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被妹妹砸得一头雾水,她侧身躲开枕头,嘴上还极为认真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很像小桃子啊。”
“你看,生得多饱满匀称,那个尖尖多好……”
“看”字还未出,恼羞成怒的妹妹抬手捏诀,气得破口大骂,“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眉毛都烧了!”
她显然是气昏头了,抬手捏着火符,一副要将秦观月烧穿的架势。
秦观月此时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连忙认错:“好嘛好嘛。”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秦醉星这才将火符收了回去,拢着自己身上的雪白中衣,冷哼一声。
秦观月拿着笔与她道:“还没画完呢,别拢了,敞开点,我替你画完再说。”
“你……!”秦醉星顿时气结。
她知道秦观月无心情爱,见谁都是清心寡欲的,只是对自己妹妹也这般坦然……
不,正因为是妹妹,才会这般坦然。
秦醉星略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的衣衫扯开,倒在床上用手臂盖住了眼睛,闷声道:“你画吧。”
秦观月听不出她的委屈与闷烦,还真就提笔老老实实地继续画下去。
她画得很快,不过一时三刻,秦醉星的胸口就出现了一丛栩栩如生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盛放在她胸口,好似在冰天雪地里开出一丛艳丽的嫩黄小喇叭。
秦观月收笔起身,将目光停留在秦醉星胸前高耸处,只觉得那枚点缀在中心的红豆好像很罕见的红色花蕊。
此念一起,她心中不知为何起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总觉得……
许是她目光在那一处停留得太久了,秦醉星挪下手臂,仰头朝她看去。
见秦观月呆呆地盯着自己,秦醉星也有几分怪异。她收拢了衣衫,从床上坐起来:“画完了吗?”
秦观月点点头,温声道:“画完了。”
她朝床榻之外走了几步,对妹妹笑吟吟的:“星儿,生辰快乐。”
秦醉星拢着衣衫坐在床上,望着她这难得一见的笑容,竟是怔忪片刻。
她胡乱将衣服穿戴好,嘴上还在暗自嘀咕:“平日里也这般笑笑,我不就更加快乐了。”
这话落入秦观月的耳朵,她全当没听见。
她收了笔和颜料,朝秦醉星伸出了手:“走,今日带你出去玩!”
说罢,竟是一把将秦醉星拽了过来,三两下套好衣物,抬手捏诀,拥着她朝外飞去。
许是少年时期总被追杀,秦观月为了哄妹妹,逃亡的时候就骗她这是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玩着玩着,秦观月就有些人来疯。
兴致上来了,也不管秦醉星怎么想,拥着她就跑。
这一日很长,她带着秦醉星潜入黄海从海妖口中拿了夜明珠,跑到千丈潭底猎杀了白鱼,又嚯嚯了南洲雨林白熊的蜂蜜。
如此转了一圈,她揽着秦醉星到了南洲深处看极光。
秦醉星喜欢看星光,因为在她幼年时期,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姐姐总是将她抱在怀中坐在篝火旁,眺望着天边的星光。
温暖的篝火映照下,她窝在秦观月的怀中,昏昏欲睡。
正如此刻。
在南洲的最深处,耸立着万年冰川。秦观月建造了一座雪屋,揽着妹妹端坐其中,以灵石废料点燃了篝火。
火光跳跃中,她一边烤着白鱼刷蜂蜜,一边眺望着冰绿色的极光从苍穹坠落,笑吟吟地问:“开心吗?”
自秦观月退婚后,秦醉星对她是越发的没大没小。
不仅如此,还嘴硬,最爱口是心非。
比如此刻,她的确是无比欢喜的。可秦观月一问,她就枕在姐姐的肩头,轻哼了一声:“一般般吧。”
不仅嘴硬,还要嫌弃一番:“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岛上风和日丽,竟跑到南洲来看极光。”
“你们大乘期的灵力,就这么好使吗?”
秦观月对这个妹妹宠得不行,闻言抬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笑得很是宠溺:“你这个嘴啊……”
秦醉星挑眉,很是傲娇:“我这个嘴怎么了?”
秦观月笑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嘴唇,与她打趣:“日后若是嫁了哪家小郎君,人怕是要被你给刺死。”
秦醉星抬手将她的手打掉,很是不悦:“且不说我不成亲,就算是我成亲了,若是一言半语就被我给刺死了,那还不如不成婚,直接死了就当给我殉情好了。”
她实在是太骄傲了。
秦观月听了这句哈哈笑。
秦醉星见她笑得厉害,不知为何只觉得有点耳朵发烫。
她抬手,去捏秦观月的嘴巴,嗔了一句:“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她美目瞪圆,仿若秦观月真的说了一句不对,就立马捏她的嘴。
秦观月憋着笑,脸都红了。她摇摇头,笑意从眼眶里漫出来,极为温柔地看着妹妹。
从小到大,秦醉星最喜欢的就是她那一双眼。总是温柔地注视着她,好似将一生的爱都放入眼中,将她捧在掌心里。
秦醉星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本就泛红的耳垂越发红了。
但她仍旧强撑着,对姐姐挑眉道:“你若还笑我,我真的掐你了哦!”
不过是虚张声势。
秦观月眼中笑意更甚,她抬手拿掉妹妹的手,笑吟吟的望着她:“你这丫头,嘴上是半点都不饶人。”
“日后若是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只怕会词不达意,言语伤人。”
她这般说着,两手撑开,抵在秦醉星的两侧唇角,温温柔柔的:“少骂人,多笑笑嘛……”
秦醉星抬手“啪”地打掉秦观月的手,微微不满:“今日是我生辰,你怎么老提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
“怎么,难道我成年了,你就要将我嫁出去了?”
心上人?
她自小心心念念,都是秦观月。
如今秦观月和她提起这三个字,这好意思吗?
秦观月笑着摇摇头,秦醉星仰头望着她,目光倔强:“那你今日为何反复提起此事?”
秦观月笑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怅然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秦醉星拉着她的袖子,满眼都是渴求。
秦观月抿唇,斟酌片刻:“你已长大成人,按照世间规律,人若要长大,自然要经历七情六欲,那么情爱就是很重要的一环。”
她顿了顿,俯身垂眸与秦醉星对视:“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到幼年时你与我在外游历,不离不弃。倘若有一日,你遇到了心仪之人,只怕再也不会与我这般亲密了。”
她说得伤感,秦醉星心中却泛起了蜜一样的甜。
她听懂了秦观月的意思,唇角微微上扬:“哦……原来你这是,舍不得我,怕有人和你抢我呢。”
秦观月赧然,又不好承认:“也不是抢你……我只是……”
还未等她说完,秦醉星就依偎入她怀抱中,抬手压在她的心口,叹息道:“我不成婚。”
“我不会爱上他人,我不会与他人在一起。”
“此生此世,我与你在天星岛。你一日不飞升,我就一日与你在一起。”
尽管知道这是妹妹的安慰,但秦观月还是倍感欣慰。
她拥着妹妹,轻轻晃着,与她一同看向天边的极光,只应了一个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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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大多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碎。
那天夜里,在南洲的极光照耀下,秦观月陷入了一个绝不可能的梦中。
梦里,天星岛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狂风暴雨将夏日的燥热逼回屋中,她提着衣摆,踏着飞雨在廊檐下奔行,急促地喊:“星儿……星儿……”
呼吸声变的很急,喘息声里,她来到了天星岛后山的正殿。
暴雨声中,她咿呀一声,推开了正殿的大门,大喊道:“星儿!”
“吼!”
雨水好似化了龙,顺着风灌入了室内,掀翻了遮挡在前方的屏风。
屏风之内,秦醉星□□着衣衫,跪坐在一人身上,抱着那人的脑袋,潮红着脸,难耐的吸气。
“姐姐……”
“姐姐……”
她难耐的喊,被身下之人捧着胸口,急切地啃着。
周身的风雨一下就安静了。
秦观月站在门口,望着缠绕在床榻上的一对雪白人影,只觉得浑身被雷击了一般,脑袋轰隆作响。
她望着秦醉星胸口上的吻痕,直觉胸膛之中有一团怒火在烧,沸腾得好似能冲出胸口。
“星儿!”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床上缠绕着的两人,一起朝她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入,她彻底看清了秦醉星身下那个用着她的人。
眼眸弯弯如月,赫然是她自己。
在妹妹醉星一般迷离的眼神里,秦观月猝然惊醒。
“呵……”
她在雪屋的冥想中醒来,睁开眼,望着趴在怀中的妹妹,脑袋嗡嗡作响。
她……
她怎么会……
她怎么会和妹妹……
秦观月垂眸,看着怀中的秦醉星,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
秦醉星受她所感,朦朦胧胧地睁开了一双眼,仰头朝她望去:“怎么了?”
秦观月低头,望着妹妹眼中氤氲的蓝雾,心如鼓擂,万分震撼。
她强压下心头思绪,稍稍将妹妹推开一些,沉声道:“无妨。”
“只是忽而做了个梦。”
真人无梦。
听到这里,秦醉星很是好奇:“你梦见什么了?”
秦观月只是摇摇头,却什么都不肯说:“无事。”
她起身,对秦醉星道:“极光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秦醉星直觉不对,可秦观月什么都会和她说,听她这般建议,遂起身,与她一同回观星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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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月一回岛上,就找了借口,开始闭关。
秦醉星一连找了她三次,秦观月都找各种借口推拒,不再见她。秦醉星虽有遗憾,可念及秦观月先前在抵御浪潮风暴时受了重伤,也就不多纠缠。
可她按耐着不见姐姐,但秦观月却时常梦见她。
有一夜,风雨大作。她进入冥想中,就见到了秦醉星。
秦醉星侧躺在洞府的石床之上,朝她招手。秦观月朝她走了过去,秦醉星就起身,挨着她的身子靠了过来:“姐姐闭关了好久,没有来看我。”
“我好想姐姐啊。”
秦醉星这般说着,仰头望着秦观月,一双眼红得像是兔子。
秦观月呼吸一下就乱了,垂眸望着她,不知如何作答:“我……”
“你?”
秦醉星抬手,抚摸着秦观月的唇角,眼含秋波:“姐姐……为何不出来看我。是生我气了吗?”
秦观月没有回答,秦醉星抚摸着她的唇角欺身而上,将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实在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吻,就算是在梦中,她都能感受到唇上洒落的温热。
从唇,然后到下巴,脖颈……
再到……
当指尖陷入一片湿热之时,秦观月骇然抽离,顿时从梦中骤然清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
磅礴的灵力从她身上一瞬爆发出来,她抬手,朝洞壁猛地打了一掌!
“轰!”
只一掌,轰开前方的洞壁,豁然洞开了一大十个大小的洞口。
磅礴的风雨灌入,冷冷地打在她脸上,将她面颊和法袍全部都打湿了。
狂风涌动里,秦观月望着前方漆黑无垠的海绵,心神剧震。
这一掌,不仅洞开了崖壁,还将整座观星岛打得地动山摇。
本在冥想中的秦醉星在震动中惊醒,立即起身朝秦观月的闭关之处掠去。
当她迎着风雨来到悬崖峭壁时,透过风雨看到了端坐在崖中,毫无遮挡的秦观月,失声惊呼:“姐姐!”
秦观月回神,朝上一看,却见漆黑夜中,秦醉星一袭白衣,如同飞蛾一般,迎着狂风暴雨朝她飞来。
她想也不想,直接飞身跃起,穿过风雨去接秦醉星。
狂风暴雨里,她逆着风雨而上,接住了秦醉星,落在了石块上。
狂风暴雨里,秦醉星抱着秦观月的头,双手捧住她的面颊,满目担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闭关失败,走火入魔了?”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裙,此刻与秦观月紧紧贴在一起。
秦观月拥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单薄的的衣衫烫过来,只觉得心尖颤抖,心神大骇。
她听到妹妹的声音,如同梦中惊醒一般,将她稍稍推开:“无事。”
“只是一时灵气紊乱。”
她将秦醉星放开,落在自己身前,直视着她的眼:“风雨这般大,我先送你回去吧。”
秦观月将自己的事一言带过,显然是不想多提。
秦醉星抬眸望着她,眼中写满了担忧:“姐姐……”
秦观月勉强笑笑,拥着她往岛内飞去:“先回去吧!”
秦观月撑开了屏障,将妹妹送回了正殿,转身就要走。
秦醉星却一把拉住了她:“姐姐……”
秦观月扭头看过去:“怎么了?”
秦醉星望着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怎么了,是我想问你怎么了?”
她拉着秦观月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眼里都是关切:“从南洲回来之后,你就一直不太对劲。”
“是不是那时候,修行就出了问题?”
妹妹的关心那么明显,秦观月想到那些荒唐的梦,望着她的脸,心中越发愧疚。
她连忙抽出手,慌乱地答:“非是如此。”
“只是一些修行上的迷惑,我想明白就好了。”
她转身,冷着脸大步朝屋外走去:“闭关之事危险重重,日后你不要在来后山了。”
秦醉星慌张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往前走了几步:“姐姐!”
秦观月却已入了风雨,冷声道:“听话!”
————————
她做下决断,也不管妹妹是何等心情,以大法力封锁了后山,再不许秦醉星踏入。
这是不对的。
她怎么可能会对妹妹滋生欲念呢?
秦观月将自己从小到大的历练想了一遍,想她虽因振兴观星岛,与各宗青年才俊来往,虽惹了不少情债,但也……
难道是那些被她辜负的女子给她下了蛊?
可她内视己身,并未发现自身有被下蛊的痕迹。
但若不是下蛊,她怎会如此?
难道是那日在海中抵御海妖,不甚着了魔道?
秦观月百思不得其解,深受此等欲念折磨,在这寒风料峭的悬崖绝壁端坐,一坐就是五十年。
这五十年来,她扣心问灵,不断审视自身。
忽而有一日,春潮由海上来,春风吹拂过绝壁,吹开了漫山遍野的花。
浓郁的花香里,她睁开了眼,看到了一株开在身前的山茶。
那是一株红山茶,不过一尺多高,根系扎在碎石缝间,从中生长出一丛树身,在猎猎狂风之中,开出一朵通体血红的黄蕊红山茶。
秦观月一下就怔住了。
她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从洞府的石床上走下来,走到那株山茶前。
秦观月俯身,长指颤巍巍地落在茶花厚重的花瓣上,轻声呢喃:“如此悬崖峭壁也能开出花来,这世间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一簇光亮从她眼中缓缓升起,她猝然起身,眼里满是精光:“日有阴晴圆缺,花能沃土,也开绝壁!”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也不稀奇!”
“什么也不稀奇!”
她震开大袖,从悬崖边上纵身一跃,抬手朝海面上打去。
“砰!”
方圆十里的水域齐齐炸开,无数海妖鱼类掀飞。
狂暴的灵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疯狂灌入她体内。原本停滞的修为节节攀升,从炼虚期巅峰,突破大乘,再到大乘初期……中期……
“因小爱故而大爱……”
“因欲动情故而无情……”
“看花是花,看花不是花,再看花是花……”
无数的念头如同惊啸的海浪,在她识海之中翻涌。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通达后,化作滔天巨浪,朝四周怦然炸开。
“轰!”
水龙炸裂,掀起的浪花狂涌入悬崖。
观星岛上的修士们随着秦醉星齐齐朝此处飞来,一眼就看到了飞在海浪中间的秦观月。
她一袭白衣,头发散乱,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气势。
多年未见,秦醉星看着气势大变的姐姐,抬手捂住了心口:“姐姐……”
秦观月朝她看来,目光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星儿。”
她唤了一声,沉稳地吐了一句话:“我要登仙了。”
秦醉星顿时面色大变,指甲陷入掌心,几乎要扣出血来。
————————
一入大乘巅峰,修士们对自己何时要渡劫登仙,在冥冥中是有预感的。
秦观月将要登仙,就在一年之后。为此,她从悬崖边上闭关的之地,搬回了观星岛。
她姐妹二人五十年未见,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先前互相依靠的时间还要漫长。
秦醉星已经彻底长成一个大人,在这五十年的日夜煎熬里,好似已经从姐妹不伦的情感中脱离,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至于秦观月……
她一入大乘巅峰,洗净了红尘之气,越发的仙风道骨。
秦醉星将她送回了殿中,见她盘膝端坐在小榻上,心中泛起了无数的酸涩。
“姐姐……”
秦观月没有睁开眼,淡淡应了一句:“嗯?”
秦醉星握着手,很是揪心:“你……”
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可秦观月却不想看她,又是冷冷淡淡的:“嗯?”
五十年不见,她身上威压更重。秦醉星心如刀绞,强忍着心中之痛,嘴硬道:“无事,你先休整,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再吩咐我就是了。”
秦醉星言罢,转身朝外走去。
这一走,又是一月多。
纵使两人都在岛上,也无交集。
直到春日散尽,青梅果子开始结成时,秦观月这才从闭关中走出来,朝后山的梅林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旨意,她难得出次门,却撞上了秦醉星与人邀约。
青梅林中,秦醉星一袭白衣,端坐在亭子中,拉着一名青衫女子的手,好似在柔声安慰:“你先别担心,我定然会帮你。”
“实在不行,我就将你接到观星岛来。”
“届时你入赘,他还能……”
还未等秦醉星说完,秦观月脚步一顿,踩到了脚下的鹅卵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秦醉星当即起身:“谁!”
秦观月当即蹙眉,从青梅林中现身,朝她们走来:“是我。”
秦醉星拉着那女子起身,朝秦观月看来,很是惊异:“姐姐?”
那女子也跟着转身,看向秦观月:“秦岛主……”
这时,秦观月倒是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清俊秀丽,眉间一点朱砂,是丹宗的子弟。
秦观月拧眉:“这位是?”
还未等那丹宗的子弟回答,秦醉星就连忙拉着人向她介绍:“这位是丹宗的苏不陈。”
“是我的……”
秦观月定定地望着她,好似很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秦醉星望着她的眼,好似在斟酌着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一旁的苏不陈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连忙拱手行礼:“拜见秦岛主,在下苏不陈,乃是星儿的同道挚友。”
“同道挚友?”
秦观月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脑子里却在回想着“入赘”两个字。通常来说,只有互相钦慕,才会说“同道挚友。”
秦观月扫了眼她二人相牵的手,点了点头:“嗯。”
她重新将目光落在秦醉星身上,叮咛一番:“既是至交好友,那就好好招待。”
“我先走了。”
言罢,她也不顾秦醉星的心绪,转身就朝外走了。
秦醉星的目光去追她的背影,略有些着急的唤:“姐姐……”
可秦观月充耳不闻,一袭白衣,风流倜傥,就这般洒脱地走出了梅林。
只是她人走得洒脱,可回到了自己寝殿中,却是如何都无法入定。
直到入夜之后,秦醉星来了。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令秦观月猝不及防的消息。
正厅之上,秦醉星一袭白衣,朝秦观月拱手行礼后,起身与她对视:“我欲与苏不陈成婚,姐姐意下如何?”
秦观月虽早有预料,但还是沉寂了些许。
秦醉星站在厅中,以眼角的余光仔细地观察秦观月的神情,想看看她有何异样。
可秦观月已近仙,哪里又能让她瞧出什么来呢。
秦观月沉默片刻,才开口吐了一句话:“你觉得好,那就成。”
秦醉星的面色一下就冷了,她抿唇,忍不住讥讽道:“姐姐就不多问几句吗?”
秦观月歪着脑袋,很是茫然地望着她:“我要问什么?”
“问我如何与她相识,如何与她相爱,为什么又愿意嫁给她!”
秦醉星一下提高了音量,就像是一个被人冷落的孩子,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拼劲全力的呐喊着。
可秦观月不为所动。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她在冥想中遇过无数糟糕的情景。心魔的蹂躏,令她早已不在乎她人的情绪与所思所想。
秦观月端坐着,反问了一句:“这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问这些东西?”
见她如此,秦醉星近乎失态地大吼:“我的事?”
“可五十年前,你明明还说……”
秦观月面容平静:“说什么?”
秦醉星望着她不为所动的模样,失声道:“说你会因为我遇到心仪之人,而担忧我与你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亲密!”
秦观月抬眸,定定地望着她:“可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星儿,江水会穷竭,山石会崩塌,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秦醉星对上她的眼,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啊……是啊……人都是会变的。
秦醉星一下就红了眼眶,望着秦观月双目通红:“你修了无情道,早也不爱我了对吗?”
秦观月不答。
泪从秦醉星的眼角落了下来,她转过身,喃喃道:“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我永远,比不上你的道……”
她转身走出了大殿,暮色深深围拢而来,将她的身影掐得极为削瘦。
秦观月望着她迈步离去,心口处泛起密密绵绵的疼。好似阴湿的冬日冷雨渗入骨髓,疼得人浑身发颤。
————————
于是成亲。
纵使秦观月再不插手人间俗世,可妹妹成亲,她还是张罗了一番。
苏不陈着急嫁过来,秦观月为了妹妹着想,掐指一算,将婚期定在了四月十七。
在秦醉星成婚之前,她还将岛主之位禅让过去,抬高了她的身份。
不仅如此,她还以大法力轰走了观星岛四周的乌云,将原本乌云密布的天气,弄成了一个爽朗的晴天。
很快,婚期到来。
四月十七日,九州十四海的许多大乘修士,都亲临观星岛,来参加秦醉星的大婚之礼。
秦观月作为长姐,亲自在入岛口接待。
这五十年间,秦醉星经营得力,结交了不少新势力,秦观月也见到了新面孔。
“老秦!”
远远地,东方罄人未至,声先至。
秦观月朝她看去,却见她携一女子朝她飞来。
那女子面容英气,背负弓箭,瞧着很是眼熟,秦观月微微蹙眉。
这家伙……换人还挺勤快!
秦观月负手行了一礼:“拜见东方少主。”
“嘻嘻嘻……”东方罄携人落在她身前,指了指身旁的女子,与她道:“这是烈宗的闻人大小姐闻人神爱。”
她又指了指秦观月,与闻人神爱道:“这是观星岛主秦观月,我朋友。”
闻人神爱拱手行了一礼:“见过秦岛主。”
秦观月连忙摆手:“我现在不是岛主了,岛主是我妹妹呢。”
“唉,都一样。”东方罄这么说着,取出一枚纳戒丢给秦观月,“我与神爱要去黄海深处猎杀猰貐,恰好路过此地,听说你妹妹成婚,就来送份贺礼。”
“喜酒就不喝了,走了!”
东方罄丢了纳戒,抬手捏诀,揽着闻人神爱离去。
秦观月正要去追她,忙声喊:“唉……东方,东方!”
东方罄扭头看她,大声传音:“佳人邀约难再得,回头再请你喝小酒啊!”
秦观月轻啧了一声:“真是个重色轻友的。”
正是这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踩着高跟鞋来到她身侧,抬手遮在眼前,朝东方罄的方向看去:“东方少主,还真是少年风流啊。”
她说罢转身,看向秦观月,笑眯眯的:“倒是秦岛主,明明是比东方少主还要年轻的年纪,这般素净清心寡欲,不觉得有些浪费青春吗?”
秦观月回眸,朝这女子看去,微微蹙眉:“阁下与我很是相熟吗?”
红衣姑娘摇摇头,将自己的纳戒压在登记的礼官钱:“一千万上品灵石,随礼人——红姑娘。”
————————
日落时分,秦观月回到正殿,在观星岛的正殿之上,她独自一人端坐着,目睹着苏不陈牵着秦醉星,行完所有的礼节。
“礼成!”
众多修士的欢呼声中,秦醉星与苏不陈端着酒站在一起,向秦观月敬酒,两人齐声道:“我们道侣二人,向长姐敬一杯酒。”
“多谢长姐这数十年的养育教导。”
秦观月接过这杯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烫得她浑身都烧了起来。她在主位上坐下,看着秦醉星与苏不陈开始挨桌敬酒。
她的目光追逐着身穿红裙的妹妹,在人声鼎沸里,只觉得浑身发烫。
她忽而想起那年在南洲极光之下,妹妹对她说的话。
“我不嫁人……”
“我不会与爱上他人,也不会与他人在一起……”
那些掩盖的思绪,在此刻奔腾不息。
骗子!
小骗子!
说什么不嫁人!
不是连婚都成了嘛!
不是都喝交杯酒了嘛!
不是都要入洞房了嘛!
不是都要让人碰你了嘛!
秦观月的思绪骤然停住,她忽而想到那一年的彩绘,她将笔停在了妹妹胸口的顶端,浑身都僵住了。
火舌从她脚底板烧了上来,她烫得一甩筷子,踉跄起身,慌不择路地朝自己的寝殿逃去。
原本在敬酒的秦醉星将酒杯塞给了苏不陈:“她醉酒了,我去看看。”
说罢,她也不顾在场的所有宾客,直接追上了秦观月。
——————————
秦观月一离开婚宴,就沿着无人的廊道,朝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以灵力将酒水逼出来。
可酒里有毒,无论她怎么逼都丝毫没有用处。与此相对的,她体内的灵力潮汐,越发的平静,死寂,毫无波动……
她神色大变,踉跄地靠在廊柱上,有些难以置信。
毒……谁下的毒!
随着她灵力尽失,岛内的阵法失去镇压,天上的雷霆翻涌,开始轰隆隆地咆哮起来。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秦观月靠在廊柱上的白影。
跟过来的秦醉星双目一亮,连忙快步朝她走去:“姐姐!”
她一声呼唤,将秦观月的目光引了过来。
隔着茫茫夜雾,秦观月望着跑来的妹妹,怒目而视,手指扣住了廊柱。
秦醉星很快就来到秦观月面前,伸手去将她搀扶。
秦观月却一把将她推开,眼中写满了震怒:“酒里有毒!是不是你下的毒!”
秦醉星一怔,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她。
可秦观月却欺身而上,以手抓住她的衣领,向前逼近:“为什么要下毒!”
“为什么要害我!”
那杯酒里掺杂的药力,令秦观月的心神全乱了。她无法分辨对错,只是抓着秦醉星的衣领,将她反压在廊柱上,双目通红:“岛主已经给你了!”
“你如今也要成亲,为何还要散我灵力!”
“为何!”
她提高了音量,一张脸涨得通红。
秦醉星掌管观星岛五十年,这岛上之人,自然全部都是听她的。能在婚宴上下毒,也只能是她的手笔。
可秦观月实在是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做此一举。
秦醉星见事情败露,双手握拳,仰头望着她眼尾泛红:“那你觉得是为何呢?”
“我的好姐姐。”
她神情倔强,像极了少年时。
秦观月心神大震,想起她少年时的口头约定,竟是在冥冥中,猜到了一些不敢猜的念头。
她心神一松,脚步踉跄,往后走了几步。
“轰隆!”
一道闪电劈落,劈在了尽处的桃树上,烧起紫色雷火。
雷火翻腾里,秦观月身形一软,半跪在地上,狼狈地跌坐着。
秦醉星连忙俯身去扶她:“姐姐……”
秦观月一把甩开她的手,仰头望着她,满目都是惊恐:“别喊我!”
“我不是……”
“我不是……”
————————
“你姐姐……”
破庙里,秦观月裹着草席,发出一声呓语。
就在这时,一道雷霆劈了进来,惊得她从骤然从梦中惊醒。
“轰隆!”
一声惊雷,将秦观月从梦中唤醒。
伴随着雷霆而来的,是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正在朝破庙中掠来。
秦观月仔细听了听,发现为首的是一大一小两个人,身后跟着一群脚步笨重的体修。
夜雨潇潇,追在后面的体修喊道:“苏不陈,只要你将这魔头之女交出来,我等定然饶她一命!”
秦观月骤然一惊。
苏不陈,那不是星儿的妻子吗?
那魔头之女是什么意思?
秦观月猝然从草席中坐了起来,目光穿过神像底座的缝隙,看向了破庙门口。
这时苏不陈已经进了破庙,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女童。
秦观月见状大惊,立时站了起来。
那孩子……那孩子是……
她借着雷光,看向那名梳着双髻的小小女童,掐住自己的掌心,满怀希冀的想,难道这就是星儿与苏不陈的女儿吗?
还未等她确认,追兵已到。
那丹宗的弟子直接砸开破庙,朝苏不陈砸来:“你勾结魔头,生下此等孽障!实在是有辱师门!”
“苏不陈,今日我等就清理门户,将你也一并杀了!”
“拿命来!”
命鼎已至,苏不陈将女儿一把拉到身后,挡住了攻击:“苏不凡,废话少说,那就动手吧!”
她一鼎逼退了苏不陈,将女儿挡在身后,冲出了雨幕。
那孩子见娘亲离去,失声尖叫:“娘!”
可苏不陈哪里顾得上她,只以一敌十,在这雨中与同门师弟师妹战得天昏地暗。
如此打了一个多时辰,本就重伤的苏不陈不敌,被苏不凡一鼎砸在了地面上。
孩子见她受伤,大喊着冲出雨幕:“娘亲!”
苏不陈面色大变:“无忧!不要过来!”
小孩子哪里听得到这句话,冲出雨幕,奔向了她。恰好这时,苏不凡收鼎,径直朝她杀去:“孽种!死去吧!”
“轰!”
千钧一发之际,苏不陈飞身而起,挡在了孩子面前。
那巨鼎径直打在了她的身上,一瞬锤碎了她的心脉,逼得她吐出一大口血:“噗!”
鲜血伴随着雨水喷在孩子脸上,小孩子瞪圆了眼,大声喊:“娘!”
这时苏不凡持鼎,从苏不陈身后飞身跃起,砸向了小孩:“死去吧!”
眼见那枚巨鼎就要将小孩子碾碎,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破庙之中飞出,挡在苏不陈母女身前。
黑影浑身狼藉,在暴雨冲刷之下,以一指抵在苏不凡的命鼎上,沉声道:“破!”
她多年未用灵力,在这人间苦修。
如今再次动手,就是神明之怒,只轻轻一抵,无形的灵力波从她四周荡开,切开雨幕,掀翻了一群人。
“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的丹宗弟子被灵力波冲击掀翻倒飞而出,齐齐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秦观月收了灵力,正欲要走,破败的裤脚却被人拽住了。
她转过头,看向苏不陈,目光很是复杂。
苏不陈抱着孩子,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漆黑雨幕里,她仰头望着秦观月,喘息着道:“秦……秦岛主……”
“我……我快不行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
秦观月如今虽是半人半鬼的样子,但方才那一指,却全然暴露了她的身份。
二十多年前,她在婚宴之上中毒,强迫秦醉星与她行那不伦苟且之事,对苏不陈与秦醉星都是心怀愧疚的。
这是她一生都无法面对的事情。
她叹息一声,弯腰半跪在苏不陈面前。沉声道:“你说。”
苏不陈从纳戒中取出一枚狼牙玉佩,交到秦观月手上:“这孩子……是我与赫连无极所生……”
秦观月瞳孔剧震:“你……”
苏不陈压住她的手,与她道:“当年,赫连无极入凡,我与他有了一段孽缘。只是他天性嗜杀,我与他终究分道扬镳……”
“至于我与醉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所爱之人并非是我,成亲……不过是为了帮我。”
“这些年……”
“咳咳咳咳……”
还未等苏不陈说完,她就剧烈咳嗽起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连忙抓过赫连无忧的手,将她拉到秦观月面前:“这孩子叫做无忧……我想你将她送到极乐宫去。”
“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苏不陈说完之后,手渐渐无力,就在这大雨之中撒手而去。
赫连无忧失声痛哭:“娘!”
暴雨倾盆而下,将孩子的哭声都掩盖了。秦观月跪在地上,脑海中还反复想起苏不陈的话,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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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苏不陈下葬后,秦观月带着赫连无忧前往中洲的极乐宫。
许是在破庙动了灵力,泄露行踪,刚登上中洲,她就被万灯海主给拦住了。
那杯毒酒只是暂时散了秦观月的灵力,她身上虽然有旧伤,也残了全身,可以她如今的实力,在罗刹海市放肆并不是什么问题。
可偏偏,她就是不想与人动手。
在万灯海主的邀请之下,她还是进了海市。
只是她前脚刚进海角,秦醉星后脚就到了。
二十年前那一夜,她二人近乎决裂。秦醉星后悔难当,几乎是一夜白头。
姐妹二人打了个照面,秦观星看着妹妹的白头失神,秦醉星望着姐姐斗篷之下的伤疤,几乎是立即哭红了眼。
她二人僵持了许久,最终是秦醉星撑不住,开口泄漏了哭腔:“我找了你很久。”
“在海里……在岸上……哪里都没有……”
秦醉星的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她捧着脸在秦观月面前蹲下,捂着脸发出呜咽的哭声。
她一哭,秦观月就没脾气了。
在这一刻,她不想问自己的妹妹,为什么要在酒里给自己下毒。
为什么要主动引诱自己,拉着自己回床榻。
又为什么,能在夜半时分,叫醒那么多人来看她们的笑话。
更不想问,那些人为何疯了一样,对着自己全是杀招。
最最最不想问的,是那五十年里,秦醉星到底俘获了多少裙下之臣。
她着实参不透,更不想弄明白自己的醋意和嫉妒是从哪里来的。
秦观月只好叹息一声,将手搭在妹妹的肩上,与她温声道:“我要送这孩子去极乐宫。”
“我需要一张轮椅,送完之后……”
秦醉星猝然抬眸,泪流满面地看向秦观月。
秦观月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满目都是温柔:“我跟你回家。”
既然她的婚约是假的,既然她的爱人也是假的,那么她们的誓约没有作废。
她要回去。
误会也好,仇恨也罢。
就让她们此生就这般纠缠,永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