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旅行者果然给平静了几百年的枫丹带来了腥风血雨。

  少女连环失踪案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枫丹人能够被胎海水溶解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

  沫芒宫。

  新一轮的水文检测报告又呈递了上来,芙宁娜看着那几乎直线增长,她做了无数措施无法降低一丝的海平面,感觉十分挫败。

  “真的,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芙宁娜盯着那冰冷的参数,那字里行间都在宣判着枫丹人最后的死刑。

  但镜子里的「她」所说的审判仍旧遥遥无期。

  “我能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芙宁娜看着那报告,不断地叩问着自己。

  她什么都做不到。

  压抑的情绪笼罩心头,忽然又想吃甜食了,但是这会儿办公室里的巧克力已经一块儿都不剩了。

  烦躁。

  心里想,如果那维莱特在的话,可以让他帮忙买块小蛋糕。

  “咚咚咚——”

  短促的敲门声落,那维莱特推门而入。

  芙宁娜连忙将那些资料盖住,看着他,笑呵呵问:“那维莱特,你这会儿不应该在歌剧院嘛,怎么会来我这里啊,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在这里可以帮我买一块儿......”

  芙宁娜笑脸相迎,却不想那维莱特却是久违地对着她一脸严肃,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藤紫色的竖瞳似压抑着着快要爆发的情绪。

  芙宁娜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那维莱特,在他凌厉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那维莱特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关于枫丹的预言,你究竟知道多少?”

  芙宁娜一听这个话题,就想着要去逃避。

  眼看着芙宁娜眼神偏移,躲过他的视线,显然又要糊弄他,那维莱特语气急促,道:“不要拿敷衍仆人,敷衍旅行者她们那一套对我说,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那维莱特少见的对着她露出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芙宁娜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答。

  车轱辘话说到最后,芙宁娜还是那一句:“这些你不需要知道,枫丹一定会得救的,只要继续下去,我一定会守护住所有人。”

  那维莱特看着她如此模样,攥紧了手里的那张纸,再三平复情绪,开口缓和了不少:“芙芙,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同你一起承担,就像这五百年来其他事情一样,我们......”

  芙宁娜却生硬地打断了他:“关于应对预言,我自有办法,你不要再提了,我现在不想听。”

  面对那维莱特软硬兼施,芙宁娜一甩手,扭头就要离开。

  “所以真的像仆人所说,你只是在虚张声势吗?”那维莱特话语里咄咄逼人,但看向芙宁娜的背影时,眼神甚至带着恳求。

  她与他共治了五百年。

  他怎么不知五百年来芙宁娜背着几乎所有人在调查有关预言的事,桌子上被她藏起来的水文报告在他那里甚至有着一模一样的备份。

  她在查,他也在查。

  所以能不能依靠他一点,不要一个人硬撑了。

  芙宁娜离去的步伐僵住了,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滞,沉默的气氛不知延续了多久。

  “我都说了我有解决办法,不管是胎海还是预言。”

  芙宁娜转身,看着那维莱特的眼神无比坚定,震声道:“所以说,我已经把话讲得很明白了!”

  话语无比强硬,但是眼底却蕴着祈求:求求你了那维莱特,不要再问下去了。

  那维莱特看到了她眼中的无措,心里一阵酸涩,可手里的那份名单却像烈火一样烧灼着他,最后还是正色道:“问题还没得到切实解决,你我之间任何托辞都没有意义。”

  余光瞥见了门口的金发旅行者,话语更强硬了:“我无意冒犯,但你也该明白自己的立场了。你乃水之魔神,芙卡洛斯。”

  众人瞩目之下,把手里攥了许久的纸递给了他,低声道:“看看这个吧。白淞镇事故遇难者的名单。”

  名字密密麻麻填满了整张纸。

  “这、这些人......全都......”芙宁娜看着那些遇难者的名字,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那维莱特语气悲伤,“这次我们没来得及阻止,我不会允许再有下一次。”

  但芙宁娜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事故死了那么多人,但是芙宁娜依旧如此态度,那维莱特不知她到底还在坚守着什么。

  “再重复一次,你必须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

  急切之中,语气不禁向在歌剧院审判时靠拢:“昨天我在白淞镇附近的古代遗迹里找到了三块石板。关于此事,你是否知情?”

  那维莱特认真起来时压迫感过强,芙宁娜被他这语气搞得心里慌乱,但还是一口否定:“什么啊,突然用审问一样的口吻问我问题......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论是石板还是厄歌莉娅的秘密,都将这些通通否定,借口幼稚又拙劣:“每个神明都可能有自己的秘密,前代是前代,我是我,不知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装傻充愣道:“我理解你的焦急,但...不好意思,我真的没什么能透露的消息。”

  那维莱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再开口时甚至带了疏离的尊称。

  “芙宁娜女士,事已至此我必须说,我早已知道你动用各方力量暗中进行某类调查的事。种种迹象表明,你一直偷偷地调查有关预言的事。”

  那维莱特注视着芙宁娜,没有错过在他的审讯下,芙宁娜紧张到瞳孔震颤,手指收紧的反应。

  “你身为水神,调查预言并不算奇怪,可你宣称不知道厄歌莉娅的秘密,调查后也不作为,就显得十分奇怪了。”

  他不明白为何硬撑着不让他来帮忙。

  明明五百年前是她邀请他来到枫丹,是她将自己推到了那最高审判官的位置上。

  五百年,他看着人类喜怒哀乐,看着人类生离死别,看着人类欢欣鼓舞,看着人类悲伤哀悼。

  五百年,让他明白了生命不该被「预言」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夺走。

  可为什么?

  为什么教会他这一切的芙宁娜现在却对无端逝去的这么多生命——

  无动于衷?

  他不明白,他想知道。

  那维莱特悲伤地看着芙宁娜,想向她寻求一个答案,“你从不是你表现的那么肤浅,更非真正的愚蠢之辈。然而,你的行为也极度不自洽。”

  可芙宁娜事已至此,却仍旧不知在坚持什么,甚至笑出了声,依旧打着太极敷衍着他:“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一直这么关注我吗那维莱特?我可看不出你是这种人。”

  没等那维莱特继续说什么,芙宁娜语速加快,以一种不容质疑的态度道:“既然知道我在暗中调查,对我也该有新的判断了吧?质问我,怀疑我都没有意义,你身为最高审判官,还算是我的下属,应该服从我才对。”

  “你只需要相信我这个神明就好了。”可在那维莱特的目光下,芙宁娜自己越说越心虚,“不论你内心深处是否真的能说服自己,照办吧!反正......肯定会没事的。”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这件事上我们没必要再讨论。”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便要开溜,“啊啊,快到歌剧院演出的时间了呢,再会啦。”

  芙宁娜甚至维持不住高贵优雅的淑女姿态,逃似地跑出了这间办公室,到了沫芒宫外,后怕地抚着胸口,“那维莱特的眼神真的太吓人了......”

  虽是溜走的借口,但是今天她确实答应了剧团的演员们,要去欧庇克莱歌剧院观看演出。

  芙宁娜平复了一下心情,昂首阔步朝着歌剧院去。

  但是今日不知为何,路上的子民们都远远的看着她,跟周围人议论着什么。

  平日里,作为大明星的她也会被人讨论,可今天子民们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奇怪,让她心里不住地忐忑。

  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好在顺利来到了歌剧院。坐在自己专属的贵宾席时,芙宁娜松了口气,收拾出自己最高傲的姿态,观看演出。

  演出精彩,是芙宁娜曾经亲自指导过的剧目,台上的每一幕都是她精细雕琢过的,演员们的展现也都十分精彩。

  可今天不知为何,台下却反应平平,甚至在高潮骑士打败了恶龙时,观众们仍旧十分冷漠。

  这里本该满堂彩的。

  诡异的气氛充斥着这座歌剧院,芙宁娜满心疑惑,正打算去后台询问,却被一男子挡住了去路。

  她记得他,曾经她接见他时,男子激动地声泪俱下:“能够和水神大人讲话,是我们家族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八辈子之前我地曾曾曾...曾祖父也曾被您接见过......”

  曾经一脸感激的脸庞如今却满脸怒火,盯着她怒斥道:“你为什么还有心情来这里看什么歌剧?”

  男子声音极大,幕间演员散场,激动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歌剧院里回荡,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白淞镇死了那么多人,你作为枫丹的神明为什么不去救他们!我的......爱人......”男子情到深处哽咽着发出质问,“我的爱人求救时你在做什么?”

  今天来这里看歌剧的人们似乎都是抱着同样的质问芙宁娜的目的而来。

  他们咆哮着,冲她而来。

  “你那么悠闲的喝茶,看歌剧,对白淞镇子民的死亡视而不见,你还能称得上是神明吗?”

  “芙卡洛斯,灾难来临时你为何不作为,现在是白淞镇,将来呢,将来整个枫丹廷面临灾难时,你能够拯救我们吗?”

  ......

  没等芙宁娜回应,声讨人越来越多。

  “你面对「预言危机」做了什么措施呢,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去吗!”

  “芙宁娜大人!我对你太失望了!”

  “灾难快要来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相信你吗?”

  人们自从了解到预言时便开始担惊受怕,知道白淞镇真的遇难,这些情绪便如泄洪一般,扑向芙宁娜。

  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

  人们一直理所当然一般依靠着神明,当失去安全感时,第一个去怪罪的也是神明。

  场面逐渐失控。

  芙宁娜后退,一点点靠近守卫:“你们太让我扫兴了,守卫!拦住他们!”

  守卫和观众们乱作一团,逐影庭维持秩序焦头烂额,慌乱之中,竟然没人注意到芙宁娜偷偷离开了歌剧院。

  芙宁娜小心翼翼从后门出了歌剧院,看了看大道上熙熙攘攘的民众们,还是挑了人少的小巷子,躲着人走。

  “咚!”

  身后的响声令芙宁娜如惊弓之鸟一般身体一抖,缓缓回头,发现只是猫猫把垃圾桶撞倒了。

  猫猫看到她,喵喵叫着跑过来。

  轻轻地蹭着她的腿,一如既往地亲近她。

  一如既往。

  芙宁娜看着猫猫可爱的脸,眼中的它却逐渐扭曲成了歌剧院那一张张愤怒的表情。

  喵喵的叫声仿佛也在控诉着:“为什么不救我。”

  吓得芙宁娜抽腿就跑,一路上低着头,不敢停下。

  越跑越快,风呼呼在耳边吹过。

  等到力竭停下来时,芙宁娜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来到了这里——

  白淞镇。

  到处是残垣断壁,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地板,浓稠的黏腻粘在她的鞋底。

  灾难面前,人类的力量如此渺小。

  芙宁娜一步步向前,这里残损的一切仿佛在嘲笑着她,她这五百年来的努力仿佛只是一场空。

  水中倒影着她的面容,芙宁娜盯着自己那张脸,仿佛在透过这倒影看向另一个「她」。

  那个告诉她要坚持下去,便从此消失的「她」。

  那个告诉她会拯救所有人,但现在子民们却死了不计其数的「她」。

  芙宁娜似乎在对自己说:“放弃吧,这没有意义。”又似乎在向那个「她」表述:“你看,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大家都死了。”

  枫丹廷民众的激愤,白淞镇的灾难,密密麻麻的死亡名单,还有......那维莱特的质问。

  ......充斥着她的脑海。

  “对不起......对不起救不了你们。”

  她的五百年就像笑话。

  “放弃吧,芙宁娜,不要再坚持了......”

  但是除了相信那个「她」,除了继续扮演水神,除了无所作为,她能做到什么呢......

  她不是芙卡洛斯。

  芙宁娜泪水淹没的视线,恍若质问一般盯着自己的倒影:“可除此之外,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

  无力的她,弱小的她,什么都做不到的她,被骗上了审判庭。

  芙宁娜错愕地看向四周,观众席上坐着的是今早暴起质问她的民众,审判席坐着的是对她苦苦相逼的那维莱特,指控者是刚刚还在温柔劝说要她倾诉一切的异乡旅人......

  她孤身一人。

  不对,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伪装了五百年的芙宁娜轻易便将主导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犹记就职演说之时,她在这个位置上对着枫丹民众们夸下海口,“只要在这欧庇克莱歌剧院,在这谕示裁定枢机面前,我魔神芙卡洛斯,就连世间的诸神都可以审判!”

  现在,她同样激昂着语调,在这个位置上道:“欢呼吧,喝彩吧,在这歌剧院中,人们连幻想都不敢幻想的奇妙展开在枫丹舞台上浓墨重彩,又今人心潮澎湃的一笔,对神明芙卡洛斯的审判——即将开幕!”

  只是芙宁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关于自己的罪名,竟然是——

  “伪装神明。”

  不论是自己的辩解,还是拼死将手放进了胎海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

  “我以最高审判官的名义,认定芙宁娜以人类的身份伪装神明,欺瞒民众......”

  “有罪。”

  那维莱特有罪判定下达的刹那,芙宁娜全身心只有一个念头。

  失败了,全部都失败了。

  枫丹人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她没能完成芙卡洛斯交给她的任务。

  所有人都会死!

  都会死!

  芙宁娜跌坐在高座上。

  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中落下,外界的声音仿佛在瞬间隔绝,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的五百年,彻底失败了。

  海水如同预言中描述的那样,疯狂地涌入了歌剧院,周遭的一切都被淹没了。

  人声渐渐消逝,只剩浪花的汹涌。

  整个歌剧院只有她还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就如同「预言」一样。

  她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