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第二十二场三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陪红玫瑰在房中看她画的画,上次送到宋公馆的那支玫瑰果然是她的手笔,丹青笔墨,弱质纤柔,比宋成绮更像名门出来的大家闺秀。
宋成绮坐在椅子里,托着下巴看她,慢慢蹙起清浅的眉。
“谢云烟,你在家怎么还化妆?”
红玫瑰被她一个“家”字弄得不知所措,继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习惯了。”
“但是这里没有外人。”宋小姐说,“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没有见过你真正的样子。”
“……我去打水。”红玫瑰垂眸,转身向外走。
“如果你不想被看见的话,就算了。”宋小姐拦住她的手,体贴道,“是我莽撞了。”
红玫瑰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她声音比方才更低,道:“我愿意。”
……
“《耳语》第二十二场四镜一次,Action!”
红玫瑰用铜盆打了盆水,在天井边洗脸,掬水之前,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宋成绮。
宋成绮朝她露出雪白的笑。
自从那晚在百乐门发生冲突,宋成绮以这样的手段将她带到别院,却从未提起她们俩之间的事。
保持亲密,却不曾捅破这层窗户纸。
红玫瑰的心也很乱,她颠沛流离半生,辗转在战火、秦楼楚馆和舞厅之间,怎会认为女子间的感情惊世骇俗?只是世道太乱,连一份真情都难容,更何况是女子与女子。
不如都顺着女孩的心意来罢。
她想看自己的样子,就让她看,想知道什么,就全都告诉她。
想要她的心,她早就给她了。
红玫瑰双手鞠了一捧水,脸颊沁上冰凉的水珠。
她的动作极慢,一帧一帧像是电影放映的慢镜头,镜头拉远,从四四方方的天空回来,落到女人洗尽铅华的脸上。
宋小姐呆住了。
那个总是画着浓妆的上海滩舞皇后,成熟风情、艳盖牡丹的女人,其实妆容下长着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鹅蛋脸、柳叶眉,肤色白匀,唇不点而红。
红玫瑰再次抬手抚上自己凉滑的脸,对她的瞠目结舌有些赧然和紧张:“怎么了?”
声音柔弱,不似先前大方。
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如果不是她自己开口,没人会把她和百乐门的红玫瑰联系在一起。
更让宋成绮震惊的是,这张脸比舞皇后红玫瑰年轻七八岁,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和外面那些女大学生差不多。
她这才想起从未问过红玫瑰的年龄。
宋小姐问:“你、你今年多少岁?”
红玫瑰顿了一下,道:“二十二。”
宋小姐脱口而出道:“那不是只比我大一岁?!”
红玫瑰沉默点了点头。
宋小姐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差一岁她们就同年了。她一直以为红玫瑰至少比她大十岁,是一个大姐姐,她们俩不是一个辈分。宋成绮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也有尊敬她的顾虑。
现在让她怎么面对对方其实和她一样大的现实?
她还怎么把她当大姐姐看待,满脑子都是肖想,迎风见长,见缝便钻,藤蔓密密地缠满她整颗心。
完了,全完了。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宋成绮隐约带上了哭腔:“你之前干吗把自己化得那么老?”
红玫瑰被她哭得措手不及,指尖摸到她轻微湿润的眼角,无奈道:“你也没问我啊。”
“你还说!”豆大的泪珠渗了出来,烫在红玫瑰细腻的指背。
女人只好哄她道:“我错了。”
宋成绮哭道:“你是错了,你不该答应我,我想看你便让我看,我回不了头了。”
红玫瑰默然片刻,说:“你可以回头。”
她放开宋成绮的肩,向后退,去端铜盆。
宋成绮一把抓住她,将她紧紧扣入怀中,不容她挣脱。
“我不想回头。”她喉咙哽咽,在女人耳边低而郑重地说。
铜盆跌落在地上,咚的一声。
铜盆底部不停地转动,尘埃落定。
……
“《耳语》第二十二场五镜一次,Action!”
宋成绮和红玫瑰并肩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见证了她们恋情的铜盆放在一边。
宋小姐伸手理了理红玫瑰额前的乱发,凑上去吻她的眼睛。
“为什么故意隐瞒自己的年龄?”
“不是故意,是你没问我。”红玫瑰神情舒展,愉悦地和她玩文字游戏。
“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对别人隐瞒自己的年龄,这总行了吧?”
“行。”红玫瑰笑道。
她叹了口气,道:“只怕这答案会令你不开心。”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是。”
红玫瑰仰头看向四角方方的天顶,许久没有开口,直到宋成绮催促她:“谢云烟。”
“谢宴楼。”
“什么?”
“我的真名。”
“……”宋小姐嘟囔了一声,道,“真有你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宋成绮唤她的新名字:“谢宴楼?”
谢宴楼轻轻笑起来,道:“我爹娘为我取的,现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那你的家人……
宋成绮自动咽下了后面的话,握住了她的手。
谢宴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陷入回忆,道:“逃亡到上海滩那年,我不到十岁,为了一口饭吃,我把自己卖到了红灯巷,做些洒扫洗衣、做饭端水的活。我想过几年,世道太平些,我攒了一笔积蓄,就离开那里。”
但是仗一打就是很多年,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变换大王旗。内忧外患,只比从前更糟。
谢宴楼渐渐出落得国色天香,她竭力掩盖自己的样貌,依然被发现了,她说服老鸨待价而沽,把接客的时间从十三岁拖延到了十五岁。再后来,她遇到了来呷妓的顾先生。
从此没有妓子锦玉,上海滩多了一个舞女云烟。
顾先生是南边的人,将她从红灯巷带出来也并非心善,是利用她为自己收集情报。
舞女云烟在上海滩汲汲营营,终于成了炙手可热的红玫瑰。
百乐门经营不善破产,她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将百乐门盘了下来,从红玫瑰变成谢老板。但她无权无势,又是个女人,人人可欺凌,遂告知南边的顾先生,情报收集工作进度喜人,她现在经营一家舞厅,只担忧……云云。
顾先生大喜,给她发了封电报,令她放心。
谢宴楼咽下不甘,不得不依附顾先生,倾尽所有却只能当百乐门明面的掌门人,谁都知道她背后的人才是值得忌惮的。
从前是顾先生,如今是宋司令。
只不能是她谢宴楼。
她一个女人,算什么呢?
风靡上海滩的舞皇后红玫瑰不能是个妓.女,谢宴楼也不想再做以色侍人的事,能避则避。
只是有时仍躲不开,顾先生要她陪的人,她不能拒绝。
她和宋成绮起冲突的那个晚上,来的就是顾先生约好的人。
谢宴楼长睫掩下黯淡,再抬起眼目光温柔,看着宋成绮道:“所以我对外一直宣称三十岁了,我不知道你没看出来。”
她后半句话近似揶揄,有意缓解沉重的气氛,逗宋成绮笑。
宋成绮如何笑得出来。
谢宴楼食指按在她的唇角,两手往上提。
宋小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眼含泪光,终究没有哭出来。谢宴楼才二十二岁,十几年的经历抵得上常人一生,她都没有哭,自己哭什么?
宋小姐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想吃面。”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
……
殷惊鸿:“卡。很好。”
她破天荒地站起来,拍了两下掌,道:“非常好,演员出来休息一下。”
过完那场最艰难的戏后,柏奚在感情戏上茅塞顿开,渐入佳境。裴宴卿更不用提,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毫无表演痕迹。
这几天的拍摄顺利得殷惊鸿和颜悦色,连说话声音都温和了。
柏奚仰了仰脸,残存的泪光在睫毛闪动,裴宴卿给她递了张纸巾,柏奚把纸巾按在眼睛上,说:“谢谢。”
她语气微微哽咽,情绪出来了,但是完全抽离还需要时间。
在休息区等待下一镜的空隙里,柏奚翻动剧本,突然道:“殷导很爱你。”
裴宴卿闻言色变。
她张口便要解释,柏奚安抚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吃醋。只是看到红玫瑰和你的名字有个相同的字,殷导应该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我听说她搁置这部电影是因为始终邀请不到你。”
裴宴卿停顿两秒,道:“这部电影她确实缠了我好几年,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参演。爱我的人数不清,我一向只选我爱的人。”
柏奚低头笑了笑。
情话她当然也爱听,何况说这些话的人是拥有数不清的爱的裴宴卿。
裴宴卿道:“我还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加入剧组是早有预谋,不是担心赔钱,也不是殷惊鸿一哭二闹,是我想和你公费恋爱,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就是我进组的目的。”
柏奚微微惊讶,没有表态:“原来是这样。”
“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柏奚已经决定喜欢她,只要不触她唯一的雷,裴宴卿做的任何事,她都不介意。
裴宴卿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她确实没生气,反而神色愉悦。
柏奚把手头的剧本翻到后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我可以在戏外也这么叫你吗?”
裴宴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小宴。”柏奚温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