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向来是第一场惹人爱怜,但待到日日都是满地雪白,没有丝毫明丽颜色,就算是习惯了寂寞的修士,也会看厌。
济明城,城主府。
侍人打扮的女子端着两份糕点,穿过一处供府中人游玩摆宴的云深园后,便施然走入一方偏僻院落。
——独立小院,红墙绿瓦。
庭中在主屋前种了各类名花,虽冬日枯萎的不成样子,但隐约可见来春盛景。前方水阁依湖而立,飘然冷肃,走过一窄桥,便能踏入此阁。
......
刚刚迈进院中,女侍便听到了风铃响动。
原来是湖上冷风忽然肆虐,混杂着梅香,倏然把前方的窗推开了一条缝。
她抬眸,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正见一美人垂目,白皙的指尖百无聊赖地点在棋盘上,一只手撑着下巴,蹙眉似有愁思。
“姚前辈。”
侍人推门而入,对面容冷淡的姚月恭敬开口:“少主还在城外练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让属下给您送些糕点。”
姚月看着桌上精致的百花糕,含笑启唇:“多谢。”
女子忙道不敢。
她悄悄掀起眼皮,打量着这个漂亮至极的修士,想起向来性子沉郁的少主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侍候此人,便愈发好奇。
一月前,离府已久的少主突然回来,说要在济明呆一段时间。
还带了个容貌宛如仙人般的女子,说是新拜的师尊,切莫好好相待,不可马虎。
师尊?
凌桃一开始不信,毕竟这姚前辈看着如此年轻,不像是那些老气横秋的修士,但相处久了,才知晓此人性子虽淡,却举手投足间都是温雅从容,不急不慢,偶尔抬眼看人,眸中如落沉星,漫不经心带给人的压迫和气度,不逊色少主不说,反而更为冷然。
......
被这样灼人的视线看着,自然吃不下去。
姚月望向凌桃,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女人身形一僵,回过神后,连忙退出门,像是生怕被吞了的模样。
“本座竟如此吓人么......”
姚月失笑摇头,疏懒至极。
她捻起一块糕点,轻咬了一口。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的确不错。
姚月闲适地把玩指间白棋,在清甜的余味中,继续思量刚才的事。
宁安自从恢复了记忆,性子似乎寡言许多。
姚月带她去荡尘神君殿内,得到的回答,是人记忆刚刚复苏,尚没有和神魄完全融合的缘故。
但在济明城相处了一月有余后,姚月愈发觉得,自家这徒弟近日着实有些奇怪。
不仅话少了,而且,还......
躲着她。
更严重的是,不与她亲近。
这种改变,让习惯身处上位的神君都慢慢起了愁绪,想了好几天,也难以安眠。
......
银月悬空,清光明澈。
宁安今夜收到了轻英的传音符,说让她和姚月快些回宗,荡尘先祖和白掌门结为道侣的合籍之礼将要举行,宗内正张灯结彩,喜气一片,眼巴巴等着好日子呢!
“......师尊?”
推开门,见屋内无一人影,宁安挑眉,手中攥着的传音符瞬间顿在空中。
她刚想转身,一双手就突然从身后探出,重重揽住她的腰。
姚月垂眼,看着宁安腕骨处的红绳,语气有些闷闷不乐:“三天了,怎么才回来?”
宁安转身,按着面前人的肩膀,轻笑道:“家妹还小,守城的黑甲军性子轻狂,首领亦然,有些不服她的管教,所以,弟子不得不处理了一些事,回来晚了。”
姚月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看着她。
宁安疑惑:“时生,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姚月轻轻摇头。
她弯了弯唇角,忽然道:“只是觉得,你的气息很奇怪......”
“是么?”宁安拉着她的手走向桌前,两人对坐,她为人斟了一杯灵酒,慢慢道:“哪里奇怪?”
“不会又生了心魔罢?”姚月低头啜饮一口,状似不经意问道。
“是有些麻烦。”
“.......嗯?”
听道宁安这句话,姚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沉下眼眸。
“什么?”她说。
宁安垂眼,带着几分肆意地打量眼前的美人面,忽而问道:“师尊可要离我远些,弟子说不定何时,会变成另一个人。”
姚月听的疑惑,眉间轻蹙,语气则更为认真了。
“什么意思?”
“时生,我融合今世记忆时,发现识海中有一缕主魄之外的意识。”
意识与魄身一体,藏于识海中。
一副肉身,怎么会有两个人的意识存在?莫不是有游魂夺舍?
姚月听罢,眸中愈加深沉。
宁安看着她的眼睛,自然知道师尊在想些什么,她的语气极轻:“不是。”
“是我今世的缘故。”
宁安道:“此生,我似乎比较抵触记忆的复苏,以至于有一抹今世神念,无论如何都不想与魄身相容,竟然脱离主魄生了意识,藏在我识海中......”
说到这里,她凝眸,话也变得冷然许多:“这几日,还妄图占据肉身。”
“李折玉?”
姚月身为元道大能,在修仙界呆久了,自然知晓些奇事异象,只是这种极为罕见的事发生在她好不容易恢复记忆的道侣身上,就着实令人烦忧。
“师尊怎么知道?”
闻言,宁安一怔。
“今世的神念,不是她又是谁?”
姚月了然,闲适道:“只有执念才能催生意识,此事并非绝无仅有,万年前,灵机先祖抛却肉身,于人界轮回十世以寻求突破契机,最后一世,便同你一般,一身两念,互相争夺对主魄的操纵。”
宁安眸中一暗。
她问:“那要如何除去她的执意?”
姚月将棋盘推到一边,又捻起块白糕,咬了一口后,面容清冷道:“要看她想要什么。”
“所以,折玉想要什么?”
宁安听到自家道侣如此亲切地唤折玉二字,眉间一皱,起身就要离去。
“你要走?”
“李折玉平生对血亲友人淡薄,与她有关的寥寥无几,师尊觉得,她想要什么。”
说完,宁安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姿容无双的神君,微微笑道。
“原来如此。”
姚月站起来,一把拉住女人柔软的墨袖,她突然恍然大悟般开口,语气清淡至极:“怪不得这几天你日日躲着本座,原来.......”
她话锋微顿,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堪称诡艳的笑意,与这张清冷的面容格格不入。
“怀黎……”她垂眸道:“你是在吃醋么?”
既然看她,那么,那抹意识的执念就是自己了。
姚月低笑出声,她上前几步,虚虚贴在宁安身前:“你今生,莫不是在恢复记忆前,就......”
“就爱上师尊了。”
宁安忽然扣住她的腰,将人往前一带,话里带着些莫名的寒意,低眸道:“......的确不错。”
“那你这不是......”
“对。”
女人低低一笑,打断了她的话。
她道:“弟子和自己吃味,不可以嘛?”
满室寂静。
在姚月怔怔的神色下,宁安直接拽着人就往内室走,拉扯中碰倒屏风,还撒了一杯灵酒。
......
夜色下,房间中传来几声闷响。
如今宁安因转世之力,神魄修为竟到了元道境界,虽然还未曾恢复完全,但两个人的神识早已不分伯仲。
宁安将道气化为银丝束住姚月手腕,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让人挣脱不掉。
“不是担心被占据识海么?”
姚月手腕使劲拽了拽,发现摆脱不掉,气息便乱了许多,她躲着宁安的手,却依旧被人轻柔地取下玉冠,发丝垂落在胸前,衬得双颊血色更甚。
“怀黎.......你......你先解开,我来助你融合它,那本就是你,融合意识容易的多,趁它现在还没有产生常人五感,快快将其消弥才对......”
宁安看着人正正经经的模样,轻轻点头。
“嗯。”
她道:“师尊说的对。”
那为何不解开术法?
“时生,今日回府前,我便已经将其融合了。”
“那抹意识虽然微弱,但的确耗费了我不少力气。”
“将其融合后,神念回归魄身,你猜弟子发现了什么?”
看着坐在床沿的人煞有介事的面容,姚月仔细感知了一下。
过了半晌,她知事情已经了结,便错开视线,淡声问道:“什么?”
“是今世,我初见你时。”
姚月闻言垂下眸子,眉间微蹙:“当初收徒大殿,本座与折玉初次相见,也就是遥遥一眼罢了。”
只是见了一面,便能够生出这般执念么?
思及此,姚月余光瞥到身边人似笑非笑的模样,又轻轻扯了扯束缚双腕的银丝,呼吸不稳,干脆侧过头不去看她。
“......见色起意,非君子所为。”
她轻轻启唇。
宁安眉眼含笑,心念一动,为她解开术法,随后,将似乎要起身离去的人压在床上。
头掩在姚月锁骨处,感受着微微的颤栗和起伏的呼吸,她闷声笑了笑。
“笑什么。”
姚月握住她的发丝,闭上眼睛。
“前世今世,都不是个乖顺徒儿。”她又补充了一句。
“弟子本来就不是好人。”宁安吻在她的眼尾上,一个月中,除了这几日她为了融合那抹意识闭关不回,两人也算是朝夕相处,但不知为何,她总是感到有一股郁气,沉沉压在心头。
“无论几世,我只心念你。”
姚月不擅长说些甜言蜜语,她抱住身上的人,笑得极为温柔,似是一抹春风,在寂静的房间中,忽而道:“你在怕什么呢?”
身为李折玉时,她饱读诗书,仙骨卓绝,有良好的家世,还有母亲阿妹的爱,血亲之间那般沉甸甸的情意,她虽因寒疾性子沉默,但依旧能够笨拙地感知到。
可活了千年的,是宁安不是么?
宁安什么都没有。
无数的情绪突然在深夜溢出,在心底泛滥成灾。
“如果李折玉不是宁安,你......”
你会爱一个性子相近,但更好的人么?宁安眼底沉沉,琥珀色的眸子一片幽暗。
姚月笑了。
她有点明白自家道侣的意思,也知道这些天,眼前人为何如此安分守己,不曾逾越。
“你的神魄,从始至终都是宁安。”
姚月温声道:“折玉只是你这二十年多年记忆的承受,我的道侣只有怀黎不是么?而怀黎,只要站在本座面前,本座便欢喜。”
她的话这般轻。
落在宁安心尖,却似乎掀起了一场山呼海啸。
她说只要站在她面前。
就欢喜。
......
“唔......”
肩颈处的刺痛来得猝不及防,让姚月唇边溢出一声轻呼,她攸然抬眼,便发觉身上的人眸光亮的惊人,眼底还泛着淡红。
“既然想通了,还不快滚下去!”
脸上一热,姚月避开那温情的视线,沉声道。
宁安的手指顺着流畅的腰线向下滑,动作间暧昧至极。
“时生......”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几乎是在喉间挤出,气息滚烫无比。
灯烛不知为何倏然熄灭。
在突如其来的昏暗里,姚月眸中水光一漾,突然急.喘出声。
侵.占来得毫无征兆。
她的眼尾溢出薄薄水光,润泽清亮,有些失神。
两人的衣袍落了满地,堆叠在一起。
这样的亲密无间,真是久违地让人追忆。
......
“......师尊在走神不成?”
透过如水的月华,宁安在那漂亮的蝴蝶骨上烙下几点靡.艳红痕。
姚月气息喘喘,被汗浸湿的手指下意识抓住床边的帷幔,却不小心惊了上面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姚前辈?”
凌桃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有些关切,在夜色中清晰蔓延。
“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
宁安凑到姚月耳边,唇畔带笑,低低启唇,似情人呢语。
“姚...前辈,有人在唤你呢。”
姚月舔了舔唇,勉力保持平静。
“……无事,猫...嗯...猫跑了......”
原来是屋子里进了小畜生。
凌桃心中顿时升起一抹莫名的责任感,“是跑到院子里了么?”
“前辈放心!”
“属下我守了几年城,定能更把那无礼的小畜生给捉了去!”
姚月咬牙忍过一阵难挨,发丝贴在鬓边,她的面容倦懒又清艳。
听着走远的脚步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姚月伸手就要推开人。
但却又被人扣住手,捉住轻吻。
......
院中空阔无人。咸驻付
待月色渐渐沉落,和暖的晨光再次于东际破晓,响了整夜的风铃,才终于疲惫地恢复到沉寂中来。
......
此时,远在千里外的祈安城,长街上,有人打马而过,惊了不少行人。
“......这是谁?!”
“看背影穿着,好似天青宗修士。”
闯过几条街巷,姜抚书于一处府邸外翻身下马。
不远处的玉兰花开的极盛,隔着那高高的朱墙,女子长身玉立,恍惚间听到了孩童响亮的哭喊。
“子七......”
她将手放在墙上,墙体冰冷坚硬,姜抚书却觉得轻快。
“这一世,我不要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