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叶轻从不知道海上也能下这么久的雪,他披着外衫,在窗边看着浪花一遍遍翻起又坠落,雪飘进海中融化。
方辙在昏暗的船舱里熟睡,他受伤后太疲惫,叶轻便给他施了昏睡咒,让他好好休息。
过了一会儿,叶轻绑好头发,拿起执卜剑,在桌上留了一个储物袋,一纸信。
信上墨迹未干,写着叶轻知道的所有真相,而且他即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不愿意连累旁人。落款处若方辙还愿意,那就两个月后来隋阳山找他。
若他还活着的话。
中原已进入冬季,山中萧瑟,只有枯枝败叶,杂草淹没在白雪之中。
叶轻行走在林间,能看见尚温的动物尸骨,能吃的野菜野兽都消失匿迹,路过的村落也空无一人,田地荒废,显然是闹了饥荒。
他走走停停十天,一路打听消息,却原来京城大乱,烽烟四起,几大修仙宗门反目成仇,现今正各自为战,殃及了池鱼,致使凡间人心惶惶。
天色稍晚,天鹊城门口聚集了许多流民,守卫将人挡在城门外,边上告示贴着各地均有疫病,禁止流民进入。
城外的破庙里挤满了人,几个身披纱衣的人正在布施,凡是前去的灾民都能领到两张薄馕。
灾民口中念着感谢菩萨,那几人却笑了笑,有个女子抬手捂住嘴,手腕上铃铛作响,“可不是什么菩萨,我们信的教叫东乘教,你要记住救你们的人是教主!”
流民便改口道:“祝教主顺意安康。”
薄馕分发得差不多,那女子瞧见破庙角落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他早就来了,却只一径低头坐着,便问道:“你呢?你不要吗?”
这时后面的流民看领不到了,便开始骚乱起来,后面的人不停往前挤,不一会全部一下子哄抢起来。
“哎!你们别抢呀!”
原本流民只是在抢吃的,不知谁带的头,有人将手伸向那个女子,抓住了她的裙摆。
那女子惊慌失措往后倒去,正要摔翻之时,有个人接住了她的上身,那人提起剑柄毫不留情拍开了抓住女子的手,这时还有人要上前,他便左手将剑扔起,反手抽出剑,把剑鞘踢到前面一行暴乱的流民身上,打倒了一片人,又将剑身“叮”一声插入布施用的木桌上。
“还有谁要抢?”
与他那毫不起眼的面容不同,声音说不出地清朗好听。
剑鸣嗡嗡,流民大多没有武器,被这状况一吓,大都老实下来。
女子还在他怀里,忽然便红了脸,“你……多谢你。”
那人点点头,便将她放开了。
就在这时,女子看向他背后,声音既惊又喜,“教主!您回来了。”
那人一顿,才缓慢回头,看见一个面上覆着白纱的俊美男子带着几个西域人士一起回来了。
那些流民看对方人多势众,更加不敢闹事,都老老实实离开了。
刚才布施的东乘教弟子向教主汇报了情况,教主便亲自前来感谢男子的出手相助,看起来像是完全不认识他。
那人沉默了下,直接道:“我在等你。”
阿穆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我还以为你那次不告而别,是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叶轻没有回答。
阿穆及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吧。”
众人便收拾东西回城郊。
阿穆边走边说:“东乘教在城外有个据点,本来打算今天在城门口施完粥就走了,但在据点不远处死了许多流民,我便让他们将我们吃的薄馕拿去布施,我带着剩下的人去看看情况。”
叶轻问道:“是因为疫病么?”
阿穆摇了摇头,“你和我过去看看便知道了。”
没走多远就到了据点,阿穆让其他人留下,独自带着叶轻走了。
还未靠近,叶轻便感到了魔修气息,随之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气。魔修用来修炼的不是天地灵气,而是死气魔气,这些血腥味都是魔修带来的。
两人一到,不出叶轻所料,一个天然空地成了乱葬岗,此地死的人不计其数,粗略估计有几百人,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血液积成了小水潭。
叶轻一顿,他看到尸坑旁边有几粒辟谷丹,他捡起来撵了撵,确信这就是自己的。
他问:“这里离海城多远?”
阿穆道:“不算很远,走路一两天也就到了。那边虽然靠海,却也受灾最严重,决意门被围攻,许多凡人都逃往天鹊城避难,依我看这些人有大半都是海城的人。”
叶轻心下一沉。
几天前,叶轻御剑时感到底下有魔修灵力波动,便往下飞去。
原来是下方村落有一个魔修饿的不行,欲要将一户人家的女孩带走做口粮,那人修为不高,功法也不入流,对付凡人却绰绰有余。
在魔修杀人灭口之前,叶轻并指驭剑斩断了魔修的双手,那人惨叫一声,看到叶轻修为深不可测,便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魔修走后,那户人家为感谢神仙,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粟米。
叶轻看着那些贫瘠不堪的黄粟米,堪堪够手一抔,又看几人面黄肌瘦,于是在储物袋里找寻半天,却也没有吃的,只找出先前未筑基时剩下的辟谷丹。
这东西虽然口感不好,但吃一颗能顶半个月的消耗,正合饥荒的人用。
那对父母却怕被魔修报复,在叶轻临走前求他带六岁的女儿一起走。
叶轻看着那个因为瘦,显得眼睛越发大而伶仃的小孩,查看了一番,看她有点灵根,却还是拒绝了。
他自身难保,隋阳派也名存实亡,自然不愿意带孩子一起冒险。叶轻留下手信,让他们举家去投奔决意门,便自行御剑离开了。
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下场。
叶轻又在尸堆中找了一阵,阿穆看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便问道:“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叶轻忽然止住动作,道:“不用了。”
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那孩子被双亲护在怀里,大而伶仃的眼睛紧紧闭着,永远也不会睁开了。
阿穆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体谅地问道:“帮他们收尸吧?”
叶轻摇摇头,“不必了。我们走吧。”
阿穆看着他,没有动作。
叶轻说道:“谁也不会来祭奠他们,坟墓没有用处。”
要走时,阿穆却拉住了叶轻的手臂,“你怎么了?”
叶轻回看过去,阿穆直言道:“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发生了什么?”
叶轻垂下眼,剥开阿穆的手,“没什么。”
“阿轻。”
阿穆叫住了他,“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任何人的死都不是你的错。”
叶轻的背影顿了顿,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