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篇3
钟离抽出神力，湮灭束线。
魈身上的束线倏然消失，可他一动不动，背着的双手依旧是紧缚的模样。他侧着脸，贴在钟离的颈弯，呼吸沉重。束线已消失，还有什么束缚着他呢。
钟离拍了拍魈的后背，没有反应：“魈，醒着吗？”
钟离撑起身，带动身上的魈也起来，身体往下滑。但魈竟然还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钟离摸了摸魈的肩背，确定没有束缚，气息也是清醒的气息，能看清眼睫毛微动。
“魈，你怎么了？”钟离很确定魈是清醒的。
魈缓缓地睁开眼，一瞬，瞪大眼睛，停滞数秒后倏然蹿离。
“……”魈的唇颤抖。
“最近没事，我回来看看。”钟离下了竹床，信手一拂，修复了竹床上的裂纹，“魈，你还好吧，被魅丝影响了吗？”
魈闻言，脸色红一片白一片，更远离几步，悄然用右手背贴住左脸。他的指节瘦长，指缝间漏出的腮边隐隐淡出青纹——话说才过了一年，就能让夜叉的青纹从肩头长到脸上吗。
而且魈在害羞什么。
难道夜叉的青纹代表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钟离没有点破，笑着问：“你傻啦，怎么都不会说话了呀。”
魈开口：“你是真实吗？”
魈果然清醒着，才能问出这种话，钟离故意凑近，戏谑道：“你猜我是真实，还是魅惑？”
“……”魈的脸更白了。
钟离的神识离魂时，就捻清了这些束丝的主人，是惯于魅惑的妖怪。这种妖怪灵力通常不太强，特别擅长在人不防备时趁虚而入，尤其擅长魅惑刚成年的猎物。
魈转身离开。
钟离快几步追上去：“真实真实，我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是假的嘛，你用灵力试一试嘛。哎呀，汀州荒成这样，你回到族群生活啦。”
魈站定：“……嗯。”
感人肺腑的重逢场景就这么冷冰冰的吗，钟离有点失落，又有点生气：“行叭，我回去！”
一只手猛的抓住他。
薄绡衣嘶拉，用力过猛被扯裂了。
钟离低头看看腰间残片，再看看慌忙间使出全部力气的魈：“……”
魈：“……”
没想到这位夜叉如此不善言辞又害羞，脸都滴血了，钟离笑着将残片幻化回去：“跟你闹着玩儿的，哎呀，我教你怎么对付这些东西吧。它们很弱小，很容易对付的。”
对付这些东西，钟离手拿把掐。他一边闲步走，随手挽了挽，所有束线便都萦绕在手指间。他抖了抖透明丝，对魈说着处理的诀窍，转瞬间湮灭大半：“就这样，很简单吧。灵力不够没关系，多试几次，效果一样。”
魈：“嗯！”
魈亦步亦趋。
照着钟离的要诀去做，处理起来，倒也麻利。
湮灭束线，只算开始。
重要的是追根溯源，除掉祸端。
两人顺着束线走到最浓荫的地方：郁郁小竹林。不看则已，一看惊呆：这个魅妖是多想不开，把个小竹林都缠成大线团了，灵力这么浪费吗。
钟离昨天来时，还瞟一眼竹林，没发现破绽。
——自己是不是瞎。
钟离心底吐槽着自己的迟钝，手上没停。他的手指一挽，万千束线朝他扑过来，食指上，有一脉最炽烈的搏动脉丝。
他不慌不忙，将脉丝缠到魈的指间：“这是它的命脉，你感知一下，气息与任何脉丝都不同，更热，更有窒息感。若是斩断了它，它便元气大伤再不可能缠着你。”
魈：“……嗯。”
孺子可教也，钟离捻了一捻。那一脉丝终于感知到可怖的神力，倏然退散，想要逃跑。钟离哪能让它走，使了一招索命追魂，将魅妖的原形打了出来。
下一秒，束线丛中跳出一个魅妖。
妖有千万种，但魅妖之姿，因观看者而不同。
比如钟离看它，就是有点抽象的一大团污浊的肉线团。
从中间散出好多活物般的细丝。
钟离：“它在你眼里是什么？”
魈：“……”
他不说，钟离也不好问：“不管看到了什么，有多恶心或者多美艳。你仔细看，总有一个地方在扯丝——假如你看到的是人，那地方便是肚脐；假如你看到的是夜叉，那地方多半是脸。”
魈：“……”
钟离循循善诱：“扯丝的地方，便是魅妖的命脉。好了，你去弄死它吧。”
历练嘛最重要是上手。
魈：“……”
魈没有动，甚至不正眼看魅妖。
钟离一想了然：“你是不是把它看成哪个夜叉了，不舍得下手。唉，这就是魅妖最可怕的地方，会迷惑你的心智。破除很简单，心无杂念便可。”
魈：“……”
魈捏紧手指猝然攻击。
那一大团透明丝线受痛之下，挣扎欲逃。魈幻化出长枪武器，攻势迅疾凌厉。不愧善战的夜叉，心狠手辣，一道道残影掠处，丝线湮灭。
不多时，竹林恢复了青翠。
钟离欣赏着战姿，又有点困惑。
以魈的实力怎么会困住，就算一时迷惑，也不至于被困这么久啊。
“好了走吧。”魈难得开口催促。
“稍等。”
“怎么了？”
“你没有完全湮灭它，即使残留一丝，也会一直缠着你。”钟离的灵力很毒，哪怕一丝，也能感知得清清楚楚，他催动一分神力，只见竹林裂开，豁然又出现一团散丝的超大线团，“这个才是真身。”
“魈，动手吧！”
魈捏了捏手指，没动。
却见那个超大线团往地里一钻，被钟离灵力控住，钻不下去，逃不了。那个线团大难临头没办法，使出浑身灵力，终于幻化出一个人形：
跟魈和钟离一样高，一样打扮的少年。
魅妖哭丧着脸，直飙眼泪：“骗子！你非把我押这里，现在还杀我！”
钟离：“？”
魈抢先一步：“你走吧！”
钟离：“？？？”
魅妖清楚这里谁的实力强，看向钟离，扁起嘴巴说：“呜呜，不松开我怎么走。”
魅妖一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奈何钟离神力强大，石质未染，最清楚这些妖物的把戏，蹙起眉头跟魈说：“别理他！别被迷惑！它特地幻化出的模样都是为了博你同情和欢心。”钟离看破其本质，是一个很老练的魅妖。
魈却大声呵斥：“下次还敢来吗？”
魅妖：“……不敢了。”
魈：“你走吧。”
钟离：“？”
魈为什么心慈手软非要放它走。
魅妖还在假意地抹眼泪，眼角偷瞧钟离：“这一次，真的让我走？”
魈：“快走！”
魈都这么说了，钟离没理由非把魅妖灭掉，便松开神力。却说那魅妖，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欣喜，什么都没说撒腿就跑——那模样，倒像它被囚禁好久终于得了自由似的。
“你说的我都会了，它不敢再来了。”魈有点紧张，眼珠子往下错。
“哦。”
钟离捻了捻手心，一脉细丝，魅妖还想逃出他的手心。他也是很好奇，离开之前，他布下的灵力障碍气息威慑力很强，一般妖魔根本不敢擅入——所以，魅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他要去单独会一会。
他跟魈叙了叙旧，说抽空过来的，呆一两个月就离开。然后说去巡视一下周围，别还有什么不速之客。魈盯着他：“现在是现实吧？你会回来吧？”
钟离：……
钟离不慌不忙，追到了魅妖。
魅妖以为逃出生天，正在欢欣鼓舞，准备找个地方好好饱餐一顿。抬头，看见了倒吊下来的钟离：“……哇呜哇，说好放过我的，你们都是骗子！”飚出眼泪来。
钟离：……
这个魅妖要么演技好，要么实力强。两头不沾的话，怎能压制得住实力不错的魈。
钟离冷漠：“跟我哭没用，收起你的伎俩。”
故意释放出神力震慑。
魅妖腿一软，抹了一把苦瓜脸：“魔神大人，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您的地盘，再说，也不是我想去的——那位小爷，非要把我抓过去的！”
原来，这魅妖专门魅惑夜叉。
夜叉一族有个特点，生性单纯。刚成年时，身体已成熟但心智仍未设防，很容易着道。
这只魅妖活得很滋润。
去年。
魈刚到新族群，看上去俊美又可口。
当晚，魅妖便幻化缠上了魈。没想到魈的实力强悍，最后看破了它，将它好好地收拾了一顿，让它发毒誓再不来这个族群。
魅妖再没去过。
当然，它也不会再去的。被看破一次，魅妖针对其的灵力便会大减，因此，他们都不会再去纠缠看破自己的人。正当它寻找别的族群时，被魈找上了。
“他说……呜呜……他说……”魅妖习惯性地撒娇示弱。
“给我好好说话！”
眼前这位，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到底是什么本质的魔神呀。魅妖赶紧收起惺惺作态，正经起脸，一转娇滴滴，变得愤怒起来：“变态的是他，不是我！”
那天，魈打上门来，把它捉到了汀州。
它也感知到强大魔神气息不想进，奈何小命被捏在人家手里，由不得它。
魈将它困在竹林里。
任凭魅妖怎么起毒誓，说绝对不去惹那个族群，甚至后来发誓再不惹夜叉一族，魈也没放它走。
「大哥，我在这里吃什么呀。」魅妖这下真的哭了。
「喝露水。」
魅妖修的，也不是仙风道骨那一挂，临时转型喝露水续命。正当它逃也逃不了时，魈回来了，躺在竹林里休息。这魅妖也是饿疯了，不知哪里的胆子，便使出里看家本事。
“然后呢？”
魅妖偷眼瞄钟离：“然后，他让我陪他玩，我就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什么叫陪玩？”
钟离已经想砸天星了，魅妖一见，腿脚都软了，立刻把家底交代了：“就是陪他走路，陪他玩水，陪他在竹林里削竹片——我发誓就这些了。”
钟离：……
这么一说是有点变态。
跟一团往外散丝的不可名状线团，有什么可玩的。
魅妖看他沉默，以为不信：“魔神大人，你看看我俩悬殊的实力差，我能打得过他吗？我们魅一族什么实力，您还不知道吗？”
也是，魈这么做可能就是好玩。
毕竟性格孤僻。
钟离忽的想起一个致命关键问题：“你陪他玩，为什么要绑缚他？”刚醒来的那会儿，两人可是贴在一起的啊。
魅妖：“我不知道啊。”
你还能不知道？钟离刚捻起两指，魅妖连忙举手求饶：“真的真的，当我魅妖一族使出灵力的一瞬，散出的丝想做什么，跟我们已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宿主，那些全是宿主的魅惑意念。”
钟离：所以……
钟离终于搞明白了：魈，利用魅妖的法力，幻化出意念之人，来陪他在汀州上玩。这都是孤独闹的，平常没人陪他玩。至于为什么是绑缚，或许，魈期望以这种方式留住虚幻的伙伴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钟离再看这团魅妖也没这么可气了，让它以后收着点儿，再见到就不是一顿打的事了。
回到汀州。
钟离决定从根本解决问题。
魈如果能找到更合适的族群和伙伴，就不会这样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钟离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修复一下结境漏洞，连带河水都捋了一遍。钻出水时，魈在河畔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旧友熟络起来也快。
不过，魈不能像上次一样留在汀州忙活。
“新族群需要我守护。”魈绷紧了脸。
“我跟你一起去。”
“你放心啦，我绝对不惹事，就跟在你身边。”夜叉一族善战好斗，钟离表示自己绝对恭敬，“就是很想看你生活的地方。”
次日，魈便领着钟离来到北望陂。
层层荒坡下，有一座矮山。
山里有一个夜叉族群，十几个夜叉抱团生活着，老的老，弱的弱。
夜叉擅长战斗。
但另一方面，夜叉容易被自身业障困住，经常会大恐惧大痛苦，老弱者尤其不能自控，常陷入臆想与癫狂。年轻力壮的大多战士，如今残存在族群里能正经生活的，没几个。
钟离心生怜悯。
他知道，数千年之后夜叉一族几近灭亡，连同类都难见到。
虽说魈的这一族群才十几人，实力很弱。
却没任何防御。
这源于夜叉本性。夜叉善战且不惜命，从不屑于修筑防御，属于谁敢来犯就正面硬刚的类型。加之夜叉心性单纯，容易被控制，这也是夜叉一族折损严重的重要原因。
“你们应该筑起一道结境。”钟离建议。
“我们不怕死。”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希望你好好活着。”钟离莞尔，“希望所有夜叉都好好活着，下一次见你……”
啊，擅自约什么下一次。
“下次什么时候来？”偏偏魈听见了关键词。
钟离的到来，没引起族群太大反响。
老一点的夜叉见怪不怪，弱一点的夜叉忙着修炼。魈是新来的，人又孤僻，跟大家都不亲近，晚上族群聚餐时，结结巴巴地介绍了钟离：“…………从人类愿望里生出来的小精怪。”
钟离：……
自己就这么被定性了吗。
一个夜叉大大咧咧的：“看上去怪文弱的，身上也没点儿气息。”
另一说：“有人类气息。”
彼时人类还不强，甚至可以说弱，不会引起警惕。
倒是有一位年迈的老夜叉抓起武器过来，腰上长着手，身子瘦长瘦长，抻着脖子说：“小精怪？老夫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呀。”
钟离已尽力隐匿气息。
“是小精怪。”魈有点儿紧张。
“是不是，试我一刀就知道了。”老夜叉桀桀笑，他业障较多，有些疯魔癫狂，说着便朝钟离砍过去。钟离一闪，单手制住了刀，用灵力化解掉攻势。
众人笑。
老夜叉也大笑，收起了刀：“魈的朋友啊，一起过来吃饭。”
二十来个夜叉吧，都老弱病残的，没什么精神气，吃饭气氛有点闷，偶尔窃窃私语，好在都很亲近。魈也放松下来，默默吃着。
这个族群没有前途。
钟离第一天，就给族群定性了。
没有年轻人的族群迟早散伙，靠魈一个人是撑不起的。当然了，这话没和魈说，魈有魈的出路，日后魈会结识许多年轻的伙伴，风雨同舟，立下赫赫战功，然后……走向既定的命运。
或称之为：宿命。
这是必经之路，每个人皆有命运，提瓦特大陆亦有其命运。
钟离不能悍然改变，只能一点点，将那些朽坏的基石抽离，让那个未来焕然一新，走进新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魈问。
“在想附近有没有别的夜叉族群了。”钟离环视远山。
“没有的我找过。”
“对了，你上一个族群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离开那里？”钟离好奇，魈该不会做了什么，被逐出群了吧，一看就是不合群的性格。
魈低下头：“都死了。”
与其是他的命运坎坷，不如说是夜叉一族的命运缩影。夜叉好战，与同类、异类旷日持久的战斗，必会让他们不断被损耗。年轻的族人战死，年幼的族人得不到庇护遭遇种种不测而早夭。
族群衰败，而后灭亡。
魈自有意识起，已辗转过好几个族群，有的只剩他一个，有的并入大族群。上一个，算是很大很强的族群，偏偏地盘处于各种精怪妖魔乱战的区域。
经历胶着的剧烈争夺后，在魈最后一次的靖妖傩舞。
枪下血流成河。
无一生魂。
为夜叉之名而战，他做到了。终是夜叉一族赢得了战斗，然而整个族群也只剩下他一个夜叉了。
魈半跪在地长枪入土。
悲伤、怆然、孤寂一同涌上，有一刻他想追随族人而去。
魈带着一身青雾走过重山和河水，终于，寻到了一片安静的水岸，躺下来，流水潺潺，仿佛久远前难得平静的嬉笑。此刻，他只想先心无挂念地随波逐流。
“幸好遇上了你。”魈忽然说。
“诶。”
那时魈虽为寻死，生念已很淡薄。
钟离突然闯进来跟他说话，跟他玩，天天拉锯地吹笛子，唤起了魈对伙伴的渴望。在钟离离开后，魈无法再忍受寂寥的水声，鼓起勇气走出汀州找到了新族群。
“是我的功劳吗？”钟离歪头笑。
魈的耳廓红了，耳廓直连着颈弯处，生出刺青般的藤蔓纹，在皙白肌肤上勾勾连连，晕染成红晕，又醒目又好看。钟离心念一动，也幻化了一下，眉心生出几缕水滴细纹，漫入发际。
魈低声嘀咕：“……你又不是夜叉。”夜叉的刺青是天生。
钟离笑：“我可以是啊。”
钟离说着，摆了摆领口，胸前也生长出金纹，恣恣意意地延伸下去，直深入轻绡单衣的底下——魈欲言又止，又好奇，想知道钟离幻化了什么样的刺青。
钟离：“保密。”
魈：“……”
半夜，钟离往里侧躺呢，窸窸窣窣声响起。
魈爬上来，悄悄掀起了他的单衣，轻呼一声：肌理柔韧的背部，一条金色的龙从尾巴骨窜到了肩背，漂漂亮亮，嚣张昂扬。
如此生动。
肌肤下，金色龙纹随着血脉隐隐地游动，金光粼粼。
钟离的一只手搭在床沿。
手腕也金纹缠绕。
魈的目光从手腕度到臂膀，再往上，对上了一张笑颜，眼尾挑起：“有没有很像夜叉？”
魈：“……”
后来，魈跑去问最年长的夜叉，怎样才能让自己身上的青纹也动起来，老夜叉一言难尽：“那是岁月的恩赐，体悟越深刻纹路越华美，并非法力能做到的——你带回来的那位，非我族类，他可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人类愿力如此强大吗？”魈知道钟离很强，却没想到这么强。有一种说法，得到了人类的供奉或妙音布施等，夜叉也会心生欢喜。
可见人类愿力之强。
那从中生出的精怪很强大不奇怪。
可老夜叉摇头，说魈还年轻，看不破他的来历：“老夫力战多年，很少见到魔怪能筑起那么强大的无形结境。自由出入，如同空气，却能隔绝一切危险，所幸他对我们没有敌意。”
魈很疑惑：“结境？”
老夜叉被年久癫狂熬成枯黄的眼眸，看向矮坡那一边。别人看来，那里什么都没有，鸟儿自由飞过，野兔子从坡上跑到坡下，仿佛一切如故。
老夜叉清楚。
那里多起了一道透明结境。
老夜叉常陷入癫狂，却也曾是最善战的夜叉，洞悉对手的布局。他警惕着一切来到族群陌生人，即使和善，即使无害。自然，他也看到钟离的作为，他沿着足迹跟踪，看破了这一道善意的结境。
“他为我们族群悄悄修筑了结界？”魈讶然。
钟离没提过。
“是的，能修筑结界，就能禁锢结界中的一切，这样的力量，非常强大。”老夜叉唏嘘，“如果可以，真想让他留下来。他若能留下，我族群必然再无忧虑。”
钟离在加固结境。这也是魔神习惯，他历经不知道多少劫难的血的教训。这结境屏障若感知到攻击，会释放神力，能给夜叉族群一点准备时间和逃亡时间。
“你愿意留在我们族群吗？”魈忽然说，“我们族群不止有夜叉。”
不能啊，我来这里也就是看看少年伙伴。
再多做点什么就犯规了。
钟离在族群里住了几日。
很快融入其中。
“钟离，你家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对于这种询问，钟离从来都是笑着敷衍过去。钟离的性格平和，做事麻利，说话也有分寸。几天功夫下来，他跟众夜叉混得比呆了一年的魈都熟。
随着钟离的到来，族群也幡然一新。
这得益于钟离的数次穿越时间线的功劳，他处理纷争恩怨很有一手，人员调配得当，说话果敢又有分寸，力量又分外强大，命令事务，井井有条，很快便将这个老弱病残族群提振起来了。
短短时日，夜叉们的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族群从未有过的和乐。
还不够，需要更年轻的血液。
钟离提议大家寻找更多落单的夜叉伙伴，一起加入到这个族群。
钟离的声望很快立起，「非我族类，却有强大的凝力，他若是能留下来就好了，我族一定能强大起来。」越来越多这样的声音，跟魈说着，魈每每想劝，又说不出口，只能紧跟钟离身边。
“魈，怎么了？”
“没什么。”
钟离带着他将附近的山水都巡了一遍。
标记出重点防备区域。
交给魈，这些区域或妖物都是容易生变的地方，需要重点提防。平常多留心，真要出事，赶紧领着族群跑，老弱病残就别硬刚了。
没想到，魈大为紧张：“你是不是要走了？”
“啊，去哪？”
“去年你也是将汀州附近的邪祟打理完，便突然走了。”
给孩子都闹出后遗症了，钟离连连摆手：“没有这么快啦，我在这里，还能呆个十来天。”小草神暗示过时间，不能呆太久，毕竟末日烈焰在迫近。
“你家在哪里？”
“很远，很危险的地方，暗无天日得可怕。”钟离连唬带骗，惆怅着说，“没有办法，必须要回去啊。”
“很多对手吗，我可以帮你打。”
迟早的事，你终究会遇上他，然后成为他的左臂右膀，你们相伴的年岁远远多过你与我的邂逅。我只是很想要一段记忆，来弥补某些缺憾。
钟离这样想着，弯起笑：“不用，我自己能对付。”
这一日。
钟离又外出，魈紧随左右。
“我想了想，必须寻找别的夜叉族群。”钟离坦言。
这一族群很危险。
全是老弱病残的族群，没有新生血液不说，而且，还有3名癫狂臆想症患者，其中一位老夜叉更是武力高强，无人能挡。他日后发起疯来，魈若是没在，得灭一族。
即便如此，大家也不能将老夜叉赶走，除了是亲人，更因为他们曾是族群守护者，备受爱戴。
他们会癫狂。
正是年轻时累累历战所得。
这种情况下，急需要壮大族群。只有年轻的血液多了，才有人来照顾病人。像现在全是老弱，都是需要被照顾的对象，魈得劈成十份才够用。
“既然……为什么不留下来？”魈难受。
这就是禁忌话题，没法聊，钟离笑一笑敷衍过去。
后来几日，两人继续循着踪迹，去寻到别的夜叉族群。璃月的风景一向极美，秋日斑斓，目之所及如仙境。钟离偶尔回眸，魈就在身后寻找同类的痕迹，极为认真。
魈无论什么时候，都很认真。
少年伙伴。
大概就是这样吧。
钟离浑身轻松，不经意往东边的山霭瞟了一眼，忽的一愣——他感知到一股气息由远而近，熟悉的，是摩拉克斯本尊。明明离绝云间十万八千里，甚至不是摩拉克斯的地盘，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钟离跟这年代的摩拉克斯不能遇上。
——否则时间线会崩。
钟离抓起魈的手，飞快地远离。魈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也不问，就跟着跑，两人一口气跑回了族群。
“怎么回事？”魈紧了紧手腕。
“啊，没。”
魈也追问，就偷偷地注视钟离。钟离缓过劲来，仍然心神不宁，这事情没这么容易过去。果然，不到半天，那股熟悉的气息再度靠近——摩拉克斯找过来了！
他怎么就找得这么准？
钟离细细一想：
结境。
钟离特地在族群结境布下魔神气息，初衷，是想让低阶中小妖魔自动远离。但是，魔神气息同样意味着挑衅，别的魔神若感知到了，会好奇来看一看，探一探深浅和危险度。考虑到地理距离哪一个魔神的老巢都远，钟离才放心立起来的。
路过的摩拉克斯，先感知到钟离的气息，找了一大圈，然后被结境精准地吸引过来了。
别人穿不透结境。
摩拉克斯跟钟离是一脉同源，出入这种结境，就是开自家门。
躲不过去了。
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就现在。
再多呆一秒，时间线都摇摇欲坠。
钟离飞快找到魈：“我要走了。”
“什么？”魈都蒙了。
“我们以后不一定会见面，你会遇上更多的伙伴，经历丰富的人生，去到很好很好的未来。”钟离语速急促，摩拉克斯已走进结境，崩裂在即，“在那之前你会遭遇一些苦难，你一定要坚持。”
“你去哪里……钟离……钟离……”
那呼唤犹在耳边。
人已归来。
智慧小草神惊异于他提前归来，钟离平复心跳，讲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要不是撒腿跑得快，整个时间线就崩了，长久以来的努力都要毁之一旦。
之前听小草神叮嘱。
他是听见了，但没怎么上心。今天经历一回就明白，为什么有些禁忌碰都不能碰。
第一次感知到那种崩裂欲裂。
真实而强烈。
“这种情况确实危险，我们以前因此失败过很多次。”智慧小草神肃起脸。
所以才找到摩拉克斯18岁切片的。
“呼——”
钟离特意避开本尊的地盘，哪料到，本尊会溜达去别的魔神的地盘，这家伙是有多闲啊。小草神听沉吟道：“那条时间线魔神战争已开始，他或许是探探对手实力，或者故意挑衅……”
“我不会去挑衅别人的！”
“啊，抱歉。”小草神莞尔。
行吧这一趟算圆满。
钟离感受到了少年伙伴的赤诚。
他心里高兴，分享了一些给智慧小草神听。小草神听后惆怅，她人生的前500年，都被关在净善宫的特殊装置里，不能出来，也没什么伙伴。
钟离心生同情，囚禁对于孩童来说太残忍了。
于是，下一条时间线。
钟离抽空去净善宫跟小草神聊了聊天，当然，内容都是一些有的没的，不影响时间线的稳定。
说回任务。
经历各种坎坷，下一条时间线的发展，在没有挽回余地的情况，最终以钟离湮灭了神之眼持有者作为终结，阻止了侵蚀蔓延。任务结束后，钟离也是浑身疲乏，需要疗愈恢复。
钟离回到幻境流霞间。
一切很好，风景也非常漂亮，心里有什么在挠，他还是惦记那个小汀州。
“你想见魈？”
“咳，主要是，那个世界我能得到彻底放松。”钟离眼神飘忽。
七大魔神也不是都交心，小草神只了解摩拉克斯的大致征战经历，至于什么时候遇上魈这种人生细节，是毫不清楚的。典籍上记载，魈被某个魔神拘为座下大魔，受尽折磨，后被摩拉克斯救出并赐名。
这次可能会改变。
因为摩拉克斯本尊闯进了族群结界，那种情形下，守在族群的魈一定会出战：因这个机缘，两人会认识——这种结局，比典籍上好很多。
钟离让小草神将他放到汀州。
小草神如他所愿，操作着：“落的地方或许不那么准确，请放心，也不会相差太远。话说，我的每一次操控细节，你其实都记下了吧。”
“嗯。”
“记下不等于会用，正如看了剑谱不等于会舞剑。但你不一样，你看见了，就能利用神力去实现，这是了不起的权能。”小草神赞道，“所以，你现在能自如地操控时间线了吧。”
”……能。“
钟离在凯亚迪卢克的时间线里，曾跳跃过几次。鉴于小草神提过，在时间线里头再进行时间线跳跃，很危险，之后没再怎么用过。
“我的重点是，难怪你会成为最强魔神。”小草神微笑。
钟离被夸得怪不好意思：“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吧，我现在，都打不过那年代的摩拉克斯。”他在时间线里磨砺，加起来没多少年，摩拉克斯可是实实在在地打魔神战争。
小草神莞尔：“未必哦。”
行叭，钟离也没有跟自己打架的恶趣味。是不是最强，现在比也没用啊毕竟都末日了。
钟离从水里钻出来。
浑身湿哒哒。
风一吹，湿衣僵成一片，恰是冬季，白雪皑皑，竹林压成白色。体悟了一下时间流转，距离上次，是一年多以后。
现在的魈，应该和族人在烤火吧。将胖乎乎红薯放进火堆，取下滚烫的酒，一人一碟喝得脸泛红。老夜叉们说起陈年趣事，手舞足蹈，腰上或背上的手抓起武器比划……
脚步轻快。
来到结界却大吃一惊。
——结境。
——全部碎裂。
钟离连忙跑到族群聚落。
什么都没有了：
屋舍、工具、以及或忙碌或闲睡的夜叉，全都不见了。矮坡夷为平地，平地上多了几个圆坟，上边插着夜叉一族特有的长杆子，上面绘着夜叉的文字与图案：
是相识的老夜叉们，他们死了。
钟离心凉半截。
回看结境。
能将结境砸到这种程度的，唯有魔神——附近，也只有钟离的气息——不会是摩拉克斯干的吧？难道说，那会儿摩拉克斯想破坏结境，引发夜叉族群的反抗而下了毒手。
不会吧？
这时间里的摩拉克斯虽非帝君，风度总有吧。魔神是相斥，但这是更弱势的夜叉族群的结境——钟离绝不会无缘无故砸别人家房子，相信未来的自己也不会这么干。
要多方求证。
两日后，钟离来到第四个夜叉族群，终于问出一点线索。
“你问北望陂的夜叉族，我清楚，去年一位受伤的夜叉从哪里逃出来，在我们这里熬了三四天，没熬过去。”
“他们遭遇了什么？谁下的手？”
“好像是族群惹上了一位极厉害的魔神。”
“哪个魔神？”
钟离声音发颤。
“啊，那位魔神并非附近的魔神，是远在绝云间的摩拉克斯。”
此时有夜叉听见两人聊天，也凑过来，绘声绘色说起来。摩拉克斯出手，将一个族群都灭了，实力可怖，令人心惊胆寒。
钟离的心都凉了，
也生气了。
脚不由自主地就奔向绝云间。无论哪条世界线，他都没回过这地方，就是怕遇上本尊。现在他心火直冒，只想打一架。
越靠近，魔神气息越重。
无论哪个摩拉克斯，都是习惯震慑为主，结境防备森严。
钟离毫不费力地闯进去。
都不需要破。
但摩拉克斯没有在，难怪时间线坚如磐石。钟离在水边坐了一会儿，冷风一吹，冷静下来。他还是不信，自己的未来这么混蛋，也不相信这么混蛋的人后来是岩王帝君。
——应该找到魈。
——详细问清怎么回事。
到时再跟摩拉克斯本尊对峙吧，钟离权衡之下转身离开。
惊起小鸟扑棱棱。
数日后。真正的主人回到绝云间，似有所悟，摸了摸守望结境的小鸟，小鸟偎进他掌心：「有什么人进来过吗？很强大？仅仅是在结境入口站了一会儿吗？」倒影镜中，现出一个少年身影：身形消薄，轻绡暗红裙装——记起来了，某个夜叉族群有类似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