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说书先生都把自己的扇子给合了起来。
原本这把扇子是用来附庸风雅的，但是现在，它被握在说书先生手中的方式，活像是一把短剑被握在随时准备暴起的剑客手中一样。
儒雅随和的说书先生脸上那两条，原本看着颇为平缓的眉毛就这么倒竖了起来，于是他的面相一下子就从儒雅随和变成了横眉怒目。
哪怕站在人群后面，一时半刻的就算有心也无法与这两个站起来，仿佛是要砸场子的异乡人短兵相接，也确实伸长了胳膊都相接不上，他仍然一下一下地比划着用扇子去砸对方脑袋的动作。
乐熙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就是大受震撼——她想过信徒对于神明的信任，这是很正常的，毕竟，神明嘛。
尤其是如摩拉克斯这种，从许多许多年前就伴随着璃月人一道见证历史，带领着他们在山间生存、带领着他们开拓田地种植粮食庄稼、带领着他们来到海边，靠着地利成为七国首屈一指的富饶国度……
而且这位神明直到如今，都还是璃月这个国度、这个文明前行中最为明亮的那一盏灯。
这种神明，是理应得到非常虔诚信仰的。
就像是仙舟人信任巡猎星神，帝弓司命，岚。
哪怕是给了利益才信的神明，那帝弓司命也确实给了仙舟太多的优待了，在如今这个星神基本都不理睬人类的年代，帝弓司命直接下场，一箭将丰饶民给射爆的行为堪称是拉偏架。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还不信嘛……
那就只能说，多多少少又那么点白眼狼了。
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是如此狂热的程度。
毕竟在仙舟上，公司那边的信仰存护星神的人振臂一声高呼“克里珀才是仙舟人应该信仰的星神”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这种人往往会被带去丹鼎司，然后由那边的医师们开一个“就是闲得慌，而且有点top癌，应该是玉兆和网络接触得太多了，给简单禁闭上一段时间就能治好”的单子之后被送去禁闭。
出来之后基本上都不会再犯这个毛病。
所以乐熙没想到的是，在璃月这边，普通人们居然人均都会因为这种事情义愤填膺……果然还是因为生活在一个人人都热爱摩拉克斯的环境下，所以以前没有见识过杠精吧？
这种情况也是很正常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但是还没来得及喝就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顺便一伸手拽住摩拉克斯的袖子把他也给拽了起来。
——已经有人因为他们这一桌是整个场上，除了几个头发都白了，现在正勉强撑着拐杖试图把自己给支愣起来的老头子老太太们之外，唯一一桌没有站起来对着那两个异乡人义愤填膺的存在而对他们也投来审视的目光了。
摩拉克斯在这上头的反应速度毕竟还是慢了点。
他有些奇怪，小声问乐熙道：“我们怎么也要站起来？我并不在意啊？”
乐熙：“……”
乐熙：“因为你现在顶着的不是那张就算你吃霸王餐都会被原谅，甚至老板还会端着一碗糖水给你送过来，乐呵呵地说这碗送你喝了的好看的脸，而且，他们是引起了众怒了。”
不加入，很有可能一会儿也要挨打。
所以为了不挨打，还是融入人民群众之中，和他们站在一起比较好。
摩拉克斯若有所思。
——其实这也就是乐熙不知道，但凡她在穿越之前去过一次璃月，并且认识了那位往生堂客卿钟离先生的话，那么她就会发现。
其实，哪怕再过去千儿几百年的，摩拉克斯在面对这些问题上的迟钝，仍然没有半点儿变化。
这可是在旅行者口中被定性为了“全璃月唯一指定岩王帝君黑”的存在啊。
这一通闹剧最后是以那两个站起来，貌似是想要砸场子的家伙抱着脑袋逃窜离开为结局的。
乐熙琢磨着，要不是这两个家伙跑得快，说不定身上还能再多出一点儿茶叶梗子什么的。
其实璃月人在面对着在面前说“岩王帝君不过如此”之类的话，这种往他们雷点上疯狂蹦迪的人的时候，态度也可以算得上是还不错。
至少他们没有直接一拥而上将这两个家伙饱以老拳，先揍到一个脸上仿佛开了酱料铺子一般晕开酸甜苦辣咸种种味道，就像是是先被刁难过“切十斤的寸金软骨，不要半点肥肉瘦肉在上头”一般，然后再送去不远处的医馆。
他们也没有面上笑呵呵地，先用目光注视着这两个人离开，等到夜深人静了再组团去巷子里头给这俩家伙套麻袋。
他们甚至试图用来泼这两个异乡人的茶水，那都是事先在手里把控过茶水的温度，确定不会烫伤人之后，才高高地扬起来了的——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成功泼上去。
乐熙瞥了一眼摩拉克斯，笑着道：“其实，璃月人还是颇为擅长自我管理的嘛。”
摩拉克斯苦笑：“见笑了，见笑了。”
乐熙：“这是璃月民风纯朴的一面，怎么就见笑了，另外，做为一名神明，能够做到被百姓如此爱戴的水平，你也相当了不起呀。”
摩拉克斯听到“百姓爱戴”这四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地就将被乐熙整容过之后显得不那么细，没那么让人想要上手去掐上一掐的腰挺得更直了一点。
他有与荣焉，但还是记挂着自己是一位很庄重的神明这个设定，将那点骄傲给压下去了不少。
“我为璃月做的其实并不多，一开始也只是不忍心见苍生苦楚，故而出山，加入了这场魔神战争的群雄逐鹿之中。”
然后他叹了口气：“关于公共区域打架问题……这件事果然还是要再详细斟酌一下，出条一些更详细、更能够应对突发情况的应对政策才行。”
他当然是很在意璃月方方面面制度的完备。
但是乐熙觉得吧，这件事之所以变成刚才那个样子，其实和政策制度的完备与否、是否考虑到了这种突发状况并无关系。
就算有执法队日常巡逻又怎么样呢？
按照璃月人对帝君的狂热程度，就算有执法队遇到了这种事情，他们肯定也就是持一个很冷静的态度：嗯，我们应该再等子弹飞一会儿，说不定那些热心群众只是想要你一言我一语地给那些人科普一下帝君都为璃月做了些什么呢？
说不定，对面挨揍都挨完了，他们也只会走上去，然后做个简单的笔录：“刚才那两个人，是在走进这茶楼的时候，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对吧？”
这种情况下，“热心群众”们会怎么回答难道还会有第二个可能性吗？
——那必然是“是的是的，他们两个啊也是可怜，看起来今天运气不太好，所以呢，在来茶楼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了，我们原本还想给他们推荐一点跌打损伤膏的呢，可惜，他们俩跑的也太快了”。
但是这话就不需要对摩拉克斯说了。
说完了这位神明指不定还满脑子都是“应该怎样给璃月人心中的岩王帝君形象祛魅”，搞不好，反倒是能够让帝君“不在意人间评价，只想着为璃月人好”的形象再丰满上一波。
这叫什么？
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就叫真正的无敌流。
乐熙双手合十：如果哪一天，她也能做到这个水平的话，她大概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对于摩拉克斯来说，异乡人来到璃月，仅仅是因为对岩王帝君有些意见就被璃月人教做人了这件事肯定是需要解决的，而且是需要妥善解决的。
这种事情闹不好可能是要起国际争端的嘛。
于是，当一切都重归平静，说书人将自己刚才当做了短剑在用的那把扇子给摇开，重新放在身前轻轻摇晃着，继续刚才的故事往下说岩王帝君当年是怎么带着璃月的先民们一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候，囫囵吞枣着加速将早饭给吃完了的乐熙，就和摩拉克斯一起从茶楼上头走了下去。
来到茶楼一层，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呢。
那算盘珠子拨动的速度可快，乐熙瞥了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一个早上，老板就能赚好多钱。
赚钱不是重点，摩拉克斯轻轻敲了敲桌面，等老板抬起头来，便问道：“店家，您刚才可看到了两个提前离开的食客？他们应当是做了异乡人打扮。”
老板皱了皱眉头，然后长长地“啊”了一声：“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之前走掉的那两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家伙吧？”
摩拉克斯点头：“正是，您可还记得他们离开了这里之后，往哪里去了？”
“好像……是东边？”
茶楼的老板回忆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怎么确认地说了个方向。
“诶，我其实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就只记得这两个家伙走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在我们坎瑞亚，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在楼上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就好端端着上去，下来的时候就是一副得去药铺抓一帖子活血化瘀的药的样子了。”
茶楼老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摇摇头，说：“两位若是找那两人有事，最好还是出门之后问问外头，那些路边架着的摊子上的摊主，他们指不定看得比我真切一些。”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开始打算盘。
乐熙颇有点唯恐老板打算盘打得太容易了，在摩拉克斯已经准备出门去问那些摊主刚才那两个自称是来自“坎瑞亚”的人都走去了那里的时候，对老板来了一句解释：
“哦，老板，刚才那两个家伙在楼上可是挨揍了来着，不过谁叫他们对岩王帝君不敬呢，还嘀嘀咕咕什么不过就是，大家哪能让他们俩这么侮辱岩王帝君呢，这不就义愤填膺围上去让他们说说清楚嘛。”
老板“嚯”了一声，当即这是彻底不打算盘了，甚至整个算盘都往一边推开，哪怕算盘珠子摇晃得乱掉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一张很是和气生财的圆圆面团脸上，一双因为有些胖而显得眯眯细长的眼睛瞪得和大好龙眼一眼圆。
“什么？！”
他的声音提得有些过分高了，这会儿明显带着几分破音。
“说帝君不过如此？！！”
老板反手就从身后提起了一把扫把，动作之娴熟，很让乐熙怀疑对方是不是曾经当过千岩军，只是如今退休了而已，吃胖了，但是手上的功夫没有半点儿落下。
他将扫把很是熟练地在身前转了个圆，看起来像是要举着扫把追出去打一样，一直到看见了一旁已经将自己进行了一番伪装，除了仍然保留金色的眼睛之外，其他全都和原本完全不同的摩拉克斯露出了不赞同的目光时，这才将瞬间气吞万里如虎的架势给收了起来。
“哈哈……客人，您见笑了，但麻烦您二位让让，我得先扫扫这大堂的地，不能让侮辱了帝君他老人家的晦气留在我这做生意的对方，您说对不对呢？”
然后他举起扫把就开始认认真真的扫地。
是真的非常认真，先扫完了大堂，然后开始往楼上走，看样子是打算将楼梯也给从上到下扫上一遍。
乐熙朝着摩拉克斯看了一眼，耸耸肩：“这位还算是理智的呢。”
摩拉克斯心说倘若老板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会是“还算是理智”了。
但是他也不能对乐熙说什么“以后还是不要说这话了”之类的，毕竟他也不是乐熙的谁，这种说教的话说出去就很不好，于是他只能叹口气，然后走上去，凭借着自己非常出色的记忆力，帮着老板将刚才推开算盘时弄乱的那些算盘珠子重新拨回了他刚才计算到的地方。
然后才对乐熙道：“走吧，去追上那两个坎瑞亚人。”
乐熙略微有一点点遗憾。
她其实是想要看乐子的来着，刚才老板的反应就很符合她想看的乐子。
但是可惜，最后对方失去了要重新开始打算盘计算今天赚了多少钱的这一层工作，她也就少了这一层乐子可看。
但是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再下去就要变成她欺负普通璃月人了，边上的这位神明看着绝对会有些不适。
好歹也是现在免费管饭的金主爸爸，哪有不尊重对方的道理呢？
她跟着摩拉克斯就往门外走去。
只留下仍然在茶楼的楼梯上打扫着的店主皱起眉头，觉得有些奇怪。
他一边走下一级台阶，一边在木制楼梯轻轻的“嘎吱”声中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按照我这暴脾气，在听到他们说帝君不过如此的时候就应该举着扫帚往外追着赶了啊。”
乐熙的猜测没错——这家伙还真的就是个退役之后因为运动量骤减但是饭量没减而胖起来的千岩军。
千岩军嘛。
就像是云骑军里面大多数都是帝弓司命的信徒，千岩军也可以称为岩王帝君狂热粉丝集合团体。
但是很奇怪，平常总是暴脾气的他，今天却在看到了那位客人，并且对上了对方的眼睛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然后就把扫把放下来了呢？
……嘶。
从千岩军队伍里退出来的，多多少少都对岩王帝君的了解更深一点。
所以，他们对于帝君微服私访这种事情的了解也确实更多一点。
老板：刚刚那个不会是微服私访的帝君他老人家吧？！
老板：是啊，那双金色的眼睛，如果不是帝君还能是谁？！
老板：这次帝君微服私访的时候顺便换了张脸……但是这张脸也好亲切！
老板：如果是下意识想听帝君的话的话，那就没事了——但是我居然收了帝君的钱没有请帝君免费喝早茶？！！
老板：说真的，当时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种感情在他提着扫帚赶下来，想要追着帝君的脚步走出去，却发现摩拉克斯已经帮他将算盘给归还了原位，甚至还在账本下方写了一行小字“是你刚才算到的数字，倘若你忘记自己之前算了多少的话，抱歉，帮不到更多的忙了”时，直接抱着账本跪在地上嚎叫起来：
“帝君——帝君——没有您我们璃月人可怎么活啊帝君——”
茶楼已经在身后颇远的地方了。
当摩拉克斯从一旁的摊主那边问到了那两个坎瑞亚人的去向，并跟着乐熙追在对方身后赶过去的时候，乐熙好奇地向摩拉克斯询问了坎瑞亚是个什么文明。
这个国度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好像在“当下”的提瓦特时间线上，这个国度并不存在……确实并不存在，当初阮梅在读取世界相关信息的时候就没有对她提起过“坎瑞亚”这个词。
出乎她意料的是，摩拉克斯在听到“坎瑞亚”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多了些许为难的神色。
乐熙很是奇怪——分明刚才从茶楼老板那边听到“坎瑞亚”这个词的时候，摩拉克斯的表情是一切正常的，为什么到了现在，他听到这个词从自己口中说出，就露出了这副表情？
“这是一个……我最好不要知道的地方？应该不会吧，毕竟坎瑞亚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呢，你是觉得我需要远离那里？”
摩拉克斯略有些迟疑，然后他对乐熙说：“我不确定……你是否应该接触到这些，尤其是你对于坎瑞亚的态度。”
很奇怪，为什么你对坎瑞亚的态度会影响？
“坎瑞亚和璃月有什么不同吗？”乐熙问。
摩拉克斯这回回答得颇为干脆：“简单来说的话，坎瑞亚是不信仰神的国度。”
乐熙觉得自己能够理解。
仙舟上也有一群什么都不信——既不相信帝弓司命，也不相信寿瘟祸祖，甚至连古国帝王和存护星神都不相信的家伙。
这也没什么……
哦，她想她明白了。
她联想到了刚才那两个坎瑞亚人在茶楼上对于说书人讲述的故事的态度。
这对于信仰神的那些人来说好像确实挺冒犯的。
乐熙摆摆手：“没关系，我信仰的那位神明……嗯，祂至少不会在意这些。”
阿哈根本不会在意有没有人信仰祂，阿哈甚至会因为没有人信仰一位强大的星神而哈哈大笑，祂的命途概念实在太过宽泛了，尤其是——
“祂现在其实并没有看向这边啦，而且就算看向这边，这位神明也不怎么要面子。”
阿哈和这个世界的神明显然是有很多不同的，乐熙没有预期在很短的时间里对摩拉克斯说清楚关于阿哈的一切，她指向前方：“那边。”
摊主给的信息很对，或许是因为摩拉克斯那双金色眼睛的效果。
这两个坎瑞亚人就在前面走着。
他们看起来没太将在茶楼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许是这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发生的比较多些。
此时，他们正在路上交头接耳。
璃月街道两边的那些摊子和商铺中，几乎都有正在叫卖的摊主和店主们发出吆喝的声音，那些热情的迎客声、欢迎走过路过的客人们来瞧一瞧看一看甚至试吃一下的声音伴随着道路上的行人们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这些杂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他们大概是觉得这些杂音之中，自己交谈的声音会变得不足挂齿。
但是乐熙的耳朵还是很够灵敏的，她从那些被掩盖的、被藏起来的声音里面听清楚了对方正在交谈些什么。
“……这些人太过愚笨，无法唤醒……”
“……就不要管他们了，随便他们同那些神明一起埋葬吧……”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试试？”
“自由的城邦吗？我觉得可以，但是首先我们得回去一趟，是时间了。”
乐熙确信摩拉克斯也听到了这些交谈。
于是她转头看向对方：“坎瑞亚？”
摩拉克斯颔首：“看起来，你仿佛对于无神的国度有些兴趣。”
乐熙表现出了少许摩拳擦掌：“我确实有点兴趣。”
她看着前方那两个人的背影：“不认可神明……唔，我开始对这个国家感兴趣了。”
尤其是，他们看起来颇为自信，并且好像觉得诸神所在的国度将会被覆灭，而他们才是世界灾难之后唯一能够剩余下来的文明。
很奇怪，有这样自信的国度，却反而没能够存活到提瓦特“当下”的时间线上，甚至就连名字都变得模糊而不被提起。
这其中发生了些什么……
乐熙低声对摩拉克斯说：“看起来，我好像没法同您一起完成更长时间的微服私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