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站3

  钟离跃上石阶,勾勾手:“绫人你过来。”

  绫人:“?”

  绫人心里提防,面上笑吟吟地跟在斜后方。

  走了几步,钟离嫌慢,抓住绫人的手腕拂袖起风。绫人来不及多想,脚尖离地,转眼间瞬移到天守阁的屋顶,待站定,腕间的温凉离开。

  钟离手指着前方:“看见了吗?”

  “什么?”

  “你要是觉得哪里不满意,都可以运用天星去改变。”

  以天守阁为中心向外扩散,荒草千里,苍穹与大地共荒凉,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绫人心说:哪里有满意的地方,不过,要是亲手改变的话却是非常美妙的事呢。

  钟离教给绫人运用天星的技巧,主要是精神力的运用。精神力越强,思维越集中,以及尽可能地挖掘潜能,世界就越接近想象。

  末了,钟离交代:“对了,你不能创造人类,因为你是人类,这是禁忌。”

  绫人哑然失笑:“我没有那种妄念。”

  钟离算算时间,现实也该是白天了:“你随便玩吧,我要走啦。”

  “您去哪里?”

  “我有事,出去一趟。”钟离拾起松枝随手一挥,幻化出天际丝丝缕缕的白云,“有很多事要处理,烦人,我都没玩够呢。”

  抱怨没玩够时脸颊微鼓的样子,不情不愿。

  真是可爱。

  绫人欢送钟离出去:“神明也有不得不要做的事吗,祝您一切顺利。”

  钟离离开后,神里绫人揉了揉手腕,基本确定了猜测:钟离把自己纳为妃子,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缺少一个帮他建设的人。既然看中自己的才能,直接任命不行吗?

  罢了。

  神明的脑回路凡人没法揣度,偌大的荒地儿等着自己大展拳脚呢。神里绫人手握天星,踌躇满志,身为一介凡人,难以想象也能拥有创世般的权能,虽是暂时,更令人珍惜。

  绫人原以为,钟离晚上就会回来。

  但是没有。

  绫人从书房中走出来,天空皓月如盘,圆得不真实。护卫们各司其职,一本正经,正经到跟尺子比划出来的一样工整。不对,正常人,脸上是有感情起落而不是铁板一块。

  他扶着额头。

  用了一天大脑,头疼得要裂开了。

  一个护卫跑来扶住他:“家主您还好吧,要休息吗?”

  绫人:“让我,闭一会儿眼。”

  另一个护卫将他扶到藤椅,拿出一块带药物熏香的手帕贴到他额头上,不等发问,自顾自地介绍:“将军偶尔也会这样,用熏香帕敷一会儿就好了。”

  香帕散出松柏的味道。

  如山林染雾,细雨蒙蒙,松树柏树舒枝滴雨,枝芽在雨里萌出新绿。绫人闻着沁脾的松柏香,脑子如被好几只手温柔按摩,神经慢慢缓和下来。

  累,却很满足。

  这世界将因他的精神力变得丰富美好。这种开心无以言表,绫人想倾诉这种高兴,想说,当一揽全局时才知道过去的局限,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勾心斗角的苦恼与不甘转眼成尘埃,唯有此刻,真实掌握在手中的生机涌动才是心之向往。

  不一会儿,大统领来汇报,重点是发现了活跃在海滩附近的浮浪人。

  绫人:果然。

  就感觉天守阁从上到下都是散装的。

  神明不管事。

  护卫们也没事做。

  绫人想着防患于未然,就算天守阁这样至高无上的地方,也难免有歹人觊觎。便让大统领排查不安定因素,果然有浮浪人流窜呢。

  绫人说完处理办法,交代说:“下次再遇同样的事,大统领你自行处理,只需给我结果便是。”

  大统领:“是。”

  绫人拿走香帕,睁眼:“将军还没回来?”不是盼他回来,了解得多点心里有个准备,毕竟是早晚要面对的人。

  大统领:“将军很少回来。”

  绫人:“是吗。”

  神明不是一直呆在天守阁吗,绫人觉得哪里不对,一细想又晕乎乎的,脑袋有一根弦,一旦触及到某些东西就会眩晕,阻挠他深入想下去。

  不常回来吗。

  一想到圣妃这一茬,绫人就觉得,钟离还是越少回来越好,不回来最好。

  只是绫人没想到:

  再见到钟离,竟是一个月以后了。

  一月不见。

  世界焕然一新。

  钟离还是青葱葱的样子,白色宽松T恤,肩颈线条干净,敞露的心形锁骨清清爽爽。裤子倒严实,脚踝都没露——自己的神明就是这么阳光清纯大男孩,绫人移开目光。

  “您可满意?”绫人微笑问。

  “真难以置信,你能做得这么完美。”钟离惊喜万分。

  这个世界焕然一新。

  天朗地清、郊野、动物、植物、时令风物……整个生态圈逻辑自洽,细节到位。钟离化身夸夸达人,走一处夸一处,绫人被夸得怀疑人生:「无所不知的神明这么没有见识吗」的念头一闪而过。

  咳咳。

  进入稻妻城后,钟离更是一副初进大城的惊喜。

  稻妻城里,人来人往。

  烟火气息缭绕。

  人们忙碌着,或懈怠着,或无所事事地溜达,或身负责任地工作着。有人幸福着,也有人苦难着,大多数人平淡挣扎着,这些是寻常的光景也是组成繁华城池最重要的基石。

  钟离眼睛都直了:“你把人类体系都建起来了。”

  “人类体系?”

  意识到钟离说的是三教九流后。

  绫人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象了建筑和各种风物。稻妻城拓荒后,许多人慕名而来,筑城的,贩卖货物的,也有的准备定居,不知不觉就繁华起来。”

  “唔。”

  绫人撩一眼,钟离这么欲言又止的样子特别好懂:“您是不相信吗?我谨守规则,再说,造人是神明才能做的事,我再努力也做不到呀。”

  是不会触碰禁忌的。

  “哦。”

  两人沿路走着看着,倾听人世种种声音。

  叫卖声。

  争吵后的哭泣声。

  孩子嬉笑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又差点摔倒,叫骂着打闹着尖叫着。

  路边的老乞丐行乞声:「行行好吧」。

  也有面向凶恶的武人呵斥着,大踏步地走过。

  绫人拧起眉头:“虽然天守阁附近的浮浪人都已经驱赶完毕,但又会流落到别的区域,还是要想个法子杜绝了才好。”

  钟离:“都有浮浪人了吗?”

  绫人:“奇怪吗?”

  钟离也苦恼了一下,又笑笑:“坏人,也是社会的一环啊。”这些浮浪人就是因绫人反复思虑才真实出现了,这种事不说也罢。

  钟离往老乞丐的豁豁盆里扔了一颗糖果,开口:“绫人,你以前经历过许多苦难吧?”

  “有过一些。”绫人噙着笑,眼睛眯起。

  没错,神里家家道中落,到绫人这一辈差点被家臣取代。他历经了很多苦难和挣扎,看透人世,利用其中各种或明或暗或肮脏的规则,才让神里家重回三奉行之一的位置。

  其中浸染的艰辛,想想都沉重。

  “您是听说了什么吗?”

  “我原以为,你会创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社会,现在看,是复杂而不是完美,能构建起这么真实的人类社会,要有真切体会才行。”钟离感慨。

  “您原来说这个呀,容我再辩解一下:社会不是由我构建,社会,本就如此。”绫人目视城池中忙忙碌碌的人群。

  自己只是创造了城池,是这些人,带来的社会啊。

  绫人坚信如此。

  钟离想说你强大的精神力已经触及了禁忌边沿,你不自知而已——不过,绫人在幻境也呆不了几天,自己代为收拾一下好了。钟离恢复了夸夸模式:“绫人,你好厉害,我反复试了很多次都没实现。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很辛苦吧。”

  “反复试了很多次,是什么意思?”绫人抓住重点,“难道您创造之后,不满意,就重来吗?”

  “对呀。”

  绫人心里咯噔一声,追问道:“怎么个重来法?推倒积木一样铲掉山、填平海吗?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类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沧海变桑田,已有的一切荡然无存吗?”

  捏碎幻境重来一遍。

  人当然会消失,毕竟都不是真实的人。

  话到嘴边,钟离想到绫人是活人,遂改口说:“你想得太多了,就像现在这样,交给你,就是一种很好的办法啊。”

  绫人松了一口气:“幸好您没有那么任性,我会竭尽全力让这世界丰富的。”从钟离的言语神情中,绫人揣摩到钟离想要的,更倾向于人类社会结构层面的丰富。

  “诶,你都有红血丝了。”

  “我不累。”

  绫人一个月没怎么睡,熬出的红血丝。他一点不想睡,太想创造出理想的世界,殚精竭虑,耗尽所有的智慧心思与精力,熬夜算什么,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更幸运的是,所有努力终有回应。

  绫人笑眯眯地:“眼前的一幕一景,皆是如我所愿,谢谢您赐我权能。”

  钟离:“……”

  又来了,钟离嫌弃:“都说不许用「您」字。”

  不习惯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吗,绫人笑意盈盈:“绫人恕难从命。您是神明,能直呼您的姓名已是大不敬了,我绝不容许自己再如此唐突,请您也允许我有自己的坚持。”

  钟离:“……”

  绫人被直白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怎么了?”

  “随你吧。”钟离移开目光。

  “谢谢您的谅解。”

  绯樱绣球很合时宜地飘落,撒了一身,钟离拨弄头发,嘟囔:“路上的绯樱,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绫人:“不喜欢吗。”

  钟离:“喜欢是喜欢。”

  哪有尽往人的衣服里边落的,钟离又拎起领口,抖了抖,无数花瓣从里边飘下来。

  绫人:“也许是您太招花了。”

  绫人说着抬起手,帮钟离拂去肩上的花瓣,手指不经意地掠过裸露的肩颈,肌肤相触,温润,光滑,触感柔韧真实——太好了,不是棉花,一直害怕一切皆虚幻,这一刻才踏实。

  绫人收回手。

  稻妻城里正热闹,两人走过潺潺流水桥,岔出来南北两条街道,人群如织。

  “南街道有一家成衣店,也许有您喜欢的风格。”绫人介绍道。

  “我对衣服没有兴趣。”

  “啊,是吗。”

  绫人暗暗遗憾,那家店是年轻风,有很多可爱的衣服:露肩的,露腰的,露腿的,露脚踝的,很符合钟离现在的调调。

  在绫人认知里神明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岁。

  钟离的青涩令他惊讶。

  天守阁护卫说,钟离一直都这样,不太成熟,作风也随意:「神装?从没见过,正装也没有」、「喜欢挑染头发,粉色也染过」、「爱穿T恤、运动短裤」、「也有不穿的时候」、「喂喂喂什么时候不穿了我怎么没看见过」……

  综合种种迹象。

  绫人悟了,钟离其实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悟了的绫人想着去那家店投其所好,哪知钟离不去,哎呀呀,浪费了自己的小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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