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以爱之名【完结番外】>第80章 80“重生。”

  芬兰的夜晚很长。

  严冬时分,日照不足六个小时,黑暗像猛兽一样蚕食着肖誉,车窗外黯然萧条,红蓝相间的车灯从他眼前掠过,鸣笛声惊心动魄。

  他甚至怀疑,天还会亮吗。

  碳钢琴盒遇冷更冷,在怀里抱久了表面浮起一层雾气,好像永远也捂不热。手术室的灯彻夜长明,是他眼里心里唯一的光。

  闹钟响了,早上八点,该出发去赛场了。手机解锁,屏保却是他在签售会上躬身微笑的照片——原来他解锁的是季云深的手机。

  一连串的问题像乱掉的毛线塞满脑袋,生拉硬拽也扯不出一个线头。

  季云深什么时候录入了他的面容锁?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又是什么时候设成了屏保?季云深定八点的闹钟是要做什么?

  他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手术室的灯,转身离开了医院。

  比赛场地设在城市街角的一个中型音乐厅,一位乞丐歪坐在破旧的暗红毛毯上,衣衫褴褛满是污垢,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在黝黑的脸上引人注目。他身上看不出半分拮据的窘迫,反而有种超出物质的满足,仿佛在享受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宁静。

  他不是乞丐,他是城市的哲学家。

  肖誉一夜未眠,一夜没换衣服,身上散发着烟熏火燎的刺激气味,裤脚有两个焦黑的洞,浅色上衣灰扑扑的,两眼无神,像被抽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从乞丐身边经过时,很难分辨谁更加需要帮助。可唯独他身后的琴盒油光锃亮,干净得没有一个指纹。

  他不是乐手,他是城市的边缘人。

  递交参赛证,确认身份,签到,到后台候场,肖誉沉默地准备好一切。

  “咦惹,这人谁啊,脏死了,来逃难的吧?”

  “嗤,这儿可没有剩饭给他。”

  “这乞丐怎么混进来的?保安在哪?”

  周遭议论四起,英文中间混杂了几句熟悉的母语。肖誉听懂了,没理,找了个角落做演奏前的准备工作。

  上场。

  台下坐着十位白胡子老头,中间夹着金发白皮肤的周允诚,那一刻,肖誉恍如回到学校礼堂,环树来选人的那一天。

  琴弓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动两圈,这也是季云深演奏前的小习惯,而这个动作,则是当初连通两个灵魂的桥梁。

  季云深。

  脑海里没有任何思维或是记忆的痕迹,路上默背的曲谱也全然忘却。接触到椅子时,他不受控地想靠着椅背,只要能缓解他无所依靠的焦虑,随便什么都好,哪怕坐姿是丑陋的、不合规矩的。

  季云深。

  调整坐姿,架琴,按弦,他拉出了第一个陌生的音符,低沉而喑哑。

  季云深。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为脚边悠闲觅食的和平鸽演奏,季云深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侧头望着他。

  他坐在溪边沙地,为潺潺流水和不为他停留的鱼虾演奏,季云深裤腿高高挽起,搅动溪水,扰得小鱼四处乱窜。

  “——等我回来咱们就去芬兰看雪,看极光,看驯鹿。”

  “——我们去那边过圣诞节,再帮你看看学校,怎么样?”

  季云深食言了。

  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一起看日出。

  警车和救火车一边鸣笛,一边呼啸驶过这条街,与此同时,琴声和着警笛由哀婉变得磅礴,像背负百年仇恨恩怨的凤凰,一朝投身火海,燃烧、涅槃,于死灰之中释然、重生。

  周允诚目不转睛盯着肖誉,不知不觉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台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只刎颈的凤凰,他们相爱了上千年。

  一曲毕,评委桌上多出几团使用过的卫生纸,为首的评委头发花白,鼻音浓重,用英语问他:“我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是你独立创作的吗?名字是什么?”

  肖誉双目莹润,眼神坚定:“即兴创作,曲名是……《重生》。”

  回到医院,季云深已经从手术室出来转进了icu,还没有醒。头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总是红润上翘的薄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唇角平直。看上去心情很坏,和平时发怒之前的表情很像。

  不同颜色的线从病号服领口伸出来,接到病房的仪器上,按一定节奏“滴滴”的响。曾引以为傲的两条长腿露在外面,被仪器吊起来,全部打上了石膏。

  比那片干枯的银杏更脆弱,更破碎——这还是他认识的季云深吗。

  这只花孔雀醒来之后,能接受自己的头发没了一半,腿断了……说不定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吗。

  护士见他回来了,靠翻译软件完成了关于术后护理的嘱托。他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艰难读着刚才送来的化验单。

  其实大部分是看不懂的,可他眼神没离开过,看着看着,豆大的眼泪就掉在了纸上。

  “——他必须马上手术,你是病人家属吗?”

  一份手术风险须知递到眼前,肖誉本就乱成一团的脑子,又因英译中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半晌吐出一句:“No.”

  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

  他打电话给丁颂:“你能联系到季云深的父母吗。”

  丁颂说,季云深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父亲也在去年冬天病逝。季云深的父母都是独生子,所以他和其他亲人之间甚少联系。

  肖誉半天没说话,他很难把“孤儿”和“季云深”联系起来。

  孤儿通常指失去父母或合法监护人的孩子,而季云深早已脱离“孩子”的范畴,但得知这个消息,肖誉还是很揪心。

  哪怕长到五十岁,只要父母健在,就能偶尔逃避现实,短暂地做回“宝宝”。

  季云深失去了自己的庇护所。

  他想起去年冬天季云深来欧洲出差,原来那次竟是处理后事,原来他对季云深的事情一无所知。

  真可笑。

  刚洗过的一双手凉得像冰块儿,可明明洗干净了,他怎么还能看到上面的血渍,是氧化后的暗红色,灼烧他的皮肤,比那场火还烫,比火燎在身上还疼。

  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攥着从雪地捡回来的几颗木珠,“手术中”的灯牌似乎愈发明亮了,他情不自禁开始祈祷。

  手机震动,座机号码,来自国内。

  “你好,平港市公安局,请问是肖誉吗?”

  他握紧手机,吐气不均:“抓到谢景仁了吗……”

  “对不起,暂时无可奉告,请你尽快回国配合调查。”

  回国。

  他转身望一眼病房,季云深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这边的居民不多,住院的病人更少,住icu的则是罕见,整条走廊只有他一人,空气是冷的,椅子是冷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年味未散,机场汇聚了各地的游客,他们推着轻简的行李,衣着艳丽,擦肩而过的欢声笑语刺痛肖誉的耳膜。他带着一身肃杀走在其中,格格不入,像把芬兰的冰雪披在了身上,经久不散。

  肖梦冉在出口接机的人群中向他挥手,他小跑两步出站,得到了来自母亲的温暖拥抱。

  “脸怎么破了,还有哪受伤了?”肖梦冉把他从头看到脚,恨不得马上带他去做个全身检查,“你这孩子,出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我接到警察电话魂都吓没了。”

  “我没事。”肖誉嗓子有点哑,跟肖梦冉并排往外走。

  “我都听说了,”肖梦冉观察他的神色,小心地问,“季云深怎么样了?”

  “做过手术了,我临走前还没醒。”

  广场新开了一家夕野烘焙店,糖和蛋白在高温烘烤下产生美拉德反应,香气扑鼻。想起季云深吃茶冻时眯起的眼,他眼眶又酸又涩。

  他出事,有肖梦冉为他着急,给他兜底,季云深重伤不省人事,床边只有一个语言不通的护工。

  路过夕野门口,海报换新,招牌甜品更新迭代,大红袍茶冻已经下架了。他收回视线,“物是人非”几个字钢针一样,刺进心脏的软肉,疼得他呼吸停滞。

  “我大伯……谢景仁在哪。”

  “你爷爷今早过世了,气的。”肖梦冉看了眼手机,没直接回答,“小时候他待你不薄,去看看吧。”

  “好。”肖誉转过头,“妈,谢景仁在哪。”

  那双眼睛眼尾微垂的,湿漉漉的红了一圈,饶是看了快二十年的肖梦冉,也偏过头不忍再看:“我叫的车到了,先去医院吧。”

  每条街都被装点得火红,行人很少,这个时间该是在家吃团圆饭。街景掠过,视网膜残留的是他和季云深走过的身影。

  肖梦冉不告诉他,是因为没有好消息。猎物躲在暗处嘲讽,他怒,他慌,便正中下怀。他敛起眉眼,极力克制下的呼吸缓而重。

  肖梦冉察觉了,看他一会儿,心疼却无力:“别着急,他跑不了多久。”

  他点点头,不说话。

  手机震动,是周允诚的消息:【到医院了。】

  随后是一张照片,站在病床前,从上到下俯拍的季云深,依旧没有醒,状态和他临走前差不多。

  周允诚:【医生说他情况稳定些了,别担心,有我在。】

  除了“谢谢”,肖誉别无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