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肖誉和方知夏在校门口的小摊一人买了一碗炒饭,坐在矮桌旁边吃边聊。
“我今天的表演被周允诚叫停了。”方知夏拿勺挖了一大口饭送进嘴里,说完就开始愣神。
肖誉往饭里加了一勺辣酱搅匀,思量着安慰的话:“你今天太紧张了,不过咱们才大二,还有很多机会。”
“是啊,我太紧张了!”方知夏嗓门儿清亮惹来周围人的注视,但他毫不畏惧,“周允诚太帅了,我根本看不进曲谱!”
察觉到外界的目光,肖誉借托腮的姿势挡住一半的脸,却没想到话题是这样的走向:“你喜欢周允诚那种类型?”
方知夏脸上一红,小声道:“还行吧。”
恰好摊主吆喝了一声,肖誉没有听清,正想调侃几句,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脊背一僵,刚舀起的一勺辣酱掉在了桌上。
“阿晏……”
像被魇住一般,他缓缓回头:“你怎么来了?”
女人穿一件淡蓝色连衣裙,一头及腰长发衬得肤色雪白,五官清秀却尽显疲态。
她看了眼肖誉桌上的炒饭,抬眼时却对上一个冷淡的眼神,她怯怯道:“我来看看你。”
方知夏一脸吃瓜地瞧着这俩人:“谁啊谁啊?”
肖誉冷着脸闷声走进一条小巷,和女人保持半米的距离,站得笔直:“看吧,看完就走。”
视线落在肖誉身上,女人眼眶一红,一寸寸从头看到脚:“你瘦了,大学过得不好吗?”
肖誉侧头望着巷子口的烧烤摊,淡淡道:“和你没有关系。”
“阿晏,你别这样,妈妈只是来看看你。”她把手里的帆布袋挂在肖誉手腕,自嘲地笑了,“这是妈妈做的糯米糕,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吃了。”
垂在腿侧的手指抽动两下,肖誉终于分给女人一个眼神:“他允许你来看我了?”
“……我早就离婚了。”
肖誉了然,掏出手机打开了支付页面:“要多少。”
“不阿晏,是妈妈对不起你。”女人抓住肖誉的手,眼泪扑簌落下,用了很大力气才再次开口,“你妹妹先天肾衰,妈妈求你去医院做个配型,万一、万一你——”
“肖梦冉!”
肖誉猛地甩开她,手腕上的帆布袋随即落下,“咚”的一声闷响,沉甸甸砸在他心脏上,阵阵痉挛叫他疼得快要直不起身。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以前是嫁进豪门的工具,现在是你女儿的备用器官吗!”
“不是的……”肖梦冉一个劲儿摇头,却无话反驳。
女人满脸泪痕,肖誉别过脸,竭力控制自己:“你把我扔进寄宿学校的时候,有管过我的死活吗。”
“对不起阿晏……但那是你亲妹妹,你、你一直是最心软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妹妹?她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肖梦冉,别对我道德绑架,我不是慈善家。”
肖誉大步离去,一个停顿、一句安慰,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他嘴角低垂得可怕,走出小巷时活像一位战败的铁面将军,那副神情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方知夏见他回来大吃一惊:“你们聊什么了——我靠!你千万别哭啊!”
“没哭。”他的声音比三九天的雪还冰人,炒饭已经凉透了,他学着方知夏拿把勺子大口往嘴里塞。
“哦。”骗小狗呢。
方知夏一点都不信,找老板要了一沓纸巾,放在他手边:“你这小眼神也太可怜了,咱们男人也有哭泣的权力。”
肖誉顺手往炒饭里放了大半罐辣酱,面无表情地咀嚼,嘴唇马上发红变肿,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方知夏张了张口,肖誉抢在之前说:“辣的。”
“不是……你给我留点辣酱啊!”
习习凉风把小吃街的饭香卷进小巷,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幽深晦暗处,手捧糯米糕小口品尝。学生们的谈笑声萦绕在耳边,她抬头从巷子口望出去,外面炊烟袅袅,灯火通明。
她做的糯米糕又甜又苦,阿晏一定不爱吃了吧。
那天晚上之后,肖誉就魂不守舍。
饭吃不下几口,课听不进几句,好不容易借来琴房也是在里面发呆。
这天下课后,教专业课的林隐青在办公室门口冲肖誉招手,等他进来后言简意赅道:“两个事儿,现代演奏乐国际赛开始报名了,环树录用了你。”
肖誉心不在焉,反应也比平时慢半拍,林隐青看着他长大,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事。
林隐青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但肖誉嘴很严,愣是一点消息也没透露,林隐青只好作罢。
“今年的比赛项目是大提琴,好好准备,入选前三的话保研国外名校就稳了。”
肖誉木然接过报名表扫了几眼。
这个比赛他关注过,每年有且仅有一个项目,也就是说,错过今年还要再等十年。
国际赛不限选手的国籍、年龄,曲目也不作硬性规定。高校学生不仅没有优势,连报名资格都很难获得。
林隐青嘱咐道:“你回去后先选曲目,选完给我看看,我好帮你制定训练计划。”
“可咱们学校只有一个名额。”肖誉找回点实感,既兴奋又害怕辜负林隐青的心血,他再次确认了一遍,“林老师,您真的把这个名额给我?”
“你没问题的。”林隐青目光迥然,看似云淡风轻的话却掷地有声,从小到大都令他无比信服。
“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他又想起第二件事,捏紧了报名表,A4纸在他手里发出脆弱的“喀嚓”声,“环树录用我,是……季云的决定吗?”
“应该是所有评委投票决定的,不过拍板权肯定在季云深手里。”林隐青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着手开始准备课件,挥手示意,“去吧,珍惜环树这次机会,也好为你的前途铺铺路。”
没想到那天谢承说的气话竟一语成谶。
从专业院校脱颖而出并非易事,肖誉做梦都想不到万里挑一的人是他自己,他既想去历练,又不想和季云深有交集。
理智地看,季云深作为环树总经理,不至于为了为难他而录取他,更不至于等他去了环树故意给他穿小鞋。但他不由自主地乱想,如果他因为季云深而入选,那他的演奏能力又占了几分?
又是几天后,肖誉收到自称环树人事部发来的消息,通知他去签兼职合同,最下方附上了司机姓名和车牌号。
用短信通知不奇怪,给一个兼职员工配司机就奇怪了,但毕竟季云深不是什么正常人,环树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常规企业。
转天下午,看清来接他的车时,肖誉脸色一黑——这辆黑色轿车就是他上次喝醉上错的那辆宾利。
是巧合,还是季云深故意羞辱他?
上车之后,司机便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娃娃怪好看嘞,是季总新招的助理吗?”
“不是。”肖誉语气又冷又淡,平和中带着疏离,叫人没有聊下去的欲望。
红灯间隙,司机又瞄向后视镜,他给季云深开了这么多年车,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男孩手边揽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正望着窗外出神。阳光下一张小脸白得几近透明,白衬衫上投出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他单薄的身型更显立体。
令司机印象最深的要数那双天生下垂眼了,心事重重马上哭出来似的,让人发自内心地想呵护他疼爱他。
绿灯亮起,司机略有不舍地收回视线——这么好看,又养得这样好,是季总亲戚家的小少爷吧。
宾利停在一幢平层建筑前。
像一个纯白色海贝,第一组壳片在地段东侧,整体呈东西向顺序排列,气派壮观与艺术感兼备。室内以灰白色调为主,地面辅以鹅卵石和绿植陪衬,很难让人和办公区联系起来。
看见办公室门牌时,肖誉眼皮跳了一下:“用工合同不是人事部负责吗?”
“不好意思肖先生,我也是按季总吩咐做事。”前台小姐姐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敲开了总经办的门,“季总,肖先生到了。”
“进来。”季云深正伏案写作,并未抬头,“稍等。”
他手里握着一支钢笔,笔杆笔帽通体亮黑,首尾两端和笔夹处镀了一层金属白。
不像名贵牌子,而是一支使用很久的老式派克钢笔。笔尖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不快不慢,很有节奏。
肖誉一秒钟也不愿多待:“先把合同拿给我看。”
闻言,季云深笔下一顿。
啪!
黑色塑料文件夹从对面甩了过来,像带着某种情绪一样摔在实木办公桌上。肖誉站在那里,从上往下睨着季云深,满心不悦。
兼职合同内容简单,两页纸的容量他很快读完,就是普普通通的用工合同,没加什么不平等的条件。
肖誉悬着的心落了回去,看来是他想得太多了。
室外喜鹊飞上枝头,冲着窗子啼鸣两声。季云深终于停笔,盖上笔帽,将钢笔斜插进笔筒。他两手交握置于桌面,微笑着看向肖誉:“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