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鉴里,是一片荒凉。树木丛立,浅水遍布。远处虽隐约有几排茅草屋,却看不见人,只能听见些许鸟鸣,连绵地回响在林间。
“这是……”姜惜容有些疑惑,“上古之时?”
“看着像是。”崔灵仪说。
“若是想让阴鉴上的水流淌得快一些,可以再施加一些清浊参半的灵力。”癸娘认真教着姜惜容。
姜惜容听了,便试探着伸手向阴鉴上一点。她试了几次,终于成功了。果然,阴鉴上的水流骤然快了许多,再停下时,阴鉴里只剩了一个女子。
这黑衣女子静静地坐在林边河滩的石头上,望着远方出神。长发上,只有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绾着。一阵风吹过,木簪果不其然被吹落在地,落入水中,顺水流走。似乎有一阵喧闹声从她背后传来,像是有人在吟唱,却听不清词句。不多时,林子里便升起了一阵烟。
女子的眼里毫无波澜,她向着烟,回望了一眼,身边便出现了一条被淹死的狗——这是凡人送给她的礼物。女子吸了吸鼻子,却再没看那条狗,只又抬起手来,轻轻一挥。刹那间,乌云漫天。不一会儿,天上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河水也微微涨了一些。
“太好了!下雨了!”欢呼声从林间传来,而这河岸上的女子依旧神情麻木。
可就在这欢呼声之间,一阵隐约的琴声传来,岸上的女子终于抬起了眸。可惜很快,这琴声就淹没在了雨声里,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女子睫毛一颤,终又垂下眼来,只沉默地坐在岸边,望着河面上的奔腾流水,发呆。
“这女子,是河伯?”姜惜容疑惑地看向癸娘。
“可是一身黑衣、长发如瀑?”癸娘问。
“是。”姜惜容说。
“那便是了,”癸娘说,“阴鉴不会骗人。”
“可是……不、不对,”姜惜容越发困惑,“河伯,不应当是个男人么?”
癸娘闻言,也十分不解:“我从未听说,河伯是个男人。最起码,我记忆中的她,从来都是个女子。”她说着,想了想,又十分肯定地说道:“虽然,这些年,我并没有怎么关注河伯。但我记忆中的河伯,一直都是女子。”
“若是女子,为何这河边上,还一直流传有河伯娶妻的故事?一个女子娶……”姜惜容话刚出口,便忽然一愣,闭了嘴,再不说话。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心里清楚得很。
一时间,这石殿格外的安静,三人都默不作声。姜惜容凝视着阴鉴,目不斜视,仿佛无事发生。崔灵仪则悄悄望了一眼癸娘,只见癸娘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灵仪不禁有些失神,可她很快就清醒了几分,清了清嗓子,对癸娘道:“不如先坐下休息?”
姜惜容闻言,终于向这边看了一眼。只见癸娘轻轻点了点头,崔灵仪便扶住了癸娘的手臂,引着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们还能如此相伴。”姜惜容有些怅然,又收回了目光。而阴鉴之上,又传来一阵琴声。这次的声音,清晰了很多。其声悠扬婉转,并非凄恻哀伤之歌,却令人闻之神伤。
崔灵仪听见这琴声,不由得抬头向阴鉴看去,只见阴鉴内的河伯冰夷在这琴声之中站起了身来。很显然,她也听到了这琴声。
但除此之外,冰夷再无其他动作。她只是立在河岸,静静地听着这不知何处传来的乐声。
乐声似乎离她很近,她却看不见抚琴之人。这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最后一个尾音在风中彻底消散,冰夷才终于向前挪动了脚步……仅仅是向前一步。她看着面前的河水,有些迷茫,想回忆方才琴声传来的方向,却已无迹可寻。而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热闹的祭拜声。
原来已经过了好几日了。天上的雨,早就停了。
冰夷停了脚步,又回望向那树林。伴随着难解的吟唱,树林里又升起了袅袅青烟。不多时,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头被淹死的牛。
冰夷低垂着眼,她看着这牛,嘴脸竟勾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这笑容里,分明带了几分轻蔑之意。渺小的凡人又在向她祈祷,而这位神灵竟倍感无趣。毕竟,凡人还能祈祷些什么呢?不过是千篇一律的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想着,她一抬手,奔腾的河水便安静了些。于凡人而言难如登天之事,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不能再容易的事。
这些事,她已做了许多年了。几百年?几千年?时间对她而言早已没有了意义,她早就记不清了。更可悲的是,她不仅不知道时间的意义何在,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也从未摸索出自己存在的意义。
即使,她是神。
而那阵乐声……
想到那阵乐声,她不禁蹙了蹙眉,又抬手抚上了心口。如今乐声已无迹可寻,可为何她还能听见乐声?
这声音不算吵,可她听着,心中竟是一种陌生的奇异之感。似乎每一个琴音都落在她心间最为柔软之处,惹得她心头发痒,又让她头皮发麻,仿佛所有的血肉被这节奏一点一点地击穿……她讨厌这不由自主的感觉,却不受控制地沉浸其中。
“乐声究竟从何处传来?”她想着,却得不到答案。这位神灵不由得更焦躁几分,她狠狠一挥手,才平静些的河水又汹涌起来。凡人欢欣的呼声戛然而止,她还没来得及听见凡人们的叫苦声,便猛然跃入了河水——
周遭似乎安静下来。从前,她不愿听凡人枯燥的祈祷时,也是如此做法。奔腾的河水,足够隔绝所有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冰夷轻轻舒了一口气,又闭了眼,只在这深不见底的河里平静地下沉。可是,她才刚刚放松下来,乐声却再度响起。
冰夷顿时慌乱起来,猛然睁开了眼睛。水下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几尾游鱼掠过她的衣袖,自顾自地向前游去。
游鱼在她眼前渐行渐远,而她也落入了自己的石头宫殿。这冷清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人,立在宫殿里,她沉默良久。她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乐声到底已融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总是能听到这飘渺的琴音。无论她在做什么,这琴音总是围绕着她。在享用凡人祭品时,她能听到这声音;在河边发呆时,她能听到这声音;甚至,在她的睡梦中,这声音依旧回荡着……累月经年,如影随形。
时间一久,她甚至有了错觉,以为自己会适应这乐声的存在。可是,没有。
她不仅没有习惯乐声的存在,她还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乐声的源头。奏乐之人已很久没有抚琴了,她无法循声去寻,只得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乐声的来处。
她记得,那乐声似乎离她并不算远。终于,她忍不住动身了。她很想再听一曲,很想见一见那抚琴之人。为此,她走遍了大河两岸,甚至连河底泥沙也被她翻了个遍……但很可惜,她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当她在河岸上发呆时,她又听到了这琴声。
初春,天朗气清,空中飘浮着几缕淡淡的长云随风游走,那琴声也随着风到了她面前。她愣了一下,随即便确定了:这不是回荡在她心间的琴声,而是从远处传来的悠悠琴声。
冰夷愣了一下,猛然站起。身后的树林里又升起了青烟,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头被淹死的牛。嘈杂但虔诚的祝祷声再次响起,纷纷乱乱,让她再听不清那隐约而渺茫的声音。
冰夷瞬间有些烦躁了。她迫切地想听清这琴声的来处,可不识趣的凡人竟还在念叨着什么“丰收”、什么“平安”!
于是,生平第一次,冰夷在凡人祭祀时离开了。她不顾凡人的祈求,撇下凡人的祭品……她再也不想听见那些乏味的陈词滥调,她只想,追着琴声而去。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那些正在祭祀的凡人,跃入了河中,踏水而上,循声而去——
然后,她便在洛水之畔,看见了她。
在河洛交接之处,这女子一身素衣,正在水边抚琴。而她身后,是一片翠绿的幽幽竹林。似乎是察觉了她的到来,女子抬起头,看向了她。
那一瞬间,乐曲忽地停了,只留一阵尾音回荡在云间。两人一南一北,隔水对视,只有一阵清风引着滔滔河水,从她们之间穿行而过。而这风、这水,于神灵而言,并不算什么阻碍。
冰夷望着面前的女子,愣了一愣,忽而又笑了。她终于找到了这琴音来源,还见到了琴音的主人,只是不想竟惊扰了她。“抱歉,”冰夷说,“循声而来,无意打扰。”
说着,她看了看面前的流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涉水前去。可她刚迈出一步,对面的人便叫住了她。
“请止步。”女子对她说。
冰夷停了脚步,打量着她,又问:“为何?”
“来者可是河伯冰夷?”女子问。
“正是,”冰夷回答,又有些惊喜,“君识得我?”
“是,”女子莞尔一笑,“我认得君,君却从未在意过我。”
“哦?那……君是何人?”冰夷立在原地,问。
女子轻轻笑了,只垂下眼来,随手拨弄着琴弦。“我如今也并非凡人,”她说着,轻轻叹出一口气,又站起身来,向她行了一礼,对她笑道,“宓妃。”
“宓妃?”冰夷想了想,“哦,我曾听说过。伏羲之女,死于洛水,今为洛水之神……不曾想今日竟有缘得见。”她说着,又想向前走。
“还请止步!”宓妃又忙伸手,道了一句。
冰夷不解:“我不能过去么?”
“是,”宓妃回答得毫不犹豫,“还请河伯自重。”
自重?冰夷觉得好笑,却依言停下脚步,又端正站好,解释道:“君之琴音哀婉动人,我寻遍河川,贸然来此,只是想再听一曲。”她说着,顿了顿,有些失落:“如此,便是不自重了?”
“是,”宓妃正色道,“君乃神灵,统辖大河之水,岂可擅自离开、轻举妄动?”
见她有指责之意,冰夷不禁蹙眉问道:“我只是想听得更真切些,为何不能过去?”
宓妃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君乃天地所生,食凡人供奉,竟对此一无所知么?”她说着,指了指冰夷身后,凛然道:“君不见,那河水已然开始失控了。”
冰夷本想继续向前,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又在水中站定,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她也是一惊:河道里的水竟打起了浪,一波又一波地向四周漫溢开来。天上浮云也渐渐被风攒到了一起,方才还晴朗的天,也被蒙了一层阴霾。
“还不明白么?”宓妃问,“君即河水,我为洛水,既为水,岂能擅离河道?君执意来此,难道是想强夺洛水之道不成?”
她的声音很轻,话却很重,足以盖过世间万籁。
冰夷微怔:她只是,想听一听她的琴音。
自她有意识起,已有千百年了。千百年间,她从来都是听着凡人的祈求做事。时间久了,如此祈求,在她听来便更像是吩咐。
她讨厌被吩咐。
而今,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是想跨过这条河,去安静地聆听那让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琴音。
“我无意夺洛水之道,”冰夷说着,抬起手来,企图安抚河水,“更何况,我为大河之神,河水受我控制,君也不必慌张。”
她说着,手掌向下狠狠一压。强大的灵力从空中骤然平压而下,方才还嚣张的河水被灵力压制住,再也掀不起一点儿波澜。
冰夷满意地笑了。她回过头来,看向宓妃。“如今,我可以过去了么?”她问着,又迫切地向河里踏出了一步。
可仅仅是一步,她身后的河道上,竟骤然卷起滔天巨浪。这巨浪遮天蔽日,还有源源不断的水顺着巨浪向上攀爬,竟有要倾尽大河之水、上达九天之势!
冰夷一惊,连忙撤回一步。河水终于不再攀附巨浪,可这滔天的浪也没了支撑。霎时间,堆积在高空中的水猛然炸开,飘飘洒洒,砸向地面——
宓妃双眸一沉,她望着她,眼里尽是嘲弄的意味。但还好,这嘲弄的眼神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宓妃便俯身抱起了琴。
“君虽为神,却不知何为神灵之本。冥顽不灵,狂妄自大,如此神灵,还能受人祭祀,实为天地之耻。”
宓妃斥责着,又将琴弦一拨,一道道银色的光辉自琴弦弹出,如绳索一般将那即将落在地上的洪水捆在了一起……幸而她动作还算快,河水并没有泛滥开来。
“给你。”她说着,一挥袖,那银光化作的绳索便向冰夷落去。
冰夷一伸手,那绳索一端便落在了掌心。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宓妃又道:“虽然洛水注定融入河水,但在洛水汇入之前,河洛自有分界。天道森严,不可逾越。还望河伯,莫要再如此轻狂了。”
宓妃说着,不待冰夷回答,便抱着琴,一头投入了洛水之中。水流湍急,她很快便没了身影,而冰夷只能立在原地,握着那捆住了泛滥河水的绳索,再不得向前一步。
“宓妃!”她叫了一声,可哪里还有人回应她?
手里的绳索被她握了握,她终于又叹了口气。她回首走到河边,小心地将被捆成球的河水放回河道,又一点一点地放松绳索,让水缓缓流出……良久,河水才恢复如常。而这位河伯在完成一切后并没有回到她的宫殿,她依旧立在河洛交接之处,凝视着掌心的绳索,出神。
“神灵之本……”她喃喃,却不解。
她只知道,她很想再认真听一次她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