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拍摄现场。
柏奚抵达的时候,裴宴卿正在化妆。
自从殷惊鸿让柏奚素颜出镜后,省去了化妆的步骤,她每次通告时间都比裴宴卿晚至少一个小时,但她在宾馆待着没事,基本和对方差不多时间到片场。
裴宴卿在片场虽不与她避嫌,却也没有刻意亲近,硬要她和自己坐一辆车——偶尔收工太晚,安全起见才捎她一程。
柏奚对裴宴卿的复杂心情在进组以后她听之任之的态度下,渐渐消弭。
变数不讲道理,她不喜欢想太多,往往事到临头,不得不思考时才会逼迫自己去深思。
譬如现在,她在自己的休息室看剧本,偶尔心神不宁时去化妆间转一圈,甚至懒得找借口,去去就回,殊不知一切看在工作人员眼中,明镜似的。
柏奚离开后,几个化妆师面面相觑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有胆子大的和裴宴卿打趣:“裴老师,需不需要我们动作快一点?有的人好像已经等不及了。”
裴宴卿望着镜子笑道:“不用,一会拍摄中心也可以见。”
顿了顿,她又道:“你们把我化得漂亮一点。”
化妆师:“放心吧,保证迷得有的人神魂颠倒。”
裴宴卿轻轻笑了一声。
要说盛装打扮,没有比这场戏的红玫瑰更盛装出席的了。
剧组通告单上今天只有一场重头戏——红玫瑰登台。
上海滩的舞潮经过了十余年的发展,已成规模。百乐门横空出世,奢靡辉煌,然而去年刚开业,几个月便宣布破产。新任老板接手百乐门,力挽狂澜,又挖来风靡上海、仙都舞厅的舞皇后红玫瑰,势必要来个开门红。
宋小姐再一次来到二楼那扇未打开的门前,随着双扇金漆红门的推开,偌大的舞厅映入眼帘。
金玉打造的销金窟,目光所及没有一根支撑,视野辽阔,可以容纳千人的舞池已有不少人在起舞,衣冠楚楚,声色迷离。
侍者将宋小姐引到座位上,欠身离开。
……
“《耳语》第三场二镜一次,Action!”
宋成绮抬手看向腕上的瑞士表,手边的酒杯分毫未动。
“宋小姐,司令大人身体可好?”有人上前向她献殷勤。
突如其来的音乐声打断那人的话,宋成绮抬目看向舞台,淡道:“开始了。”
遮挡视野的闲杂人等退回座位。
舞女们分两列登台,手持扇子,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性感大胆,挑动着看官的神经。
带着女伴的高官富贾们摸上了女伴的手,而没有女伴的大多搂紧了怀里的舞女,宋小姐妙龄女郎坐在台下,冷冷清清,别有一番出众。
从一个时刻起,名流富商纷纷坐正,宋成绮下意识摸向腰后冰冷的马鞭。
现场乐队仍在演奏,舞女仍在起舞,然而气氛却变得不同了。
宋成绮若有所感地抬头,在观众席的静默声中,巨大的白色贝壳从天而降。
现场一片沸腾。
相比台上舞女的犹抱琵琶,白色贝壳里的红玫瑰红缎旗袍扣到脖颈,严严实实,却和端庄圣洁扯不上一点关系。
她戴着同色的鸟笼网纱帽,身段袅娜,放下交叠的长腿,从贝壳里起身的一个动作,都摇曳生姿。
用男人的话来说,风骚到骨子里。
台下绝大多数都是男人,自然捧场。
宋小姐端起手边的酒,送到唇边,没有喝。
红玫瑰跳完一支舞,走到台前,握住金色的麦克风。
身段扶柳轻摆,旧上海的曲调自檀口倾吐:“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声音拉远。
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走向宋成绮,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成绮摆手让他下去。
唱到“酒不醉人人自醉”,宋小姐抿了一口酒。
红玫瑰一抬眼,媚意从生,正好笔直撞进宋小姐琥珀色的眼瞳中,宋小姐没反应过来,先愣了一下,红玫瑰接着朝她单眨了一下右眼,柔光潋滟。
这一片的男士欢声不断。
宋小姐低头喝酒,掩去唇边笑意。
……
“卡。”
殷惊鸿习惯性锁着眉,出口的话却很满意:“不错,保一条,我们先顺着拍下去。”
柏奚看了裴宴卿一眼,似乎有话想说,暂时咽了回去。
“《耳语》第三场三镜一次,Action!”
红玫瑰连唱了两支歌,一束灯光在观众席里亮起,舞厅司仪不知何时站在了宋成绮身边。
“今天是红玫瑰小姐的生日。”
司仪一挥手,一位舞女托着红底缎布的托盘款款上前,中央盛着一杯红酒,他道:“红玫瑰小姐愿与君同饮,共贺生辰。起拍价100大洋!”
百乐门换了老板以后,来舞厅的虽绝大多数非富即贵,也有攒了一笔钱进来见世面的普通人,此话一出,便有人脱口道:“100大洋一杯酒,怎么不去抢?!”
现场一片静谧,说话这人脸部慢慢涨红,偃旗息鼓。
对他来说是巨款,对在场有些人来说不过是一笔随手扔出去的打赏。
一位手边放着文明杖的先生微笑道:“区区100大洋,怎配得上红玫瑰小姐一杯酒,我出1000大洋。”
司仪:“1000大洋一次……”
“1100大洋!”
“1300!”
“1800!”
“2000!”
不断有人举手加价,微微仰头看向台上红玫瑰的神情,充满了志在必得。
宋成绮也将目光投到红玫瑰身上。
看她的唇,看她的眼,看她会不会因此产生任何波动。
什么都没有,红玫瑰只是淡淡含笑,温柔的桃花眼自带深情,注视着台下的人,仿佛拔得头筹的就是她恋慕的情人。
宋小姐又抿了一口酒。
台下加价已经到了五千大洋。
有钱人多是多,却也不都是色.欲熏心之辈,能睡上一睡就罢了,可连摸都不行,只一杯酒?红玫瑰再炙手可热,值不值这个价也得掂量掂量。
“一万大洋!”
声音从第一排传来,司仪望过去,堆笑道:“原来是纺织大王吴老板,失敬。”
“一万大洋一次。”
“一万大洋两次。”
宋小姐搁下酒杯。
“一万大洋……”
“一万零一块大洋。”敲锤落定以前,一道淡淡的年轻女声响起。
红玫瑰眼里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诧异一闪而过。
现场也一齐往出声的方向望去。
不起眼的位置里坐着一位年轻女郎,白缎衬衫,脸颊瘦削立体,美则美矣,此刻却透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身后站着小厮装扮的卫兵,为她捧着马鞭。
司仪见惯了大场面,将出乎意料掩藏得很好,笑道:“宋公馆的千金也到了,敝厅蓬荜生辉。”
满沪城有好几家姓宋的名流,能只报姓名的,只有那位说一不二的沪城督军宋司令了。
司仪报名号都是有讲究的,他认得,不代表在场其他贵客认得,若是因为不识彼此底细,阴差阳错惹出乱子,倒霉的就是舞厅了。
果然,吴老板本想争一争,到嘴边的话改了口,寒暄道:“宋司令可也到了?我等有失远迎。”
宋小姐道:“家父忙于前线,不曾到场。”
台下自是一番“沪城和平安定,欣欣向荣,全赖司令大人驻守”的吹捧。
宋小姐不动声色皱了皱眉,看向司仪,司仪令舞女端着托盘近前,自然而然打断了现场的氛围。
红玫瑰不知何时手上也多了一杯酒,自台上下来,来到宋小姐面前。
宋小姐微微诧异。
不是说同饮吗?各饮各的?
虽然她自始至终没有抱着和那群男人一样的心思,但到底年纪轻,心思直,不涉及查案的,都写在脸上。
红玫瑰扬唇,冲她举杯。
宋小姐也端起红酒杯。
正要饮下时,红玫瑰的手绕到她胳膊前,成了一个交杯的姿势。
满场哗然。
事先没说是交杯酒啊,要真是这样十万大洋也值了!
连司仪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制止红玫瑰,对方淡淡朝他睨了一眼,司仪闭上嘴。
宋小姐第一次来舞厅,不明白红玫瑰的规矩,她从成为红玫瑰那一日起,身价水涨船高,又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沪城能碰她一根手指头的,屈指可数。
宋小姐哪与人这般暧昧过,哪怕对方是个女人,虽说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她愣了愣,比常人苍白的两颊染上可疑的红晕,灯光下不显,却被近在咫尺的红玫瑰尽收眼底。
女人弯了弯眼眉。
“宋小姐?”
柔媚的女声拉回了宋成绮的神智,却仿佛坠进她眼瞳静深的黑海。
“交杯。”她红唇翕动,几不可察,简单的口型却容易读懂。
宋成绮定了定神,看着女人的眼睛,将杯沿凑到唇边。
一口一口地饮下馥郁的红酒,分不清醉的是酒,还是眼前的人。
饮到一半,女人修长柔软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暖热相触,宋小姐僵住。
红玫瑰和她换了一杯酒,宋小姐糊里糊涂地饮下女人喝过的那半杯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饮完交杯,红玫瑰嫣然一笑,回到台上。
留下宋小姐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台下有人不满,碍于红玫瑰背后的人和宋小姐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司仪配合打圆场,把话题引到宋小姐是个女子身上,众人才安慰自己,渐渐平息了怒气。
唱完了今夜最后一支曲子,红玫瑰弯腰施礼,又从白色贝壳升上去了。
舞池灯火通明,千人起舞。
三楼走廊。
红玫瑰走在长长的回廊,身后的人脚步声安静,善意提醒她道:“您今晚贸然和人交杯,可想过将来再有人拍下这杯酒,该如何收场?”
红玫瑰娇柔拨一拨鬓发,媚声道:“以后我不过生日了。”
使女面露诧异。
“可是……”
“好歹你也尊称我一句谢老板,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是,谢老板。”
红玫瑰继续往前走,幽深的走廊像走进狼的嘴里。
“日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能活到几时都不一定,谁还顾得上生日。”红玫瑰说这话时既不平淡也不哀伤,像叙述一件平常的事。
说话的使女沉默一息,垂眸平静。
“顾先生总会护着你的。”
红玫瑰足下不明显地停顿一下,神色冷清没有开口,往狼嘴最深处去了ⓨⓗ。
廊壁挂着一幅黄金鸟笼的油画,翠羽红喙的雀儿被关在笼中。
转过一道拐角,房门口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白缎衬衫的领口堆叠刺绣花纹,沿颈部蔓延白皙曲线。
那人站姿笔挺,如松如竹,墨发散落肩头,站着便是一道风景。
红玫瑰离她十几步远,不知怎的驻足,似乎闻见林间青竹的淡淡清香,又仿佛回到了回不去的故乡。
她的住处在尽头的房间,清静,但也寂寥,走廊的灯光落到此处都暗几分。
半夜停在她房门口的不速之客,明媚的容颜却胜过月华,照亮了方寸之地。
红玫瑰含笑走过来。
“宋小姐怎么不在房里等我?”
宋成绮神色闪过一丝不自在。
这是在讽刺她先前进休息室不请自入吗?
“抱歉。”
“和你开玩笑的。”红玫瑰虚搭了她的手一下,并没有真的碰到,她转身打开房门,说,“请进。”
……
“卡!”
殷惊鸿长舒了一口气,道:“很好,保一条。再来条小柏强势一点的。”
“《耳语》第三场三镜四次,Action!”
“过!”
拍摄进展十分顺利,比殷惊鸿设想的还要好,这两个人,一个天赋卓绝,经验丰富,另一个收放自如,有如神助,配合起来都不需要殷惊鸿指导,行云流水,不像在拍电影,反而像在镜头里目睹另一段人生。
导演能遇到这样的演员,人生大幸。
殷惊鸿低头看回放,边喝水边道:“休息一下,待会再拍。”
柏奚终于找到机会,走过来问导演:“为什么裴老师在台上唱歌那段没有出声啊?”
她刚刚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殷惊鸿一口水差点喷在监视器上,看向柏奚的眼神颇为复杂。
“你真不知道?”
柏奚摇头。
“不知道。”
殷惊鸿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眉头都展开了。
裴宴卿听到这边的笑声投来视线,殷惊鸿连忙别开脸,清了清嗓子,但是眼睛里的笑意还是出卖了她。
殷惊鸿向柏奚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
柏奚凑过去。
殷惊鸿悄悄道:“你裴老师,那真是要脸蛋有脸蛋,要唱功有脸蛋。”
柏奚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忍俊不禁道:“有这么夸张吗?”
殷惊鸿深深地朝裴宴卿投过去一眼,转头认真地看着柏奚,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语重心长。
“一点都不夸张,相信我,她不唱歌,对所有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