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普斯死的时候是一个雨夜。

  法瑞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吸饱了水的云团倾倒着如豆的大雨,浸满了墨水的幕布自天的一角铺展开来,将整个天遮盖的严严实实。法瑞尔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他的脸上,身上就都是水渍,而且,这雨还在源源不断地下着。

  雨太大了。

  法瑞尔捂住耳朵,仍然无法制止雨声进入耳廓,抬起头,他想,再这么下去的话,他可能要被淹死了。

  比人最先崩溃的是树木,纵使捂住耳朵,法瑞尔仍然能听到树枝被雨水压到不堪重负,折断的声音,雨线从天的一边拉到另一边,法瑞尔清楚地看到天边骤然亮起一道冷光。

  惊雷!

  法瑞尔耳朵捂得更紧,这一声雷声音大到仿佛近在咫尺,他周身颤抖着,一下跪倒在地上。

  雨水,就这么顺着他黑色头发滴落下来,脚下的地面很快被濡湿,而后变得松软,最后变得泥泞。

  他要被淹死了。

  顺着下颌、脸颊、鼻梁流下的雨阻滞了他的呼吸,法瑞尔仍然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与众不同的味道。雨点泛起的土腥味,仍然压不倒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在这么猛烈的大雨中,仍然占据主场,充斥着每一个人的鼻腔。

  “父亲!——”

  比雨声更大的,是红发少年的哀嚎。

  法瑞尔跪在不远处,他做不到抬起头直视雨中的少年,只能用余光瞥他,然后看到他被雨水和泪水冲刷的脸。

  那张意气风发,无比矜贵的脸,造物主对他似乎格外偏爱些,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会因为五官生的恰好而被人赞颂,而此刻,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此刻弯到尘埃之中。

  法瑞尔感觉自己听不到了。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雨水进入他的耳道,他举起的手背将部分雨水阻挡开,然后任由另一部分雨水畅通无阻。

  至少这样,可以隔绝少年痛苦的哭喊。

  少年尚且算得上宽阔的臂膀紧紧扣住怀中人的上半身,企图以此隔绝开倾盆而下的雨水,他将下巴贴在死去多时的父亲额头之上,那里不再有一个活人的温度,雨水的冲刷带走了他仅存的体温。

  法瑞尔模糊听到身边有人劝少年,“迪卢克少爷,雨太大了,该走了。”

  前几个字尚且连贯成句,后几个字简直泣不成声,法瑞尔疑惑抬头,也在悲伤吗,是因为什么,由衷的吗,他看到那人分不清楚是雨还是泪的脸上,展露出令人动容的悲痛,他再度说,“迪卢克少爷,该走了!”

  法瑞尔想继续听,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雨水进入眼眶,这让他的双眸产生酸涩感,法瑞尔睁大了眼睛,企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另一名蓝色短发的少年从法瑞尔的身侧走过。

  法瑞尔侧眸,这给他的眼睛带来了喘息的机会,如扇子一般的眼睫眨了眨,他看到蓝色短发的少年,几近强硬地将跪坐在地上的迪卢克拉了起来。

  凯亚,法瑞尔在唇齿之间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凯亚,即将到任的骑兵队长。

  而后,法瑞尔看到迪卢克如大家所愿地站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却从绝望变为愤怒,凶狠地如同一只野兽,他上前一步拽住凯亚的衣领,而后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凯亚摔倒在法瑞尔面前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将法瑞尔逼退,他倒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上。

  “论功行赏去吧!骑兵队长,凯亚!”

  法瑞尔陷入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要找到那个人是谁!”

  法瑞尔看了一眼死去那人手中死死拽住的一块衣服边角,心想,这下完了。

  一个星期前——

  蒙德的城门开得比以往要早,毫无阻碍的阳光长驱直入,为整个蒙德建筑笼上一层清辉,同样唤醒了沉睡之中的晨曦酒庄。

  天边熹微的晨光宛若被揉碎的金箔,泛着浅蓝色的天光一点点驱走了黑暗。

  伴随着清晨的清风——这风的温度实在是舒适——悬挂着莱艮芬德旗帜的马车准备完毕,时刻准备出出发。

  几个女仆模样的人从庄园中走出,依次排开,柔声细语同面前人告别,红色中长发的少年回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回去。

  看着儿子如此受欢迎,克利普斯·莱艮芬德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两个儿子都顺利长大成人,还有什么比现在的境况更加完美的呢。

  “好了,迪卢克。”在离开晨曦酒庄有一段距离之后,克利普斯看着仍然频频回望的儿子,终于出声制止了他的行动,“酒庄已经离开很远了,朝前看,我的儿子。”

  “嗯。”

  年少有为的迪卢克今天穿着一件颇为熨帖的黑金色西服,这衬得他愈发俊美,少年微微发亮的眸子如同盛满佳酿的酒杯,只需要看一眼,就会为之倾倒。

  而现在的他,在父亲面前,显然更像一个毛头小子。

  听到父亲这句话,他放下一直撩起的帘子,将脸转了过来,“父亲,我的成人礼,会在招待至冬国的时候举办吗?”

  说完这句话,他又觉得这句话给父亲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不由得蹙起了眉毛,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沉不住气。

  克利普斯没有正面回应,温和地笑了笑,大手按在了迪卢克的头上,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儿子意气风发更加令人振奋了,“你想在什么时候举办自己的成人礼呢?”

  “至少不要和至冬国使节来的日子冲突。”

  迪卢克喃喃自语,他实在不太喜欢这些愚人众,他回忆了一下每次见到那些人时的身体反应,那种生理性的厌恶被隐秘地刻进骨子里,如同阳光下的雄鹰对秃鹫的厌恶那样顺理成章。

  他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父亲面前失礼,连忙颔首以示歉意。

  克利普斯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放在心上,正在他要说些什么时,马车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般剧烈晃动了起来。

  迪卢克不动如山,手却几乎与这晃动同一时间作出反应,而后紧紧攥住剑柄。克利普斯险些被这一下甩出马车,反应过来时,身旁的迪卢克已经将他拽住。

  虽然还未成年,但迪卢克已经初具大人模样,他朝着父亲点了点头,而后掀开帘子跳了下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脚程不快,迪卢克坐在车上感觉已经过了小半日了,一落地,发现外头日头仍然不高,日光洒在身上,没有夏日的烧灼感,反而很是舒爽,空气中充斥着晨露的清冽味道。

  身姿挺拔的少年站在马车旁,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无形之中给予了不少的压力和威慑。

  晨曦酒庄的侍卫反应也极其迅速,在他发问的下一秒,就有人从马车另一侧走了上来,抱拳行礼之后,将这晃动的罪魁祸首提了上来。

  迪卢克挑眉,被带上来的人和自己年纪相仿,穿着简单的蒙德服饰,看起来似乎是迷路了,平和的眉眼低垂着,像一泊水一样清澈干净。此刻的他很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直到侍卫点了点他的肩膀说,“告诉迪卢克少爷你的名字。”

  “法瑞尔。”

  他的背后,一头被猎杀的野猪奄奄一息,看起来就是它撞在了马车上。

  “少爷,这人从小路窜了出来,我们躲闪不及,撞在一起了。”

  侍卫说完这句话,将手中拎着的弱小可怜的法瑞尔狠狠向前一推,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还没等少年分辨,侍卫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说不定是什么间谍、奸细或者是卧底。”那人一口气说出了一串名词,听得法瑞尔头皮发麻,简直向转身给那人跪下,求他不要再说了。

  再说,自己很快就能和野猪躺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他冷汗连连,却又不敢擦,只能耸着肩膀,垂着头,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盘问过了应该就会把自己放了吧,这马车看起来就很豪华,怕不是附近的大户人家,他本来就是回家探亲,这下好了,母亲没见到,现在可能都要签卖身契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左轮有点损耗,马也受到了惊吓。

  完了完了。

  这得多少摩拉才能赔得起。

  法瑞尔心里算着,数字已经从三位数一路飙升到了六位数不止,呆滞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前往,怎么办,现在要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吗?

  他不免心痛地想,自己离坐上盗宝团一哥的目标又远了一步是吗?

  对,没错,法瑞尔的目标就是成功打入盗宝团内部,而后坐上盗宝团的第一把交椅。

  作为盗贼世家——法瑞尔喝多的父亲自诩——法瑞尔的家族基因简直不要更明显,爱钱如命,眼疾手快,更重要的是,他还穷。

  由于父亲常年游手好闲,这个老赌鬼理所应当地将法瑞尔安置给了远在蒙德的母亲,法瑞尔未满十岁的时候,他又将法瑞尔接回了璃月。而达到璃月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父亲的目的。

  盗宝团中人,将他团团围住,一直到看着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成功入伙之后,才放他那个嗜赌如命的父亲离开。

  将自己的儿子千里迢迢喊来,结果却是用儿子的下半生换自己的自由。

  这在常人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法瑞尔仅用了一个上午,就消化了这个事实,而后开始了为盗宝团尽职尽责的一生。

  无他,他实在是太穷了,穷到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

  如果盗宝团的人仔细观察,他们甚至能看到法瑞尔眼中疯狂的眸光在闪动:加入盗宝团,开启成功人生。

  而现在,他的人生,按下了暂停键。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说不定全部的损失都要他来赔偿。

  出乎意料地,面前这个长相气质矜贵的红发男子并没有过多难为法瑞尔,他点了点头,示意左右钳制着法瑞尔的侍卫放开他,而后轻轻凑近。

  法瑞尔甚至能感受到红发少年的浅浅的呼吸正随着他的靠近,尽数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明明看起来,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审视的时候,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法瑞尔简直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他趁着对方的侍卫已经放开了自己,匆忙向后退了两步。

  还好对方并没有追上来。

  而是站在原地,迪卢克审视着面前慌乱的男子,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穿着打扮并不像是附近的居民,他刚才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这人就惊慌得不成样子。

  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人完全没必要被放在心上。

  于是挥挥手,再次下达指令。

  “两个人将他押送到附近的民居,确保他不会再出现,另外的人跟我走,继续出发。”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法瑞尔感觉到肩膀再度被人扣住,还不待他大喊饶命,那红发少年就一个箭步跃上马车。

  太阳泼洒下的金辉近乎完美地勾勒了他的背影,赤红色的头发与金色的日光纠缠到边界不明,迎着日光看去,这就是法瑞尔眼眸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

  而后他就被束上了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