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各看各的热闹。
有几十年的姊妹反目成仇,“鹣鲽情深”的爱侣井水不犯河水,嗷嗷待哺的婴儿放声啼哭。
谁都顾不上谁。
柏奚那句话问得轻,除了离她最近的裴宴卿,谁也没听见。
刚新婚不久的裴柏二人陷入感情危机。
裴宴卿拉起柏奚的手,离开了混乱的灵堂。
柏奚全程亦步亦趋,眸子里自始至终都是冷淡。
灵堂外。
“我……”裴宴卿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没管,看着面前的柏奚一字一字认真道,“不是。我和你结婚不是为了遗产。”
“是吗?”柏奚牵起唇角,笑意愈浓道,“那你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向我求婚?”
“因为我喜欢你。”
裴宴卿的不假思索让柏奚唇边的笑意一顿,她也抬起眼帘,凝目望向对方。
“你喜欢我什么?”
“……”裴宴卿张口,却一时哑然。
感觉来了不讲道理,她怎么说得出一二三。
柏奚道:“喜欢我漂亮?还是喜欢我身材好?想要攫取我的年轻和大好年华?”
裴宴卿答道:“都有。”
人是视觉动物,她不否认柏奚的外表对她的吸引力。她对柏奚的一见钟情本来就有见色起意的成分,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她从柳牧那里见到柏奚的照片就喜欢上她了,至少是好感。
柏奚的外在条件让她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欲望,从而越来越喜欢她。
柏奚一怔。
裴宴卿道:“除了这些,我还喜欢你的灵魂,它虽然没有那么丰富多彩,却独一无二,深深地吸引着我。就像恒星对地球的吸引,我的视线无法离开你,我的心也无法不为你跳动。”
裴宴卿往前走了一步。
“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心动的感觉。柏奚,这段时间以来,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感觉不到吗?”她抓住柏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有多喜欢你,你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
女人的语气染上了难过,漂亮的眉目间也隐有哀戚。
——我有多喜欢你,你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
掌下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似乎在诉说着爱意与留恋。
柏奚却把手一点一点地,慢慢抽了回来。
“没有。”她冷漠且果决地说。
裴宴卿的手还保持着抓住她的姿势,只是掌心已经空了,ⓨⓗ她站在原地,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柏奚:“你和我结婚,确实可以多得到几个亿的遗产,不是吗?”
裴宴卿:“我不在乎这些钱,我可以都给你。”
柏奚背在身后的手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哭腔。
“可是我在乎。”
她摇头,慢慢退后。
退到几步,十几步,裴宴卿也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十几步。
柏奚:“别跟上来,我不想见到你。”
她眼里的恨不是假的,比曾经模糊的爱意更清晰。
裴宴卿被她一眼看得心脏刺痛,几乎喘不过气,停在原地。
柏奚转身,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
裴宴卿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低头掏出手机,不知不觉地点开柏奚的头像,又退出去,看见先前施若鱼发来的消息。
【你是小柏的姐姐啊,真的吗?】
【你好裴老师,我是你的粉丝!!!我超喜欢你的!!!】
【那天我们聊天,我说媒体拍到你很憔悴,还和她说了白家的八卦,分遗产的事,原话是……】
裴宴卿在台阶前坐下,往自己麻痹的掌心哈了一口气,慢慢打字道:【谢谢你啊,小鱼】
施若鱼:【不客气!如果能帮上您忙是我的荣幸!】
裴宴卿:【改天我请你吃饭[心]】
她的表情和打出来的字完全相反,漠然得和刚刚柏奚质问她时如出一辙。
好似一本尘封的旧书,风将书页翻开,才见到真正的底色。
施若鱼大概又回了句什么,裴宴卿把手机锁屏放回口袋,仰脸看向香港灰蓝色阴郁的上空。
……
“唔该借借。”
繁忙的香港街头人流如织,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女孩低声问人们借过。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深色长裤,显得身材愈发高挑ⓨⓗ。
一头长发乌稠似云,长裤短靴,曼妙背影穿梭在人潮中,像上世纪末港片街头一幕。
坐在路边的老人偶然抬头,对着她的背影脱口喊了一声:“柏……”
柏奚的背影一闪而过,似梦似幻。
老人怔神,转身进了自己的钟表店,他一边默念着什么,一边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旧光碟,虽然保存得完好,但封面上的女人面孔已经模糊不清,尚未磨损完全的地方依稀能辨认出片名——
《流水钟声杳》
上映年份:1990
他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重新收进抽屉里。
科技在进步,家里唯一一台留下来的老古董DVD也在十年前坏了,堆在阁楼。
这些上了年纪的旧物事,只能留作纪念。
就像他这把老骨头,记得被遗忘的事和人,进棺材也带着。只是再等许多年以后,又有多少人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呢。
老人坐回路边的椅子里,阖眼半寐,仿佛又见到三十年前维多利亚港的那道月光。
……
柏奚打了辆车,报了个地址。
司机颇为震惊地回头,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穿着,驱车向远离闹市区的方向驶去。
半山别墅。
车只能停在路边,柏奚结了打车费用,往别墅的大门走去。
铁门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里面也郁郁葱葱,野草丛生,有的长得小树一样高——是处荒废已久的别墅。
大门在两年前换了密码锁,柏奚用自己的指纹打开。
厚重的黑色木门缓缓向两边推开,柏奚一脚踏了进去,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像巨兽张开的大口,彻底吞噬她的背影。
*
灵堂的闹剧仍在继续。
白四姑家闹得针尖对麦芒,又因为外面有记者而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谐,不能太出格。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被叫过来的保姆抱走。
白兆麒像个吉祥物一样杵在那里,在两个姐姐吵架的间隙中出来透气,见到坐在台阶上的裴宴卿。
“她人呢?”白兆麒问。
“走了。”
“看你垂头丧气的,闹矛盾了?”
“没有。”裴宴卿起身说,“里面吵完了吗?我先回去了。”
“卿卿。”
白兆麒叫住她,裴宴卿回头,露出一个与平时无异的笑容,道:“我没事的爸爸,只是有点累了。”
“我让人送你回去。”
裴宴卿没拒绝。
回酒店的车上,她给裴椿打了个电话,裴椿没接到。
改为发信息: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她不相信我。
——可是她说她感受不到我对她的喜欢,她在骗我。
——为什么?我不明白。
——她好绝情。
——我不想谈恋爱了。
裴宴卿自言自语了一大堆,接着把觉得不合适、幼稚的话撤回,尤其是那句“不想谈恋爱”,几个小时后看到微信的裴椿:“?”
裴宴卿刷开酒店房间。
柏奚预计在这里待到白狄宗正式出殡,于是收拾了四天的行李,行李箱还在房间角落。
裴宴卿回想起近来种种甜蜜,马上反悔了:恋爱还是要谈的。
她守着柏奚的行李箱到天黑,只等来一条短信:【我回去了】
回哪儿?
裴宴卿用柏奚的身份证查了航班,十分钟后柏奚乘坐的飞机就会起飞,回到内地。
裴宴卿立刻打她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翼划过深沉的夜空,灯光在云层里闪烁,裴宴卿从窗前收回视线,慢慢地退了回去,跌坐在床沿。
裴宴卿在香港继续待了三天,等到白狄宗下葬,连夜飞回滨水。
她已经做好了和柏奚回到最初的心理准备,就当游戏读档,从新手村重新开始,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柏奚不再给她机会。
客厅柏奚喜欢窝着看书的地毯收了起来,几本书也妥善地归在书架上,书签放回原处。
房间里两人混在一起的洗漱用品分开,只剩下属于裴宴卿的那份。
她房间柏奚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差一点就要交给裴宴卿的那颗心。
裴宴卿:【晚上回家吗?】
柏奚:【在家】
裴宴卿:【没看到你】
柏奚:【在我家】
裴宴卿:【怎么不回来睡觉?】
柏奚:【没做好见你的准备】
柏奚手按住红酒的瓶口,忍住了倒酒的冲动。她怕她喝醉酒,又会想见她。
她当然感受得到裴宴卿对她的心意,就算有遗产的原因,那也只占其中的一部分,或许是很少的一部分。更甚者,真的如裴宴卿所说,她和她结婚只是因为喜欢她。
可是柏奚做不到,她没办法不去想。
可能吗?一点点的动机都没有吗?那可是唾手可得的几个亿。
“遗产”仿佛牵扯出她经年的沉疴,伤筋动骨,血肉淋漓。
她日夜纠缠的梦魇,乃至于她不长的全部人生的不幸,都和这两个字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又是这样?
为什么是裴宴卿?
柏奚擦去眼角的泪珠,把酒放回了酒柜里。
不要再牵扯了,清醒地结束这一切,没有挂碍,平静地迎接又一次突然转折后的人生,像死水一样生活。
她不该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可裴宴卿太好了,好到她再一次贪恋,忘记梦境被戳破后的痛不欲生。
柏奚:【裴小姐,我与你先前的约定全部作废。如果你不能接受现在的关系的话,我们约个时间,签署离婚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