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仍旧维持着假笑，但视线冰冷，毫无温度。
他站在神夜与散兵的对面，将两人间的细小交流全数收入眼底。
切片幽幽道，“看来……你已经将那个家伙处理结束了？”
神夜做出一副思考模样，“如果你说的是那团红雾的话，那么恭喜你，答对了。”
多托雷轻啧一声，不欲与神夜多说，仍维持体面，行动进退有度。
看起来红雾的失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多托雷，本体那个家伙现在在哪。”散兵没那么多耐心，冷淡催促，“现在说出来，你还能死得更快点。”
切片闻言只挑起眉，“获得了魔神之力，比肩神明后就如此放诞，这才是你的本性吗，第六席？”
对上散兵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视线，他举起双手投降般抬起掌心，“不要那么剑拔弩张，我可是很好说话的……”
“他在拖延时间。”几乎是瞬间，神夜就洞察了多托雷切片举动的背后意义。
拖延时间……为什么？
他又想做些什么？
作为造神计划中的一环的红雾已被封印，整个进程陷入难以自圆的悖论，此刻对于身陷黑暗之地这个属于神夜和散兵的主场的多托雷切片，一五一十交代争取保全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难道他真的连死亡也不畏惧，又或者是……他们还有后手？
神夜余光一瞥，一抹莹紫跃入视野。
瞳孔骤缩，在切片多托雷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支细长试管，试管内里正是一小撮莹紫色碎片。
神夜散兵身形齐齐一动，他们对此不会陌生。
两只手臂穿透空间凭空拦截，手掌一上一下桎梏切片的动作，配合无比默契。
散兵眯起眼，曲膝袭击直线逼退多托雷，手掌向空中一抓就接到那支试管，没有回头，他将试管放到已然回归到他身边的神夜手中。
切片手掌摁住自己的腹部，抬头就见这一幕。
他意味不明开口，“真是忠心耿耿，斯卡拉姆齐。”
没人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散兵只耐心等待神夜辨认试管内碎片。
神夜认真感受了下，眉头却逐渐皱起，“不对。”
拔开试管的塞子，他在掌心倒出其内些许，莹紫碎片砂砾般下落，躺在神夜掌中丝毫没有回归的倾向。
“你做了什么？”神夜心平气和，仍能好好与多托雷对话，将情绪起伏不定的人偶拨到自己身后，他举起那支试管，“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切片多托雷摊开双手，未被面具遮盖住的下半张脸上是无辜之色，但在场没有人会相信他。
神夜还想再问，却被散兵伸手猛地一拉稳住身形。
远方兀然传来一声刺耳轰鸣，猝不及防的震颤席卷了整个黑暗之地，跪伏在地上的遗民们情绪稍定就再度陷入恐慌。
他们头顶的那盏幽紫色火焰呈现出一种接触不良的黯淡状态，忽明忽灭、断断续续。
整个世界都被迫卷入天旋地转，神夜与散兵互相扶持才勉强稳住重心，他们并没有站在地上，但是连天空也在震颤。
没有人能幸免于难，除了最正中的多托雷，他望着远方，就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作品。
‘完美的作品？’
神夜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朝他视线所在方向望去。
在黑暗之地地平线上，缓缓覆盖一层幽紫的光，神夜眯起眼再看，赫然发现那道光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倾轧过来。
而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甫一接触到幽紫光线的范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是被吞噬抹消般，全无踪影。
这幅图景，简直就像是…
神夜咽下喉间的名字，心底满是惊疑。
‘造神计划’，多托雷他究竟已经实行到哪一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红雾，又在其中发挥了如何作用？
“神夜！”
散兵急促呼喊猛地拽回神夜的意识，来不及多思，他立即顺着人偶的指示看去。
地上跪伏着的黑暗之地遗民们一齐仰着头，不知何时，视线全数聚集在半空中的神夜与散兵身上。
他们面庞上似是释然，又似是不舍，神夜不明白他们的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但心中仍是一慌。
“火，全都熄灭了。”
失去了幽紫色火焰照拂的人们环绕在一起，年轻的在外围，年长的在内里，一层一层由外向里崩解溃散，身体如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一道道人影接连黯淡下去，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回事？！”惊疑不定声骤起，没有人回应。
最终，还能勉强站在原地的只剩下散兵最初见到的祭司老者。
他苍老的脸颊抽动了下，望着远方天空之上面露焦急的神夜与散兵，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但距离太远，微弱的声音远远传达不到遥远的彼岸。
在神夜与散兵的眼皮下，祭司的身体迅速崩解，几息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夜不可置信，“他们……”
散兵转过脸，维持着理智。
“他们消失了。”他紧紧凝视地平线上的幽紫光芒，多托雷切片满意地鼓掌，“真是令人心碎的场景，连最后的分别也如此凄惨动人。”
神夜自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怒气，“多托雷！”
“你究竟做了什么？！”
侧首看向怒气冲冲的神夜，多托雷如常道，“只是新世界降临前的一点小小的牺牲罢了。”
“新世界？”散兵敏锐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
再联想到现在周遭发生的一切，他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
怜悯般地望了眼身后的散兵与神夜，切片摊开手，“那团红雾本就是件失败品，不过能给你们添点麻烦，也算还能派上点用处。”
“等等、红雾……失败品？”神夜难以理解，“它不是与你达成一致，共同造神…”
多托雷切片挑起眼皮，“所以呢？”
此言一出，神夜陷入沉默。
所以呢。
神夜不是红雾，也不是多托雷，难以揣测此刻他们的所思所想。
达成合作也不一定就要始终站在一起，利益驱使下的同一阵营脆弱得一戳就破。
“啊……你该不会，对那种东西也生出感情了吧。”多托雷恶意靠近，面具下双眼猩红嘲讽道，“不愧是魔神爱人的本性，即使是背叛了自身的信徒居然还在为其默哀。”
神夜精神一悚，意识到自己再度进入了丹塔利安的思维逻辑。
作为神夜，他对红雾没有任何亲近友善的想法，但是丹塔利安不一样，曾真切庇佑过的、分予力量并为其死亡哭泣的魔神，对红雾只剩下复杂的情绪。
散兵如一柄利刃横插其中，分开过于靠近的神夜与多托雷，捏紧神夜的手，轻声提醒，“他在拖延时间。”
只他们交谈只言片语的这段时间中，远处地平线上的幽紫光芒竟又向黑暗之地的内里侵入一大截。
“被识破了呢。”多托雷切片慢悠悠站回去，他相比本体话更多些，情绪外露也更严重，散兵不着痕迹皱起眉。
“你……”
他才刚开口说话，猛然一阵地动山摇打断了人偶。
又是再一次的天旋地转，余震之波掺入飓风向周遭肆虐。
神夜抵抗狂风艰难抬起头，一道幽紫光芒扫过他的眼睛。
瞳孔扩散，神夜看清远处，在边际上，是连绵不断涌来的黑点！
倏然，他意识到地平线之上此刻到底在发生什么。
黑暗之地的边际正在不断被冲破，覆盖其上的幽紫之光，是另一片领域的投影。
多托雷切片所说的‘新世界’降临，他这是要覆盖黑暗之地！
同一瞬间，散兵也明了。
“不能让他达成目的！”
两人心意相通，脑内齐齐闪过这个念头。
黑暗之地是否该继续存在他们难以下达定义，但多托雷的举动一定有问题。
毫无预兆，神夜散兵左右分工直冲多托雷切片而去，紫雾夹杂缀于其中的雷电当胸向他撞去，蓝发男人微微睁开眼，慢悠悠向后退去一步。
一只大掌，不知从何而出，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已然到达神夜与散兵的面前，硬生生接下两人的合击。
“这是什么？！”
神夜身形聚拢又散，将倒飞出去的散兵裹挟稳稳落入安全区域。
他们对视一眼，察觉到些端倪，一齐向先前挡下他们的合击、护住多托雷的那只大掌看去。
那是一只机械手臂，表层涂漆深紫近黑，从手臂向上看去，整个机械身躯悬浮半空，弧线流畅，俨然是一副人形态模样。
神夜眯起眼，注意到在它的胸膛之处，一团幽紫光芒逐渐增亮，呼吸般黯淡又亮起。
它竟然逃过了神夜与散兵的感知，来得无声无息。
“……力量相斥。”散兵喃喃。
多托雷微笑，站在机械巨人旁，眼中掠过满意，“当然，相斥才是正确的结果。”
神夜忽有所察觉，微微仰起头，正与低下头的机械巨人头颅对视，透过机甲外壳的双眼，神夜看进内里。
机械巨人的头颅正中，隐隐有个人影。
“这才是最完美的实验之作，足以承载魔神之力的人偶机体。”切片说此话时，尤其在‘人偶’字眼上停顿。
散兵脸色难看，恨不得千刀万剐对面的多托雷。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能源核心，这得再次感谢你，斯卡拉姆齐。”
“如果没有你的配合，对魔神碎片的收集复制也就不会如此轻松，对了，还有那些你们先前见到的复制体。”
多托雷有些遗憾道，“真可惜，大半都被损毁，能用的也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具。”
神夜已经能感觉到身侧的人偶怒不可遏，只差最后一点引燃的成分，他就能够扑上去与多托雷同归于尽。
“冷静，阿奇！”神夜立即出声呵止，“不要被他带着走。”
他们的，不、应该说是多托雷的造神计划，现在看来估计早已成功。
红雾只是他抛出来的一个幌子，仅仅是为了将他们聚集在这里？
神夜迅速截断了这条思考。
不、以多托雷来说，绝不可能只做到如此，他绝对还有其他目的。
多托雷切片的话语不断刺激着散兵的理智，死死抓住自己的左臂，那里已再难看出曾经属于人偶的球形关节。
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机械降神，无疑就是多托雷这百年来拆解研究他的身体得到的成果。
一个被称为完美的杰作，一具机械人偶的躯体。
散兵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不对劲，神夜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暂先将他护持身后。
黑暗之地的边际线在不断向神夜一行人所在的腹地收紧，速度由慢转快，被覆盖的领域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幽暗。
多托雷切片站在机械人偶的左掌上，居高临下睨向神夜，话语尽在不言之中。
边际线上的黑影终于显现出它们的真实面目，那是一群浑身散发幽紫光芒的不明生物，奇形怪状、狰狞出奇。
神夜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与先前多托雷手中那支试管内相同的东西，它们的躯体内各自由一块莹紫色碎片支撑行动。
神夜立即明了它们的真实身份——多托雷实验下的失败品。
正不知以什么方式被他操纵着不端冲撞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神夜很快想到，三番五次从远处传来的巨响与震颤就是它们造成的。
这些莹紫色碎片让神夜感到眼熟，似乎是他曾经的躯体残片，但实体接触过，这些碎片并不会回到他的身体之中。
那么就还剩另一个可能。
神夜抬起头，望向托起多托雷的巨大机械人偶，在它胸膛之处，一团幽紫色光芒由明转暗，重复这个过程。
切片口中的“最完美的实验之作”。
机械人偶来源于散兵，所以胸膛之处的那团光的来源，也就昭然若揭了。
分离的百年间，被赋予一颗心脏的人偶形态，被多托雷拆分研究，造就了今日的机械人偶。
一具与他们截然不同、但追及溯源却别无二致的无意识生命机体。
此刻就如此出现在他与散兵的面前。
“将整片黑暗之地覆盖，你不怕你的举动会引来暗之外海的其他魔神与天理维持者吗？！”神夜咬紧牙关，厉声逼问。
多托雷切片俯瞰他，语气玩味，“失去主人的领地很快就会被其他更强大的存在占领，这点你不是最为清楚。”
随意换了个口气，多托雷继续道，“就算被你口中的其他魔神与天理维持者察觉，大概也只会认为是这片失落已久的领地被不知名的存在吞噬合并，仅此而已。”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神夜不可置信。
“好处？”多托雷嗤笑一声，他似是觉得神夜的发问很孩子气，“只是一场足够有趣的实验罢了。”
神夜还在等待下文，但切片的话就此结束。
神夜：“仅仅就是这样？”
多托雷饶有兴致侧过脸，“不然？”
一时之间，神夜脑中划过很多。
身后神祠祭台之上的红雾，还没交代完遗言就逝去的黑暗之地遗民，陷入情绪久久未出声的散兵，狰狞无意识的失败品们舍身撞向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神夜得以清晰目睹它们是如何推进投影覆盖下的过程。
粉身碎骨，血肉四溅，如飞蛾扑火，徒劳但有效。
悲哀缠绕上神夜的心脏，横跨百年甚至千年的光阴，他们挣扎至今，似乎始终都是棋盘上按部就班的一环。
手指抽搐，神夜兀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变淡，盯着指尖看了半晌，他更加确定，属于‘丹塔利安’的魔神之力减弱了。
力量的失去唤回人偶的理智，散兵挣脱怨憎愤怒的囚牢，勉力支撑身体站在神夜身侧。
同样，他身上那份被神夜转寄的魔神之力也在流失。
此消彼长，以掌托着多托雷的机械人偶体表能量光束与电流游走地更加迅疾剧烈。
“果然，相斥的源头就是同源之力的争夺。”多托雷猩红眼睛弯起弧度，语气愉悦，“享受当下吧，很快——你们就要与这里一同被新世界覆盖。”
神夜呼吸骤停，脑海空白一瞬。
“……就凭你与你那具伪神？”
一道冷淡的声音撕裂时空，于极深极静谧处轰然响起，无数时空坍塌，乱石飞溅，周遭一切都迅速褪色，变成冷色的苍白。
没有刺目的白光，风声呼啸而过，极冷极寒。
散兵抬起头，心底生出些奇怪的情绪。
神夜在他身后看向声音的来处，却在看清的瞬间失声。
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最高天静静睁开，被注视感席卷所有人的心头。
熟悉感，散兵立即回忆。
捏紧手掌，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这双几乎横跨整个天幕的巨大之眼，他曾目睹过。
在神夜意识的……最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