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胡舟发来的新测试账号时,季悠脑海中浮现起陆文昨天说的话。
“我不喜欢。”
——难道是不喜欢无尽峰刃那个副本吗?
登陆界面印证了季悠的猜测,因为墨绿和浅蓝交织的画面正中,赫然是“引魂歌”三个大字。
作为今歌正在力推的游戏,陆文不喜欢无尽峰刃而喜欢引魂歌,倒也正常。
但第二个奇怪的点马上出现了:登陆进去后,直接跳过了选择角色的步骤。
脚上是纤尘不染的雪白长靴,身上暗纹交织的白底长衫,脸上是半张硬质面具,摸起来像金属,触感却很温润。
季悠在古色古香的房间内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镜子一类的东西。怀里腰间也空荡荡的,一件储物道具都没有。
他疑惑着,想找月魄商量眼下的情形,一想月魄又看不见游戏里的景象,只得作罢。
拉开雕花房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不大的院落中,菜园花圃,没有围墙,开门见山。演员培训时接触过的所有副本里,都没有类似这样的所在。
不远处树荫掩映的山道上,有一座古朴凉亭,亭中有一道背对的人影,应该是陆文。
“迟到五分钟。”
听到脚步声,陆文头也没回,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但季悠能听出来,他用了本人的嗓音。
这让季悠有些紧张。游戏和视频不一样,没有变声插件,角色设置成什么音色,他说话就是什么音色。陆文不用怕暴露身份,他怕。
季悠只能干站在他身后,即便拥有千万个迟到的理由,也一个字都不敢开口。
脚尖转动,陆文转了过来。
季悠这才发现,不光是嗓音,陆文竟把自己的容貌复刻进了游戏里,只是和现实里看上去大有不同。
现实里是短发,眼前则是长发,只不过用一顶简约发冠束在脑后,依旧一丝不苟。现实里每日都穿板正的西服,眼前则是一袭黑底绣金长袍,沉稳如深潭,挺拔如山岳,只是……气势依旧有些压迫。
季悠敢肯定,他连傲人的身高都照搬了进来。
无言对视中,陆文不露声色的脸庞忽而勾起一抹微笑,在亭中石凳上落座。简简单单撩开长袍下摆的动作,矜贵之气油然彰显。
“怎么,心虚得连个迟到的理由都不敢编?”
季悠打量他,他何尝不打量季悠。经过几个骨干耗时半宿通力合作,那个原本只有苍白人形的全息影像,终于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游戏角色。
不知是巧合还是直觉作祟,从身材到身高,人像几乎不需要做修改。让骨干们最费力的,还是面具底下那张脸,尤其是那双极为漂亮灵动的眼睛——陆文要求百分之百还原。
可惜最终效果还是差了一分。以目前的全息技术,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太过深邃,就少一分灵动,多一分灵动,便少了一丝味道。
纵使如此,比起昨天的妖夜猎女,比起慈善晚会上的那个不知名女人,感觉对了。
这才是他想象中的季元修。
或者说,是他从未睁眼好好看过的季悠。
见季悠还是不说话,陆文点了点桌子:“坐。”
季悠依言坐到他对面,半面银色面具中,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皱起,不知在思考什么。
陆文没给他思索的机会,大袖一拂,石桌上多出一套棋具和茶具。
不用点火加水,泥炉茶具已然热气蒸腾,飘出阵阵清雅茶香。游戏能模拟五感,但吃喝自然是做不到的。
“就当个摆设吧。”陆文说,“会围棋?”
季悠盯着他的袖子,凭什么陆文能用游戏道具,他不行?
百年来,头一次感受到有口难言的痛苦。
总觉得,陆文像在欺负人。
陆文只当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又道:“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不准,棋风才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品性。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今天就下棋。会吧?”
季悠摇摇头,迟疑之后,又点点头。
众多师兄师姐里,棋艺最差的,非他莫属。师父私下里安慰过,这是他不通人心所致。他不懂下棋和人心有什么关联,更不懂大道无穷,在棋盘这张方寸之地里费时争胜有何乐趣,后几十年里,便再也没有碰过。
果然,被陆文杀了个落花流水,短短一个小时内,连败三盘。
季悠不大开心,却也不好生气。他棋艺虽臭,毕竟也见过不少高深棋局,分得清棋路。陆文下起手法大开大合,走的是阳谋一道,不奇不巧。
他就是在欺负我。季悠心想。第一局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后面两局怎么也该让子吧?
一颗都没。
就跟游戏面板一样,空荡荡的,连时间都不给显示。
幸好他有月魄。
[小月魄,现在几点了?]季悠用意识问。
他意识在游戏里,但现实中的身体正对着一方屏幕,屏幕上有时间。
月魄正无聊地打着瞌睡,闻言一激灵:[四点零五分,过时间啦!]
季悠二话不说起身离桌。
“不再来一局?”陆文抬头望来,“……让你三子。”
季悠指了指天空。
陆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透过凉亭檐角,碧蓝天空中白云漂浮,什么都没有。可视线挪回来时,对面已经无人了。
他笑了起来,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从未有过如此俊朗的笑容。
原来是指天色啊。
*
[下棋?月神大人你找我啊!]
要是有手有脚,月魄此刻必然直拍大.腿。
[我站岗无聊的时候,最爱看人下棋,公园里水平高的大爷一抓一大把,我敢说,碰上谁我都敢让三子!]
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这样啊……”
“明天还去啊?小悠,你不觉得奇怪吗?陆文管着两家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有时间天天跟你见面,只为交个朋友?”陈语苦口婆心地劝,“他肯定没安好心!”
陆文安没安好心,季悠不确定,但他之所以同意见面,别有用意。
自打上回书灵说季晖会情动,季悠还没机会观察过哥哥的情痣。季晖像是真生气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即便季悠抽空跑到禾子总部,也被秘书拦在外面,见不着人。
至于回季府……季悠不确定哥哥有没有跟奶奶说过什么,又不忍让奶奶伤心,一直没敢回去。
既然陆文主动给了机会,正好从他着手,试探一下他动心的人,是不是哥哥。
“晖总要是知道,肯定不会同意的!”陈语道。
季悠急了:“不行,不能跟哥哥说。”
“小悠别急,她说气话呢,不会告诉晖总的。”
小美赶紧安抚了一句,挂断电话后,把陈语扯到一边。
“小语,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就别拦着小悠了!原先我还不敢确定,但这两天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陆文肯定喜欢小悠!”
陈语瞪大眼:“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他怎么对小悠的吗?喜欢?把他关到鲁约斯两年,这是哪门子喜欢?!”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你忘了陆文在慈善晚会上试探我的事吗?”小美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还以为他是因为卓维薪出事,想把小悠揪出来报复,可后来不也莫名其妙消停了吗?”
“我想啊,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很可能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小悠,所以他找季元修不是报复,而是因为喜欢,你……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陈语只觉一脑门浆糊。
小美叹了口气,又道:“反正,我觉得事实就像我之前猜的那样,胡哥早就暴露了,现在合着陆文一起骗小悠,因为他知道小悠就是季元修,不然解释不了陆文的种种行为。”
“小语,这是好事啊!”小美有些喜悦,又有些失落,“你没想过吗,如果煞气全部消除了,小悠真的回天庭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语:“……什么意思?”
小美:“万一,我是说万一哈,如果小悠和陆文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是不是不会回天庭了呢?这样我们三个就能当一辈子朋友呀。”
*
从Z酒店回到庄园,季悠一眼就看到了餐桌边坐姿笔直的男人。
张姨笑道:“季先生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季悠点点头,洗完手出来,发现张姨就站在洗手间外边。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季悠耳边:“少爷都坐半小时了,筷子都没动,等您回来一起吃呢。”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走到餐桌边,果然看到陆文正端着平板,似乎在处理工作。见他过来,修长的食指轻轻叩击屏幕,平板黑了下来。
望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带着一分笑意。
季悠觉得自己眼睛花了。
他走到厨房里对张姨道:“张姨,我先陪爷爷吃。”
不等张姨应声,就端起保温锅里的小米南瓜粥,走向老爷子卧室。
“季先生,您先……唉。”
张姨叹了口气,再望向餐桌,果然见到陆文好不容易拾起的筷子在空中僵滞了一瞬,复又放下,重新端起平板。
两年多过去,好不容易看到少爷有了把季先生放心里的苗头,怎么临了临了,两人掉了个个儿呢?
老爷子房间只开着夜灯,凭季悠的视力,只能看到老人在昏暗中蜷缩成一团,似乎觉着冷。
他赶忙放下碗勺,跑去墙边关上窗户,又拉上窗帘,才走到床边,轻声道:“爷爷,吃饭了。”
见老爷子有了动静,季悠这才把顶灯打开。
“小悠回来了?”老爷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由季悠搀扶着坐起,靠在床头上,微微喘气。
这副模样让季悠有些鼻酸。
他把难过压在心里,端起碗,用勺子搅拌碗里的粥,顺便散散热气:“爷爷,我喂您吃饭。”
小星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老爷子趁季悠不注意赶紧给她打眼色。
小星道:“季先生,您去吃饭吧,我来喂大老爷。”
季悠摇头:“我来吧,你照顾爷爷一天了,也休息一会。”
“没事没事,我一点都不累。季先生您快去吧,少爷等着呢。”
“他等我干什么。”季悠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嘟囔一句,舀起一勺粥,“爷爷,吃饭。”
眼见那勺子凑到嘴边,老爷子忙抬手挡住,动作之灵敏,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把小星急得在季悠身后直跳脚,连连比划。
老爷子也惊出一身冷汗,忙作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艰难摇头,喘着气道:“小悠啊,爷爷没胃口。你先去吃吧,听话。”
季悠很执着:“人是铁饭是钢,粥里加了郝医生说的营养液呢,一定要吃的。吃了病才好得快,爷爷,听话。”
就是加了营养液,这味道才让老爷子直犯恶心。他死气沉沉:“爷爷好不了啦,有一天过一天,吃不吃没什么两样。小悠……哎,小悠你别哭,爷爷吃,爷爷吃就是了。”
那乌溜溜眼睛里一冒出泪花,老爷子就扛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张嘴,屏住呼吸,囫囵将那口粥吞了下去。
可即便他吃了,季悠的眼泪就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似的,止都止不住。
得,就算孙媳妇手里端的是毒.药,老爷子也只能甘之如饴。
好在小星心疼老人,见碗里的粥下去一半,赶紧跳出来说:“大老爷傍晚吃过一顿了,医生说不能吃太多,半碗就够啦。”
“这样哦。”季悠说话带着鼻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脸上湿乎乎的,面罩都被浸了大半。
等他走出房间,小星忙不迭把门关上,老爷子忙不迭从床上起身,压低声音道:“丫头,快快,整点横的给我去去味!”
小星扑哧一笑,门边不起眼的角落里拎起饭盒:“早就准备好啦,张姨晚上做辣子鸡,我给大老爷拨出来好大一碗!”
“好丫头!”老爷子冲她比大拇指,“这才是人吃的,那营养液是什么东西。小郝也不是东西,居然真让整这种狗都不吃的玩意。”
“那您还连吃了好几天呢!”
“这不小悠硬要喂吗?”
两人的说笑戛然而止,小星反应极快转身背后,将打开一半的饭盒藏到身后,看向突然推开门的季悠。
季悠抽了抽鼻子。
奇怪,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辛辣味道,刚才还没有的。
小星也夸张地抽了抽鼻子,干笑:“哇,张姨做饭实在太香了,都飘到这儿来了,哈哈哈……”
老爷子歪在床头,更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好在从门口方向,看不见床。
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是很香。小星,爷爷怕冷,再给爷爷加一条毯子吧。还有,以后窗户开小点,能通气就可以了。等会儿我吃晚饭,在来陪爷爷一会儿。”
说罢也不等小星点头,就赶紧关上房门。
爷爷没胃口的原因,他多少知道的,毕竟嗜辣如命的人,即便躺在病床上,也受不了天天吃清汤寡水的流食。要是让爷爷闻到这股辣子鸡的味道,以后恐怕更不要喝粥了。
房间里虚惊一场,两人都长长长长松了口气。
见小星一点点把饭盒盖子压实,老爷子有种想哭的冲动。
“大老爷,您再忍忍吧,现在吃了,一会儿季先生过来肯定会闻见的。等季先生回房再吃……让张姨给您再做份新鲜的!”
*
季悠端着半碗粥回到餐厅时,餐桌边已经没人了,桌上的菜也只剩下两盘。
应该是吃完走了吧。
他正想着,张姨端着两个盘子走了出来,放到餐桌上,热气腾腾。
“少爷说菜凉了,让我给您热热。天冷,季先生快趁热吃吧。”
季悠怔了怔:“他吃了吗?”
张姨叹了口气,摇头:“说是公司有事,回去工作去了。”
*
[月神大人,一会儿他每一手怎么下的,你把位置报给我,我绝对教他做人!]月魄信誓旦旦。
季悠调试着设备,闻言又一次确认:[下盲棋……你确定可以吗?]
[那当然,月神大人小瞧我了不是?]月魄口气不小,[他陆文才多少岁,我棋龄比他年龄还大,更别说手上功夫了。你就放心吧!]
登陆界面加载完毕,季悠眼前一亮,又来到那间古朴房间。
但他没急着出门,推开格窗望了眼远处,见陆文确实在凉亭里,才开口说了几句话。
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清凌凌的,虽然有些像,可是否和自己平时的声线一模一样,他也说不准。
早在卢沛琪给他做主播培训时,她就说过季悠的嗓音很适合做声优类的直播,还给他展示了几个类似风格的高人气主播。季悠听过,光从声线看,确实和自己有几分像。
也就是说,类似他的音色,也可能被用于游戏配音。
他在房间里纠结了一会儿,被月魄催促着,来到凉亭。
端坐石桌边的男人笑眼望来,身前横放着一把玄黑长.剑,正用一方雪白棉布擦拭剑身。
一身气度,仿佛真是引魂歌里的剑宗弟子。
[月神大人,他落子没?]月魄急不可耐地想大展身手。
季悠轻轻摇头:[没有,在擦剑。]
月魄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两个字,气急:[擦什么剑啊!让他赶紧地下棋!]
季悠摇头的动作让陆文笑容一滞,低眼看了看手中长.剑:“这是引魂歌里剑宗的镇派之宝——凰炎,你觉得不好看?”
季悠忍了忍,一路翻腾到此的纠结终于尘埃落定:“不喜欢黑色。”
陆文眼神微沉,大袖一挥,凰炎不知所踪。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白色?”
季悠的视线几乎黏在他脸上。一个动作,一句问话,一丝丝似乎改变了的表情……到底有没有听出来自己的声音?
看这反应,应该没有吧?
他忐忑落座,暗自呼出一口气,指着石桌:“下棋。”
陆文一怔:“今天不下棋,我有别的安排。”
季悠愕然一瞬,漂亮的桃花眼里冒出一股子执拗,不自觉加重语气:“就要下棋。”
听口气,来势汹汹,让陆文不由抿起唇角。
也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即便不会为一时胜负所困,怎会没有半点争胜之心。
这才是他看中的人。
陆文又挥了挥袖子,石桌上出现和昨日相同的茶炉棋盘。
也不征求季悠的意见,他径直把白棋罐子放到季悠身前,又拿过黑棋棋罐,捏起一颗黑子,笑意浅淡:“白子先行,让你三子?”
季悠愣了愣,用意识问月魄:[他说让三子。]
月魄炸了:[瞧不起魄是吧?黄口小儿,我让他三子!]
还没摸准月魄棋艺的季悠:[真的吗?]
月魄:[那还能有假?月神大人,你咋就不信我呢!]
月魄都这么说了,季悠自忖不能抹了它的面子。
在陆文不解的眼神中,他气势十足地和陆文对调了棋罐,重重磕在桌上:“我让你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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