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短促的惊呼声出口,法瑞尔从无边无尽的梦魇中苏醒过来,在意识到自己又不受控制地梦到那个雨夜的时候,他急促地呼吸数次,才稍稍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阴霾。

  法瑞尔摸向桌面,印象中那里放着一杯水。

  这是他在那个雨夜发生之后,不得不形成的小习惯,毕竟被梦魇住的感觉很不好受。在桌边放一杯水,能让他能快速摆脱困倦的状态。手指一经触碰到冰凉的瓷质杯身,法瑞尔就清醒了许多,他握住杯子,记忆信马由缰地奔远。

  起初是淡蓝色的底色,而后是狂风骤雨,最后是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回忆起这些,他鼻尖又开始泛起血腥味。

  法瑞尔赶忙喝了一口水,好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回忆,液体进入喉咙,他才后知后觉地举起杯子,又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闻了几下,才确认,这是一杯酒。

  “法瑞尔先生。”外面响起肯特瓮声瓮气的声音,“迪卢克老爷叫您过去一趟,说是筹备过几天至冬国使节来访的事情。”法瑞尔这才想起来,昨天迪卢克就差人过来问他的意见,并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这件事情的意见。

  他,他没有任何意见。

  安东尼将愚人众那边安抚地很好,法瑞尔在这么长时间的潜伏过程中,发现所谓的愚人众执行官竟然各自为政,而他所扮演的角色,不知道为什么,在多托雷的举荐下,竟然荣升了执行官的职位。

  不过对他来说,做的事情没变,薪资没变,甚至连统领的人都仍然是安东尼一个。

  拿到愚人众任命的时候,安东尼还后知后觉地说,原来一开始的法瑞尔先生,并不是执行官啊。对此,法瑞尔打了个哈哈,将这件事情遮掩了过去。

  “法瑞尔先生?”肯特的声音再度响起。

  法瑞尔应声,伸手将窗帘拉开一半,任由阳光挤进来,他就着略薄的阳光,穿上裤子和上衣,与许久之前的不合身完全不同,法瑞尔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袖口纹绣的金色纹路彰显显着他的身份,他仔仔细细确认纽扣的位置,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去见一见迪卢克。

  说实在的,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他就很少和迪卢克交谈了。

  那个阳光爽朗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昏沉的雨夜里,法瑞尔一面走一面想着,时至今日,大家似乎都走了出来,唯独将十八岁的迪卢克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克利普斯老爷死后,迪卢克就很少再和法瑞尔说话了,虽然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但是却总是夹杂着一层刻意控制的疏离。

  法瑞尔没什么以意见,虽然内心有些不舍,但他表面上还是以有钱赚就行的姿态留在了晨曦酒庄。

  另一件事,却让他有些提心吊胆,迪卢克对那件衣服的追查实在是紧追不舍,对此,法瑞尔也想过一走了之,毕竟他的生父早就不知所踪,母亲也不会太受到影响。知道他底细的人都远在璃月,还是一群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混混。

  但,他想说,迪卢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得知他有辞职离开的意思,迪卢克先是不声不响地提高了所有人的薪资,而后又专门给他翻了数倍,金灿灿的摩拉简直没有人能拒绝。

  有钱能使法瑞尔提心吊胆地工作。

  一路上许多人同他打招呼,法瑞尔都一一点头回应,在这么长时间里,法瑞尔竟然罕见地平衡住了工作和生活,一面应付着来自迪卢克的压力,一面同身边的人打好关系。

  现在不只是晨曦酒庄,整个蒙德都知道庄园中有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新晋管家。

  至于迪卢克老爷,他对晨曦酒庄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

  法瑞尔轻快地掠过晨曦酒庄的每一寸土地,并见缝插针地指点那些正在种植葡萄藤的仆人,一路走到迪卢克所在的办公场所,他才稍微松了一下自己领口的领带,让自己尽可能保持一个松弛的状态。

  一迈入大厅,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橡木味道,他的视线投射进去,看到身着华美制服的查尔斯正站在迪卢克的桌前,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手边的橡木桶。

  “叩叩。”

  法瑞尔一贯礼貌,站在门口轻轻敲响了门。

  令他没想到的是,反而是坐在桌子后面的迪卢克先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冷声说,“不必敲门,你直接进来就好。”

  法瑞尔道,“还是敲敲门吧,显得有礼貌。”

  “小礼节就不必维持了,如果真想有礼貌的话,不如下次早点过来。”

  查尔斯向后退了一步,为这位迪卢克眼中的明日之星让路,他其实很不理解,为什么迪卢克老爷一定要法瑞尔当自己的左膀右臂,他瞥了一眼假笑的法瑞尔,用眼神试探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还好迪卢克老爷没让他等太久,只是和法瑞尔寒暄了片刻,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自己的身上,查尔斯搓了搓手,继续讲道,“这次的橡木桶,数量不多,晨曦酒庄仓库中放着的橡木桶大多出现了损坏的现象,我的建议是及时补充一些橡木桶,并将去年的陈酒做一些让利,供给须弥。须弥那边也已经谈妥了,说是花神诞的之前,会派人过来取。”

  “另外,璃月那边,七星似乎也在筹备着祭奠,我已经将各方需求的数量整理了一个清单,过一会儿就由人送过来。”

  查尔斯说着,眼神飘忽向正在认真聆听的法瑞尔,心里松了口气。

  “法瑞尔怎么想的?”

  突然被点名,法瑞尔抬起头,以示自己一直在听,“还需要整理出橡木桶的状况,近期损坏的数量和急需补充的数量。我查询了一下,大多数的橡木桶都是在十年前购买的,现在损坏也是正常现象,属于可以接受的损耗。”

  听完这些,迪卢克摆了摆手,“查尔斯,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现在去做吧。”

  得了令,查尔斯快步走了出去,直到走出门口,他才如蒙大赦一般喘了口气。

  而后听到门里传来清脆响亮的,瓷器跌落的声音,还有法瑞尔匆匆的脚步。

  查尔斯又开始暗自庆幸,还有法瑞尔这么一位左膀右臂,他站在门口远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听到瓷器碎裂的脆响,法瑞尔几乎是同时到达了现场,迪卢克的办公桌位于整个大厅的内侧,在他办公的时候,其他仆从往往会分批进入大厅,或擦拭大厅中摆放的瓷器,或打扫大厅以保证整洁。

  刚刚,就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小男仆,将花瓶撞倒在了地上。

  法瑞尔赶到的时候,小男仆已经浑身颤抖着匍匐在了地上,看着跪倒在地上的缩瑟身影,法瑞尔没由来地心疼了一瞬,但旋即挂上郑重的表情。

  “你先起来吧。”

  从地上散落的碎片来看,他打碎的是克利普斯老爷生前最喜欢的那只,法瑞尔在心里叹了口气,由于不想让小男仆多想,他生生将跳动的眉头摁了下去,“起来再说吧。”

  法瑞尔能感受到,迪卢克就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

  于是他转过头,缓声道,“迪卢克老爷。”

  听到这一声,男仆绻缩地更甚,简直要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小的原点。

  如果真的能团成一个小小的圆点,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就好了,他紧紧咬着下唇,身体仍然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叫莱恩,是蒙德人,小时候,他记得在五岁的时候,家里就把他抵给了晨曦酒庄,而后,他就开始了他作为仆人而存在的一生。

  他曾经看过他的卖身契,足足卖了二十年,他想,二十年,要好久,久到他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他今年十三有余了,还差十一年,他就可以回家了。

  想到这里,莱恩的眼睛一酸,清澄的泪珠如同断线一般砸在地上,紧皱着眉头,他想,这下闯祸了。

  迪卢克老爷很好,克利普斯老爷很好,莱恩低垂着头,“我、迪卢克老爷,我该死。”

  法瑞尔听见他的声音,还以为他哭了,弯下腰偏着头看他,发现这人真的哭了,泪痕交错斑驳地印在脸上,显得又好笑又可怜。

  他觉得有必要活跃一下气氛。

  “迪卢克老爷还什么都没说呢。”

  法瑞尔笑道,而后转身看向他口中的迪卢克老爷,红色长发的少年就那么挺拔地站在他的背后,白炽灯照耀出的白光,将他的双眸照得清亮,法瑞尔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忍。

  于是抢先一步道,“好了,做你的活去吧。”而后拿过打扫的工具,开始清扫起地面。

  直到他将所有的碎片都打扫干净,挺直腰背,看向迪卢克原本站着的位置的时候,他才觉察到,迪卢克一直都没走。

  少年白皙光洁的脸,掩映在一片阴影中,感受到法瑞尔的视线,他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藏在灯光背后。

  法瑞尔本想笑着同他说些什么,视线对上的瞬间,他却坠入一双深海般沉郁的眸子。

  “迪卢——”

  剩下的话被吞进喉咙,法瑞尔感觉自己笑不出来,迪卢克身上笼罩着浓重的名为悲伤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脏,法瑞尔这才想起来,这尊花瓶是克利普斯老爷生前最喜欢的。

  迪卢克转身离开了。

  一句话都没说。

  法瑞尔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些碎片。手指无意思地收拢,而后细微的刺痛让他回神,再垂眸,看到自己的手指上有一道很细的血线。

  这些碎片到底怎么处理,法瑞尔犯了难。

  是找个地方丢了,还是——他想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盛产瓷器,也许可以找到同一样式的花瓶。

  而且,这个地方他很熟悉。

  想到这里,法瑞尔忍着痛,将那些碎片一一捡在手心,带回了住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