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黄昏时分,船到了南阳城的港口,水面上映着夕阳破碎的金光,波光粼粼。
穆清辞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拄着拐杖走到船头,看见前面停泊了许多渔船沙舟,正在井然有序地下人卸货。
等了一会儿,她们的船才靠岸。岸边停着艘小舢板,上面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手上都拿着刀枪,凶神恶煞。
为首那个,在这样冷冽的冬日也打着赤膊,胸前好几道伤疤,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那人觉察到穆清辞打量的视线,立刻瞪了回来,“小崽子,乱看什么!”
穆清辞微微皱眉,换平时她肯定要怼回去。但她看情势猜测,这人是这些船队的头子。她被江无厌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南阳城,最好谨慎行事,不要一来就与人起冲突。
她故意放沉了声音,笑道,“我看大哥你英武非凡,一看就不像是寻常人物,十分钦佩,敢问大哥江湖名号?”
“嘿……你是什么玩意,也配知道我的名号?”赤膊汉子大笑起来,其余人跟着哄笑。
但很快,这笑声就戛然而止,众人视线朝穆清辞身后望去,眼里瞬间染上不安。
穆清辞顺着他们的视线转过身看去,不知何时江无厌竟然站在了她身后,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她刚才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赤膊汉子立刻纵身跳到船板上来,殷勤道,“教主,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不然,兄弟我早就派人去接你了!”
江无厌眼神凌厉,往他身上一扫,怒道,“王三虎,咱们教里出了内仠,把我的行踪告诉了官府,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王三虎闻言大怒,“什么?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告的密,我立马去杀了他!”
穆清辞在一旁暗暗观察这两人神情,发现江无厌是假怒,实则是在看王三虎的反应;而王三虎却是真怒,看着不像是那个告密之人。
果然,江无厌的语气缓和下来,“知道我行踪的不过三人,此事我心中有数,我自然会处罚他。”
王三虎又把那人骂了一顿,“让我知道是谁,我亲自砍了他的头”,转脸看向穆清辞,“教主,这位是……”
江无厌语含警告,“她的身份,你暂时无需知晓。”
王三虎收了视线,不敢再探究,但也知道这人来历必定非同小可,不然教主不会亲自去把她带回来。
想到他曾对着穆清辞口出恶言,当即抱拳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穆清辞垂下眸子,掩去情绪。虽然她心里恨不得一拳锤爆他的狗头,但此时也只能按下恼意,陪他演戏。
她微微笑道,“这有什么关系,都是朋友,几句玩笑话而已,我怎么会计较这个。”
王三虎看她说话还挺文雅,脾气也温和,跟他们这些走江湖的很是不一样;再打量她的外貌穿着,面皮白净,衣着华贵,越看越觉得纳罕。
这人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教主把她带回来是什么意思?他眼珠一转,也不敢再多问,立刻安排了车马来护送。
穆清辞有腿伤,骑不了马,只能坐轿子。一上轿,她就把轿帘子掀开,往外面看,暗暗记住港口的方位和进城的道路。
不多时,她们到了一座异常宽阔华贵的府邸前,穆清辞抬头看去,只见牌匾上写着“城主府”三个大字,心里不由得大惊。
难道这阳教竟然把整个南阳城都占领了,堂而皇之地入驻了城主府?
穆清辞跟在江老头身后,和身旁的江芷姌一起,就这般大摇大摆地从城主府正门而入。
进了大门,内里的场景更是让穆清辞惊讶,沿途都有拿刀披甲的守卫驻守,见到江无厌纷纷行礼。
她们一路走进大厅,看见上首一把交椅,旁边柱子上刻着对联,“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靠墙摆着两列兵器架,架上武器擦得噌亮,叫穆清辞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迎出来,同江无厌见礼,方才问起,“城主,你此去北地,可还顺利?”
江无厌走到上首的交椅上坐下,朝这男人微微颔首,“宋轩,我邀请的人,都到了没有?”
宋轩沉静答道,“城主放心,七堂堂主都已经来了,其余的人,大概这两日也就到了,定然不会误了祭礼。”
宋轩对江无厌的称呼,立刻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他的确已经占领了南阳城。他们简单聊了几句教中的事务,什么“堂主”“祭礼”她都听不太明白,正胡乱猜想,就又听江无厌提起内仠一事。
江无厌不露声色地问,“这两日,教中可有异动?”
宋轩恭敬答,“教中平安无事。”
江无厌骤然冷笑,“可我怎么发现,有人向官府投诚报信?宋轩,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连个人都盯不住了?”
宋轩冷汗都下来了,“教主,此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江无厌意有所指,“我的行踪,教中只有三人知晓,如今却泄露给了官府,若不是你盯不住人,就只能是有人监守自盗了!”
宋轩脸色愈发苍白,“教主,我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绝无可能背叛你,背叛我教!”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教主带回来的这两人是什么身份,现下也不敢开口了,立誓要把这叛徒揪出来后,便从大厅退了出去。
穆清辞看宋轩这番应答,总觉得他有些心虚,远不如王三虎表现得那般笃定,内奸的嫌疑很大。这样看来,江无厌和他这些属下,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啊!
江无厌处置了此事,方将目光投向江芷姌,“这两日,那千依百顺甘露都喂她喝了没有?”
“每日都喝了,”江芷姌生怕父亲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都是我亲自盯着她喝下去的。”
江老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见状,江女幽幽松了口气,她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了,一丝微妙的开心自心底腾起。
江无厌看向穆清辞,像是盯着什么货物一样,上下打量她。穆清辞本就长得英气,束起发,又换上长袍锦衣,从外表来看,的确就是个贵族公子。
他扬起一丝笑来,朝穆清辞招了招手。穆清辞看到他那慈祥的笑容,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死老头又想搞哪出啊!
她浑身僵硬着走到他面前,老实喊道,“外公。”线朱富
江无厌点点头,缓声问她,“你现在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穆清辞想也没想就说,“萧聿洺。”她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江无厌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下去,“很好,孩子。你现在如实告诉外公,沈临江是不是你杀的?”
沈临江……一丝悚然顺着脊骨爬上了穆清辞的后颈。她猛地攥紧了手,很想要思索出个答案,可脑子却一片空白,甚至是隐隐作痛。
“外公,我不知道沈临江是谁。”她如实答道。
表面看起来,穆清辞很是平静,可她心里却早在听到沈临江这个陌生的名字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今天早晨,她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因为据她的推断,千依百顺甘露里的药草成分,会使人神经迷乱。
喝了药的她,记不清一些细节的东西,也正常。可她以为自己只是忘记了一些小事,却没想到,她竟连认识的人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在这样下去,她岂不是要彻底忘记自己的来路,忘记素问,甚至是忘记逃跑,如江无厌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一具毫无思想的傀儡?她只觉得惊悚。
可江无厌却满意极了,“很好!”
他将目光投向女儿,“芷姌,你做得不错!再过两天,我就把逝颜丹的毒给你解了。”
江芷姌正因穆清辞的回答而错愕不已,冷不防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竟不敢相信,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大喜道,“谢谢父亲!”
她就知道,父亲不会亏待她的。她颤手摸上脸颊,眼里泪光闪动,二十年……二十年了,她终于可以恢复自己的面容了!
是夜,穆清辞住进江老头安排的后院,夜里无事,她在院中喝茶,两个侍女守在身边。
二人身形高挑,走动间,布料下的四肢若隐若现,隐隐能看出坚硬的轮廓,下盘很稳,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估摸是那江老头派来监视自己的。
真让人不爽!穆清辞喝了口茶,托腮望天。
临睡前,江芷姌指挥侍女把药端了上来,“公子,该喝药了。”
穆清辞如今知道了这药的恐怖之处,哪里还敢再喝,无奈江芷姌一直盯着她,不看到她咽下去就不离开。
江芷姌刚得了江无厌的许诺,现今正是意志坚决的时候,穆清辞根本软化不了她,她只能将混着药汁的水喝下去。
好在这一次,穆清辞已经根据这药能逐渐使人失忆的药效,倒推出炼制这千依百顺甘露最关键的一味草药——萱草。
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出了一张粗略的解药方子,可惜这对被困的她一点用处也没有,她根本就没可能拿到药物。
穆清辞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明天醒来,千万不要将药方忘了,也不要将素问忘了。
江芷姌盯着她喝完药后就离开了,侍女中的一位,叫做秋青的,过来服侍她睡下。
秋青还在床前的踏板处铺上被褥,看样子连夜里都要守着她睡。
穆清辞暗道不妙,她必须现在就想办法把这些事情都记下来,否则等到了明天,谁知道她还能记住什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写在纸上。可是房里的东西,这两个侍女肯定会检查,记在纸上除了暴露她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了。
她咬住指甲,暗暗思索,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留下线索,用来提醒失忆后的自己呢?
穆清辞灵光一现,忽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