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昭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灵魂似乎飘了很久, 空气变得潮湿,寂静中,他只看到了无尽的黑暗。
他心里清楚, 这就是自己灵魂出窍的地方。
白昭华往前走了走,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什么都看不到, 也什么也听不到, 像是走入了一片虚无。
他心里焦急, 不由自主喊了声:“表哥, 你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 猛地听到一阵簌簌的声响, 从上方传来, 是夜风吹动蒿草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只看到混沌的黑夜。
这时, 前方终于传来了人声:“不要……不要……”
贺兰祐的声音!
“表哥!”他抢步冲过去, 黑暗里总算有了些许月光,那月光似乎被水摇曳着, 微微晃荡。
这是一处疑似洞窟的地底。
身量修长的男子蜷缩在湿漉漉的杂草上,脸上布满了各种邪魔的印记, 原本清明的双目只剩一片死白, 他哆哆嗦嗦地道:“我不是你……我不是南焱圣君……我是贺兰祐……”
白昭华脸色微变, 上前却见他眉心闪烁起一丝金光,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他显然极其痛苦,却只咬牙摇头,竟一声都没叫。
白昭华急忙扶他, 可一切都是徒劳, 只是一遍遍从表哥身前穿过去, 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好先去看周围的情景,好在醒后能将人尽快找到。
这时余光一闪,就见贺兰祐的眉心飞出一张金光四溢的八卦镜!
他直直看去,只觉得脑子轰了一声。
那是……南焱圣君的碧空镜。
碧空镜此时正映着贺兰祐的面庞,然而镜子里,出现的却是另一张脸——南焱圣君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白昭华傻了:“怎么回事啊……”
碧空镜可照世间一切生灵本相,甚至连凡人前世都可以看出来,长期照射,还可令人想起前世记忆……
前一刻还在痛苦摇头的贺兰祐,此时又冷声道:“你都记起来,何必还自欺欺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仿佛住了两个灵魂,贺兰祐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一拳打向那碧空镜:“走开!走开——”
转眼,却又自言自语起来,仍是冷笑:“你我本为一体,你即是我,我既是你,什么表哥表弟,那才是假象,你成全了我,便是成全你自己。”
他用力摇头:“……漓儿已经来了,你休想得逞!”
“漓儿?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是天上圣君,做这些自是为了众生。”
又勃然大怒:“圣君?那些百姓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知敬畏你们,可你们在做些什么?”
“只有他们需要我,我才能帮他们不是么?这有何错?你若非当初不愿默默无闻地死去,岂会有我?”他笑道,“当初在魔域,你我怎么一分为二,你不是全部记起来了?既然当初能下地狱,现在便也替我下了吧!”
“……”
看着不停自言自语的贺兰祐,白昭华呆呆地不动了,好似跑到一处绝壁之下,却仰头想要看天,哪里看得到?
此刻,脑子里全是那句话:“若有异变,请君当断则断。”
那时,他还特意跑去问了天帝,想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和南焱圣君关系浅淡,可对方要去做那重大之事前,怎会对自己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天帝当时反应古怪,看了他良久才道:“神仙可预知凡人未来,但不可预知自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即将遭遇大劫,最坏的可能就是神陨,上古众神大劫之前,皆可看到未来之事。”
他当时就吓了一跳:“那你还不快阻止他?”
天帝笑道:“很多事是无法阻止的,因果循环,万事皆有轮回,日后你就会明白。你和他并未有什么交情,他既然只对你说了那句话,便是看到了未来和你有关的命运。”
上方还在响着簌簌的声音。
白昭华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的贺兰祐。
南焱圣君当年灭除魔域时,并未神魂俱灭,但无人知晓,他遭了这么一个大劫。
他在魔域生出心魔,未能化解,竟与心魔一分为二,最后本相尽被心魔侵占……
他当年前去魔域时,便看到如今的命运,才对他说出那么一句话来。
当断则断……
贺兰祐是南焱圣君的本心,被心魔挤出后转世,可又因南焱圣君身份还在天庭记在神簿里,如意瞳始终都没看出来。
白昭华红着眼眶,死死捏着拳头。
那碧空镜这时又回到了贺兰祐的眉心,一刹那,他便痛得剧烈颤抖起来,脖颈上血管鼓动着,仿佛马上就要死了……
“表哥就是表哥!”白昭华当下回了神,甩着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抛在脑后,过去喊道,“我怎么找你都找不到,这是哪儿啊?你等等,我马上就来带你离开!”
贺兰祐显然什么都没听到,他脸上一片死灰:“你想让我死,以此成圣,坐享天下香火功德,好千秋万载?”
他又冷笑:“何必明知故问,你当初若非不想,便不会有我了。”
白昭华气得捶地:“你这心魔,鸠占鹊巢,还要杀我表哥!你给我滚!”
片刻沉默后,贺兰祐忽道:
“那我若留下一世污名,你又待如何?”
“!”
那张麻木的英隽面孔瞬间扭曲:“你敢?!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若能杀,早便杀了,亲自下手杀人,你还能成圣么?”贺兰祐看着眼前的虚空,语气鄙夷道,“我会死,但绝不是自刎……”
他面目一狠:“那些百姓杀了你也一样!只要你的死会消除鬼疫,谁在乎你怎么死?”
“是么?若是漓儿亲自杀了我呢?”
“什么?”白昭华瞪大眼睛,还未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开始眩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人已经醒了!
他还没回过神,身体便被郁长霖一把抱住:“发生什么了?”一只手不停地给他擦眼泪。
“表哥……”白昭华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我看到表哥了!他应该在水井之类的地方下面,水井周围应该有很多蒿草,他现在很危险……他……”
郁长霖早在他不停流眼泪时,就猜出他看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这时看他还处于混乱中,一边为他擦眼泪一边为他穿衣:“不急,这就去找他。”
白昭华频频点头,大声喊了人进来,让宋以鸣来见他。
宋以鸣赶来时,推门就看到轮椅上双眼微肿的白昭华,愣道:“怎么回事?”
白昭华摇摇头,只问他:“表哥当初在哪里消失的?”
宋以鸣道:“据说他是在外面救人时被染了鬼疫的人咬了,当时就有一股黑气冲到他眉心,许是怕会伤到人,贺兰大人当时捂着伤口冲到树林里,后来彻底不见了,那片树林附近我们找了很多遍,一直没有他的踪迹。”
白昭华问:“那附近有建圣君庙吗?”
宋以鸣闻言,面色微变:“是有个新建的圣君庙。”
白昭华忙问:“里面可有水井?”
宋以鸣摇头:“水井没有,但是有个鱼池。”
白昭华和郁长霖对视一眼,他拿起桌上的小白剑便道:“快带路!”
即将出府时,他又想起一件事,让人把拐子张也喊来。
一群人行至半路,就见路上一群官兵跑来,宋以鸣拦下人问怎么回事,那官兵急道:“不好了!外面又出现染了鬼疫的人!”
白昭华一听,登时扯开帘子:“什么?”
那人一脸恐慌地道:“就在附近那座圣君庙里,我们夜里在周围巡逻,庙宇里突然就跑出一个厉鬼一样的怪物,还没看清楚,就抓了我们一个掉队的官兵……我、我们拔刀去追,可搜查了庙宇一圈,根本找不到半点儿人影……现在怀疑人已经被吃了!我们正要去找白公子呢!”
白昭华又问了那庙宇所在之地,得知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后,略一思忖便道:“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们这就过去看看,你们先回去。”
合上帘子,白昭华红着眼睛看向郁长霖。
郁长霖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白昭华说:“表哥想让我杀他。”
郁长霖蹙眉:“什么?”
白昭华低下声,将出窍看到的情况大致说了,他哑声道:“不久前那个抓走人的怪物,应该就是表哥。如果他真的杀了人,百姓自然不相信他是什么鬼疫之主或什么南焱圣君了,日后也不会供养,而我作为前来解决鬼疫的人,若杀了他,又破鬼疫,还会有个为百姓大义灭亲的名头,百姓自然会相信我,日后不管再怎么花言巧语,人们都不会再相信南焱圣君之说……”
这就是他说的当断则断!
郁长霖道:“他如果决心杀人,就算用幽冥炉,也阻止不了。”
白昭华恨声道:“如果表哥出了事……我绝不饶了那些人!”
说话间,就听外面宋以鸣大声说:“到了!”
白昭华急道:“快快快!”
郁长霖抱着他下去,在宋以鸣的带领下,疾步前往庙宇里的水池前。
白昭华扫视一圈,果然看到许多蒿草:“应该就是这儿!”
众人将水池团团围住,郁长霖正要将他放到轮椅上,白昭华拉着他道:“带我一起下去!”
他眼神急切,还残余泪痕,郁长霖只好又将他抱了起来。
下去之前,白昭华扭头吩咐道:“你们都不准下来!本少爷若有需要,会在下面喊你们!”
宋以鸣知道郁长霖武艺高强,可还是忍不住提醒:“千万不要被咬了。”
他说完,郁长霖已经抱着人纵身跳入水中。
入水前,郁长霖单手拈诀,结了个避水咒,抱着白昭华下坠一段,很快就到了一个潮湿的洞窟中。
不用点火,就有水上的月光晃晃荡荡映下来。
就是这里!
白昭华竖起耳朵,清楚地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
待郁长霖再往前几步,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此时的贺兰祐身前,多躺了一个人。
空气里满是血腥味,地上淌满了血,那人则一动不动。
贺兰祐抓着那人,伏在地上,正咬着那人脖颈……
“表哥!”
地上的人影一滞,随即僵硬地回头,可只看了白昭华一眼,就迅速低头,疯狂啃咬。
“我知道你有意识!”白昭华心里发慌,可还咬牙喊着,“你不会杀他的,吃人这种事,你怎么可能做到?”看对方咬得更起劲儿了,忙哎呦一声,“你不用真咬!你就算杀了他,我也不会杀你的!他们都说我嚣张跋扈,横行霸道,我本就是这么横行霸道!为了别人杀兄弟?真当我青天大老爷呢?”
“……”
“你要是真想吃就尽管吃!不够我再给你扔几个下来就是!十个够不够?不够再来一百个!”撇嘴擦着眼睛,“咱们大户人家,可不能饿着了。”
贺兰祐不动了。
白昭华道:“你只是想逼我杀了你对不对?你可别做梦了!”
贺兰祐低下头,他似乎笑了笑,继续咬那人。
白昭华发现郁长霖要拈诀,阻止他道:“别,表哥想吃,干嘛拦他?既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你把我也送过去,我倒要瞧他敢不敢啃?”
郁长霖满脸阴翳,白昭华忙凑过去悄声道:“求你了。”
不多时,郁长霖板着脸抱他过去,一只手在下面随时做好准备。
白昭华一靠近,贺兰祐明显慌了,
他让郁长霖将自己放到地上,对方当即解开外袍,铺到地面才将他放上去。
白昭华坐着,和贺兰祐几乎紧挨着。
贺兰祐像是不敢看他,瑟缩着将脸别过去。
白昭华垂眼瞅着地上那人脖子上的牙印,硬是找不到一个出血口,又看着表哥苍白至极的皮肤,当即拔剑道:“我都没瘦,表哥倒是瘦得厉害,我这就杀了他,给你补补!”
贺兰祐慌忙回头,看他真要砍下去,立马拦他:“你、你疯了?”
声音哑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白昭华迎着他的目光说:“我哪里疯了?一个人根本不够,太寒酸,我要上去再抓些下来!”
“……漓儿,别说了!”
白昭华喊起来:“我不!我要给你做各式各样的,烧烤的,红烧的,清蒸的……”
贺兰祐痛苦地扔了他的剑:“我不吃……”
“你不吃?我偏要让你吃!你有本事吃了我!不然我就让你吃了天下所有人!”他没了剑,张牙舞爪一顿挥舞,“都给我去死——”
贺兰祐险些抓不住他了。
白昭华吼完,扭头埋进郁长霖怀里,前一刻还雄赳赳气昂昂,这一刻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抖着肩膀闷声大哭:“气死我了!”
郁长霖只恨不得真把所有人都杀了,忙搂紧他,还没出声哄,跟前的贺兰祐忽然体力不支,往后一晃,就这么晕倒了过去。
白昭华一瞧就急了,郁长霖拦住他安抚,伸手试了两人鼻息:“都没事,那个衙役是晕了过去,也没染上鬼疫,你表哥失血太多,等明日用了幽冥炉,除去鬼疫,调养几日便可。”
他这才安了心,仰头就朝上面喊道:“拐子张,你下来!”
不消片刻,拐子张落地,朝这边跑来,可一靠近贺兰祐,吓得连忙后退。
白昭华看着他:“怎么了?”
“他、他身上似乎有残余的神力……”
白昭华蹙眉,问:“在京城时,你有感觉到吗?”
拐子张摇头:“以前倒是不曾。”
那就是心魔了。
白昭华伸手结印,随即握住了贺兰祐的手腕,掌心一震,果然感觉到一股汹涌神力,刚吸了一点儿,顿时无影无踪了。
……看来那心魔溜了。
他问拐子张:“他身上现在没有神力了,你能附身吗?”
拐子张惊愕地瞪大眼睛,又看向贺兰祐此时的可怕模样,点头:“贺兰大人遭了鬼疫,体内有阴邪之气,正方便妖怪附身。”
白昭华道:“你先试一试。”
拐子张上前对贺兰祐拱手说了句得罪,又伸出两指结印,人形瞬间化为一条虚幻的黑蟒,附入贺兰祐体内。
须臾后,白昭华就看到地上的表哥缓缓睁开眼睛,还没说话,五官便扭曲起来,抱着头大叫一声。
郁长霖欲要结印将蛇妖抽出,那拐子张已经自己跑了出来,化作人形便狼狈地跌跪在地,捂着胸口崩溃道:“怎么会这样……”
白昭华:“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拐子张一脸恐惧地望着贺兰祐,“我一附身进来,看到的就全是这位大人的前尘记忆……是、是天庭的画面!”
……果然是这样。
白昭华冷声道:“你所看到的,不要告诉任何人。”
拐子张知道事关重要,忙道:“是!”
郁长霖抱起白昭,又拈诀拽下麻绳,捆住了贺兰祐,让拐子张把贺兰祐先和昏迷的衙役带上去。
离开之前,白昭华阴着脸重重一哼:“当断则断,哪有断自己的?把那些八王羔子全部断了才是!”又感觉郁长霖在擦自己眼睛,他摇头道,“我没哭。”
郁长霖盯着他一字不发,擦完道:“你不必断,我定要他们粉身碎骨。”
白昭华一下笑了:“正是!咱们联手,打死他们!想千秋万载?我让他们千秋万载不得超脱!”
郁长霖把人抱紧了,几乎勒在了怀里,这才纵身上去。
回了府,白昭华让人去打造一个关人的大笼子,只用来关贺兰祐。
宋以鸣得知后来问他:“为何不直接让他吃了解药?”
白昭华瞥他一眼,忽然笑道:“没有解药,只有克制鬼疫的法宝。此时若用,璜州所有鬼疫都会一同消失,在其余人眼里,解决的莫名,更不知道患了鬼疫的人会不会再度异变。我用解药,是要他们亲眼看到,这些人吃下解药后好转的样子,除了让他们不再信那些乱力怪神之说,也能有一个药到病除的因果……”
宋以鸣愣了下,不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种事,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自然是需要你帮我办事,”白昭华哼哼一声,“只要幕后之人再来,表哥和这里的百姓,可能还会患上鬼疫,除非法宝永远留在璜州,可璜州不能动,那人自然可以动其他地方……你先将那些手下打点好,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贺兰祐已经找到了。”
宋以鸣想也不想便道:“这是自然。”
白昭华又问:“你会演戏吗?”
宋以鸣:“……演戏?”
白昭华抬头,面无表情道:“我若告诉你,只要我让人追杀你,你即可打通任督六脉,你信吗?”
宋以鸣面色大变,几乎骇然道:“什么意思?”
白昭华抱胸道:“我要找人追杀你,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以鸣失笑:“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配不配合我,我可以保证,这次后,你绝对能恢复真正的实力。”
宋以鸣皱眉:“你要我做什么,说一句就是。”
白昭华神秘一笑,让他把承霄以及张氏兄弟全部叫来。
很快,屋内就来了不少人。
连思玄也挺身站在了桌上。
郁长霖抬手布下结界,此时他们的密谋,哪怕天上神仙路过,也看不到且听不到。
只见轮椅上的白昭华拿起黑炭,在一旁的木板上画了个龙上天、但在众人眼里是蝌蚪穿云的奇怪图像以示主题,便抬手一挥,面色严肃地说起来整个计划。
最后说得口干舌燥,接过郁长霖递过来的茶水,喝了几口,又开始吃思玄推过来的糕点,含糊道:“计划就是这样。你们有意见么?”
众人面色各异,除了郁长霖,无一不骇然。
尤其是张非舟,他前不久从兄长口中得知心上人是龙已经够震撼了,此时回想白昭华方才那些话,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们妖怪躲着神仙还来不及……捕神?!这简直如痴人说梦一般!
尽管这么想,胸口却又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激动,当即便道:“白公子高见,无人能及!”
白昭华挑眉,又看向另外几人。
承霄恍惚道:“真的行么?”
拐子张:“愿听恩公差遣!”
宋以鸣想了想:“奋力一搏就是。”
思玄用力点头。
白昭华看了郁长霖一眼,又摸了摸思玄的脑袋,低喃道:“修为包快要来了,到时候就让你恢复!”
那本怪书里,他们能利用宋以鸣杀他,他怎么就不能反过来利用宋以鸣捕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