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誉眉头一皱,嫌恶地往边上跨了一步,没理。
季云深不恼,转而去看桌上的琴。
背板是一对华丽的虎皮拼接枫木,面板则是有着二十年以上自然干燥的阿尔卑斯山区云杉木,组合到一起使这把琴具备了饱满的厚度和十足的张力。
琴身油亮一尘不染,乍看之下,竟找不出什么使用痕迹。
保养得这样好要费不少心思。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肖誉,带弧度的刘海从中间一分为二遮在脸侧,眼尾微垂,鼻型尖俏。
目光向下,落在小腿和脚踝之间上,暗红色的结痂牙印在小腿上分外扎眼,又帮他回忆起自己的暴虐行为。
本着内疚想补偿的心理,他从墙上摘下两套琴弦扔到老板桌上:“给他换这个。”
“我不要。”肖誉把琴弦推远。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给老板吓一跳。
他瞥一眼季云深扔过来的弦,一套黑白包装的托马斯,一套白底棕字的拉森。演奏级别的专业用弦,算在一块儿五千打底。
他瞧着肖誉生气又别扭的表情,再想想开店的地段,便豁然开朗。但他可惹不起季云深。整条音乐街都是人家的产业,他还指望这位财神爷吃饭呢。
“你就拿着吧!”他迅速把刚装好的弦拆下来,“便宜弦不耐用不说,出来的音质不好多影响学习啊。”
老板对肖誉印象深刻,不光因为长得好看,还因为这孩子很奇怪。
说他穷吧,他用的琴价值不菲;说他富吧,他又只肯用百来块的琴弦。
见这孩子犟着不吭声,老板生怕自己被连累着得罪季云深,急道:“季总可是为你好啊!”
店里落针可闻,空调运作的噪声被无限放大。
老板暗中拽他的袖子,卖惨道:“我这是小本生意,你就别为难我啦。季总给的总不会差的,不要白不要嘛!”
季云深微笑着一言不发,目光落到他身上,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他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啪啪”打脸。他有一万个不接受的理由,但老板夹在中间着实无辜。这场战争刚刚开始,他就败下阵来。
“谢谢季总。”
“不客气。”季云深很快回道。
他笑意更浓,走到窗边的茶台自顾自泡起茶。没过两分钟,他朝肖誉招招手:“过来。”
肖誉没动。
夕阳洒进落地窗,蒸汽在一片金光下袅袅升起,壶里的水“咕嘟”冒泡,茶香便从顶起的壶盖溢了出来。
季云深沏出一盏,身子匿在阴影里,不疾不徐地抛出一个引子:“你的琴最近按高把位比以往吃力吧。”
果不其然,肖誉蓦然转身:“你怎么知道?”
“来尝尝钱老板新买的陈皮,消暑化痰,夏天喝最好了。”
肖誉犹疑一会儿,他的琴最近确实出了问题,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也没解决……这个人真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他挪过去坐在季云深对面,语气谦和不少:“季总,请指教。”
“指教谈不上。”季云深笑起来,另沏一盏推向对面,“那把琴你应该用了很久,指板经过长时间按压,再加上气候问题,容易干燥萎缩。”
小半盏陈皮茶橙黄甘醇,漂浮的陈皮沫迟缓地沉到杯底。
肖誉恍然大悟:“因为指板下陷变形,所以弦高增加了?”
“聪明。”
季云深端起茶盏,视线却飘向肖誉。
原来,那对眼尾天生就是下垂的,未免过于讨人怜爱,但那唇角却也是向下的。
仿佛眼睛在说:给我一点爱。嘴巴却说:走开,离我远点。
陈皮入口,苦涩回甘。
这个男孩有点意思。
“得找琴师二次削制琴码?”有趣的男孩问。
“不用。”季云深有些心猿意马,指了指钱老板,“让他给你换个矮脚琴码就行——不过我有个疑问。”
“什么?”肖誉抿了一口茶,嘴角又垂下几分,放下茶盏再没碰过。
“这把琴是Chester的作品,据我所知并不在市场上流通。”季云深顿了顿,“谁给你买的?”
“我父亲。”
四目相对,肖誉眸色清澈,语气不似作假。
但昨天丁颂传来的资料却对其父只字未提,只说他大学之前租住在星微巷,和母亲肖梦冉相依为命。
星微巷那地方貌若其名,是一条连星光都看不见的脏乱小巷,被人们称为平港市的贫民区。
几十万买一把琴的背后必定有长久的经济支撑,这把琴又是谁给他买的呢?
季云深不禁望向肖誉,后者正站在钱老板旁边,帮忙更换琴码。身型匀称、肩背挺拔,一行一坐皆可看出体态训练的痕迹。
回想那晚的旖旎光景,肖誉酒醉的迷离眼神中,装满了不谙世事的单纯,连手指脚趾的小细节里都藏着矜贵。
是有钱人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还是被养得很好的金丝雀?
几天后的晚上,戴眼镜的学生敲响603的门,确认肖誉的姓名后递进来一件包裹。
“谁送的?”
“楼下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我也不认识。”
肖誉走到阳台往楼下望,哪还有黑西装的影子?
包裹里装着一把琴弓,顶级巴西苏木配上蒙古白马尾,乌木执手温厚圆润,弓顺杆直。
“嚯!”方知夏进来惊呼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你竟然买上万的琴弓?”
“别人送的。”
“诶你别收起来啊。”方知夏拦住他,从盒里拎出琴弓,上手掂了掂,“嗯,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谁送的啊?”
肖誉脸色一沉,他连那个“季总”的全名都不知道。他从方知夏手里拿回琴弓装起来:“要还回去的。”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肖誉把东西收进柜子,换了个话题,“请你吃西门那家烧烤,去不去?”
方知夏立马把琴弓忘得一干二净,十分狗腿地跟着出门了。
转天上午,肖誉在屋里整理待会儿上课的用具,手机毫无预兆震动起来。空心木桌像个共鸣音响,将震动声扩得摄人心魄,他心里也跟着一紧。
一串没有备注的手机号码。
肖誉没接,耗到电话自动挂断。但紧接着,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进来。
他终于接通:“你好。”
“琴弓收到了吧,一会儿上课记得用。”声音低低沉沉,带了些笑意。
肖誉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对方是谁:“季总,琴弓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怎么?”
“我不想要。”
“那是根据你手型定制的。”季云深声音冷下来,“不要就扔了吧。”
听筒中一阵忙音,肖誉愕然片刻,那感觉像莫名其妙被贴了一张膏药,他撕下来的时候反被膏药咬了一口。
琴盒还没整理完,他凝视着崭新的琴弦和琴码,心情复杂。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1夜情”三个字产生联系,而且对方连他一会儿要去上课都知道,他却只知道那个人姓“季”。
这段关系既不平等,也不该发生。
他收下对方的银行卡,本意是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从此一拍两散,但那个人好像不这样想。
肖誉忙于学业,一直没抽出时间把琴弓还回去。后来他才意识到,琴弓只是一个开始,后面几天,来自那个人的礼物塞满了他的衣柜。
大到名表数码、服饰鞋包,小到松香、擦琴、油弱音器。从生活到学习,一干用品种类齐全、面面俱到。
他也因此成了男寝收包裹最频繁的人。
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很快出现一批热心肠的“知情人士”,滔滔不绝地和大家讲述他和金主的故事。
虽然版本大相径庭,但他在故事里的行事作风却千篇一律:
因为今年没申请到助学金,他为了钱,装醉爬上金主的床,而后不知羞耻地对金主死缠烂打。
三年前被人指指点点,躲在宿舍都被戳脊梁骨的恐惧感卷土重来,他的处境不比老鼠好多少——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若说学校是一棵参天大树,那八卦流言便是无孔不入的风。
只需轻轻一吹,便树枝摇曳。叶片相互摩擦,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清源头,但转眼间就实现了消息共享。
就连方知夏也来问了一句:“你跟季云深真的假的啊?”
肖誉这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原来叫季云深,可他却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巴不得那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他想尽快把东西还给季云深把话说清楚,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找,主任就先找到了他。
“你就是肖誉?”
肖誉点点头,偷瞄主任一眼,便把接下来的谈话内容猜了个大概。
主任抬了抬眼镜,仔细瞧着他,准备了一大堆难听的话却堵在喉间。那下垂的眼尾怎么看怎么可怜,叫人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您给我点时间,我自己处理。”肖誉说。
本打算不说重话的,但主任瞧着他紧抿而下撇的嘴唇,顿时来了脾气——好像谁欠他一千万似的,在这儿给谁摆脸色呢!
“你处理?你想怎么处理!”主任气得拍桌,抻出一沓文件拍在他身上,“你自己看看,有多少人举报你!这事都闹到上面去了,你不想上学我还想上班呢!我倒要听听你想怎么解决这事?!”
不堪入目的大标题赫然印在文件之上,将捕风捉影的腌臜变成白纸黑字。
事情比他想得复杂,已经不是还东西、断联系能解决的了。他连拒绝季云深的权力都没有,又拿什么来平息这场荒唐事?
他不说话,主任的耐心也消耗殆尽:“多的我不说了,把你家长叫过来,后面再说是处分还是退学!”
肖誉垂着眼:“她来不了。而且我是成年人,能为自己负责。”
主任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气势汹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不得不仰着头和他对话:“这会儿想起来是成年人了?一个成年人连自己那点破事都藏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肖誉拧起眉:“我和他不是——”
“——杨主任。”
办公室门没关,季云深笑着走进来,慢条斯理道:“他的事,您可以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