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在梦中看见了月亮。

  这实际上相当异常, 而史蒂芬也意识到了这点:自他的老对头梦魇被死亡带走,噩梦维度被睡魔收回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梦到与魔法有关的东西了。

  他在梦境中睁大眼睛, 看向那枚皎洁的满月, 试图向它伸出手。月光照亮了一条蜿蜒的道路,通往一条未知的分岔路口。

  人类的科学认为月亮是一颗无生命的星球,由无机物组成。人们早已能在影像中看见它贫瘠的地表,蝙蝠侠甚至计划着在月球上建立一个蝙蝠洞。

  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以此在夜晚莹莹发亮。

  但在所有的神秘学说与魔法体系中, 月亮都拥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

  人类在漫漫长夜中第一次仰望夜空时, 月亮的光辉如同海浪般起伏,遥远而神秘。黑夜之中,人们感知着危险, 追奉着头顶满月那虚幻的光芒。

  自那之后,月相就与魔法和梦境产生了联系。

  史蒂芬警惕地看着周遭的环境。梦境是魔法的领域, 连接着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睡魔的王国, 而现在史蒂芬也知道,梦境同样连接着密涅瓦的维度。

  月亮指引着他顺着那条亮银色的道路向前走去,奇异博士顺着月光走入黑暗深处, 在此刻地球上的四十亿个梦境组成的世界中穿行。

  直到最后,他穿过一片黑暗组成的丛林,在骤然亮起的环境中,他看见了密涅瓦。

  白发黑衣的年轻女郎浑身湿淋淋地坐在一片银色的海水上, 凝视着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请坐,史蒂芬。”她头也不回地说, “今夜一定是个满月,是不是?”

  “密涅瓦?”史蒂芬轻声说道, “你在我的梦里吗?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我是梦境的一部分,而非灵体。形象基于你自身对我的了解,其本身并不固定。”那个密涅瓦冷淡而平静地回答,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低下头从海水中掬起一捧银白的月亮。

  银色的月亮悬挂在天上、倒映在水中,涂白了她的头发,也染亮了她的衣服。

  在这片虚假的月光下,史蒂芬的梦中之人轻声说道:“而我一向觉得梦境是个占卜的好地方,它能使人思维清晰……你在这里所经历的内容分为两种,要么是你的大脑在处理你拒绝靠自己思考的事情,要么是你有更多尚未察觉的想法。”

  史蒂芬小心翼翼地踏着海面的月光,朝她身边走去。

  离她越近,他越能察觉出梦境的虚幻。但若说这是“他理解中”的密涅瓦,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是这幅样子。

  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水从密涅瓦的头发上、脸颊上缓缓滴落,划过眉骨,饱蘸月光,最后在空气中隐没不见。

  “我为什么会梦见你?”史蒂芬同样坐在了这片银白的海面上,望着密涅瓦说。

  “也许,是因为你在入睡前对我许下了永远相信我的许诺。”密涅瓦轻柔地说,“又也许是因为今夜是满月时分。魔法的动荡时刻正在向你靠近,宏大的战争即将到来。”

  “我知道。”史蒂芬低声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要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史蒂芬。”密涅瓦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史蒂芬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在银色的月光下,同样呈现出一种剔透的银白。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发现自己读不出她的情绪——梦本身是没有情绪的。

  密涅瓦伸出一只手点在了史蒂芬的胸口,在梦中,她的手指上没有那象征着毁灭与吞噬的红色圆环。

  “你信任的战友正密谋着一个行动。事实上,战争已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她说,“你要在所有魔法被其摧毁之前阻止这一切,否则你将迎来失败。”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史蒂芬皱起眉,“我会尝试去联络……”

  海水忽然暴涨,从远处直立而起,骇浪惊涛以无可抵御的气势自海平面上席卷而来。月亮的光芒牵引着海水的潮汐,于是引发了一场海啸。

  “还有一点。”密涅瓦忽然凑近了他的脸,近得呼吸可闻,再近到史蒂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伸出手捧住了史蒂芬的脸,声音在涌潮之中清晰而低柔,语气却斩钉截铁:“你必须真正地、彻底地相信我。”

  于狂涛之中,密涅瓦的眼神依旧清醒而平静,像冷寂的月光。她的吻也如同她本身一般若即若离,引导着史蒂芬越陷越深,想要将她抓住。

  海啸与风暴一同来临,在虚假的满月之下,竖起的海水之壁几乎连接着海面与天空。

  史蒂芬·斯特兰奇知道自己正在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境中,但他无法让自己从中清醒过来。他的手指能触碰到密涅瓦湿淋淋的发丝和脸颊,冰冷而潮湿的触感如此真实,令他的心中盈满令人发疯的苦痛和欢悦。

  也许只过了几秒——又也许过了几个世纪——密涅瓦的嘴唇终于缠绵不舍地和他分开。史蒂芬几乎觉得时间凝固在了此刻,他甚至能看见银色的海水下落时水滴的轨迹。

  海水自天空中倒灌而下,轰然砸落如同瀑布,密涅瓦一眨不眨地用那双银白如月的眼眸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别忘记这个梦,史蒂芬。现在……醒来。”

  “哈!”

  史蒂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下去,黑暗之中,至尊法师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如擂鼓,面颊滚烫,似乎正处于一场发烧所带来的热病中。

  没拉紧的窗帘缝隙中,满月正从窗外投下明亮又虚幻的银白色光亮,照亮了他的床帏。

  史蒂芬胡乱套上一件上衣,走到窗边,透过玻璃凝望着夜空。

  那无暇的闪耀银光给黑夜中的谜团带来了些许答案,但它本身也满是秘密。

  奇异博士将额头抵在了泛着凉意的玻璃上,任由无机物的质感带走那种令人晕眩的热度。他凝望着那轮满月,忽然惊觉他目光中的月亮与梦中的那轮虚假的月亮没有任何区别。

  至尊法师无端地想起了罗马神话中的那位“密涅瓦”。罗马神系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妄幻觉,但传说中的那位密涅瓦执掌月亮的权柄,也掌管着记忆和时间的度量。

  这名字的巧合如今更像命运投下的暗示,史蒂芬想着他的梦境,又觉得密涅瓦大概会对与神话产生联系避之不及。

  他离开窗前,无声地地推开卧室的门,停在了密涅瓦的门前。奇异博士沉默了片刻,眼中的光芒消散下去,他推开了那扇门,走进了黑暗之中。

  密涅瓦的卧室中空无一人,只有银色的无暇月光从拉开的窗帘外投入室内,如水般倾泻满地。

  ——————

  戴安娜睡得很不安稳。她的眉头紧闭,乌发在枕上堆散如云。

  天堂岛的公主、奥林匹斯山的宙斯之女,在白天刚刚经历了一次极不愉快的拜访。

  她的父亲宙斯脸色苍白,用语气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坐在神座上若无其事地说:“戴安娜。阿斯加德发生了剧变,我们要对此做出应对。”

  “什么应对?只需要派一位使者去给新王送上祝贺,当其他神系的王权更迭时,奥林匹斯向来如此吧?”戴安娜迷惑不解地说。

  她和正义联盟都已经得知了诸神黄昏的结束,收集了这次并不需要正义联盟出动的事件资料之后,得到了其结果完全正面的结论。

  宙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

  戴安娜皱起眉,对高踞神座的几位男性神明回以凝视。波塞冬与哈迪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开口说道:“奥丁陨落了,小女孩。”

  “他并没有死。”戴安娜皱起眉说,“我们都知道新王用自己的血复活了他。”

  “但他的神力已经尽数被赫卡忒剥夺!”哈迪斯厉声说,“对一个天境神王来说,失去力量又与死何异?”

  戴安娜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她轻声说道:“诸位莫非不愿意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吗?”

  “赫卡忒的力量是奥林匹斯的根基。”宙斯语气和缓地回答,“若任由赫卡忒作恶,我们的整个神系都会被其覆灭。我们的孩子,戴安娜……诸神的力量造就了你,是时候回报你的神明们了。”

  戴安娜的怒火被这劝诱的语气点燃了。她很清楚事情的真相如何,更清楚宙斯的话语有多么可笑。

  她不动声色地回问:“那么,我的神明,我该怎么做才能在魔法女神的愤怒中保全诸位呢?”

  “你是被魔法选中的人,我的戴安娜。”宙斯循循善诱地说,“若你在满月下点燃祭台,高唱起赫卡忒的名字,必将唤醒魔法女神的意志。以你的才智,一定能够保全创造了你的诸神……”

  “这就是我敬奉的诸神啊。”戴安娜怒极反笑,高昂起她的头颅,一字一句地说,“我绝不会替你们偿还债务。若赫卡忒危害到了魔法的平衡,我当然会努力劝说她,但我知道什么应做而什么不应做!”

  在咆哮声中,戴安娜离开了她曾敬仰过的奥林匹斯山。

  她回到伦敦的住所,凝视着窗外的满月,满心烦躁地选择入睡。

  她不知道宙斯何以觉得她能替整个神系偿清所欠的债务,也不打算深究。戴安娜拒绝成为神系中的一员,她将守护弱小,而非超脱人群。

  ……但,在月光的照耀下,戴安娜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尚且年幼的时候,某个满月的夜晚。

  人类永远害怕黑暗自有其原因,白昼是属于神明的时刻,暗夜却属于女巫。

  她梦见小小的自己努力挥动着双臂,在天堂岛的密林中竭尽全力地奔跑。

  少女时期的戴安娜身体健壮,全力奔跑时就连最快的马驹也不能追上。而在满月照耀下的女巫时刻,戴安娜正拼命地呼吸着,试图逃脱她的宿命。

  少女想要尖叫,却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随天堂岛的女巫们进入密林——

  她看见女巫们三三成对,在月光照耀下的十字路口点燃祭台,高唱着女巫之□□字。

  赫……卡……忒,赫卡忒。

  在满月的照耀下,女巫们的肢体奇异地开始扭转聚拢,最后拼接到了一起。三个女巫共用一副躯体,躯干上的六条腿支起弯曲有如蜘蛛。

  下一秒,三张不同的脸直勾勾地看向戴安娜,朝她露出了笑容。

  最后,戴安娜跌倒在地,惊恐地回身,看向了逐步靠近的女巫之神。

  女巫们伸出数不清的手臂抓住了她,那个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祂的面貌,手中握持着一副烙铁,上面的神秘能量在空气中熊熊燃烧。

  当戴安娜仰起头彻底看见那女巫之神的面容时,描绘着新月、满月和残月的烙铁也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少女在绝望中放声尖叫起来,说不上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疼痛。

  她看见三个女人的脸紧紧地背靠在一起,每一张都满是怨恨,苍老衰颓如同老妇。

  她们的脸上同样满是笑容,戴安娜最后的记忆是她那沙哑粗粝的低语:“我的时刻愈发接近了……长久之后……这个世界终将感受到我的怒火。”

  她的尖叫声将她带到了梦醒时分。

  戴安娜在床上猛然坐起,神奇女侠的冷汗顺着她的后颈缓缓流淌下去,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她终于意识到宙斯为什么说她是“被选中”的。那份年幼时的不安记忆在下一个夜晚到来时消失殆尽,她拥有了无数个好梦,直到这份年幼的恐怖被她归类到孩提时代的噩梦之中。

  但戴安娜知道它是真的。她平复着喘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在那儿似乎正有一轮灼热而疼痛的烙印发着光亮,带来某种如同潮汐般随着呼吸起伏的不适感。

  窗外银亮的满月大如幻觉,将室内的一切涂抹上苍白的色彩。在戴安娜的卧室角落中,一块影子忽然起伏了一下。

  接着,戴安娜听见一个声音说:“看来,我最不想在现在就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神奇女侠在自己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暴起,快如幻影般地从床上冲向角落,伸出手扼住了说话之人的脖颈。她的战斗意识如同本能,出手既快且准,对方的下一句话硬生生被扼制在了喉咙深处。

  戴安娜触手一片冰冷,就仿佛她钳制住的不是个活物似的。下一秒,她的手中已经一空,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戴安娜听见了一声轻笑:“你应该想杀的不是我,戴安娜。”

  女侠转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楚了来人。她放松了肢体,有些惊讶地说:“密涅瓦……是你。”

  “是我。”密涅瓦语气柔和地说,“好久不见,戴安娜。要谈谈你刚刚做的那个梦吗?”

  “那只是我的一个不太好的感觉……”戴安娜重新回到了床边坐下,望着窗外的月亮和站在窗边的密涅瓦低声说,“我童年时候的噩梦。”

  “你的梦撬动了整个世界接近五分之一的魔法能量,亲爱的。”密涅瓦微笑了起来,“这不是件好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上有一个女巫之刻。”

  神奇女侠得到了她想要确认的结果,深深叹了口气。她已经知道了被背叛的赫卡忒满怀复仇的愿望,但她却被其选中,这让她满心迷茫。

  “我曾经被告知魔法由信仰赋予力量,现在却发现它似乎总会招致毁灭。”戴安娜疲惫地说,“为什么是我?女巫之刻……究竟是什么?”

  “怨妪想要保存自己的神力不受侵害,于是将力量分为五份,藏在五个人类少女的躯体中。”密涅瓦微笑着说,“当她们经历完生老病死,赫卡忒就会寻找新的宿主,但从不将力量取回。她等待着某个取回力量的时机,那时,她将会烧毁世界的魔法核心,用自己的力量取而代之。”

  “我……”戴安娜皱起眉,“可是我从未感受过那份力量。”

  “大多数被选中者都是如此。”密涅瓦轻柔地回答,“其中一些人出于幸运或者不幸觉醒了魔法的感知,但赫卡忒的力量只会为宿主招致灾祸。”

  在月光下,她的白发像雪般披散在肩头,眼眸明亮如星光。戴安娜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的注视中开口说:“今天,我应召前往了奥林匹斯山。宙斯提出……”

  “我知道,戴安娜。你的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大概是个女巫之刻的知情者。”密涅瓦走近了她,手指轻轻拂过戴安娜的额头,“他们大约计划着唤醒你体内的那五分之一属于怨妪的力量,再将你敬献给已经复苏于世间的‘少女’,这样就可以逃过任意一方的复仇和追债。真是个聪明至极又愚蠢透顶的想法,你说呢?”

  戴安娜闭了闭眼。她低声说:“我的兄弟姐妹们并不都是那样的存在……”

  “我知道。”密涅瓦依旧平静地说,“我正是为你而来。倘若你身体中的那份力量真的被唤醒了,你大概会被操纵着破坏你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世界,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神奇女侠听着这位曾经与她短暂地并肩作战的法师一口道破了她的恐惧,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死灵法师望着她的目光中并不带多少抚慰的意味,而是充满冷静的审视,但这样的目光反而让戴安娜对她的话语产生了更多信赖。

  “我该怎么做?”戴安娜轻声说。

  “我能给你下一个更牢固的封印,让你体内那一小片怨妪的灵魂继续沉睡下去。”密涅瓦凝视着她说,“但彻底解决它需要等到我和至尊法师找到所有刻印者。别担心,戴安娜,这不会对你有什么妨碍的。”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但你能相信我吗?”

  她当然可以。神奇女侠向来不吝于给予她的信任,她对自己的判断有足够多的信心,甚至不需要借助真言套索的力量。

  戴安娜毫不犹豫地应许了密涅瓦的建议,于是后者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念出了一长串晦涩的咒文。

  窗外的月光因此闪烁了起来,像是靠近了大地的月亮正朝遥远处升去。

  戴安娜看着密涅瓦的动作,低声说:“我很为蝙蝠侠对你的怀疑感到抱歉,密涅瓦。”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我甚至可以说,大体上是正确的。”密涅瓦安静地回答,半张脸隐没在月光褪去后的黑暗里,“实际上,魔法的规则只需要改变现实,剩下的都是用以糊弄人类的部分。我并不介意有人怀疑我的本性,在所有的多元宇宙中,我只需要一个人的信任就够了。”

  她松开手,微笑着垂下眼睛,看着戴安娜的脸:“而我的所作所为显然能确保我不会因任何人的言语失去那份信任。你说是吗?”

  戴安娜额头上灼热的烙印就像是被冰雪安抚着褪去,诡异的不适感也随之消隐。

  她有些无奈地抬起眼睛看着密涅瓦,同样笑着回答:“当然,密涅瓦。我想不出你不被信任的理由。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论迹不论心。”

  “是啊……人类用行迹来判断信任的给予方式。你们用语言来交换信息,用行为来判断动机。不需要真正感受到人性也能驾驭它,至少本该如此。”密涅瓦轻声说道,“但……真可惜,魔法是一门唯心主义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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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为什么喜欢魔法呢,大概就是喜欢这种虚幻与真实交错的感觉()

  奇异果:(试图重新睡着把梦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