摔,白玉和玄玉相撞,溅开花来。玺印碎了一地,地砖也豁出了一个大口子,触目惊心。

  甚至有飞溅的碎末刺伤了站得近的侍女,血一滴一滴落在残破玉砖上,侍女跪了满地,无一敢抬头。

  几个海将的话也梗在喉头,不经意带上一丝战栗。

  小公主看似不谙世事,语气却凶狠狠:“这是什么?”

  龙开早智,一岁说话已经很是顺畅。

  没人敢吭声,帝玺贵重,由叛了阐教与截教走得很近的申公豹,专门遣了人送来的。

  “我不想再看见。”

  小公主发话了,她小小一个,卧在父亲怀里,脆生生如玉娇俏。但一干海将知道,老龙王被这样拂了兴致,此事不能善了。

  果然,原本还笑容满面的敖广,僵硬阴冷着一张脸。

  他当然不可能怪罪自己的女儿,满是褶皱的嘴唇上下翁动:“谁拿来的,杀了。”

  殿内顿时喧哗一片,闹作一团,海将在战栗,侍女在啼泣。

  小公主一脸懵懂天真,仍在笑着,牙牙学语:“谁拿来,都杀了。”

  老龙王不懂什么避着孩子的忌讳,当着殿中众人的面,便就地格杀了那几个海将。

  血流成河,铺满大殿。

  阴冷粘腻的血腥味儿飘满殿前,她的三哥敖丙下意识抬眸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正巧与敖泠眼神撞在一起。

  敖丙见敖泠冲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

  她笑起来明明很是可亲,也很令人不寒而栗。他一怔,又低下了头。

  敖泠也没与他对视很久,转了头去向父亲邀功:“父王,不喜欢,敖宝儿替你杀了。”

  敖广的眼睛明明浑浊不堪,却似有精光。他不置可否,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逗她,又不像是高兴。

  “你这么聪明,却是个女儿,可惜了。”

  敖泠言笑晏晏,只是搂着父亲脖子,想要讨赏。

  敖丙不敢抬头,但他的二哥敖乙却知道龙王为何动怒。

  龙,上古氏族,湿生精怪。如今三教鼎立,龙族本该与门人弟子多为兽禽异物修炼得道而化形的截教为一派,却先行向天庭俯首称臣,讨了个行云布雨之神的正职。

  再与截教走得近,就像是在打天庭的脸。

  这帮愚蠢的海将还巴巴地把申公豹送来的东西奉上,简直就是在找死。

  只难得,才生龙智的妹妹能看出来这些。

  可惜了,只可惜她是个女儿家。

  一场浩大声势的喜宴,在东海百里绵延藏宝,一向奢华无度的做派中并不算什么。

  东海龙族才归顺天庭,诸事待兴,等龙宫全部都理整好,已经数年过去。

  角元殿中,初初张成的龙女卧在软榻间,肤如凝脂,明眸皓齿,莹润的唇瓣微张,似在思考着什么,却显出几分娇弱气来。

  她没有说话的时候,模样很恬静。

  敖丙把玩着手中从人间新寻来的玩意儿,见着人了,露出笑来,将东西在她面前摇了摇。

  他的好妹妹斜眼看来,却少了平常那点娇柔,眼神无波无澜而冰冷。

  就像周岁宴上一般。

  他微怔住,睁大眼睛再看,却又瞧不见一丝冷意了,敖泠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喊他:“三哥,你又带回来什么好东西啦?”

  敖丙以为自己看错了,冲她笑道:“小阿泠,你来。”

  她闻言,一个翻身下了榻,娇嫩的脚踝露在外头,连鞋也没穿,身上的流仙裙随着动作飞舞。

  东海龙族只得了这么一位公主,原来姑娘家走起路来都这样娇弱,与他们这些太子是全然不同的。

  敖丙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小公主露出一双明亮澄澈的眼在他面前,他才惊觉。

  她的术法学得真好,稍息便能纵身而来。

  “三哥哥,这是什么?”她澄澈的眼中满是好奇。

  敖丙轻笑一声,洋洋得意往她面前一抬:“都说人间铸剑之术兴起,铜器做得极好,这双耳通天盏,你看如何?”

  敖泠就着他的手细细看起来,那铜器通体金黄,雕刻着许多精致纹理,曳曳闪光。

  她低声笑了,满眼欣喜:“真好看!”

  敖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长发倾泻肩上,戴了一只珊瑚簪,簪间垂系着水珠泠泠的银链,微一晃动便似烟雨飘渺。

  这是他送给她的。

  东海唯一的公主甚是会讨人欢喜,哄得一众人都喜欢她。

  也难怪,这小姑娘长相没有一点攻击性,反而是玉容杏目,眼波缱绻,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又弱气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还那么小,却生得这么美。谁能不喜欢,不宠爱着。

  “送你吧。”他大方得很。

  敖泠得了通天盏,爱不释手,笑得合不拢嘴,抱着他手腕撒娇:“哥哥真好,阿泠最爱哥哥了。”

  才说她会哄人开心呢。

  敖丙不由一笑,却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周身总有种不真实感。但被她几句话哄好,陪着她聊了一会,便犹自回去寝宫。

  在他走后不久,敖泠却褪去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寒彻如冰。

  她似乎看透了什么,角元殿空荡荡又荒廖,敖丙离开的那阵风却又清隽朗朗,让她很是迷茫。

  最后,一切化成了一句带着恨意的断言。

  “是你们,先骗了我。”

  ......

  与此同时,漫漫山脉间,乾元山巍峨高耸,直入云穹。

  一袭道袍凛然的太乙真人覆手而立,看着不远处正凝神打坐的少年,不由一叹。

  那是他奉师门之命所收下的弟子,陈塘关总兵李靖的第三子李哪吒。同时也是阐教秘宝灵珠子转世,往后将要在封神大战中率作先锋。

  “哪吒。”他轻唤了一声,拂尘微掸。

  清妍秀丽的小少年睁开那双漆玉般的目,沉默而起,随着动作荡开炽色红袍。

  只是约莫十岁的少年人,聪颖早慧,神色冷凝如冰。

  “为师昨夜观天象,感应到了伴生灵珠的波动。”太乙真人的话一顿,微抬声音,“你可还记得,为师曾与你说过的话?”

  哪吒记得,但他并不在意,语气没什么起伏:“那灵珠如今在何处?”

  太乙真人一噎:“此乃天机,为师也算不到太多,只晓得灵珠突然异动......”

  若他猜的没错,应是灵珠遭遇了什么生死浩劫,但好歹是转危为安。

  如今阐教截教纷争不断,阐教金仙犯红尘之厄,杀罚临身。

  昊天玉帝又命仙首十二称臣,各教自然不肯,故此阐、截、人道三教已是共签押封神榜,将来要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效命天庭。

  各教风起云涌,谁都想在这场大战中抢占先机。

  “既是如此,那便不管。”

  张扬的小少年言罢,又要去练功。

  “哪吒,事关你自身,怎能如此不放心上。”太乙真人呵斥了一句,“如今伴生灵珠已初显踪迹。唯有寻到灵珠,才能免去死劫。”

  哪吒由灵珠子降世,是天地异生,生来便有死劫相伴。

  他早在哪吒降生之时便卜过一卦,天地间生出了另一颗伴生之珠,与他同声同气。

  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如今灵珠还突然遭劫,还好是虚惊一场,若是没能转安,他就是直上玉虚宫求问师尊,也得现下里就把灵珠找到。

  可哪吒不以为意:“一颗珠子罢了。”

  “那不是普通的珠子。”太乙真人绷不住高深的脸,眉眼染上些急切,“那是能救你命的灵珠。”

  哪吒微一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弟子先回陈塘关去了。”

  少年人生来桀骜乖张,如今正是意气风发时。

  命他镇守陈塘关,他便将一颗心都放在护陈塘关安危上,哪里还顾得上自身。

  但陈塘关外十里处,却是东海。

  太乙真人叹了一声。东海海域势大,向来霸道无理,或许将会成为嫉恶如仇的少年惹来祸端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