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寿命几乎趋于无尽,巨大的时间尺度之下,区区几百年对于那维莱特来说不过转眼即逝。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芙宁娜最近工作时总是频频发呆,刚和她交代过的事情一愣神就忘,还有她在法庭上对待审判为何愈来愈轻佻......

  如此模样和四百多年前初见时那个虽然言行浮夸,但是工作认真、行为谨慎的芙宁娜相去甚远。

  “好无趣,都不够我看的......”

  芙宁娜一只手懒懒散散撑着下巴,一只手捏着照片一角,任由火舌慢慢将其吞没。

  不再理会下方为了鸡毛蒜皮而吵吵闹闹的审判,一边调皮地将照片比划到远处最高审判官头顶,一边无聊道:“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的惊喜呢?”

  审判席的那维莱特正襟危坐,看着芙宁娜严肃道:“审判还没结束,法庭上请勿嬉笑打闹。”

  芙宁娜撇撇嘴,丢掉了快烧到手指的照片。

  散庭。

  那维莱特揪住想要溜走去吃下午茶的芙宁娜,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芙芙,你已经很久没看过枫丹的庭审记录了......虽然交给我也一样,但是......”

  那维莱特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对他越来越毕恭毕敬的同事们,继续说:“你不觉得枫丹子民对你的态度越来越奇怪了吗?”

  芙宁娜拂开他揪住自己后颈的手,理所当然道:“没有啊,大家都很喜爱我呀!我可是欧庇克莱歌剧院最瞩目的大明星,有我出席的剧目座无虚席,我走到路上会有人激动地找我签名,甜品店的劳拉小姐会给我留新品大脑,机械屋会给我送有趣的小玩具,还有还有......”

  芙宁娜越说越起劲,她觉得自己非常的受欢迎,但那维莱特却打断了她。

  “你不觉得大家对你少了很多尊敬吗,最近我甚至听说有人叫你,叫你......”

  那维莱特犹犹豫豫说不出口。

  “叫我什么?”芙宁娜笑靥如花,愉悦道:“我改不知道子民们又给我起新的称号了呢,说来听听?”

  那维莱特担忧地看着她,迟疑道:“说你是......枫丹的「吉祥物」,真正有权利的是我。”

  不想,听到这话的芙宁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表情明媚又高傲:“「吉祥物」挺好的嘛,说明大家都喜欢我,我是一个能给大家带来吉祥与快乐的神明。”

  用手中精致的权杖轻点那维莱特胸口,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至于权利,在你我手中又有何分别呢,况且你确实是大家所认同的「正义」审判官。”

  芙宁娜手中用力,以权杖拉开与那维莱特直接的距离,浮夸地拜拜手,道:“别抓我去看什么案子,我不想看!!!我和夫人们约好了要去吃小蛋糕了,我要迟到了......别跟过来!”

  芙宁娜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

  路口处,还不忘蹲下逗逗旁边的小猫,从口袋里摸出猫条喂给它。

  那维莱特看着她状似懒散又愉悦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她越是如此万事无所谓又肤浅的状态,他越觉得她心里藏着无数事。

  相处近五百年的他,怎么能不懂,怎么能不去担心?

  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

  晚上。

  特意支走了那维莱特,芙宁娜收拾好仪容仪表,接见科学院的学者。

  学者将报告呈递给芙宁娜,叹息道:“芙宁娜大人,这是近期的水文报告,您要我们留意的那一部分参数,仍然不太乐观......”

  芙宁娜一副接过报告,还没看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果然如此吗?作为神明,这是我早知道的结果,只是想看看以人类的智慧能分析到何种地步。”

  打开报告对着水文参数仔细的观测了半响,越看心揪得越紧,但面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之前是每三个月要交一份报告,后来改成一月,最近一周都要完成一份,学者对芙宁娜这完全无用的举动非常不解。

  学者试探道:“芙宁娜大人,还需要再加强水文检测的力度吗?或许预言也只是一个幌子,是有心人......”

  芙宁娜没听完就敷衍道:“种种预兆都表示,预言还是会发生......算了,这不是你们当下应该操心的。”

  抬眸盯着学者的眼睛,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坚定道:“水文的检测一切照旧便好,关于预言,你只需要相信我这个神明就好了。”

  被神明这双奇异的异瞳近距离盯着看,学者不禁头皮发麻,连连答应。

  学者走后,芙宁娜瘫坐在办公椅上,盯着面前最近的几份报告看。

  “水位上涨,水质变差......”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崩溃地自言自语:“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最终审判还有多久......”

  脑海中不断响起那维莱特白天对她说的话。她怎么能不明白,她怎么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可是......

  这场无尽的扮演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

  她看不到尽头。

  她从未想过这个过程会如此痛苦,单单维持能够每天笑着出现在大家面前已经耗尽所有精力。

  好孤独。好漫长。

  好痛苦,快结束吧!快结束吧!

  好痛苦啊!好孤独啊!好痛苦啊!快结束吧!

  好想倾诉!

  好想和人倾诉啊......

  但是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谁都不能说。

  包括那维莱特。

  芙宁娜从抽屉里摸出她的小镜子,细细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

  异瞳,蓝白发,十五六岁的年轻模样。

  已经近五百年没有变过。

  最初被诅咒时,她兴奋又期待。

  可是现在——

  芙宁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可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我应该到极限了吧。”

  明明在笑着,泪水却不受控制。

  “我应该很久之前都到极限了。”

  “「镜子中的我」,结束的那一天究竟还有多久呢?”

  可镜中只有她不断哭泣的面容。

  一墙之隔。

  刚刚回来的那维莱特看着科学院的学者从芙宁娜办公室离开。

  “瞒着我吗?”那维莱特捏着漂亮的粉色袋子,轻轻道。

  在外面犹豫了很久很久,还是敲了门。

  “咚咚咚——”

  没有回应。

  “咚咚咚——”

  没有回应。

  脑海中闪过不好的记忆,那维莱特顾不上什么礼仪,拧开门冲了进去,看到闭着眼睛的芙宁娜焦急喊:“芙芙!”

  看清之后才发觉,她只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顿时松了口气。

  房间内纸张燃烧的气味还没散尽,手边的炉子里还有已经焚毁的材料灰烬。

  芙宁娜趴在桌子上睡得并不安稳,接连的动静扰得她皱了皱眉,嘴里嘟囔着梦话。

  “那维莱特,......”

  除了名字,后面的内容过于含糊不清,出于好奇心,那维莱特凑近了些许。

  “那维莱特,我才是......水神,你才是......吉祥物......”

  语气带着不满,抱怨着:“我才是枫丹最伟大,最正义的魔神芙卡洛斯......”

  与白天和她对话时,那个什么都毫不在意什么事不想管的样子截然不同。

  梦里不断对着碎碎念着那维莱特的缺点。

  但听到她对自己如此评价,不再是什么都好,那维莱特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将办公室特意给她准备的小毛毯披到她身上。

  然后坐到对面,蹑手蹑脚拆开了她使唤他买的那块隐藏款草莓抹茶班戟。

  不喜甜的他一边听着她不时的碎碎念,一边吃掉了一口一口整块班戟。

  “我愿......是急流,我愿只是......芙宁娜......”

  睡梦中的她呢喃着,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

  泪珠滑至嘴角,晃晃悠悠。

  那维莱特的视线从她微蹙的眉,落到颤抖的睫毛,再到小巧的鼻,最后定在那颗晶莹的泪珠上。

  鬼使神差般——

  相隔一整个办公桌,欺身吻了上去。

  吻掉了那颗咸咸的,苦涩的泪。

  在唇轻贴到芙宁娜的肌肤时,那维莱特才恍然回神一般瞪大了眼睛。

  慌乱起身,落荒而逃。

  触及门把手时,只回头再看一眼她不安的睡颜,便再走不动一步。

  复又坐回她对面,但这次再也坐不安稳,听不安稳,看不安稳。

  在用视线描摹第九百九十八遍她精致的眉眼时,芙宁娜睁开了眼睛。

  目光猝然对视。

  那维莱特却逃避一般慌乱躲开视线。

  好在芙宁娜刚刚睡醒,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常的细节,道:“我怎么在这睡着了?”

  搜了揉眼睛,看到吃剩草莓班戟的包装纸:“欸?我的班戟怎么没了?”

  那维莱特不爱吃甜食,更不会去吃她的甜食,难道她梦游吃了?

  仔细一感觉,嘴边确实有草莓味儿。

  她真梦游了?

  “抱歉,刚刚有点饿,我再给你买一份?”那维莱特歉意地看着她,温声道。

  芙宁娜看了一眼窗外高悬的弯月,大度道:“早就关门了,哎呀反正我这会儿也不是一定要吃,没关系。”

  “好困,我要回去睡觉了,那维莱特你也早点睡。”芙宁娜一边伸懒腰,一边越过他去开门。

  自言自语道:“但是怎么还是感觉嘴边有草莓味儿。”

  但凡芙宁娜回头看一眼,就能发现她身后的那维莱特在听到她这句话,瞬间脸红到耳根。

  某水龙又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