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站16

  不要靠近西海岸的沢井家!

  从小,就被告诫。

  孤零零一栋房子,杵在那里,不见他家打鱼,院子里晾晒的鱼货却从没空过。那家人,有老有小。村里人说:「沢井家原先好几个小孩,养着养着,就没了。」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喜久十四岁那年。

  打鱼,遇上海雾,船飘到了西海岸。他看到了沢井家,跟祖辈们说的完全不同,院子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晒衣,身姿纤细,素裙遮膝,露出一截小腿细细的。

  「你的裙子真好看,自己做的吗?」喜久隔着矮院墙,冲女孩招手。

  「真的吗?」女孩子笑了,「是很老的款式。」

  款式老但很飘逸。

  「你家的鱼都好大呀,哪里打的?」

  于是,女孩带着他去西岸打鱼。海很浅,打上来的鱼却又大又肥。

  回到家,他立刻央求父母去沢井家求亲,他想娶那个女孩子。那时,这个年龄成亲,稀疏平常。父母耐不住孩子的坚持,还真提亲去了。

  「都说什么呢,我们家的孩子不是随随便便嫁的。」老态龙钟的沢井说。

  「你意思我家喜久配不上?」

  「没错。」

  喜久的父母挂不住了:「哎呀呀,咱这岛上也没什么大户人家,您是要把孩子嫁哪里呢?鸣神岛稻妻城吗?那里到处都是当官的呢。」

  「海雾神啊。」

  「……」喜久父母二话不说,揪着喜久的左耳朵回家。

  喜久后来自个儿跑去沢井家好几次。一晃五十年了,喜久从十四岁变成了六十四岁。

  钟离听得专注:“后来呢,你娶了她吗?”

  喜久:……

  平藏:……

  老太婆绷不住笑出声:“你这小伙子,他要是娶了,我还能给他做小吗?他想的美啊!”

  喜久嘿嘿直笑。

  平藏:“她一定很美吧?”

  老太婆撇撇嘴:“真不是我吹,比我年轻时差一些。”

  喜久:“嗯,比我家老婆子是差点。”

  这两夫妻。

  平藏:“为什么沢井家就肯定,她能嫁给海雾神,能被海雾神喜欢上呢。”

  老人:……

  海风吹过,潮潮的,夹杂苦涩,老太婆先开口:“你们问的海傀儡,是雾岛的一种禁术。从海深处取得海雾神的一丝魂魄,豢养起来,喂它喜欢的东西,它会听人的话。”

  沢井家就养着海傀儡,女孩还能和它通灵。

  来了!

  平藏追问:“女孩现在呢,在哪里?”

  喜久目视远方:“可能嫁人了,也可能嫁给海雾神了吧。”老太婆也抬起眼眸:“是啊,她在哪里过得很好吧。”

  ——两个老人在某些事上异常默契。

  平藏漫不经心地又问了几个问题,突然来了个回马枪:“那女孩最后去了鸣神岛吧?”

  喜久:“是啊。啊?”

  一时间错愕。

  喜久自觉嘴瓢连忙改口掩饰:“不是不是,我们哪里知道她去了哪里。”

  平藏打了一个响指:“让我想想!”

  真实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主人公不是喜久,而是他老婆琴音。偶然间,琴音认识了沢井家的女孩,成了朋友。其后,女孩向她倾诉,可能是「不想嫁给海雾神」,并给他们看了「海傀儡」。

  见之令人生畏的东西。

  于是,琴音便心生怜悯。她知道沢井家不会同意,就让青梅竹马的喜久去求亲,以此屡次接触到女孩。终于得到了机会,在某一天,他俩成功地帮她逃离出这座岛。

  喜久震惊了:“老婆子,你刚才说过了吗?”

  老太婆:“我没有。”

  都是平藏猜的,但与事实分毫不差,喜久佩服得不行:“几十年了,我俩一直隐瞒这事,憋了大半辈子总想说出来。没错,我和琴音送那女孩去了鸣神岛,还有那一坛……「海傀儡」。”

  直到今天,喜久和琴音两夫妻也无法遗忘,那个女孩反复述说的恐惧。

  他俩半信半疑。

  海傀儡真的存在吗?

  终于某一天,女孩打开了坛子。很久以后,他俩都在腥臭的腐肉噩梦中走不出来,那些肉块,腐烂的,有眼睛滚动的……一场后半生想起仍会进行的噩梦。

  女孩将成为海傀儡的下一个祭品——女孩能和它通灵,这是它亲口说的。

  「报官吧。」喜久和琴音惶恐。

  「没用,不会有人信,而且海傀儡会报复。」女孩既恐惧又勇敢,拭去眼泪,「海傀儡离开了海就会失去力量。我一定要带着它,去很高的山。」

  也许是年轻,幸亏是年轻,换作大约没有这种勇气了。那天,大雾弥散,两人怀着畏惧与莫大的勇气启动了浪船,将女孩一直载到鸣神岛。只能送到这里,以后的路,让神庇佑彼此吧。

  女孩抱着罐子踏上了石阶码头,步履坚定,未有回头。

  老太婆握住喜久的手:“我们做得没有错,海雾神也不愿意自己的一缕灵魂变得那么丑陋。”

  喜久:“那东西,才不是海雾神的灵魂。”

  “怎么发现的?”钟离问道。

  “第一次见面就夸裙子,一般是女孩子吧。”平藏敲了敲脑袋,“走,提审平松崇!也许能挖出老沢井家的情况。”

  稍等。

  钟离去了沢井家一趟。

  沢井家人去屋空,空空如也——这是人类眼中的情境。在神力驱使下,钟离的眼中处处是雾痕,他顺着雾痕,往浓郁处走去,最终停在了平松崇老婆之前睡觉的房间。

  钟离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绕,捻住一缕痕迹。

  平藏:“你在抓什么?”

  钟离:“没什么,可以走了。”

  九条阵屋收监处。

  平松崇一派得偿所愿、死亦无憾的大满足:“罪我都认了,还有什么要问的,问吧问吧?”手刃了仇人就好,现在就很好,别无所求。

  平藏:“我只问一个问题。”

  钟离紧接着说:“我也只问一个问题。”

  【平藏的问题是:老沢井一家有「海傀儡」吗?】

  “海傀儡是什么?”平松崇很惊讶。

  “说一说你怎么住到沢井家的吧。”平藏换一个问法。

  平松崇来到雾岛后。

  没几天,便结识了老沢井。老沢井家只有老两口,人老了,没照应,提出让平松崇免费住。平松崇也愁没地方去,便带着瘫痪的老婆则江住下了。

  老沢井的房子不大,艰难地隔出七八个小房间。

  住下后大扫除。

  没想到扫出一大堆小衣裳,他粗略地算了算,这么多衣服,少说够养十几个小孩子。老沢井耷拉着眼皮,说,都是从祖辈留下来的,一代接一代的穿,到他这里,没有后代,光剩下衣服了。

  “老沢井两口子,没有后代?”平藏轻敲桌子。

  “对,但有一个养女。”

  “养女吗?”喜久夫妻送走的那个少女,年龄正好合得上,平藏一喜,“这养女现在在哪里?”

  “说是和老祖宗走了。”

  很长时间,平松崇只知道老夫妻曾有一个养女。有一天,平松崇炖了酒鱼,老沢井吃得半醉,难得说起往事:「以前我家有个老祖宗,爱、爱孩子。」

  「老祖宗?」

  「我父亲收养了好几个孩子。」

  平松崇琢磨出,这个老祖宗,指的是老沢井的爷爷或奶奶吧,收|养|孩子,积德行善啊。

  「那些个孩子都没灵性,又送走了。」

  「送哪儿了?」

  老沢井没接话,伸筷子夹鱼,奈何手一直抖,没能夹到碗里,平松崇帮他夹了一条最大的送碗里。

  「我不想养小孩了,但老祖宗不干,这家业得有人继承吧。」

  您说家业就家业吧。

  方圆三公里,也没别的人家。

  「我实在没办法,去买了个丫头当养女。奇不奇怪,以前那么多孩子,没一个有灵性。我随便挑的,倒很有灵性,很得老祖宗喜欢。」老沢井继续絮叨。

  「您这个养女,很少回来啊,是嫁到岛外了吗?」

  「她和老祖宗一起出去了。」

  「出去了?」

  平松崇理了理着关系:养女出岛,还带走了老祖宗,何其深厚的感情啊。

  「我以为解脱了。」老沢井咧嘴像笑又像哭,「呵呵没想到,咳咳咳,又回来了,怎么又回来了啊……」说着胡话,趴着睡了。

  平松崇想着,能见上这位养女吧。但哪怕老夫妻离世,人也没回来。后来平松崇顶了沢井家的姓,占据了这屋子。他觉着自己就是一只鸠,鸠占鹊巢占得漏洞百出,却没有一个人来质疑。

  “养女带着老祖宗走了,是指,女孩带着海傀儡走了吧?”平藏低声跟钟离说,“但他沢井说又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嗯,我来问。”钟离心里有了数。

  【钟离的问题是:床上躺着的那位是谁?】

  “当然是则江。”平松崇困惑。

  “你,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变成这样的吗?”钟离斟酌着用词。

  平松崇瞬间沉默,手指撑了一下眉间。

  平松崇的老婆则江。

  跌下山崖,摔成瘫痪和痴傻之后。

  她所工作的茶厂社长,付了远超判定金额的一大笔抚恤金,还安排了住所,请了护工长期护理。没想到被则江吐槽「性格阴沉,有股腐烂的可怕」的社长意外地有人情味。平松崇很感慨,为什么厄运总落在想好好生活的人的头上。

  即使躺着,则江也很快老去。

  平松崇浑浑噩噩好几年。

  有一次探望则江,偶尔遇见了社长。在酒馆喝酒时,社长提及山野佑未在九条阵屋就职:「看到那小子的脸,我就认出来了,没想到人渣也能进幕府。」

  那小子是毁了全家的罪魁祸首啊,平松崇的血涌上头。

  寄信无果,他执意来雾岛。

  「护工没法跟着过去,则江得你自己照顾了。」社长又给了一笔钱。虽说,再多钱都换不回老婆,可社长付的钱已远超太多了,也没什么理由苛责了。

  待亲手照顾时。

  平松崇忽然一阵头皮发麻。之前,他总是看着则江的脑袋和脸,没掀开过被子细看。如今,才知道则江变成了这样:手和脸都消瘦如柴,浑身却臃肿,身上背上长疮,肌肤是可怕的暗红色,一股去不掉的腐烂腥臭味。

  诚然如此,他悉心照顾着。

  也想过「迅速老去到面目全非的则江,是自己认识的则江吗。」但立刻掐灭了这想法,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则江了。相依为命,是让这日子撑得下去的信念啊。

  平松崇木然:“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变成这样的。”

  平藏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豁然站起来:“你把老婆托付给谁了?”

  今天有点迟啦O(∩_∩)O,明天还是18:00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