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冷风将破门吹得啪啪响,烧着铁锅的火挣扎着,歪倒下去又很快燃起来。

  穆清辞看倒圣婆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满是皱纹的脸耷拉下来,一滴泪从早她满是沧桑的眼中涌出。

  沉默的死寂过后,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她的命。”

  原来,南锦平自幼被遗弃,好在她人聪明,心思也活泛,靠吃百家饭长大成人。

  十二岁那年,南锦平碰见游医圣婆婆,跟在她身后走了三天三夜,把鞋底都磨穿了。她苦苦哀求圣婆婆,要拜她为师,学习医术。

  圣婆婆看她心诚,就收了她做义女,并让她立下誓言:

  南锦平需为圣婆婆养老送终,此生都不得结婚嫁人。

  六年后,学到了圣婆婆所有医术的南锦平将当初立下的誓言抛在脑后,与年轻书生袁吟天私奔逃走。

  “她违背了自己亲口立下的誓言,会应誓惨死,也不意外。”

  圣婆婆抓住穆清辞的手,神情激动,“你说,素问是她的女儿?我绝不能再叫她步上她娘的后尘!”

  “她告诉我说,三日后就会来接你。今天已是第三天,等她过来,我就要带她走,离开京师!”

  穆清辞只觉得她那只瘦得只见骨头的手,像是一把铁钳一样,箍得她手腕生疼。

  然而,想到袁素问,她又有些心疼,张着嘴,喉咙被如刀的冷风割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袁素问知道圣婆婆就是她素未蒙面的姥姥,她还会抛下一切离开,只为去寻找那一个难以证实的真相吗?

  可是没有如果,袁素问就是和圣婆婆错过了。

  一个穷尽后半生等待着女儿的归来,一个耗尽前半生探寻母亲死亡的真相。

  穆清辞将手里捏皱的信递过去,声音沙哑,“她,不会回来了……”

  圣婆婆看完信,脸色更加灰败,好似瞬间苍老了数岁。她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吓得穆清辞立刻上前扶住她。

  这老婆婆看起来也六七十的人了,可别这一摔就摔死了!

  谁想圣婆婆力气比她还大,一把将她推开,蹭地从地上站起来,“我要进城!”

  她伸手从那只竹篮子里掏出一把短柄的尖嘴锄,拴在腰带上,抖了抖衣裳,把佝偻的背挺直了,一改先前的苍老与颓败,精神振奋地推门出去。

  穆清辞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敢情您老人家都是装的啊。就这气势汹汹的劲,哪个不长眼的劫匪敢打劫你?

  她将书和信件裹在一起,塞进怀里,追上去,“等一等,圣姥,你带上我啊!”

  ——砰!

  穆清辞才走到门前,门从外面推开,直接把她拍在了地上。

  折返回来的圣婆婆拎上炖着饭菜铁锅就走,“路上吃,别浪费了。”

  穆清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冒金星地跟上去。

  屋外是漫天的飞雪,地上树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

  穆清辞裹紧了衣服,把手缩在袖子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跟上在前面健步如飞的圣婆婆——这简直不科学!

  没过多久,她的鞋袜就全湿透了,脚泡在雪水里,彻底失去了知觉。

  可是穆清辞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想走快点,再走快一点,然后就可以见到袁素问,见到她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

  …

  京师城的城头倏地从白雪皑皑的树林后冒出来。八面的城门都关了,墙头有士兵在巡逻,盔甲反射着冷光。

  城墙前是一片空旷的地带,白色的雪会让她们的身影暴露无遗。

  圣婆婆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等穆清辞走过来,随手把已经吃了大半的铁锅塞给她,“你先吃点饭,补充体力,我去探探情况。”

  穆清辞把锅抱在怀里,锅身还有些微的温度,她将手整个贴上去,借此汲取些温暖。

  圣婆婆使出轻功,风一般窜出林子。穆清辞只看见雪地上一串脚印,正快速地向着城门走去。

  没想到这圣婆婆是真人不露面,亏她还当真以为她是什么可怜人,结果武功这么厉害。这样一想,还是手无寸铁的她最可怜。

  穆清辞埋头把锅里炖的汤饭吃完,身体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她抬头看向前面,发现城墙上的巡逻忽然变多了,再张望一番,竟找不到圣婆婆的身影。

  难道圣婆婆已经进了城,把她丢在这里不管了吗?穆清辞有些慌乱起来,那她还要不要进城呢?

  穆清辞决定再等等。

  雪还在不停地下,很快,穆清辞的头发就全部染白了,身体开始发寒颤。

  她猜测,圣婆婆可能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无法再回来带她进城了。

  穆清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进城。无论如何,她也不想那天早上,是和袁素问的最后一面。至少——也要让她告个白啊!

  穆清辞没有圣婆婆那样厉害的轻功,只能脱下身上显眼的棉袄,把头发拿白布紧紧缠上,身上只剩白色的薄衫,还要裹满雪,趴在雪地里,匍匐过去。

  风雪刮得更大了,棉絮状的雪花飘落下来,白茫茫的一片。

  穆清辞陷在雪地里,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就算城墙上的士兵往这边看,也不可能发现端倪。

  雪花落满了穆清辞的眉毛,眨一眨眼睛,就扑簌簌落下来。一开始,还被她脸上的温度化作水,渐渐的,她的脸就跟雪一个温度了。

  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脚冰凉僵硬,体温在极速流失。

  抬头看向城墙,还有一半的距离,只要再坚持一下……她继续往前爬,就像是灵魂拖着一具笨重的尸体,慢慢地,她竟觉得身体不是那么冷了,反倒隐隐有些发热。

  穆清辞只觉不妙,这几乎是失温的前兆,再这样下去,她会冻死在雪地里。

  好在没有没有多远的距离了,穆清辞直接站起来,身上的雪哗啦往下砸,她快步跑过去,一头撞在墙根下,滑倒在地。

  可她不能坐下来休息,她还要进城,她还要去救袁素问。

  但是城门已经关了,她又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可以爬上城墙去。

  穆清辞绕着墙根往前走,思考能不能给城墙挖一个洞,不然就从地上挖下去,把城墙挖通。

  她敲了敲城墙,正打算寻找一个薄弱的地方开干,就发现枯草堆后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狗洞,那洞口勉强可以塞进她的脑袋。

  可是穆清辞的体型并不瘦弱,相反还有几分健壮,她把脑袋塞进去后,却发现肩膀过不去,牢牢地给卡在洞口,进退两难。

  穆清辞想起来武侠小说里有名的“缩骨功”,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去拜师学艺。最终,穆清辞一狠心,直接用蛮力把肩膀挤了过去,代价就是肩膀两边的皮肉全部被冷硬的石墙刮了下来。

  穆清辞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只好挖雪盖上伤口,止止疼。接着,从身上扯下几根烂布条,草草包扎好。

  她决定先去青玉巷找红玉,素问回京师肯定会先去她那里。

  天冷,街上看不见什么人,只是偶尔会有几个巡逻的士兵。穆清辞不幸撞上他们一次,眼看就要被发现,她立刻捏住鼻子,闭着眼睛往街边的排水沟里跳下去。

  水沟里丢满了垃圾和废弃物,沤在一起散发出腐臭的死人味,雪落上去就被咕嘟咕嘟消解了。穆清辞闻着这味恶心得快吐了,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等巡逻的人一走,她立刻从水沟里爬出来,不说气味如何,整个人都被冷水泡僵硬了。加上沾了水的衣服给冷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像穿了片木头在身上,磨得肉疼。

  好在那些巡逻的只针对主街巡查,溜进小巷小路也就不怕再撞上了。

  等到了红玉门前,穆清辞感觉自己就剩一口气了,嘴唇冻得青紫,哆嗦了好久,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头发沾着污水,结成一团一团的,随意披散在肩头。

  衣服破破烂烂的,白净的衣裳变成了黑色,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像一个叫花子,就是手里少了个讨饭的家伙。

  她才要去敲门,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穆清辞转身看过去,发现是一辆十分精致奢华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两个身姿挺拔的冷面男人,怀中都抱着剑。

  两人从车上跳下来,看见门口的穆清辞,直接走过来,一脚踹在她身上,“叫花子,给爷滚远点,别挡我家大人的道!”

  穆清辞给他这一脚踢得,骨头都要断了,心里大骂他爹卖□□,面上却唯唯诺诺,默默地往旁边退开。没办法,人家拿剑,她打不过。

  车夫摆上凳子,恭敬地扶车上的人下来。帘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手腕上套着只碧绿的镯子,露出一截红色的袖子,边上绣着金色的云纹。

  穆清辞正想着这不会是红玉吧?车上的人已经探出身来,露出一张清绝的脸。

  穆清辞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就被刚才踢他的那人一剑挡在身前,“想死啊!”

  另一人笑着说,“你瞧这花子,还知道看美女呢,眼睛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