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雨,窗外十数杆细竹被刷洗的干净葱绿,土地里冒出小小的笋尖,挣扎着破土而出。
到清晨,雨停了,天边升起旭日,轻暖的阳光斜穿过空气中的雨雾,折射五彩斑斓的彩虹。轻风摇动竹林,斑驳的光影流水一般淌进屋里。
床前的帘帐被勾了起来,躺在床上还没起身的穆清辞,有些呆愣地盯着地上那一帘幽静的竹影光斑,努力回想方才将她惊醒的噩梦,却想不起来一点内容。
就在她快要抓到一点记忆的朦胧碎片时,脑袋就开始作痛,她有些苦闷地摁住太阳穴,索性放弃了思考。
侍女秋青捧着衣服走到床前来,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公子,你夜里睡得好么?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穆清辞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很不满意自己眼下的处境。她是个女人,可服侍她的两名侍女都称呼她为“公子”。
更糟糕的是,她失忆了,脑海里完全没有过往二十几年的记忆。不过近几日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
另一位叫做竹黄的侍女告诉过她,她的母亲是先帝的妃子,而当今皇帝谋朝篡位其心可诛,她身为皇女不得不女扮男装,在隐姓埋名多年如今已是阳教教主的外公的督促下,立誓诛杀昏君,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不幸的是,两天前,教里出了私通朝廷的内仠,这人身份暴露后,拼着一死也要杀了她,好在教主及时出手制止,恶贼虽没有得手,但她还是被伤了脑袋,失去了记忆。
穆清辞听完,总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对她来说毫无真实感,完全不能感同身受。
没错,她是失忆了,可她又没有失智,枪打出头鸟,跟朝廷对着干,很容易死翘翘的。
这不,她啥还没做呢,就被人打失忆了,她怎么可能会干这么危险的事情!
穆清辞敢肯定,自己绝对是被外公逼迫的。该死的老头子,先帝又不是他爹,这么积极谋划复仇干什么!
但在侍女面前,穆清辞还没有傻到会向她坦白心迹,她都不能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合伙骗她的呢。
穆清辞乖乖张开手臂,让秋青给她穿上衣服,演出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悲伤道,“我记得,今天是父皇的祭日。”
秋青微笑点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叮嘱她说,“是了,今天是先帝的祭日,公子一定要牢记教主和惠妃娘娘的话,将礼数都做全了,不要给人挑出错来。”
穆清辞想起江无厌和江芷姌这对父女,莫名生出些烦躁情绪来。虽说她们应该是她最亲的亲人,但是不知道为何,她总对这两人生不出亲近的心思。
尤其是江无厌,看着他那张看似宽厚忠实的脸,她心里竟有些怕。大概是因为他看人的眼神太凌厉,像是闪电一样打在人身上,叫人畏惧。
“我知道了。”穆清辞低眉,掩下眼中的反感。
秋青替她整理好衣服,另外取过麻衣缟素,给她披在外面。接着,竹黄捧过来洗漱的用具,将浸在热水中的帕子拧干,给她擦脸。
穆清辞很不适应她们如此细致的伺候,她又不是没长手。难道过去二十几年,她都是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实在难以想象。
身边这些人有太多令她怀疑的地方,她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她们。
而且……穆清辞伸手摁住左手虎口上的奇怪图案,那是三个很奇怪的符号,她竟然一个都看不懂!
她没来得觉得,这三个符号肯定很重要,她必须得想办法弄清楚它们的意思。
也许她应该想办法离开城主府,去问问其它认识自己的人,这样她才能搞清楚在失忆前,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用过早饭,穆清辞拿上拐杖,在侍女的引领下,去到前面的大厅。
大厅里已经聚满了人,一眼看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大概有数百之众。
穆清辞一一扫过去,发现这些男人无一不是劲装打扮,手持兵刃,面容凶恶严肃。一种无形的威压向她扑过来,叫她好一阵窒息。
此时此刻,站在厅前,乔装打扮的她,就像是混入狼群的孤羊,是个异类。
等了一会,厅内钟声敲响,江无厌捧着先帝的灵位走出来,江芷姌跟在后面,一身缟素,面容悲戚。
江无厌将灵牌供在神龛上,接过旁边一人递来的线香,供奉在灵前。
穆清辞走到江芷姌身边站定,用余光打量她那张虽有了细微的皱纹但仍旧不失风韵的脸,猜测她年岁至多不过四十。
那她入宫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寻常的家庭哪里舍得把年轻的姑娘往宫里那样的地方送呢?
一声浑厚悠长的“致祭——”将穆清辞唤回了神,她抬起头,见厅里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只有江无厌还挺身立在灵位前,朝她投来凌厉的一瞥。
穆清辞吓了一跳,立刻低了头,将拐杖收起,忍着腿疼,跪了下去,心里安慰自己,跪死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觉到身上那道渗人的视线离开了,穆清辞这才敢悄悄抬起头,看向江无厌。他手中拿着祭文稿,已经慷概激昂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这祭稿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极具煽动性,先是悼念先帝明德,颂扬他为千古一帝,再唾骂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弑父弑兄,杀忠臣害贤良,还施行苛政,搞得民不聊生。
厅内众人听了,都是气愤填膺,恨不得立刻暴起杀了这狗皇帝!
穆清辞看到众人都一脸悲愤,就知道江无厌这通表演成功了。
等会还有她的戏份呢,昨天江无厌就交给她一段话 ,让她记住,方才秋青还检查了来着。这段话不长,让她记下来不难,可她心里不情愿念。
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皇子不是那么回事,一点权利也没有,什么都得听江无厌的,真的可恶!
江无厌将视线投向江芷姌和穆清辞,语气沉重,“当年逆贼逼宫,先帝和太子竟无一保全,实是奇冤啊。但好在惠妃娘娘逃过了这贼子的毒害,保下了先帝的血脉。如今二十年过去,三皇子也已成年,也是时候可以为先帝报仇雪恨了。”
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投向穆清辞,脸上神情异彩纷呈,有惊讶错愕的,也有怀疑猜忌的。
“崔教主,我此次过来,是来祭拜先帝的,从未打算参与你们造反的事情,你要是想当皇帝,我也是一万个不赞成,这皇位上坐的必须是萧家的子孙。可如今你随便拉个人出来,就说他是先帝的血脉,这……你拿人当傻子糊弄呢?”
穆清辞顺势起身,抬眼看向说话的人,发现是一个体健肚圆的高个男人,气势汹汹,哪怕是在江无厌的地盘上,对江无厌也毫无畏惧之色。
江无厌眼中闪过一丝憎恶,但很快他就收敛了情绪,缓声道,“李将军,你有怀疑我可以理解,只是我崔某哪里敢拿先帝的血脉开玩笑。你作为先太子的心腹,我相信你身边肯定有宫中的人,大可以上前来一辨,看此女是不是惠妃,此子是不是先帝之子。”
李岩看江无厌神色不似作伪,招招手,立刻有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江芷姌面前。
他一看见江芷姌,就激动起来,“这的确是惠妃娘娘啊!”
再去看穆清辞,“此子和先帝确实相像——三皇子。”
老太监长身伏跪在地上,“老奴见过三皇子。”
李岩闻言更是激动,两眼含泪道,“苍天有眼啊,江山后继有人了!我愿奉三皇子为主,杀奸贼株暴君,为先帝,为太子,为这天下的百姓,报仇雪恨!”
有人喊出李岩的来历,“这可是曾抵御犬戎的李将军,谁人不敬仰,可恨那狗皇帝一上位,就把李将军贬到边南去了。”
众人一听,当即信了八分,纷纷神情激昂起来,要立誓要追随三皇子,为先帝报仇。
穆清辞冷眼看着众人,心里毫无波澜,她清楚李岩早就和江无厌联手了,这只不过是他们做的一场戏,一边堵了其它人怀疑的嘴,一边坐实了她的皇子身份,真是聪明!
这之后就该是她演戏了,她俯下身将老太监扶起来,看着他颤颤巍巍战战兢兢感激涕零的样子,都想夸他一句了——真是个好奴才!可惜她台词里没这句。
在江无厌的注视下,穆清辞忍着不适,将记下的稿子念出来,“在座诸位都比我年长,我合该叫一声叔叔伯伯。聿洺不过一凡人,不敢自恃皇子的身份,也绝无称帝的野心,我只想为爹爹和兄长报仇,还请叔叔伯伯助我!”
众人立刻嚷起来,“狗皇帝倒行逆施,害得百姓连口饭都吃不上,就算三皇子不求我们,我也是要杀进京师,反了他的!”
“这皇帝,三皇子你不来做,难道要我们这些草莽来做吗?只怕天下人都不服气!”
穆清辞低下头,不再开口。这不过是推拒之词,显得她谦逊合礼。江无厌分给她的戏份就这么点,剩下的话,都由他来说。
“既然众人都愿意替先帝报这冤仇,那么——”江无厌说着,忽然变了脸色,视线朝人群中扫去,怒道,“你们之中,怎么会有个女人?”
穆清辞听了这话也是一惊,立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黑压压的人群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穿白衣的女子。
她身量十分高挑,浅蓝色的发带将黑发高高束起,利落干练。脸上蒙着面巾,只露着一双冷冰冰的眸子,颇有些冷酷。
穆清辞很是疑惑,这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孤身混进阳教,在这光明正大的偷听,当真是不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