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计程车慢慢逼近大河，周游一坐在副驾，无助地寻找熟悉的车和熟悉的人。
她会走哪条路？她会出现在哪个地方？
夏橙，你再等等我，求你，求你等等我……
看到了！
“逼停那辆车！一切责任我承担！”
这两句的情绪太饱满，司机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电影里，热血沸腾，油门踩尽，准备好来一场速度与激情的对决。
只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刹车，待反应过来时，出租车已经刹出去几米远。
司机懵逼着转头，想问问副驾乘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看，人不见了，早下车了。
我能抓住她。
我不会失去她。
站住！
别走！！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拼尽全力。
拼上性命。
身体滞空一瞬，背影近在咫尺。
——
如果不能抓住你，可不可以，让我最后抱住你。
如果我再跑快一点，如果我手臂再伸长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最后再抱你一次。
——
“有人跳河了！”
天上奇观，地下罕景，两处热闹，看花两岸人眼。
“快救人！”“120！”……
“发生什么事了？”“看什么呢？”“怎么了？”……
许多人里，总有能搭把手的，一个穿着短款黑棉袄的大叔越过人群，带头蹭蹭跑下河堤。
冬季枯水，河浅水清。
大叔淌水而至，拖着人，浮游岸边。
“小妹你别睡！睁开眼睛！看我！”伏在周游一耳边，大叔高声喊道。
费力看向身旁，周游一眨眨眼睛。
原来是熟人啊，那晚的钓鱼大叔。
攒上仅有的气力，周游一轻声道：“谢谢，抱……歉。”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
但是抱歉，我辜负了。
走啊走……
走啊走……
我走了很多路。
我看到了和人齐高的花环，摇曳在风中。
我看到了很多人。
答应姑姑过完年回去看她，答应石潇一起给杜小七过生日，答应院长一起放烟花，答应孙兰若天暖了回村里爬山，答应王老师尽快回去上班，答应顾杰考上研究生给他发红包，答应……
很遗憾，不能兑现许下的诺言了。
我听到工作人员在聊天，“门口的花圈刚不是倒了吗，谁给扶的？”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人，会不会是左叔？知道她走了，他会不舍吗？知道我不在了，他会难过吗？
……
我走了很多路，我跟着自己来到山上，那片荒地现在已经开发了，我得了一枕之地安眠。
我看到石潇哭了，她问沈云沉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三个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巧七走了，我也走了。
沈云沉安慰她，说我病了很久，现在算解脱。
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去问，我去查。
我知道了，他们看到了我的U盘备份，他们联系到我的梦游失眠，他们说我精神分裂，是病了。
我突然的离去，既合情，也合理。
……
我合情合理地走了。
我走到了河边，我和她初遇的地方。
在这里，我见到一位老人。
“走了很久，累了吧，喝口汤来。”
我谢过对方，接过碗喝了几口。
我继续往前走，走上了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是谁？
我愣住了，不经意间望向桥下，一川水静静流淌，两岸长满了蓝色的草，铺着红色的花，很美。
凝望着墨色长川，我想知道它从何处来，最后流向何方，我凝望着，我想知道，我开动脑筋，努力思考。
夏橙！
我想起来了！我竟然会忘了！怎么可以忘了！
她还在下面！我要去救她！
我翻身跳下，却没找到她。
我呛咳得厉害，呕出几口酸水。
我全都记起来了。
她走了，她丢下我走了。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我放任自己沉入水里，很冷……很暖……
我摸到河底粗粗的水草。
我听到天空沉闷的雷声。
——
“生了，恭喜！是个女儿，五斤二两。”
“晦气！收拾东西回家！白瞎家里几千块！”
……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过得这么惨。”
“你为什么是女孩儿。”
……
“孩子叫什么名字，你和弟妹商量了吗？”
“周招弟，就叫这个。”
……
“你好，办这个孩子的户口。”
“你是孩子妈妈吗？”
“我是她姑姑。”
“叫什么名字？”
“周招……周一，这孩子是星期一生的，就叫周一吧。”
“给，办好了。”
“怎么是周游一？”
“我看看，哎哟，不好意思，打错了，这三个字拼音太像。要改吗？改名字手续有些麻烦。”
“嗯……就叫这个吧，也算是天赐的名字。”
……
“你弟弟他们两口子真够狠的，那么小的孩子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那扫把头戳进肉里那么深，居然不给治，拖到现在，这孩子不会烧傻吧？你也别哭了，好歹你及时发现了，出不了事，会好起来的。”
“老公，看一一这样，我心里苦。”
“别想了，别再想以前的事了。你下午不是要去公安局改名字吗，我请了半天假，骑车送你。‘周汝’很好听，这个新名字很好，和以前的‘周贱女’断得很干净。老婆，你也可以和过去断了……”
——
“生了，恭喜！是个女儿，五斤二两。”
“我老婆呢？”
“你别急，在后面，马上出来，母女平安。”
“太感谢你们了。”
……
“老公，你说咱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周游一’怎么样？”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姓周，你姓游，这个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宝贝，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宝贝。”
“那我们把一一也刻到这枚戒指上吧。”
“刻在咱俩的定情信物上吗？‘周’‘游’‘一’，有我，有你，还有咱家一一。”
“西方之地，厥土不毛，流沙滑滑，昼夜流行，从广千里，又无舟航。”
回家——
我跳下去了，义无反顾，我紧闭双眼，恐惧不安。
但河面没带给我一丝冲击，我跳入其中，却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流沙蔓延，毫无生机。
突然，我听到远处传来嘶吼声，绝望，痛苦，无助，哀怜。
寻声而去，我看到一个翻滚震颤的铁笼子。
我在笼子外看着，眨眼间，我被关进了笼子里。
……原来是我啊。
突然，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嘶吼声，绝望，痛苦，无助，哀怜。
转身，我看到滚滚黑烟和倒地不起的游一。
……原来是我。
是我，是我，都是我。
我，在茫茫一片中，走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自己要迷失在此地了。
……
我捕捉到一股极淡的香味，仔细分辨，好像檀木。
我寻着香味继续前行。
……
“魂兮归来——”电视里正放着《招魂》的改编曲，来自远古的吟唱，我看到了歌手、舞台、灯光、字幕。
“爸！妈！姐姐醒了！”
“你昏迷快三天了，医生说如果不在72小时内醒来，基本就没有希望了，还好，现在都好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和你爸就要撑不住了。”夏妈妈庆幸不已，絮絮感慨，道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夏爸惜字如金，只在一旁默默收拾东西，趁大家不注意，低头轻轻抽个鼻子，压下喜极而泣的热泪。
夏橙眼尖注意到了，绕到床头柜，扯几张餐巾纸，准备递给夏爸。
“姐姐你歇着别动，我给爸。”按夏橙坐下，夏曦殷勤帮忙。
这孩子变了，从前的叛逆娃似乎一夜之间变懂事了，夏橙心里欣慰，但又觉得不该，成长从来都是痛苦的。
摸摸夏曦的脑袋瓜表示谢谢，夏橙听话坐好，不经意间看到枕头下压着一个福袋，打开来，里面是张护身符，黄纸散发着浓浓的檀香味，“这是哪儿来的？”
“妈妈才去庙里求的，保佑你早点醒过来。庙里那和尚建议我们去求一个，说是可以给失魂的人引路。”夏曦回道。
盯着手里的东西，夏橙思绪飘远。
我还有张护身符……
两张都是我的，还是说……它们其实是同一张？
左叔提出的那些理论和猜想难道都是假的？只是我的大脑在自编自创？是它面对现实的感知和虚幻的意识在自圆其说？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周游一呢，她也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吗？
过去十数年竟是三天不到？
那我经历的所有种种，原是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场？
“姐姐，你想什么呢？怎么醒了以后总是发呆？爸妈，要不然再给姐姐检查一遍吧。”夏曦突然出声，打断夏橙游离的思绪。
“我没事，就是睡太久了有点迷糊。”
“真的吗？要不然还是再查一查，以防万一。”夏妈妈担心道。
夏橙摆手拒绝，力证自己很健康，催着父母收拾东西，岔开话题。
拉开床头柜，夏妈妈倒腾出里面的全部东西，日用品和小吃食，应有尽有，“我们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准备在医院守着你，一直守下去，直到你醒……还好，上天眷顾咱家。”
“怎么说着说着又伤心了，妈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吗。”夏橙安慰道。
夏妈妈收住悲伤，换上笑颜，“瞧我，怎么回事，今天是大喜日子，不能这样。”说着从一堆东西里拿出个小塑封袋递给夏橙，“给，这是你的，进手术室那天护士给摘了，做手术身上不能戴这些首饰。”
接过贴着“个人物品”标签的小袋，打开看了看，几个小玩意儿，不重要。
夏曦好奇凑近，“里面是什么啊？”
“给。”夏橙直接递给她。
倒出袋子里的几样小首饰，夏曦尤其喜欢那枚振翅的银蝶戒指，戴在手上，对着光反复欣赏。“姐姐，你这个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不是买的，上个月和朋友出去玩，街上在搞活动，扫码送的，我运气好，抽到这个最漂亮的，我很喜欢，经常戴。”
“啊……我还想买一个呢。”夏曦遗憾道，准备取下戒指，一个不小心，把蝴蝶掰断了，“姐姐，它坏了。”
抬头看一眼，夏橙无所谓道：“没事，这个蝴蝶本身就焊得不太牢。”
“姐姐你看，这里面还有一层。”夏曦发现新大陆，把戒指递给夏橙。
断掉的蝴蝶底下露出一点金色，仔细检查，似乎外面的银色只是一层薄壳。
夏橙拿来小刀，沿着缺口处撬起个角，再顺着一点点剥开，最后露出它的本来面目，一枚素圈金戒。
忐忑着将内圈对向光源，里面赫然刻着三个字——周游一！
“周医生您来啦！快请坐！”邻床的病人突然出声打招呼，夏橙不自觉转头看去，一群白大褂鱼贯而入。
“游一。”夏橙无意识出声。
“周医生你们认识吗？”其中一个白大褂朝身旁人问道。
周医生摇摇头，看着夏橙，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提取记忆，最后失败，表情变得古怪，似乎是诧异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如此亲密地叫自己。
脚底生了根，夏橙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周游一，滚滚落泪。
一开始只是周游一表情古怪，现在所有人的表情都统一了，诧异，不解，这人怎么莫名其妙哭了？
这是个奇怪的病人，出院以后就变成了奇怪的人。
这是个怪人。
这是周游一对夏橙的评价。
自从那天在病房见过夏橙，周游一后面每天都能看到她，在街角、医院，甚至是家楼下，随机开盲盒，总能不经意间发现坠在身后的黑影，但她又什么都不做，只猫在角落里偷看，尾随的变态。
这是在考验谁的定力和耐心吗？
周游一被考倒了，连续观察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出手，主动上前跟夏橙打招呼，“你好。”
“你好。”夏橙从墙后探出身子，尴尬回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周游一礼貌询问。
“没有没有，我没事。”夏橙连连摆手。
“但你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确定没事吗？如果现在不说，后面我再看见你可就要报警了。”周游一态度温和，语带威胁。
纠结片刻，夏橙终于鼓起勇气，试探问道：“你认识我吗？”
“认识。”
不待夏橙惊喜，周游一又补充道：“你是医院的病人，出院以后又天天尾随我，肯定认识了。”
刚亮起的双眸迅速黯淡下去，夏橙低头盯着地面，磨蹭片刻，再次确认道：“所以你其实不认识我，除了这几天的接触，对我没有任何印象和记忆，是吗？”
周游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
……
……
“那没事了，我这就走。”夏橙似乎一瞬间放弃了某种执念，扔下话便要离开。
“你等等！”周游一被勾起了好奇，突然出声拦住她。
“什么事？”
“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认识的一个人和你很像，我不知道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你意外投射到那里的影子？还是你遗落到那儿的某部分意识？如果是，那你即便和她有关系，你也不是她，那个人绝对不允许我搞代餐那套，如果知道我错认了别人，她会伤心的，所以我没必要再跟着你。”盯着周游一不错眼，夏橙继续道：“如果……我不敢想这是上天对我多大的恩惠，这不可能。如果真是你……是我对不起，无颜再面对你，不要遇见我于你而言是好的。”
细细观察周游一的神情，夏橙语气突转，爽朗道：“你就当我发神经吧，当没听过这些话。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了，拜拜。”转身离去。
……
“我恨你！”
响亮的喊声回荡在身后，夏橙定住脚步，不敢回头。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喉头哽咽，声如细丝，似呢喃，似自语。
上前几步，抱住背影，周游一将脑袋塞入夏橙颈窝，“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既希望你早点回来，又希望你对我仁慈些。”
“游一……”
“是我，我现在还是很生气，你以后慢慢哄我好不好？”
“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文的、收藏的、灌溉的小可爱们！新人写文，你们给了我很多鼓励，非常感谢！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