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是端着东西进来的。
那东西发着热,伴着滚滚蒸气有阵阵香气涌出,是碗有荤有素搭配适宜的粥。
“喝了它。”进门后,萧越将碗往前一递,简短道。
沈砚书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喝了它。”重复一遍,萧越这次直接将碗塞到了沈砚书手里。
许是白日日头晒得厉害,沈砚书头莫名发着晕,接过碗,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萧越以为他不想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令道:“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沈砚书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底闪过一抹妥协。
先不论萧越如此做是什么心思,与对方反着劲来总归没什么好处,左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忍忍恶心也就喝下去了。
萧越在桌旁选了个位置坐下,眼睛不经意地在房间瞥过,看到床上被褥散成一团,明显有人躺过时,他身上自进门就自带的阴郁之气倏地散了大半。
沈砚书将空碗放在桌上,在萧越旁侧站定,“殿下要说什么要紧事?”
萧越不答,只抬眸看着他,半晌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房内没镜子,沈砚书惯性抚了抚脸,随意道:“大约是舟车劳顿。”
“一天而已。”萧越语带讽刺,“有这么劳顿?”他尾音拖长,劳顿二字咬得很重。
沈砚书肩膀紧了紧,像是想到什么,脸色一阵不自然。
良久,他松下肩膀,主动将跑偏的话题拉回去,“殿下深夜来此是有什么吩咐?”
“你不该来。”谈到正事,萧越脸上的嘲讽之色也淡了,理了理衣襟,他道:“李家就是一团浑水,你不该搅进来。”
沈砚书如何不知,可搅进来与否又岂是他能决定的?
李家日益嚣张,建和帝已经忍无可忍。
这次的巡查便是发难的先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沈砚书这个螳螂将差事做好了,不仅可以借口整治李家,还可以将祸水东引,若是做不好,甚至被李家拿来开刀,建和帝便能借题发挥,小事化大,大事更是撕开个口子,往事态严峻四个字上引。
两人好歹也算相处良久,萧越见他如此,便将那日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心底升起一阵愤然,站起身,萧越道:“到了地方你不必出现,我独自去就行。”
这话,袒护之意甚明,沈砚书脑子一抽,直言道:“殿下是要保护我?”
话一出口,沈砚书便后悔了,失言二字直冲上头脑。
“保护?”萧越尾音上扬,明亮桃花眼半眯着。
沈砚书低下头,不知如何接话。
萧越盯着那张清秀侧脸看了半天,阴阳怪气道:“不过是知道你做不到,上去也是送死罢了。”
沈砚书是真的吃不了苦。
接连几日下来,他都蔫蔫的,赶路提不起精神,吃饭提不起气力,一整日不是睡着,就是在打瞌睡。
萧越看不得他这样,又找到人房中,要给人号脉。
沈砚书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吧。”
不是他讳疾忌医,实在是除了劳累并无其他症状。
萧越不听他辩驳,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
见状,沈砚书也不再挣扎,只在一旁安静坐着。
不过小病而已,沈砚书如是想着,却见萧越面色肉眼所见得古怪严肃起来。
沈砚书有些紧张,“怎么了?”
萧越紧盯着他的眼睛,目露深意,“你这样多久了?”
沈砚书拧眉,“大约几天吧。”
“到底多久?”萧越口气有些急。
沈砚书仔细想了想,“差不多小半月。”症状似乎是从放榜那日开始的,只不过一直诸事繁杂,他并没放在心上。
萧越眼底一抹深色闪过,随即神色眸子亮了亮,竟分不清是喜还是忧。
沈砚书被他没头脑的询问弄得有些紧张,“我到底怎么了?”
萧越收回目光,手继续握着沈砚书手腕,“没什么大事,就是营养不济,日常多吃些。”
关键沈砚书就是吃不下啊!
萧越也想到了此处,起身补了一句,“吃不下也要吃。”
约是沈砚书实在太不在状态,第二日他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每日晚起早休,不仅缩减了赶路时间,去到前方小镇更是直接套了辆马车。
马车内铺着软垫,软垫旁一只小巧药炉袅袅生着白烟,凌风扮作马夫模样,坐于车前缓缓挥着鞭,一行人不似巡查,倒似出游。
沈砚书半梦半醒间睁眼,恍惚记起很久之前的场景...
似乎有什么时候,他和萧越曾在这样一辆马车里依偎过,随着车辆晃动,肢体紧紧靠在一起。
但那是什么时候?沈砚书已经不记得了。
只知道再回首时,本坐在旁边的人,已经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走在了前面。
如同马儿与马车间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距离,他们也疏远着。
这些日子,萧越看似和气,可沈砚书不瞎,自然看得出那和气背后的阴阳怪气。
马车颠簸着。
自刺杀一事后,凌风对他的态度变得极差,是以车驾车也不用心。
一条路哪里坎坷,他就专门往哪走,马儿踉跄,马车跌撞,沈砚书在车内时而往左栽,时而往右栽,也不得安生。
沈砚书没出声。
如果前期因为沈珩的原因,萧越勉强算亏欠的一方。
匕首刺入之后,亏欠的一方就变成了他。
或许利刃刺入胸膛的威力并没那么大,真正震撼人心的是萧越受伤的眼神。
像阴雨天被至亲暗算的猎豹,又似寒夜里被亲信背刺的雄狮,即使痛到极处也未对下手之人做出还击之举,只按着伤口,独自蹒跚回巢穴,用笨拙的爪子慢慢地抚着伤口。
那眼神中的伤痛太重,重到沈砚书不敢看第二眼,便像个逃兵般落荒而逃。
有马儿往回赶的声音。
“会不会赶车?”是萧越,“不会找个人替你。”
“爷。”凌风向来不敢忤逆萧越,这一声却带着抱怨。
萧越不理会他,“凌雨,你来。”
“是。”
马车短暂停了一下,再动起来时,明显稳多了。
沈砚书坐在车里,心里一阵酸涩。
他想萧越还是关心自己的。
可为什么不同自己说句话?难道隔着帘子不方便?为什么不上来坐,明明马车这么大,他却宁愿晒太阳也不愿同乘。
抬手抚上眼睛,他不愿承认,那酸涩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怪和难过。
责怪自己多思,责怪自己廉价的难过...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步了,何必在意对方关不关心自己?
若是在意对方关心与否,又何必将事情做绝?
明明...明明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现在做这副样子又给谁看?
明明之前就能猜到会是如此,明明觉得能承受得住...
心脏一阵密密麻麻地疼,沈砚书将身体团成团,在软垫上蜷缩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沈钰对自己的评价——拧巴别扭。
以前他对这个评价还不以为意,觉得坚守自己所坚守的怎么就成了拧巴别扭了?
直到难过遍布整个心脏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沈钰说得是对的!
他总是惯性地执拗。
执拗地认为,执拗的坚守,执拗的装作看不见,执拗的眼睁睁错过,甚至,执拗的认为自己能够接受失去...
在与萧越的感情上,他也总是慢了一步。
在萧越看向他时故作洒脱地转过了头,在萧越放弃希望移开目光时,他又后知后觉回过了头。
心脏为失去和后悔同时擂起了鼓,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可就算重来一次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还是会如此跌跌撞撞,他们还是会互相折磨。
就算重来一次,只要他继续是性格拧巴的沈砚书,一切都不会改变。
人性坚定,如果可以轻易改之,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争端?
此次目的地在南地,南地富庶,按说应当越走越繁华才是,而经过几个镇子后,却越发荒凉起来。
沈砚书瞧着不对劲,趁着夜晚在荒野外休整时, 下车找到了萧越。
他去得不巧。
到地方时凌风正小声和萧越汇报着什么。
“你确定?”萧越尾音上扬,明显是对凌风汇报之事存疑。
凌风神经紧绷着,闻言忙俯身,“我细细探过,并无...”说到这他停了下,似乎接下来的话格外地难以启齿,“错漏。”
萧越握紧了手,背光的身影中有一瞬僵硬。
“爷。”凌风无措地安慰着,“身体要紧,您别挂心。”
“没什么好挂心的。”萧越声音阴冷异常,“不过又多看了一副表里不一的嘴脸罢了。”
沈砚书还是头一次听到萧越如此阴冷的声音,下意识后退半步,踩在了一截枯枝上。
萧越猛然回头,“谁?”
沈砚书没回话,在他张口前,萧越那双锐利的眼睛先一步而至,带着浓浓的警告和危险气息。
“沈砚书?”危险的气息散了散,萧越转身过来,“你来做什么?”
沈砚书干涩开口,“我来找你。”
萧越递给凌风一个眼神,待人退下后,他继续问道:“有什么事?”
沈砚书理了理逻辑说道:“我们行的方向好像不对,目的地是南地,我们好像一直在往西。”
萧越按了按眉心,直白道:“路线改了,我们去西边。”
西边?萧越的驻守地?
一个早已消逝的念头在心头涌起,“你要...”
萧越截断他的话,“是,我要夺回一切。”
夺回一切?
不管这个人之前造了多少势,做了多少搅动风云之事,沈砚书知道,他一直无取代之心,要不也不会在建和帝对其下毒后选择息事宁人,要不也不会在对方步步紧逼中,一而再再而三退步。
而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决绝?
沈砚书忽然想起他与凌风刚才的谈话。
难道是那段谈话?
那段话让萧越心头犹疑彻底落实,就像一个举棋不定的人,终于在旁观者清的提示中果断地落了子。
“这很危险。”没有多想,沈砚书脱口而出。
萧越并不在意,“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危险的?”他冷哼一声,继续道:“就算我不这么做,还不是日日有人混进来想取我的性命。”
沈砚书有些急,“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萧越眼睛微眯,眼底流转着几抹危险情绪。
沈砚书不知怎么说,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一支暗箭和数万支明枪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不一样是因为我这是乱臣贼子谋权篡位?即使得了高位也被人推翻。”萧越缓慢而冷然道:“还是因为庶子之身,德不配位,不符祖宗基业?”
他生气时话不多,更不会说真心话,这次却不知踩到了哪根爆竹,突然爆发了,连珠炮似的说着,好似一个控制不住脾气的小孩。
只不过没人敢真的把他当小孩。
更没人敢把这个小孩的怨念当成玩笑。
“你是担心我连累你?连累你好不容易求取功名却落得个反贼的名声...”
“没有。”沈砚书心内一急,着急正名道:“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萧越目光缓了缓,唇角勾起一抹不轻不重的笑,又阴阳怪气道:“我们又不是一个阵营的,你又何必担心我?你应该担心建和帝才是,毕竟你们才是一伙的。”
萧越这话没错。
作为建和帝的人,或者说表面上建和帝的人,沈砚书应当考虑整个时局,不说保护建和帝,保护正统,也应当考虑自身,考虑如何在萧越与建和帝的争斗中明哲保身。
可此刻他脑海中,只有萧越坚定的身影和前方艰难困苦的层层关卡。
萧越是刚强的,沈砚书应当相信他,可他却只在乎对方安危。
萧越看着他,眉目间多了些嘲讽,“还是头脑发昏,关心错了人,错将对你主子的关心给了我?”
萧越对沈砚书投入建和帝阵营怨念极深,可这件事有太多巧合,或者说故意为之,等沈砚书反应过来,已经只身入局。
他能怪沈钰么?
沈钰只是希望自己开心。
而且那时他已记起了自己的抱负,萧越又是那种态度,除了为建和帝所用,还能以什么方式接近并实现自己的理想?
“并不是这样的。”沈砚书不善言辞,半晌闷闷道。
“那是什么样的?”萧越盯着沈砚书眼睛,似乎对他的后半句话寄予厚望。
然而沈砚书目光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沉默。
萧越眼底涌上一阵失望,拂袖离开,“你若是害怕,便即刻走,没人拦你,或者你早日回京向建和帝汇报,还能抢个头功。”
沈砚书心内一阵沉闷。
看着萧越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孤寂苍凉之感。
他应该追上去,心底有如是念头升起,他应该立刻追上去!
沈砚书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起的,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了上去,扯住了萧越的衣角。
萧越回过头,“跟着我做什么?”
“陪你。”沈砚书简短道。
“你觉得我需要你陪?”萧越冷笑一声,却终究没有撇开沈砚书的手。
于是,月色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远远走着,行着。
沈砚书看着萧越的背影,不住地胡思乱想着,但具体想了什么,却像一团麻线团般,理不清思路。
那夜的月亮很低,那夜的风很凉,沈砚书困得受不住即将倒在柴草堆上时,萧越伸手揽住了他。
晕晕乎乎中,他听到有个模糊的男声,有些抱怨,有些溺爱,“你到底是有多困,这样都能睡着?”
随后他被一双手打横抱起,一只手掌抚在他小腹上,蛊惑人心的声音在月色下低低道:“我不会同他一样。”
那声音很低,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透过他的耳朵说给另一个生命。
有只手抚上他的脸颊,一个微凉的吻落于眼皮上,“其实只要你肯回头,我又有什么原谅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