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种品德。
偶尔,我会在湖边看见自己的影子,少年身形瘦弱,目光无神,如果不是我就站在那里,我也会认为他是某家学堂没睡醒逃课的学生。
当我张口如所有面对未知的稚子一样试探,倒影也跟着开口。
这时我觉得,那个与我模样一般无二者是如此陌生、如此难以理解。
我惊奇于他惟妙惟肖的神态,又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镜中的我就和所有基于事物本体成形的影子没什么两样。
世界不可知吗?不,它明明就在我眼前。
我追求的并非一种幻想,否则也不必踏上旅途。生命真实存在,那么,我为之所做的一切就不会失去意义。
那段极为漫长的路结束,我们便很少交流和秘境无关的想法了。
这具身体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不再去数脉搏,最后从枫原万叶偶然露出的疲态窥探到时间。
我并未开口询问,他也不曾要求休息,我们其实都清楚,时间不多了。
在具现的精神世界,谁都无法保证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根据经验,这种秘境都不稳定,随时可能坍塌。
至于是谁的经验这不重要。
从一个又一个场景离开,身后一切在踏入密室时消失了。
地上暗格,墙中机关,除了我们下脚的地方,单是能察觉到的威胁便塞满了整座房间。
二维的黑影在我脚下打转,在前面他们除了语言上精神攻击,时不时调动机关制造麻烦,并未表现出更实质的针对。
虽然还没弄清楚他们是什么,但几乎习惯存在了。
话本往往以逼仄空间中无处不在的机关凸显误触后角色的反应能力,现在,这间密室将外部环境还原。
我看了眼少年,他视线扫视四周,最后落回眼前。
显然也察觉到了,因此仍和我一同站在原地。
“你有什么想法吗?”
耳边传来枫原万叶的询问,我摇摇头,下一秒丢出一块儿东西探路。
提瓦特元素划分明显,绿色的宝石虽然外壳不同,但气息纹路却是一致的。
所以在抛物线上的神之眼落地前,枫原万叶就已经知道了那个扔出去的石头是什么。
神之眼:……习惯了。
“你刚刚……”
话音未落,枫原万叶身形未动,伸手拉了我一把。
等我回头看去,自对面暗格发出的凶器笔直插在墙上。
“小心。”枫原万叶的警示这才姗姗来迟。
“多谢。”
他先说这是应有之义,让我不用客气。聊了两句暗器,又提到刚被我扔出去的神之眼:“刚刚那是神之眼吗?”
“对。”
“放在密室中央有什么讲究吗?”相比扔的粗暴,他委婉使用了其他字眼。
我指了指那根仍在墙上的暗器:“用来测试机关灵活性,很好用,不是吗?”
枫原万叶没再说话。
提瓦特是有神的世界,神之眼与神有关,又是使用元素的外置器官,大多数持有者就算用不上也会妥善保管。
我从来不信什么馈赠证明之说,神之眼来的神秘,我不常使用那种力量。
蹲在边缘研究密室构造,我突然听到身旁的枫原万叶突然说了一句:“的确好用。”
等他跟着蹲下研究机关,我才后知后觉他在回答之前说神之眼好用的言论。
少年浪客并未对我的行为做出评价,毕竟他本人一身本领,在外行走用神之眼的时候也不多,加上一些私人原因,尽管依然尊敬神明,但显然缺乏普遍的对神明的敬畏。
他接受了我的做法,认为这种使用未尝不是一种使用,反正神之眼坚硬无比,从外部不会轻易毁坏。
研究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若有所思看向神之眼。
空荡荡的地板中央,绿色的石头一动不动。
老实说如果计划中没有需要动手的地方,我往往想不起它的存在。
它的质量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否则我也不会带在身上。
尽管抛出去会增加一些冲击力,也不会超过人本身。
直接走过去的话,应该会被躲避不急的暗器打成筛子。
我说:“借助风场可以到密室另一头吗?”
“可以。”他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在刚刚进入密室时,枫原万叶就观测过两端距离了。
“但不确定另一边是否有落脚点,风险很大,你应该也想到了。”
我默认了这句话,继续开口:“方才来的路很长,要深入意识,还得继续向下。”
“密室没有明显的门。”
我看向他:“迷宫也是。”
少年沉默片刻:“我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做?”
说着话时,枫原万叶一只手已经按在刀上,蓄势待发。
我看着有些意外的少年,忽然觉得他很有意思,明明已经确认了方法,却顾忌着我的用意而不点明。
“在担心贸然触发机关引起连锁反应?”
“说出来没问题吗?”他没忘记迷宫中有自己看不到的人这件事,言辞很谨慎。
我忽视墙上黑影,眉头动都没动一下:“这儿只有我们。”
枫原万叶神色稍松:“以前在外冒险,时常会遇到被机关魔物看守的宝藏,长久下来也学会一些解谜技巧。
但我毕竟不是登记在册的冒险家,跟着船队总是在海上飘着,去的地方不少,却很少再遇到那些机巧。
头一次见到如此密集的机关,有些紧张。”
我盯着枫原万叶按刀的手:“你的刀技很好。”
似乎是话题跳跃太大,枫原万叶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了眼刀,微笑道:“只是些不入流的技巧。”
这是谦辞,我毕竟见过他挥刀。
但没必要点破。
移开目光,我告诉枫原万叶极致的技艺超乎想象。
他同意我的看法,却没继续聊下去。
现在我们最紧要的,是解决这间密室的难题。
我向前走了一步。
“帕诺斯?”
带着惊讶与不赞同的呼唤立刻传来,在我迈步时,他几乎瞬间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需要他做什么。
“枫原,我之前对你说,这座秘境是我精神的具现。”
“你也说过它来自失忆前,现在的你不能控制。”
“但我也算秘境的主人,作为主人,总会有些特权,就像之前在迷宫那样。
这终究是我的事,牵扯到你非我本意。
无论情理,我都有将你完好带出去的义务。”
他没有接话,只是注视着我。
我明白枫原万叶完全没有让我一个去面对的打算。
“我们离最深处还有多远?”
“不清楚。”
他搭在刀柄上的手放了下去,轻笑一声:“帕诺斯,你该试着相信朋友。”
“没有不信你。”
“不是这个,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不是吗?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些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出于礼貌,不去触碰伤痕是很正常的。但那不意味我们要对陷入困境的朋友视而不见。”
“并非伤痕。”
“对于你如何定义过去我无权干涉,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我不喜欢将无关的人牵扯其中,你没必要面对不属于自己的危险。”
“为什么会没必要?结友交游,从心所欲。我从故友那里受益良多,如今只是希望你安然无恙。”
“我有我的顾虑。”
“但顾虑并不能改变事实。”他停了一下,“帕诺斯,你有没有察觉到,你一直在说不。”
“这不能说明任何事。”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枫原万叶抬眸,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帕诺斯,你也要接受朋友的善意。”
——你要学着接受他人的善意。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话来,眼前的少年与一个模糊的身影相叠。
我不知道那是谁,唯独一种在其他任何回忆与刺激中,都不曾感受到的熟悉挥之不去。
但当我试图看清那道影子,他却消散了。
虽然不确定是谁,我隐约觉得对方和踏鞴砂没有关系,只是由一句话勾出来的浅浅印象。
枫原万叶后退一步,不再说话。
我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会打扰我进行下一步,因此转身踏入密室。
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我只觉得匪夷所思。
海祈岛一行让我差不多认识了枫原万叶,但交流几乎没有,因此我一直不清楚他如何看我。
对话结束,我试图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让他如此误解。
我必须说明,我从不为自己的失忆悲哀,如果一件事是我主导着发生,那必然于我有意义,就算我现在还不知道。
至于接受好意,人际交往验证这种行为能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但我觉得我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承认过去曾利用众多不知情者、中间立场乃至对手而心无愧意,我眼睛能看到的棋盘中人,无论因何入局,都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
我毕竟不具备那种同理心。
当作为卒子身处其中,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争取利益保全自己。
这就是我对烟绯持有愧疚的原因,在璃月她一无所知被我迁入其中,成为我进行计划的关键一步。
我从没有送人去死的习惯,生命对任何人同等宝贵,至少我无权剥夺。
明知此行凶险,何况又是自己的事,不让枫原万叶插手才理所应当。
那席话如滴入湖泊的雨水,雨过天晴,湖面一片平静。
我走入密室,我听到身后刀锋出窍之声。
光影中什么流过,什么静寂,在耳旁飒飒的破空声中不甚分明。
我没有感受到来自弩箭利器的伤痛,那些暗器刺入我身体瞬间就消失不见。
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毫不费力推测出或许是因为太疼大脑开启了保护手段。
自角落中流入的黑影汇聚融合,逐渐变得难以理解。
刺耳的声音混沌,似是无意义的呢喃,又明确传达出一股怨恨。
我不知道这种怨恨是否与我有关,然而伤势、魔物,那都不在我的关注点内,在魔物成形瞬间,我丧失了思考能力。
一个尖锐的问题自脑海深处惊雷般乍然响起,它问,我是谁?
所以我是谁?一个人造人?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还是所谓的旅行者冒险家呢?
意味不明的词汇从意识中闪过,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我看不清眼前。
——你还没有得到答案。
不,我一直都行走在答案之上。
——你过早面对现在的这一切。
我已行走过大地一隅,见证参与了人的悲喜。
——你不该到达这里。
到达是你的目的,也是我的。
——那么,你有资格直面过去了。
直面过去的意思是?
恍惚间,我不再能听到那个声音,大脑清醒瞬间,就感受到巨大的黑影笼罩着我。
世间最原始的构成万物的元素几乎以实质在身侧流动,黑色的火焰灼烧皮肤,首先是热量,其次才是疼痛。
元素,以元素抵抗元素。
我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到这句,下意识寻找那不知所踪的石头。
我的神之眼在哪里?
它依然平静躺在地上,没有持有者的调动,它合乎常理并未发动。
眼前不可名状难以理解的魔物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被一把平平无奇的刀抵着没有落下。
一个眼熟的少年双手持刀,摇摇欲坠站在我的面前。
他是谁?
哦,他是枫原万叶。
他在抗衡什么?
一个由众多黑影组成的集合体,一个难以名状的魔物。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在保护我。
“枫原,撤刀。”
少年毫不犹豫收刀退步。在他行动同时,我迈步向前,以流动的纯粹元素为刃,刺向魔物。
“■■你■■■帕诺斯!!■■杀■又一次!”
黑色的火焰伴随怒火倾泻而下,这种攻势,神之眼能调动的元素力远远不够。
注意到身后少年脚步微移,刀锋似有迎敌之意,我迈步上前,主动迎了上去。
“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黑火分为两半,在它源头,黑影发出刺耳的喧嚣。
身体边缘处,逐渐有残片剥落,重新回到墙上变成二维。
“就算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这里,也是我意志的延伸、精神的具现。”
剥落速度加快,黑影无济于事的挣扎着,最终只是无奈变成原样。
那双闪烁眼睛并不能称为眼睛,他只是模仿人的器官创造的相似产物。
尽管如此,那里依然承担了眼睛的职责。
透过“眼睛”,他们看见少年模样的人面无表情站在眼前。
帕诺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当然,他们也不是附于他人意志的扭曲蛆虫。抬手造陆,挥手山倾,千年百载不过尔尔。
这个人,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能忘记的混蛋,他凭什么带给他们终结?
他们由何感受伤痛?由充满怨恨的过去、永不消磨的悔恨、不死不休的诅咒。
“帕诺斯,你总有一天要面对我们,你总会回来。”
黑影消散过后,原地留下一张纸条,伸手触碰,很快也化为灰烬,只来得及瞥到上面的文字。
我没理会黑影的话,回身看向枫原万叶。
后者依然没松开手中的剑,“结束了吗?”
“结束了。”
“你得到答案了吗?”
“只有一句提示。”
“那也够了。”
他松开握刀的手,任凭刀和空间一起消散,脸上并无吃惊神色。
我意识到,这样一个武艺精湛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刀是什么样子?看来他早就知道这把刀不是原本那把,也是秘境的产物。
也正是因此,他才能作用于那些黑影。
危机解除,少年毫无形象坐到地上,他花费了太多精力,已经没空在细枝末节上保持了。
我踏上机关时发生了什么?黑影如何汇聚?枫原万叶如何躲避机关挡下那些攻击?他从什么时候看到黑影?又听到了些什么?
见到枫原万叶这个样子,我突然问不出这些问题。
“那些黑影消除了吗?”
“仍在,我借秘境的力量,给他们也造成了些麻烦。”当然要借秘境的力量,我怎么可能突然就有和他们抗衡的实力?
沉默了下,我补充道,“于我无碍。”
他点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走出秘境?”
有意义的问题,很可惜我也不清楚。
根据经验,得到信息后直接等秘境消失就可以,但这显然不能作为参考答案。
面面相觑间,枫原万叶又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是认识他以来,次数最多的一段时间。
他张口,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出声,脚下地板突然消失,在无边混沌中,我们一同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