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归荒谬,左右不过是一个梦,再加上自己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是以,贾琏便也不再多想,只顺着贾赦的话说下去道,“老爷吩咐的事情,儿子哪有不精心办的。”

  “精心办?你精心办拿不到扇子,贾雨村说不过就是小事一桩,转头就将扇子给我送来了。你说说看。”贾赦还是满肚子的气,拿着扇子敲了敲贾琏的头说道。

  “不知,那贾雨村是怎么拿到扇子的?”贾琏连贾雨村是谁都不知道,但这也不妨碍他再接着问下去,也好知道点其他。

  “呵,贾雨村不过是给石呆子编造了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这石呆子得流放,他家的扇子不也就都成了本老爷的囊中之物了么?”

  贾赦说得得意洋洋,可贾琏听得却是遍体生寒,他用来认字的书都是大宁的律法,贾琏对律法当然是熟悉得很。

  为了几个扇子,就将旁人弄得家破人亡?

  而且还什么编造罪名,吵架流放,这样的做派不就是权贵以势压人么?

  可焉知今日之石呆子不是日后之自己呢?

  贾琏大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以势压人,不能违法乱纪,哪怕是在梦中,见到贾赦如此,贾琏也不免说上一句,“为了几把破扇子,又何必闹得人家家破人亡的,这贾雨村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劝老爷还是离这贾雨村远一点吧。”

  贾琏这话一出,就立马捅了贾赦的肺管子了。

  “呦,琏二爷还知道哪话堵我了?你当你那二叔是什么好人?”贾赦阴阳怪气道。

  贾琏自幼便受父母宠爱,再加上在家里也看惯了自家亲爹被亲娘压着揍,原本就不怎么怕贾赦,在加上贾赦这么阴阳怪气地来了一下。

  贾琏就没忍住,直接呛声道,“二叔哪怕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到底不会为了几把扇子,就将人家弄得家破人亡的。”

  好了,这下贾琏是真真戳到贾赦的肺管子上了,贾赦就差直接跳起来了。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子来?今日我就要教一教你,到底谁是你亲爹?”贾赦气的火冒三丈,骂了贾琏一通,又觉得不过瘾。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把你扔给二房多好,省得你如今吃里扒外。”

  贾赦是越骂越生气,骂着骂着就要开始传板子。

  贾琏这会儿是完全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不是在梦里么?

  随你打啊,又不会疼,哪怕疼,这不正好在这个荒诞的梦里醒过来么?

  贾琏那个表情,实在是惹怒了贾赦,当下贾赦也管不了其他,只怒道,“都是死人啊,本老爷说传板子你们没听到啊?”

  虽然府里是琏二奶奶当家,府里的下人们也等闲不敢惹了琏二爷和二奶奶,可这里到底是东院,贾赦到底是府里的大老爷。

  贾赦都已经生气了,当下下人们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琏二爷和二奶奶了,忙不迭的去拿板子。

  贾琏是一直觉得,在梦里肯定是被打了也不会疼的。

  所以,哪怕是看到板子,哪怕是看着贾赦怒不可遏,可贾琏没有半分慌的,甚至还想再挑衅一回。

  然后,等贾琏被按在凳子上的时候,贾琏还觉得这能有啥,直到板子打在了贾琏的屁股上。

  贾琏当下就嗷了一声,要不是还有两个小厮按着贾琏,贾琏都能当场跳起来。

  倒不是贾琏没挨过打,而是,贾琏原本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疼的,所以完全就没做好准备。

  这一板子下去,可不得把咱们琏二给打得嗷嗷叫么?

  可恶,为什么梦里打板子也会这么疼,为什么这么疼还不醒过来。

  贾琏是在这儿想到底怎么回事呢,可是落在他身上的板子又不会停。

  可怜我们琏哥儿,从小到大,都没挨过几回打,这会儿眼泪都快出来了。

  当下贾琏也骨不得其他了,只想着如何才能逃过一顿打。

  在贾琏心里,那就是祖父祖母年岁已经大了,这些小事肯定是不能去打扰了祖父祖母的,倒是兄长和阿娘这两个救兵倒是能找一找。

  阿爹向来怕阿娘,若是有阿娘在,阿爹哪里敢抽今日这个风,更何况还有自家兄长呢。

  自家兄长的威势日益见长,贾琏总觉得,自家亲爹见了兄长与见了祖父也没什么分别了。

  贾琏自持今日这些事情,他绝对是问心无愧,哪怕是在梦中也是一样的。

  所以,痛呼连连以后,就开始摇人来帮忙了。

  “哎呦,疼死小爷了,你们还不快去找了我哥和我娘来。”贾琏痛呼道。

  琏二奶奶可管着家呢,大老爷打琏二爷那是当爹的要打儿子,谁都说不出错来的,可是,到时候二爷保不准会记恨到他们这些人。

  他们不过是大老爷跟前伺候的小厮罢了,哪里承受得住二爷的怒火。

  更何况,这打了好几下了,也没见得大老爷喊停,这会儿大老爷正在气头上呢,若是二爷正被打出个好歹来……

  旁人不说,他们这些打板子的,按着二爷的,一个都逃不了。

  所以,他们也想着赶紧摇一个能劝的人来呢。

  只是,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向来不得体面,喊来了怕是也劝不住。

  若是把老太太喊来了,那到时候大老爷怕是也逃不掉一顿罚,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替二爷通风报信的人。

  那就只能去找琏二奶奶了。

  只是琏二奶奶住在荣禧堂后头的小院子里,离他们东院实在是有些距离,再加上,二奶奶哪怕是再雷厉风行,到底是儿媳妇,怕也不能管到大老爷这个公公这儿来吧。

  众人正犹豫呢,刚刚好听到二爷嘴里喊出了人名来,刚刚想根据二爷口中的人名开始去摇人,就觉得不太对了。

  贾赦跟前的这几个小厮,虽然都年纪小,没经历过当年的往事,可到底都是家生子,难道还不知道贾琏口中的哥哥已经去世多年了吗?

  还有二爷他娘,虽说大太太是二爷名分上的母亲,可二爷从来就是客客气气地喊太太的,从来就没喊过一声娘。

  想来,二爷口中的娘亲,怕是早早就走了的那位先头大太太吧。

  二爷被打得都开始神志不清了,都开始喊着已经去世的人了,众人越发吓着了,这不会是二爷已经被打得快死了,恍恍惚惚中看到了两个已经死了的人了吧。

  原本大家还不敢在大老爷气头上劝,但想到二爷若是被打死,他们这些人怕也……连忙要开始劝贾赦。

  但贾赦却比他们还快,一把夺了板子,自己上手发狠打了贾琏两下,然后扔了板子开始抱着贾琏哭了起来。

  “你这逆子,还有脸提你哥哥和你娘,若是你娘和你哥哥还在,我又何至于此……”贾赦自出生起便是一帆风顺的,国公之子。

  打小,贾赦就独得祖母宠爱,又进了宫成了太子伴读,长大一些以后娶了太傅之女,又与太子成了连襟。

  及冠之年得皇帝赐字恩侯,寓意着自己将来至少能得个侯爵。

  嫡长子又生得格外的乖巧伶俐。

  可这些美好的日子,后续却一一没了。

  太子坏了事,被废了太子之位,张家作为太子党,举家被贬到了岭南,一场风寒夺走了嫡长子的性命,然后妻子也心力憔悴,难产而亡。

  而他,作为昔日太子的心腹,哪里能落下个好来?明明是这家的主人,却是连正院都不能住,只能龟缩在这荣国府的东院里。

  哪里还有什么劳什子的的侯爵,得个一等将军,那都是看在老爷子赫赫战功的份上了。

  贾赦哪里不知道二房养废了次子,剑指荣国府的这个爵位。

  只是贾赦自身都难保,每日里就靠着喝酒取乐维持着最后的这点体面,希望从醉生梦死里看到那个年少时的自己,又哪里顾得了琏二。

  更何况,次子原本就是由二房那儿养大的,连带着娶的媳妇都是老二媳妇的侄女,原本就已经与自己离了心了。

  如今听到贾琏突然提起自己早逝的妻子和长子来,贾赦不免悲从心来,抱着贾琏大哭起来。

  贾琏虽然被打得头晕脑胀的,可到底也不是个傻的,原本见贾赦这般大哭还有些糊涂,可听到“若是你娘和哥哥孩子……”,贾琏心下大骇,难不成在这个梦里,阿娘和哥哥早就死了?

  这是何等的荒唐?

  这是什么不详的梦境,他那样好的哥哥和阿娘,怎么可能早逝了,贾琏恨不得当场就从梦里醒过来,只可惜这梦也由不得他。

  贾赦被贾琏提起了伤心往事,也难免想到,贾琏是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血脉了,一时对贾琏的怒气也就少了一些。

  更何况,贾赦原本的怒气也就不是冲着贾琏去的,而是冲着二房去的。

  贾赦只摆了摆手说道,“算了,送你们二爷回去吧。”

  “对了,他屁股上到底有伤,哪怕是抬着他去坐马车也估计会扯动伤口,倒不如找个春凳出来,让他躺在上头,你们抬着他回去吧。”

  说完,贾赦有些颓然,自顾自进了内室。

  到底是十几个板子打下去,贾琏后背也已经血肉模糊了,贾琏被抬回去的时候,平儿正好回来替凤姐拿银子,看到贾琏这般连忙吩咐了人请凤姐回来,又翻箱子开始找金疮药,又要去请大夫。

  贾琏屁股疼得不行,脑子越发清醒了一些。

  这丫鬟能指使得动家里的下人们,又穿着与旁的丫鬟们不同,想来应该是自己的心腹大丫鬟。

  平儿看贾琏被打成这样,又听着贾琏是不是还得痛呼一声,心里担心贾琏,嘴上便也有些抱怨之言了,“大老爷喊了二爷过去不是打就是骂的,今儿二爷又什么事得罪了大老爷了?”

  “原就不过是那几把扇子的事情。”贾琏自己都还没怎么清楚呢,只含糊道。

  “扇子?就是前儿二爷说的石呆子那儿的几把古扇?为了这么个劳什子的东西,大老爷就打二爷?”平儿越发为自己二爷鸣不平了。

  贾琏看眼前这个丫鬟居然连石呆子的扇子都知道,就越发确定这丫鬟怕是自己的心腹,所以便说道,“让其他人先出去吧,我这原本就疼得难受,他们又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我越发疼了。”

  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了,贾琏这才对着平儿说道,“你也别忙着找东西了,且坐下来,咱们两说说话。”

  平儿虽然不知道贾琏要说什么,便坐在贾琏床边,问道,“二爷要聊什么?”

  “我想问问我娘和我大哥哥……”贾琏小声说道。

  “这……”平儿心思向来灵巧,哪里不知道贾琏说得怕是先大太太和瑚大爷,只是她却也不是很清楚,“二爷忘了,我是跟着二奶奶陪嫁过来的,您都不知道大爷和先大太太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王熙凤嫁进荣国府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她嫁进来的时候,张氏和贾瑚早就都变成白骨了,作为陪嫁丫鬟的平儿又能知道点什么……

  不过,平儿不知道贾琏的芯子早就换了人了,只以为贾琏是想知道点府里家生子们私底下传的事。

  毕竟她平姑娘是出了名的与府里的家生子们关系好。

  但张氏和贾瑚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又与下人们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关系,谁会再提起他们来,平儿也实在是知道得不多,“我也不知道其他,只知道先大太太是生您的时候时候难产去世的,而大爷仿佛也是在那一年走的。”

  贾琏从平儿口中又听到了一遍自家娘亲和大哥的死讯,虽说是知道是个梦,可贾琏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刷得下来了。

  “这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大白天的还得把人打发了,把门锁上?”王熙凤回来看到正房的房门锁着,这会儿她与贾琏也算得上是新婚呢,不免醋上了。

  王熙凤正想发作,但推开门看到贾琏这会儿还趴在床上,裤子上还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立马就慌了,“二爷这是怎么了?”

  平儿看到王熙凤进来就连忙站了起来,这会儿一面伺候王熙凤脱了外头的大衣裳,一面小声跟王熙凤说道,“还不是前头石呆子扇子那事,说是贾雨村办得到,咱们二爷做亲儿子的却是办不到……”

  平儿话还没说完,王熙凤先就炸了,她原本就是张扬的性子,再加上嫁进来以后,她同着贾琏那都是在荣国府里头跟着二房过活的,说句难听的,在王熙凤眼里,那王夫人可比贾赦更加值得尊敬多了。

  再加上,王熙凤同贾琏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王熙凤自然是心疼贾琏,这会儿又是在自家屋子里,王熙凤也无所顾忌些,“二爷以后还不如少去东院里,省得又白挨一顿打,以后有事,咱们还不如找了老爷和太太做主呢。”

  贾琏在原本那个世界里还没娶妻呢,如今看到王熙凤,越发觉得一头雾水了,眼前这女子的做派和样子倒是不像奴婢,倒像是个主子。

  可照理说,自己的院子里,又哪里来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性主子。

  在听她话里的意思,那是要让贾琏远着东院,远着贾赦了。

  还有她口里的老爷和太太难不成指的是二叔和二婶?所以难道是这个世界里自己多了一个堂妹或者堂姐?

  贾琏有太多疑问,最后到嘴里就只剩下一局,“这位是……”

  然后就是满堂的错愕,还是平儿率先打破了平静,“二爷这是……被大老爷打到脑子了?竟是连二奶奶都不认得了?”

  二奶奶?这会儿贾琏绝对是比刚刚的王熙凤和平儿都要错愕,什么情况?我已经娶妻了?

  再想下去,贾琏只觉得头疼欲裂,然后就昏过去了。

  王熙凤当下也不再纠结贾琏竟是连自己都不认得了,看到贾琏这副模样,慌不迭地让人拿了帖子,去请了太医来。

  贾琏原本以为,自己醒了之后,应该就出了那个什么劳什子荒唐的梦境了,可没想到,自己醒来的摆设居然还是那个小院子的模样。

  可能是贾琏睡着,所以王熙凤和平儿主仆到也无所顾忌。

  “奶奶,家里的那些月例银子已经都放出去做印子钱了,这些是收据。”平儿在灯下悄声跟王熙凤说道。

  “这就好,好歹也是比收入……”王熙凤笑道。

  “只是,这个月发月例的时间,怕是要晚上几天了。”平儿叹口气道。

  “好平儿,不过是晚几天,那又如何?”王熙凤笑道,“左右他们又不敢有怨言,更何况这月例去放印子钱,左右不过是转个手的事情,咱们却能赚一大笔,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说得旁若无人,可贾琏却是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他熟读大宁律例,对印子钱也不像旁的豪门子弟一般,到底是有所了解的。

  不说印子钱这个东西本就是缺德,甚至每一两银子中都参杂着旁人的血汗,就说放印子钱他就是个违法行为啊。

  主贷者杖三十,枷三月,流放。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有爵位有官职的人家,稍有不慎,那就是削爵,革职。

  贾琏哪怕是不接受那个年轻女子是自己妻子这件事,可到底也不得不在这会儿出声道,“放印子违法啊。”

  贾琏突然出声,倒是把王熙凤吓了一跳,这放印子钱可是瞒着整个府里的。

  可等王熙凤反应过来以后,就又开始理直气壮了,“二爷是清高,知道印子钱违法,不像我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知道这些。”

  ”我啊只知道,府里如今公中账面上没钱,我管着家,少不得要为家里筹谋一些……”王熙凤原本是想用公中没钱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可贾琏却是只听到了前头那一句,王熙凤他没读过书。

  贾琏虽未娶妻,但在他心目中,妻子的模样应该是与自家亲娘那样温柔贤惠的,再不济也是该与二婶卢氏那般的。

  贾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娶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子。

  “你当真没读过什么书?”贾琏又问了一遍。

  王家向来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王家的女儿们也都没读过什么书。

  原本王熙凤以为这就是常事,但是如今看到贾琏这般,王熙凤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了几分羞愧来。

  见贾琏还一再追问自己是不是没读过什么书,王熙凤恼羞成怒之下,直接就扇了贾琏一个巴掌。

  也幸好,有咱们一个巴掌,倒是把贾琏扇回了现实里去。

  梦醒的贾琏,简直就是一身冷汗。

  贾琏冥冥之中觉得,若是自己当纨绔,日后真的会如同梦中那般。

  贾瑚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要当纨绔的弟弟,只当了一天,又闹着要去认真读书了。

  嘴里还神神叨叨地说自己做了一个怪诞的梦,梦里阿娘和兄长早亡,自己还娶了一个无视律法,大字不识的女子。

  但,到底自家弟弟愿意读书了,贾瑚便也不再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