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你在做什么?为何以缁布蒙眼?”祭坛边,巫姖看着蒙上了双眼的癸,略有愠怒之意。
祭坛上的篝火燃得旺盛,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癸闻言,连忙跪倒,回答道:“回禀师姖,师姖曾教导女癸,若要成为巫,便要感受天地之灵。女癸自觉睁眼时,总是忍不住用双目看待世间万物,很难感受到灵气。故而以缁布蒙眼,只想屏蔽干扰,静心感受。”
巫姖闻言,一时竟语塞了。癸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跪在地上。半晌,巫姖才又开了口:“癸,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你可知么?”
“师姖谬赞了。”癸自谦道。
“何曾谬赞?你不必遮眼,亦可感受到天地灵气。在我这十几个徒儿中,你,是最优秀的,”巫姖说着,顿了一顿,又抚上癸的面颊,“可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癸一时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只听巫姖又问:“你可知,何为巫之职责?”
癸连忙感受,认真作答:“勾连天人,侍奉鬼神。”
“哦?”巫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随即一阵凉风刮过,她眼前的缁布被巫姖狠狠扯下。
“难道说,你只求问鬼神,不愿见苍生么?”巫姖忍怒问着。
癸见巫姖隐隐有怒意,一时有些慌,连忙再拜。可她依旧不解,只又问道:“不知癸错在何处?还望师姖指点。”
巫姖眯了眯眼,又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癸,”她说,“你是很执着的,只是,执着有时会变成顽固。即使不蒙眼,你也可以凭借你的天分,做一个很合格的巫。莫要因那份执着,浪费了你的天分。”
“好生悟吧,”巫姖说,“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此中深意。”
“鬼神……苍生……”
“巫之职责……”
“神灵之本……”
昔年的话语在癸娘耳边回响,她一时有些出神。直到崔灵仪轻轻拉扯她的袖子,她才猛然清醒。
“癸娘?”崔灵仪轻唤着。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
“惜容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崔灵仪说。
“癸姐姐,”姜惜容担忧地问着,“你还是不适么?”
“哦,没有,”癸娘回答道,“可能只是,不习惯在水下。”她又问:“你方才,在问什么?”
姜惜容叹了口气:“我问,为何冰夷只能做一日凡人?”
癸娘整理了一下思绪,淡淡答道:“神灵若想做凡人,法子有很多,可河伯选了最快的一种。最快,意味着最凶险。所以,这法子需要以凡人的指尖血为引,又需要她亲手用凶器了结自己的神灵之躯。不过片刻,她就可以化为凡人。但这凡人之躯,也只足够她支撑一日。”
“所以,”崔灵仪略有哽咽,“永生的神灵,倾尽所有,只换来这一日?”
“可若能尽兴活一日,当真好过千百年的孤寂,”姜惜容说,“若是、若是……”接下来的话,她便说不出口了。
崔灵仪闻言,悄悄看了癸娘一眼。而癸娘并不知情,她依旧沉浸在她的过去之中,回忆着那些被尘封已久的话语。
冰夷从没想过,她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也将结束得这样快。但是,她不后悔。
她给了宓妃一个答案,让她不必再纠结;她告诉凡人何为神灵之本,想来那巫女也会有自己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如今,她终于可以跨过大河,来到她身边,贪恋地享受着在她身边的每一刻。
而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神灵,心中也有她。
她想,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么?当真是上天垂怜,让她在最后一日,终于得到了她的爱。
她与宓妃在洛水中拥吻,在浅水处嬉戏。天色渐渐阴沉,点点星子又浮在了夜空中。洛水打湿了岸边青石,一波又一波的水拍在青石上,混着水声,发出悦耳的声响。她迫不及待地向宓妃展示她的新身体,洛水则爱怜地感受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最终,她与宓妃并肩躺在了洛水中,轻轻喘着气,一同仰望着天上的星空。
“你今日,没带埙么?”宓妃问着,指尖轻抚上了她的手臂,引起一阵酥麻。
冰夷愣了愣,又摇了摇头,又对着宓妃笑道:“我如今已在此处,还要埙么?”她说着,半撑起身子,又握住了宓妃的手,含笑道:“不若,我为你歌之?”
宓妃望着她:“相识许久,我还从没听过你唱过。”
“说好了,我只唱这一次,”冰夷故意笑着说,“你可一定要记住我的歌声。”她说着,竟还带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好。”宓妃轻轻点头。
冰夷清了清嗓子,便开口唱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她的声音里笼罩了一股哀伤,听得宓妃也不由得动容。好容易唱完,冰夷竟哽咽了几分。
“宓妃,”她说,“太久了。”
“嗯?”宓妃应了一声。
“如今这些凡人,已不记得《南风》的曲调……只有我们记得,只有我们会奏之、歌之。”冰夷说着,越发伤感。
她扭头看着宓妃,心想,今日以后,便只有宓妃记得了。今日以后,再无人听她琴音,也再无人为她歌唱《南风》。悠远的古调终会湮没,而她也终将带着今日的记忆离开尘世,再也不能陪伴她。
然而宓妃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知道冰夷已化为凡人、寿命短暂,却没有想过她的寿命会这样短,短得只剩下一日……她仍在畅想着未来。
夜似乎还很长。冰夷又躺在了宓妃身侧,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她的面容,又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从此处向东二里,有一片梅林,结出的杨梅酸甜可口,只可惜如今应当已经被人摘完了。等到来年,你一定要早点去摘,尝尝这人间美味。”宓妃说着,淡然的声音里难得流露出了几分轻快。
“好。”冰夷轻笑着应了一声。只是,她有些累了。
“但是此处低洼,蛇虫横行。你为神灵之时,想必没有在意过它们。但如今你身为凡人,行走时可务必提防着些,”宓妃说着,一挥手,便有一个小瓶子冲破了洛水水面,落在她手中,只听她继续说道,“这是防蛇虫的丹药,你日日佩戴着,那些蛇虫便不敢近你的身了。”
她说着,变出一个小荷包,将丹药放了进去,又亲手将荷包挂在了冰夷的腰间。冰夷一笑,懒懒地回答道:“多谢。”
宓妃为她挂上了荷包,又打量着她,目光终于停留在了她手腕上的银绳手链上。她握住了她的手,仔细瞧了瞧,又道:“这个旧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吧?”
冰夷摇摇头,轻笑道:“不必,我很喜欢这个,这是初次见面时,你送给我的。”她说着,想了又想,挑起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但我还没给你送过什么。不如,你将这缕头发斩下?”
宓妃莞尔一笑:“好。”她说着,指尖一划,取下了那一缕头发,又变出银绳,将头发绑好。她将这缕头发放进了怀里,又望着冰夷的眼睛,一时竟红了眼眶。
冰夷知道,她是在心疼她,心疼她放弃了神灵的永生,变成了一个短命的凡人。方才她说了那许多话,不过也是强颜欢笑,掩饰她的愧疚与伤感罢了。
“对了,”冰夷主动找话,“我如今还没有居所呢。总不能,终日枕在洛水上吧。”她说着,闭上了眼睛——她越来越累了。
“哦,是我疏忽了,”宓妃说着,又畅想起来,“水边太低,不能建屋。但是我记得,向南五里处,有一高岗,有不少人家都住在那里。只是时间太久,也不知几百年前的大洪水之后,那高岗还在不在。”
“无妨。或许,我可以造一条小舟,日日漂浮在洛水之上,”冰夷的声音越发轻了,“有洛水之神的庇佑,想来我也不会遇到什么风浪。”
“好呀,”宓妃来了兴致,“我要帮你造一条最漂亮的船。”
“好,”冰夷轻笑了一声,又问,“要有多漂亮?”
宓妃想了想,开始规划:“首先,一定要足够大,地方宽敞些,你住着也舒服。”
“好。”冰夷应答着,唇边尽是笑意。
“船身上,要刻一些龙纹,但不是简单的龙纹。我想为你画一些特别的,要让河中生灵见了船上的龙纹便知道,主人的身份不一般。如此,即使我一时照应不到,它们也不敢来招惹你。”宓妃说。
“好。”冰夷小声笑了笑。东边的天,已隐隐约约有些亮了。
“船头上可以挂一些物件儿,可以是白鹤掉落的羽毛,可以是春天开得最娇艳的花编成的花环,可以是秋日的红枫……到了冬日,我也可以雕刻一盏冰灯,就挂在那,为你照明。无论你想要什么样式,我都可以做。”宓妃想着,望着天空,轻轻笑了。
“好……”她越来越无力。
“至于船舱里的桌案坐席,可以用竹子做。我这边竹子多,随处都可以取材。我可以给你编竹席,为你做竹篮,帮你打造桌案……甚至可以用竹子做矛、做弓箭、做鱼叉。可惜水上风大,风铃容易吵,不然我一定要做一盏风铃给你,就挂在你的窗边。”
“嗯。”她的声音越来越虚。
“还有你的衣服,也不能常穿着一件。我们可以在水边种一棵桑树、养些蚕,日后也好缫丝、织布、裁衣。你放心,我做凡人时学过一些,虽然有时日没做了,但我的手艺很好,你的衣服便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帮你打理好。”
“嗯……”
“只是,你也不能总在洛水,”宓妃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天下这么大,你总该到处去看看。西方的昆仑,东方的大海,南方的云梦,北方的草原……凡人,寿命短暂,可不能虚度了。”
她说着,不禁又伤感起来,沉默了片刻。但看到天边的朝阳时,她又连忙强打精神,笑道:“你若要去看,我便送你,你若要回来,我便等你。只是你回来时,可千万不能空手而归,一定记得给我带一些礼物……我也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呢。”
“你若是去到东海,可千万记得帮我带一抔盐回来;若是去到云梦,便为我折一片湘妃竹的叶子;若是去了草原,可一定要记着试骑一下那边的骏马;若是去了昆仑……唉,昆仑太远了,我不想你走那么远。”
“冰夷,”宓妃望着天边的红日,落下泪来,“其实,我也很想做回凡人,我做凡人的时间……太短了。”
“若是可以,我真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离开河洛之地,”宓妃说,“我想与你一同游历天下,看遍山川草木,尽兴痛快地活上一次。冰夷,我真的好想离开……”
“冰夷,”宓妃凝噎片刻,又开了口,“我不想再做洛神了,我只想做宓妃。”
宓妃说到此处,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万籁俱寂,身边的人也异常安静。她收回了天边的目光,又扭过头去看向她:“冰夷,你……”
可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不对了:冰夷安静地枕在青石上,阖着双目,唇边还带着浅浅的微笑——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是,为何她的胸膛再无起伏?
“冰夷?”宓妃唤着,声音发颤。
可是,冰夷仍然安静。
“冰夷,”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面颊,又强颜欢笑,“你别吓我。”
冰夷依旧毫无反应。
“冰夷……”宓妃唤着,猛然坐起,发抖的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猛然缩了回去。
宓妃不再说话了。她只是望着她,又摸了摸她的脖子——那里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她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然离体,厌足地带着这一日的记忆离开了人间……而她对此,竟毫无察觉。
宓妃沉默了,她跪坐在她身边、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默默收回了手。在方才的某个瞬间,她彻底失去了对这一切做出反应的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眼神也越发呆滞……她死了,她仿佛,亦死去了。
她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与她相识了千百年、却最终只能温存一日的凡人。千年的记忆在她眼前不断浮现,而最终,她们能拥有的只有这一日。
只有一日、只得一日……
待到红色的日辉洒满洛水时,宓妃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没有嚎哭,也没有吵闹,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冰夷,又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
“冰夷,”她说,“其实,我也很累了。”
“你的确给了我答案,陪了我一日。这一日,远远胜过我为神的千年时光。”
“冰夷,”她伏在了她耳边,“我方才说,想要和你一起走,不是虚言。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她的爱人已经死去,她对这世间所有的期冀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剩了这最后一点小小的愿望。于是,她笑着,俯身抱起浑身冰冷的她。
“冰夷,”她说,“你已感受了洛水,那,也该我去感受一下河水了。”
她说着,在她面颊上轻轻蹭了蹭,又坚定地向河水方向走去。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是少见的松快、少见的欣喜。
很快,她就走到了河洛交接之处。她如上一次一般站定,又仔细看了看怀中人的面容。
“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回应你的情意,让你伤心了许久,”她喃喃,“但我从不后悔,当日曾在此处,奏响《南风》。”
“冰夷,”她唤着,看向面前的河水,又猛然向前大跨了一步,“我来了。”
话音落下,方才高贵圣洁的神灵在刹那间变得虚幻透明。她的幻影被河水吞噬,化为散流,融进了滔滔大河之中。而曾经的河伯冰夷,也随之一同沉入了河底,同曾经的凡人宓妃一般,成为了水下的一具无名枯骨。
她们的身体连同故事一起在这河洛交接之地化为乌有,如同她二人曾熟知的《南风》之曲一般。千百年后,无人再记得她们,只有水上清风依旧。年年岁岁,呜咽的清风如期而至,却再无琴音埙声与之相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