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找什么?”
只见淑娘正蹲在柜子边,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伸手在里面摸索着什么。她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却一时也顾不得太多。
崔灵仪见这情形,看向了癸娘。只见癸娘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又一用力,便带着她来到了村口。天已经黑了,村口外只有几个乘凉的人,不知道说着什么闲话。
“癸娘,你……”
“我是来找你的,”癸娘开门见山,“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你在这里无法自由行动,只能被那花妖带着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长此以往,越陷越深,便出不去了。我会些道法,因此可以进来找你,帮你摆脱了那花妖。你若想要离开这里,便不要再想这里的事,闭上眼睛,我会带你离开。”
崔灵仪想了想,却没回答,只是问道:“这里,是幻境吗?”
癸娘听了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是幻境,是过去,是淑娘的回忆。”
“过去?”崔灵仪疑惑。
“过去已成定局,无法改变。她们执念太深,因此被困在过去中,轮回不尽。回忆的漩涡太大,执念的影响太大,随时都有可能把其他人卷进来。若是陷得太久,便出不去了。”癸娘说着,向崔灵仪伸出手去:“你我既已无力改变,不如早些回去。”
“为何陷得太久,便出不去?”崔灵仪又问。
癸娘叹了口气,答道:“我只知道,以往被吸进这里的人,精力耗尽,没有一个能出来的。”
崔灵仪听了,若有所思。癸娘见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动作,便又出言提醒着:“崔姑娘?”
“我有个问题。”崔灵仪开口。
“你尽管问。”癸娘说着,垂下了手。
崔灵仪看着癸娘,不自觉地凑近了几分,望着她的眼睛:“在这里,你能看到我的模样吗?”
癸娘闻言,愣了一下,又轻轻笑了。“崔姑娘,是希望我能看到,还是希望我看不到?”她反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听一句实话,你也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回答。”崔灵仪说。
癸娘垂了眸,只是微笑着:“看不到。现世尚且看不到,又何况这只有灵识的过去呢?我如今,依旧只能辨别出你的灵识,至于这易损易灭的形体,我还是看不到的。”
“哦。”崔灵仪只是应了一声,语气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很快又回归了正题,又问癸娘道:“你是不会被这里的过去影响的,对不对?”
癸娘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嗯,的确。”
“那我们便不用急着离开了,”崔灵仪说,“只要有你在,你随时可以带我走。”她说着,又回首看向那村口:“我总觉得这里另有隐情,我要一探究竟。”
“可是崔姑娘,这里很危险。”癸娘劝着。
“外边也是一样的危险,”崔灵仪反驳着,“既然同样危险,那又何必分出个尊卑高下出来?只要我乐意,哪里都待得。”她说着,转身便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癸娘听了,无奈叹息,却不得不忙跟在崔灵仪的身后追了过去。“你要做什么?”她问。
崔灵仪回头看了一眼癸娘,见她行动并无不便,便放下心来,回答道:“方才,淑娘在看到休书时便已明白,这家人是一定要让她离开家门不可。可她看起来还算镇定,并没有慌了神,反而答得滴水不漏,还去屋里找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对她来说那么重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癸娘闻言,摇了摇头,却一把抓住了崔灵仪的手。“这个好办。”她说着,又一使力,崔灵仪只觉浑身一震。再回过神来时,她们竟已到了离村口不远的一间茅草屋旁。
夜已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的。空中飘着细雨,乌云密布,似乎已酝酿了许久。这茅草屋虽离村口不远,却离大道有些距离,偏僻的很。漆黑一片的茅草屋前长了不少杂草,只有零星几个萤火虫在隐蔽处胡乱飞着。隐隐约约有些人声,却听不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茶香,崔灵仪不由得猛吸了一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带我来此?”她问着,转头看向癸娘,却根本瞧不清她面上神情。
“是,”癸娘回答着,“我只能说,万事已成定局。”
崔灵仪见她又这般云里雾里地故弄玄虚,一时又没好气起来,只回头要向大道上走去,打算自己一探究竟。可她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有人来了。
她看见一个蒙面披蓑戴笠的身影穿过黑夜,迎着细雨,急匆匆地走在小道上。蓑笠遮蔽了那人的身形,崔灵仪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谁,可脚步声却出卖了那人——这些日子,她听了太多了。
“淑娘!”崔灵仪不觉唤了一声,便要奔上去。已是深夜,整个村子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可她为什么又出来了?还是这样的装扮?
一阵花香从崔灵仪面前掠过,她知道,那花妖一定也在跟着淑娘。她刚想也跟上去,可身后的茅草屋里却也闹出了些小动静来。
“哎呀,怎么下雨了!”小李哥猛然惊醒的声音从茅草屋里传来。崔灵仪回头一看,小李哥光着膀子便从屋里冲了出来,要去门外救下他晒的茶叶。
崔灵仪心知不好,果然,下一刻,小李哥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谁!”他很是警觉,顺手就拿起了门边摆着的一个大笤帚。毕竟这个时间还在村里走动的人,实在是不多。
淑娘不由得脚步一滞,刚要再加快脚步。小李哥见了,一边把着笤帚向前冲,一边又作势要嚷嚷。淑娘害怕,忙站住了脚步,又一把拉下了面罩,低声道:“小李哥,是我!”她说着,看了一眼小李哥的赤膊,却也无法回避,只能直视着他,又低声说了一句:“我是淑娘!”
“淑娘……果真是淑娘!”小李哥见了,也是一惊。他忙放下了笤帚,问道:“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淑娘一时语塞,只得强装笑容,又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送信。”淑娘还是心虚的,却在黑夜里笑得灿烂:“松郎果然送信回来了,只是白天信使来的时候我不在,不知道,回去了之后才知道。我写了一夜的信,好容易才写好。你不是说,信使一早就要走吗?我可不想再等几天,便赶着出来了。”
小李哥听了,半信半疑,却也低头笑了:“原来如此。你也太胆大了些,如今天黑着,还下着雨,你又要去码头……一个妇人家,这可怎么得了!”他说着,这才想起来自己光着膀子,一时也不好意思起来,却也不放心淑娘一人出去,便伸出手来,对淑娘:“你把信给我,我帮你送。”
“不必了,”淑娘笑了笑,又指了指小李哥身后的茶叶,“我不耽误你做生意,你还是先去收茶吧。”她说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又道:“先告辞了。”说着,她转身便走,还顺手遮上了面罩,根本没给小李哥反应的机会。
小李哥明显还是顾念着他的茶叶的,犹豫了片刻,还是连忙折回去收茶叶,总算赶在雨下大前将这茶叶都收回了屋里。可好容易忙完,他却一阵怅然,又犹疑起来,看着淑娘离开的方向,眉头紧了又紧。崔灵仪看见他站起身来,穿上衣服,似乎是想追上淑娘,可走了没两步,他却又站住了脚步。
“这样不好,”崔灵仪听见他嘀咕,“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就算我没什么贼心,被人发现,也说不清楚。”他说着,又要折回来,可刚到门口,却又重重叹了口气:“可她连个灯笼都没打!这是……夜半悄行……”
思来想去,最终,他看向了杨家的方向。“杨家该知道。”他说着,抬脚便走,直冲杨家的方向而去。
“坏事了!”崔灵仪心想着,又看向癸娘。
癸娘明明看不见她的目光,却还是心领神会,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轻轻道了一句:“走!”话音落下,两人已到了码头边的林子里。那匆忙奔走的声音又在崔灵仪耳畔响起,抬头一看,只见大雨滂沱之中,那披蓑戴笠的身影已跌跌撞撞地到了码头边的客栈前。
客栈是黑的,码头也是黑的。淑娘已到了客栈跟前,却犹豫了一下,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向了暴雨中的码头。大片紧紧挨着的船只,在此刻是那样安静。船舱里的一点点灯火在雨中忽明忽灭,淑娘看着那灯火,忽然愣了愣神,竟忽然抬脚向码头上走去。
“她这是?”崔灵仪不解,又看向癸娘。
癸娘没有回答,只是对崔灵仪道:“现在离开,一定安然无恙。你,要走吗?”
崔灵仪实在是不喜欢她这故弄玄虚的模样,她眉头一皱,便又看向了淑娘的背影,回答着癸娘道:“你若想离开,自己离开便是。反正我是一定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你我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必在此陪我。”
癸娘听了,无奈叹息,却什么都没说。崔灵仪见了,便也不说话,只又追着淑娘的背影走了几步。在这瓢泼大雨里,淑娘一个人呆呆地立在码头上,却仰头望着那遍布这乌云的夜空。即使有蓑笠堆积,可她的身影在这雨夜之中,依旧那样单薄。
许是雨声吵醒了浅眠的船家,有人探出头来想看看天色,却被这岸上孤零零立着的人吓了一跳。“哎呀,”那船家叫了一声,“这是人是鬼!”
淑娘像是回过神来,她看向船家,又柔声道:“大爷,我是人。”
“哦?那你怎么大半夜站在这里?”船家犹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又问:“是要赶路吗?”
淑娘似是吞了一口口水,她看了看远方,又看向这船家,问:“洛阳,可以去吗?”
“可以,可以。”船家回答着。
“那……对岸呢?”淑娘又问。
“当然可以。”船家回答道。
淑娘听了这回答,却又放眼望向了这泠泠河水,在大雨之中,河面不停地旋着涟漪,无一刻安宁。船家见淑娘不回答,却不耐烦了,只催着问道:“你到底要去哪?”
“我、我……”淑娘一时语塞,又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啊……”她说着,又回望了下身后,入眼的仅仅是一片漆黑的林子,可她却挤出笑容来:“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为什么是我要离开呢?”
船家见她举止异常,心中猛然升起了些许惧意,也不愿再和她继续打交道,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疯婆子!”说着,他便又缩回到了船舱里,再也不理会淑娘。
于是,茫茫天地间,再次只剩了淑娘一个人。她驻足在码头上,正如她平日里驻足在村口。可结果注定是一样的,她终究是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她能等到的,永远只有最坏的消息。
“看,她在那!”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不远处响起,淑娘听见这声音,却闭上了眼睛,望着天笑了。
“终究是我,天真了。”她说。
杨父同那小李哥一起赶了来,杨父手里还抓着个粗重的镐头。小李哥刚要问淑娘话,杨父却上前一把拽过淑娘,又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混账东西,竟夜奔至此,”他骂着,“你究竟想做什么!”
淑娘被他拉扯着,却什么都没说。小李哥见了这情形,一时乱了手脚,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也不好插手,竟只能立在一边看着。倒是崔灵仪急得就要上前,想一剑砍了这老头子……只可惜,她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走,跟我回去!”杨父说着,拽着淑娘便要往回走。淑娘是那样无力,她在挣扎,却依旧只能踩着泥跟着她公公的步伐。小李哥看了,却只是欲言又止。
“爹、爹……”淑娘一边挣扎着,一边用着这样的称呼。可杨父却只是置之不理。
“爹、爹,我不回去了……”淑娘近乎哀求地说着,却已不知不觉间被带离了码头,拖到林子里去了。
杨父依旧像是没听见一般。好像有石子落在他身上,可根本无济于事。
淑娘终于怒了,她眉头一皱,眼泪掉了出来,却红着脸对着杨父吼道:“你做了多少亏心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杨父一怔,又回过头来看向淑娘,面容上尽是隐忍待发的怒意。可毕竟小李哥这个外人在,他又看了小李哥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了一句:“你可以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小李哥还没有动作,淑娘却已经叫喊起来,又挣扎着想要摆脱面前的男人,“你怎么敢做不敢当呢!成婚四日,我母亲便去世了,我为母亲守灵,你说你要来帮我,可在灵堂前,你做了什么!你、你怎么敢的啊!”
杨父闻言,脚步不觉退了一小步,眼睛一瞪,语气却是不合常理的淡然:“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了?”又有石子落在他身上,可他愤怒至极,竟浑然不觉。
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淑娘的手腕依旧被紧紧抓在杨父手里,似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她哽咽了一下,看着杨父倍显阴鸷的双眸,却终究还是将那话说出了口:“你意欲……轻薄我!”
“你放肆!”杨父骂着,一手猛然挥起镐头,直冲着淑娘的太阳穴打去。
镐头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太阳穴上,尖头砸破了她的头颅。刹那间,淑娘耳中一片嗡鸣。她死死盯着杨父,却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登时失去了全部的知觉,随着两块石子软软地栽倒在了泥里,却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睛。在血水顺着她额头、跨过眉心、流淌入泥之时,她似乎又嗅间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知道,那是她还在呼吸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