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华胥拾遗【完结】>第一百章 (第二卷 终)

  “秦太医,长公主今日如何?”媛兮忧心忡忡地询问床榻帐幕之外端坐着,正在收拾诊脉悬丝的秦价秦太医,他是秦老大夫秦缪的长子,太医院的医官。

  秦价沉吟了片刻,道:“长公主脉象比较平稳,想来并非是旧疾复发。但一直如此卧床,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还是心病,不是脏器之症,是忧思成疾。”

  “忧思成疾……能医治吗?”媛兮有些绝望地问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寻常药石是没用的。”秦价温和道,“下官建议,还是让长公主尽量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要一直闷在府内。下官只能给长公主开一些安神的香丸。”

  媛兮叹了口气,恭敬地送秦价出府。

  自金明池大会,韩嘉彦离去后,赵樱泓就病倒了。她近乎做甚么事都提不起劲儿来,起初是滴水不进,竟有绝食轻生的倾向,是媛兮等仆从拼了命逼迫她每日吃下一点食物来维系她的生命。

  但如此一个美丽的人儿,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委顿下去,衣带渐宽,红颜病哀。每日懒起不梳妆,总是靠在窗畔,手中捏着那只银打梅花簪,望着外头的梅树发呆。时而又落泪,无声无息,哀伤至极。

  太医来看了无数回,都说她身体并未罹患疾病,但她显然愈发忧郁,难以自拔。

  韩嘉彦外放邓州安置之事,已然在汴京城中悄然传开。罪名是对上不敬,但却并未指明到底对谁不敬。

  多数人都猜测这个人就是长公主赵樱泓,这夫妻俩不和是早有传闻的,那日金明池大会,有人目睹韩嘉彦撇下长公主,跟随韩府车马率先离去。虽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但可以猜测大抵是这夫妻俩发生了龃龉。

  赵樱泓对外界的猜测和传闻,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唯独下令做了一件事,派了府里的兵丁和内侍,打开了撷芳小院,将小院屋子里那口沉重的铁箱子抬到了公主府里来,就存放于韩嘉彦的独院书房之中。

  但这口耗费八个强壮兵丁才勉力抬动的大箱子,自入府后,她也没有去看过。

  一直到如今,已入五月,春末夏至,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她却始终一步不曾踏出屋门。外面无限美好的春光,似是都与她无关一般。

  媛兮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她与陈安商量一定要让长公主出去走走,于是陈安又进宫觐见,流着泪面呈朱太妃和官家,请求派人领长公主出去散心。

  朱太妃和官家这些日子也是忧心不已,一面要时时关注韩嘉彦那里的情况,一面又要兼顾赵樱泓的情况。听到陈安的哭奏,母子二人一咬牙,下定决心要将赵樱泓强行带出去。

  于是派了苻杨坐镇,桃滢出马,又召集一干高官千金、宫中女史陪同,浩浩荡荡去了公主府。他们命下人强行给赵樱泓更衣梳妆,送上车驾,一路又去了金明池。

  这一日是五月初二,春光渐被夏意更替,绿树繁荫,草木葳蕤。

  赵樱泓却像失了魂魄一般,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更衣梳妆任人摆布,上车之后也不问到底去哪儿,只是阖着眸子,好似睡着了。哪怕心爱的妹妹来陪她,她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桃滢本是来逗姐姐开心的,奈何她也被姐姐的情绪感染,撇着小嘴靠在姐姐身边,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了。她其实也很不开心,姐夫被外放,她不知所措又十分愤慨,和朱太妃、官家闹了一场,被训斥了一顿。

  她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怎么突然姐夫就走了,惹得姐姐如此难过。

  赵樱泓车驾旁,还陪着好些个高官千金、宫中女史,叽叽喳喳与她搭话,她一概不理。这些人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似是得了命令,一定要逗赵樱泓说话一般。

  直到入了琼林苑,赵樱泓才有所反应。这一处伤心地,她又回来了。一时甚至有逃走的想法,但最终还是仿佛被拴住了魂魄,未能离去。

  那几株种在梨园旁的梅,现如今怎样了呢?

  她举步向那几株梅的方向走去,身旁的一众女伴们见她突然自己有了主意,纷纷兴奋起来,变着法儿在她身旁叽叽喳喳。

  赵樱泓觉得吵闹,蹙起眉头叹息。桃滢见状,连忙张开小手,扬起下巴,将那些女伴挡住,道:“诸位且让我长姊安静安静,她想一人走走。”

  众女伴终于不再搅扰,赵樱泓在前独自行走,桃滢、媛兮与绿沅缀在后面,远远跟着。其余女伴,则都去了附近的亭台水榭中歇息赏景。

  赵樱泓走到了那三株梅树旁,瞧梅树绿意葱茏,生机旺盛,又望向远方的樱花树,同样绿叶成荫。她忽而心中一松,梅与樱虽不能开花相见,但也会各自生绿,各自繁茂。

  她好不容易医治好我,我若又倒下了,岂不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可我如今就算努力活着,又是为了甚么呢?她不在,人生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哪怕是她最在乎的大宋江山,也瞬间失色,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关心。

  此时,忽闻一阵婉转又清脆的琵琶声传入耳中,赵樱泓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起了幻觉,聚精会神聆听,才知晓是真有人在这琼林苑中弹琵琶。

  她不禁感到奇怪,四月初八已过,琼林苑与金明池的开放日已然过去了,这个时节池苑封闭,有禁军看守,除了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一般平民是不得入内的。

  又是谁会在这里弹琵琶?且技法高超,曲调娓娓,闻之使人幽思百结。

  她不禁循声而去,穿过已然枝繁叶绿的梨园,终于又来到了那座六角亭外。

  她站定脚步,瞧见那亭中有一绝色女子坐在石凳之上,正在抚弹琵琶。她身后站着个十分面熟的僮官,他正在点茶。@无限好文,尽在

  但赵樱泓没能想起他是谁,注意力已然被眼前这女子完全吸引,她生得真是绝色容颜,眉目艳美,朱唇懒笑,好一身旖旎傲骨。

  女子瞧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弹奏,继而张口唱道:

  “杏香消散尽,须知自昔,都门春早。燕子来时,绣陌乱铺芳草。惠圃妖桃过雨,弄笑脸、红筛碧沼。深院悄。绿杨巷陌,莺声争巧。

  早是赋得多情,更遇酒临花,镇辜欢笑。数曲阑干,故国谩劳凝眺。汉外微云尽处,乱峰镇、一竿修竹。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

  赵樱泓只觉那歌声仿佛穿刺了她的魂灵,她呆然立在原地,任如泣如诉的曲调与凄婉的唱词将她的心掰开揉碎,在腹内化为一汪滚烫流淌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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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那下半阙的唱词,曲毕,她已潸然落泪而不自知。竟是就这般挂着泪痕上前,询问道:

  “敢问这位娘子,这词是甚么词,曲又是甚么曲?”

  女子搁下琵琶,起身向赵樱泓叉手行礼,回道:“词牌是《玉漏迟》,曲调奴家自行做了些修改,故而您可能没听出来。”

  “原是《玉漏迟》……这是谁写的词?”

  女子粲然一笑,道:“您竟不知吗?这可是近日来风靡整个汴京城的名词。是韩嘉彦韩师茂的词,范彝叟自花洲书院带来,在白矾楼一唱,便传开了。”

  赵樱泓闻言,浑身颤栗,眸中泪意上涌,一时竟激动到难以自持。

  这词竟是她写的!她为何……她为何要写这词,她应是为了我写的!应是为了我…天啊,我都误会了什么?

  我未能去追她,她……她该有多伤心啊!

  赵樱泓在原地徘徊了两步,终究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向那女子微微福身表示感谢,便忙不迭地返身往回跑。

  刚跑出去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那女子,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不敢为尊,奴家鄙姓李,名师师。”女子笑而揖手拜下。

  赵樱泓神色一震,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李师师身后那个僮官。她终于想起那僮官是谁,也瞬间悟透了燕六自夜闯开封府后,到底发生了甚么。

  她怔然立在原地,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眶。好啊,好你个韩嘉彦,你骗得我好苦。

  良久,她终于向李师师一礼,道:“樱泓感念师师姑娘恩德,往后必有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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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娘子珍重。”在李师师这一声祝福之中,赵樱泓返身就往回跑,她从桃滢、媛兮、绿沅身侧擦肩而过,不理会她们的焦急呼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裙钗半散,终于还是因体力不支,被后方的仆从们追上。她在仆从们的搀扶下返回了车驾旁,催促着车驾即刻回府。

  当车驾紧赶慢赶回府后,她又一路奔跑,进了韩嘉彦的独院。她将院门一闭锁,不允许任何人进来,随即一把推开书房门,扑到了那口箱子前。

  她从自己发髻之上摘下那支梅花簪,颤抖着手拧下簪头,取出里面的口诀,然后按照口诀的指示,一点一点拨开了箱子之上的机关锁。

  “吧嗒”一声清脆的响动,箱盖弹开了,她打开箱盖,一眼便瞧见了箱中的事物。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夜行服,最上方搁着燕六的面具,旁边还放着燕六的龙尧剑与腰间的武装蹀躞带,以及各式武器,最角落里,还有那熟悉的针灸包。

  尽管早就猜到了,但看到这套装备时,赵樱泓的泪水还是倾泻而出。她抬手抚摸着燕六的面具,又笑又哭,难以自持。

  在那套装备的旁边,还放置着一个精心装裱好的卷轴。赵樱泓解开卷绳,将其展开,便看到了自己亲手所书的四个字“银月翡龙”。

  在这四个字的后方,还接了一幅字,一起装裱。是燕六那手端方漂亮的颜体楷书,所书为一首七绝,曰:我本浮游羁旅叶,愧连高阙月中仙。自藏自抑何时尽,苦盼明眸回首怜。

  赵樱泓本已然失控的情绪顿时更加汹涌地爆发而出,她再不自矜,痛哭出声,将压抑许久的一腔心绪彻彻底底地宣泄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赵樱泓红肿着双眼从独院之中出来时,面对忧心忡忡望着她的陈安、媛兮等一众仆从,她平静而坚定地道:

  “去报宫中,我要尽快往嵩山出游。”

  ……

  五月初五,端阳节。

  南阳县城一片热闹的景象,人们白日赛龙舟、舞龙狮,夜里围着火堆起舞驱邪。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花洲书院的学生们也放假了,彼此结伴从书院来到南阳县城之中过节。一整个书院都空了下来,就连韩嘉彦这个整日里烂醉如泥的家伙,也被浮云子强行带去了南阳县城,感受节日氛围。

  “别喝了!说了对你的伤不好。”浮云子气呼呼地夺过韩嘉彦手里的酒壶,道。

  彼时他们就坐在南阳县城最大的酒楼之上,身处一间相对隐蔽的閤子内。今次来县城之中,也未告知任何人,浮云子就是想让韩嘉彦相对安静地感受一下人气,将她拉回现实之中。

  翟丹随范纯礼先返回汴京,散播《玉漏迟》去了。这些日子,他独自陪在韩嘉彦身边,已经快把自己三十年的养气功夫全给败光了。他每时每刻都在生气,气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榆木疙瘩,气她天天买醉,颓废不堪。

  他每天费尽心力地给她针灸疗伤,试图把她大战之后耽搁的疗愈措施补上。她却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顾惜,近乎往死里虐待自己。

  混账一个!

  “你说说看,你也不笨啊,多聪明一个人,文武双全,全大宋也没几个能超越你的人。你怎么在感情上就这么迂啊?”浮云子气得骂她。

  韩嘉彦不答,一个劲儿地去要去抢浮云子手里的酒壶,被浮云子挡开,推回了座位上。

  “叫你别喝了!”他怒道。他就点了一壶酒,本来是打算自己浅斟几杯,也算过节怡情了。结果刚上桌就被韩嘉彦夺过去,咕咚灌下大半壶。

  “不要你管!”韩嘉彦脾气也上来了,“全搞砸了,都是因为你,她不要我了……”

  “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浮云子瞪大了双眼。

  “是你让我思退,我就想着,以退为进……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她……是对我有情的……”韩嘉彦说着说着,又彻底颓唐下来,怒气也泄了干净。

  浮云子绷不住了,开始破口大骂:“以退为进,你不搞清楚她在想什么,你退个鸟啊!你长了一张嘴,是摆设吗?你就不能开口好好和她谈谈?你打什么哑谜,啊?我让你思退,是让你和她谈清楚,摸清楚她的态度后再做决定。你倒好,谈也不谈就直接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在干甚么?你这是在谈情,不是在打仗!感情是没有兵法可依的!”

  韩嘉彦被骂哭了,捂着脸低声抽泣。

  “唉!”浮云子将手中的酒罐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砸,道,“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要再自苦自虐了,酒这玩意儿你接下来一滴也别想喝。先把伤病养好,我们再想后续的补救措施。”

  “没用的……”

  “你又来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韩嘉彦,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甚么!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试着体量一下别人的想法?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作的!你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再这么下去,就连我也救不了你。”浮云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的泪水仿佛开了闸,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自母亲和师尊去世以来,她就再未这般痛彻心扉地伤心流泪。

  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甚么叫做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忧怖而失智,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浮云子缓和了语气,安抚道:“别再怕了,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甚么好失去的。莫再因忧惧而失理智,好好想清楚,是否还有补救的余地。”

  韩嘉彦啜泣良久,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用帕子拭干脸上的泪,脑海里却一时间一片空白。她只得道:

  “我去……我去楼上吹吹风,冷静一下。”说着便起身,出了閤子,上了酒楼最顶上的楼台。

  这一出閤子,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酒楼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食客酒客似乎都不见了踪影。

  她也没多想,举步往楼台上去。那楼台上往日里都聚集着许多的文人墨客、官宦显贵,在那里吟诗作词,唱和不断。

  今日楼台之上却一人也无,只余初夏的暖风微微拂过,令人感到一阵微醺。

  她独自一人坐在了楼台边沿,头顶的数盏红灯笼,将她的面庞照得极亮。她不再饮酒,任暖风带走她身上的酒气。

  楼下似乎有些吵嚷,许多车马停在了酒楼之下。许是甚么贵客驾临罢,但她丝毫不关心。

  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但这么想无济于事,她还能有补救的机会吗?樱泓,若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会……感到厌烦。

  我若成了纠缠之人,岂非更加难堪。

  也罢,难堪就难堪!就这样结束,她如何能甘心?她必须要找赵樱泓好好谈谈,看清她的内心。

  她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一回首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就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赵樱泓就站在那儿,流着泪看着她。红灯笼亦将她的面庞照得透亮,她苍白的面庞仿佛都染上了绯色。她清瘦了太多,美眸亦是红肿着的。一身锦缎襦裙,披着薄斗篷,发饰朴素,只簪了自己送她的那支银打梅花簪。浑身风尘仆仆,面上神色夹杂着凄楚与喜悦。

  “到底是谁不要谁了,明明是你不要我的。”赵樱泓忽而张口,嗔怨道,“你这人不仅怯懦逃避,而且还颠倒黑白。”

  说罢,她虽仍在落泪,却又禁不住笑了出来。

  “樱泓……樱泓!”韩嘉彦再度泪洒当场,不断呼喊着她的名,飞奔了过来,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六娘……”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低泣出这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称谓。

  这一刻,两颗悲切颤抖的心,终于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第一百零一章

  失而复得,恐怕是人生最值得开怀之事。韩嘉彦差点丢掉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失而复得,所带来的安慰与欣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就仿佛前一刻尚在地狱之中煎熬,下一刻便乘风扶摇直上,飞入星河遨游,飘然欲仙。

  她激动到难以自抑,将赵樱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又是哭,又是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樱泓竟然会离开汴京,直接来到邓州找她。

  赵樱泓流着欣喜的泪水,安抚她的后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强烈的情绪刺激过去,韩嘉彦终于平静了下来。而赵樱泓的泪水,也早已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

  她终于舍得松开怀抱,似是怕将赵樱泓闷坏了。她低头凝视赵樱泓的容颜,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取出自己的巾帕,小心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樱泓……是我不好。”她开始不停的道歉,“你瘦了,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又生病了?”

  “你也瘦了,你又喝酒了,你的伤养好了吗?”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左臂。

  “我再也不喝了……”韩嘉彦担忧地去摸她的手腕,为她切脉,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不是旧病复发,但赵樱泓的心脏确实还不强壮,这样强烈的情绪折磨,她也很难再遭受一次。

  “对不起樱泓,都是我错了,我太笨了,我太害怕了……”她后怕地再次抱紧她,她此时已暗暗发誓此生再不离开她半步。

  “你笨甚么?你聪明着呢,是我笨,你骗得我好苦!”见到她后的喜极而泣过去,赵樱泓那一肚子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不停地道歉。

  “你就这么……这么不信任我吗?我真的很伤心……”赵樱泓再次泛起哭腔,用手狠狠揪她的脸,“你甚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气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韩嘉彦要被愧疚的大山压垮了,垂首低眉,脸被赵樱泓揪到变形,那模样真是可恨又可爱。

  “混账!混账!混账!”赵樱泓又狠狠地捶了她几拳,韩嘉彦乖乖挨打。尽管那拳头没有几分力气,打在身上也谈不上任何伤害,可韩嘉彦的心却跟着不住地震颤。

  待到赵樱泓气发泄出来了,望着眼前这个委屈愧疚又低声下气的人,爱意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勾住她的脖颈,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她的唇。

  韩嘉彦倒吸一口气,脑海里嗡的一震,接着溢满胸腔的爱意彻底如山洪爆发,喷涌而出。她一手拢住她腰际,一手托住她后枕,将这一吻加深。

  赵樱泓本只是将唇贴了上去,却没想到她切切回吻了过来,一吮一离,她窒息般打开齿关,她的舌便探了进来。赵樱泓一时意乱情迷,压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但也全然不愿分离,便将自己交给她,由她领着,细细体味她们的第一次吻。

  韩嘉彦整个人是眩晕的,理智已不复存在,她全然凭着本能在亲吻赵樱泓,片刻也不愿停下,恨不能就此天荒地老。

  赵樱泓感觉自己要被她的热情彻底淹没,要窒息了。

  韩嘉彦于是突然感到下唇刺痛了一下,找回些许理智。她蹙起眉头,手臂却没有松开。赵樱泓似是泄愤般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但又舍不得使劲咬破,唇分之际,她又用手指轻轻抚捻韩嘉彦的下唇。这反倒让韩嘉彦浑身战栗,周身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欲念。

  她好想要她,就在这里。

  “六娘……我们不要一直在这里,大家都在等我们呢……”她胸口起伏着,气喘不已。

  韩嘉彦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她磨磨蹭蹭地又抱着赵樱泓在原地亲昵了半晌,又是抱着她转圈圈,又是小狗一般蹭她脖颈,逗得赵樱泓不禁笑出声来。

  最后在赵樱泓再三催促下,她才克制住自己的欲念,牵住她的手,二人并肩往楼下行去。

  直到此时她才询问道:

  “酒楼里的客人可是你赶走的?”

  赵樱泓一笑,道:“我使了点银钱,麻烦掌柜的静默清场。我不希望我们再会之时,有人在旁打搅。还有就是,我想给你个惊喜。”

  “樱泓,我真的……我太开心了!这惊喜实在太冲击了。”韩嘉彦难以表达自己的情绪,又禁不住侧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会做局使坏。”赵樱泓颇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安排,“我可是联络了南阳县令,还在城外就预先得知了你在这里,你身边跟着不少县令安排的眼线呢,在这南阳县你无处遁形,哼!”

  “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她难得当一回彀中人,也颇觉有趣,“那我师兄知道吗?”

  “你说的是那位在马行街拐弯处堵我的万掌柜罢。”赵樱泓挑眉。

  “是……是……”韩嘉彦心虚地挠头。

  “他不知道,必然要将他一起瞒住才是。你不向我介绍介绍你这位师兄?”赵樱泓睨着她道。

  韩嘉彦连忙带着赵樱泓返回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閤子,彼时,浮云子已然立在走廊上等她们了。他笑眯眯地向赵樱泓揖手,道:

  “贫道浮云子,拜见曹国长公主。”

  “万掌柜,我对您早有耳闻,今日始得相见,实在是曲折啊。”赵樱泓颇有些感慨道。

  “长公主赎罪,贫道也是不得已,于情于理都得帮助师妹才是。”浮云子笑呵呵地道。

  韩嘉彦连忙瞪他,浮云子却笑道:“你这酒鬼,酒喝多了五感都迟钝了,贫道一早就察觉到这酒楼被清空,有人进了隔壁閤子听墙角,也一早就猜到了是长公主寻你来了。就你不知道,哈哈哈哈……”

  赵樱泓顿时有些惊讶,但见韩嘉彦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六娘,你和你师兄在汴京做的事,可得原原本本与我道来,再不许瞒我。”

  “好,都说与你听。”

  “嗯……二位请便,贫道就先回花洲书院了。”浮云子有点受不了这两人的肉麻,赶紧要开溜。

  “唉,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可是要回汴京去?”韩嘉彦连忙喊住他问。

  她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师兄来看她这几日,她一直都烂醉如泥,故而他们并没有谈正事。师兄到底从茶帮四人口中查到了甚么,她至今还不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他们行动的方向。

  浮云子眸光转了转,一时之间似是不知该不该当着赵樱泓的面回答,但他最终还是道:

  “江西的事差不多办完了,你这里没事的话,我是该回汴京去。”

  不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接话道:“万掌柜不要急着离开,我此番是打着嵩山游的旗号出来的,虽然途中绕道邓州,但终究是要去嵩山的。届时六娘肯定要与我同行,万掌柜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去一趟嵩山游玩,可否?”

  “是啊师兄,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也正好让樱泓知晓。”韩嘉彦道。

  浮云子本来是没打算那么快回去,但瞧着这小两口,他就牙酸……罢了罢了,早晚得习惯。于是道:

  “即如此,贫道就厚颜相随了。”

  三人终于出得酒楼,酒楼之外有不少人围着看热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此前酒楼里的酒客食客。他们基本每人都领了钱出来,听闻是有贵家女来此寻夫,不想有人在旁打扰,且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故而不肯离去,纷纷围着看热闹。

  一看到韩嘉彦和赵樱泓携手而出,人群顿时起哄,有人吹哨子、有人欢呼,还有人高声问:

  “小娘子可找到夫君了?”

  赵樱泓被闹得脸颊通红,幸而她此时已然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住容颜。韩嘉彦感到不快,忙不迭地将她送上车驾,自己也随了进去。本在车内陪同的媛兮与绿沅便坐在了车辕之上。

  虽然韩嘉彦有意遮盖自己的面庞,但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诶?那不是韩驸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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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岂不是公主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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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真是公主寻驸马呀!”

  “可我听说驸马不是因对上不敬安置邓州吗?不是对公主不敬啊。这都千里迢迢来找了。”

  “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夫君呀。”

  韩嘉彦不满这些人对赵樱泓轻薄的话语,蹙着眉道:“这些人真是嘴上不饶人。”

  “莫管他们,外人怎知我们的事。”赵樱泓倒是浑不在意。

  在有些刺耳的纷纷议论之中,公主车驾驶离酒楼,向南阳县令为他们安排的下榻之处行去。

  就在县衙以南,有一处空置的宅院,是当地大户的院子,时常用于接待贵客。大户非常乐意将自己的院子借给途径南阳的贵客下榻,以此广泛交游。故而将这宅院托管在县衙手中。

  赵樱泓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车驾队伍之中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旗帜。随扈人员都穿着统一的便服,不论内侍、兵丁,都穿着青衣,头裹黑巾,佩刀带枪棍。女婢则都着素雅襦裙。

  她以嵩山行的名义出行,但往邓州拐了一个大弯,这些显然是不能瞒得住宫中的。

  但赵樱泓不在乎,宫中也早就知晓她此行到底是为了甚么。太皇太后亲允她出来这一趟,便是默许了她来找韩嘉彦。

  而韩嘉彦自然也不必将邓州安置看得很重,本地官员不会囚着她,她自可随赵樱泓离去,邓州安置的罪名很快也会撤去。

  “你师兄跟上了吗?”坐上车,赵樱泓还很贴心地询问浮云子的情况。她知道浮云子与韩嘉彦关系紧密,故而时时留意照拂。

  韩嘉彦掀开车帘,见浮云子就随在车边,笑道:“跟着呢。”

  浮云子没有搭乘赵樱泓的车驾,自骑了他刚买来的驴子陪在车驾旁。他素来随遇而安,若不是为了查明师尊平渊道人和韩嘉彦娘亲的事,他早就去往山水之间逍遥快活去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一直费心照拂着的师妹终于有了着落,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他心中快活不已,骑在毛驴上,将韩嘉彦剩下的那小半壶酒,一点一点咂摸着饮下,悠然哼起曲儿来。

  嵩山,浮云子还未上去过。那山上佛寺名气比道观要大,少林功夫更是天下闻名。但身为道教中人,久闻中岳庙大名,他亦想去拜访一下,长长见识。

  “浮云子是你师兄,那你师父是谁?”赵樱泓开始对韩嘉彦刨根问底。

  韩嘉彦紧挨着她坐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赵樱泓靠在了她的肩头,闭上眼休憩。她累了,自开封赶路了两日,颠簸不已,总算是找到了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乏顿时潮水般袭来。

  “我师父号平渊道人,我至今也不知他到底叫甚么名字,他的过去非常神秘,也从不对我们提起。我们只知道他曾是军人,一身极强的功夫脱胎自某个军中世家的传承,他与我娘亲关系甚笃,甚至,得知我娘亲去世的消息,他便跳崖自尽了……”

  韩嘉彦开始将自己的身世背景娓娓道来,赵樱泓靠在她肩头静静听。听她从小时候说起,将人生的全部经历和盘托出,甚至很多小细节都不放过。她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的,再也没了那飘浮无凭的荒芜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她也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困惑于韩嘉彦的母辈到底经历了甚么,母辈的事似乎至今尚未了结,那个画师李玄实在诡异,似乎还与宫中有关系,愈发令她心惊。

  她们从车驾之上,一直说到入住宅院寝室,韩嘉彦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她着重说了一下在开封府之中的发现,赵樱泓禁不住开始仔细分析思考。

  但没想一会儿,她忽而就肚子咕咕叫了。她有些慌张地捂住自己肚子,面庞染上绯色。她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路,上一餐还是午前,只简单吃了点干粮。距离现在已然五个时辰过去了,再加上方才情绪起伏过大,消耗太多。一脱离开抑郁的情绪,饥饿感瞬间便涌了上来。

  “饿了罢,吃饭吃饭,我也快饿扁了。”韩嘉彦笑道,“这段时日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行,得将你养胖才是。”

  “都怪你,你还好意思说。”赵樱泓瞪她。

  “是,都怪我。”韩嘉彦老实承认,然后便呼唤媛兮赶紧准备饭食。

  媛兮和绿沅这会儿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见到长公主开心,愿意吃饭,她们便立刻忙活了开来。

  “对了,你师兄吃了吗?要不咱们叫上他一起吃罢,顺带了解一下他到底从茶帮那里查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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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本想让她先休息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见她如此好奇又迫不及待,于是便依着她道:“好。”

  以后她甚么都依着她。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夜里戌正时分,一桌简单热乎的饭食上桌,韩嘉彦顾看赵樱泓先吃上,自己则出去迎师兄。

  浮云子本都打算洗洗睡了,一听长公主邀他共进晚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晚应是有口福了。

  果不其然,随在韩嘉彦身后一进门,就见寝室外厅的餐桌之上,摆了好几道精致喷香的素菜,浮云子虽然并不斋戒,但他往日里的饮食也都很清淡,荤腥很少吃。这桌菜正和他胃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三人围桌落座,也不谈事,先吃饭。待到饭饱,杯盘撤下,上了羹汤,这才慢条斯理地一面品,一面聊起来。

  “时辰这么晚了,长公主一定要听这些事儿,那贫道丑话说在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呀。”听完赵樱泓的询问,浮云子用调羹轻轻舀着碗里的羹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赵樱泓说的,眸光却看着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一凛,对事情的冲击程度有了一定的预判。

  “无妨,我想我今夜本就很难入睡,道长但说无妨。”赵樱泓已不再唤浮云子为“万掌柜”,而是迎合他在外行走的道士身份,尊为道长。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浮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说一下关于段成才的事罢。抵达江西时他伤势已有好转,苏醒过来了,我问了他关于去年西夏商人在汴京溺亡的案子,段成才否认自己杀了人。彼时他押了一船货返回江南,有市舶司的准运钤印可以证明,那个西夏商人溺亡的时间点他已然离开汴京了。

  “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认为那两个西夏商人的其中一个,可能做了外貌装扮。虽然只是短暂会面,他却发现那个西夏商人的手长得十分细腻白净,与体型和外貌不匹配。且那两个西夏商人之中,这个双手细腻的人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此人一直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茶帮是否有名画可以收购,却迟迟不谈关于茶叶的生意,让段成才心中起疑,生意也就没有谈成。”

  “我揣测,多半那两个西夏商人去与段成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韩熙载夜宴图》仿作的下落,他们知道这幅画的主体部分曾被茶帮老帮主收藏,这说明这两个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与那个画师李玄有关系。而且那个死去的西夏商人手中还攥着盖有杨大娘子印章的残纸一角,让人不得不如此揣测。”

  “甚么意思?不是茶帮抢走了残画的主体部分吗?”韩嘉彦不解问道,赵樱泓也是一头雾水。

  浮云子知道自己没说清楚,道:

  “我从头说起。茶帮的女首领,名叫陈硕珍,但这个名字是模仿初唐时期的起义军女首领陈硕真起的,并非是她的本名。她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她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因崇拜杨无敌而改姓的杨。”

  “杨无敌?竟然是杨业的嫡系!”赵樱泓吃了一惊,一旁的韩嘉彦已然蹙起眉头。

  浮云子点了点头,继续道:“据陈硕珍说,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内里实际藏着先帝针对西夏的边境布防图,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这幅图由画师李玄所画,此人乃是叛徒,早年间出身楚秀馆,有一身高强诡异的功夫,他曾试图带着这幅画逃往西夏。

  “但是事情败露,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是谁传的至今不明,总之是师尊先知道的,师尊找上了茶帮老帮主,二人联手追击。

  “那李玄狡猾,察觉到身后追他的人中有一人是茶帮老帮主,故而偷告官府老帮主的位置,因此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来二人追上了李玄,双方发生争抢,画在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李玄重伤师尊,突围而逃,师尊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免得落入官兵之手。

  “李玄一不能敌二,他虽重伤师尊,但亦被师尊重伤。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李玄自知携画离去已不能成,使了个脱身计,弃画而逃,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师尊与老帮主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韩嘉彦接着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元丰三年秋。”

  元丰三年……是娘亲出事的前一年,也是西夏前线永乐城大败的两年前,那一战好不容易修筑的永乐城失陷,宋军将校伤亡两百多人,损失民夫工匠二十多万。先帝闻得战报,临朝恸哭,自此失去了对西夏用兵的信念。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

  “所以,老帮主能确认李玄就是夜宴?”

  “是。”浮云子点头。

  “夜宴?”赵樱泓疑惑询问。

  “我还未与你细说这件事,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几幅画作,作画者都是夜宴。除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还有一幅我娘亲的戎装像,目前在万氏书画铺子里。以及龚守学老父于元月中旬独自出汴京城,从某神秘人手中获得的钟馗像。我在太学画院查过画谱,也问过画院的画师,可以确定李玄是仁宗时期的宫廷画师。”

  “夜宴显然不是他的正式名号,不会用在对外的画作落款之上。陈硕珍认为,夜宴这个名号,应当只会落款在非常私密的画作之上,甚至有些时候不会落款。”浮云子道。

  韩嘉彦点头:“夜宴这个名号出现很早,至少不会晚于嘉佑七年八月乙亥。这个日期是我娘亲那幅戎装像的落款日期。不过我不解的是,既然这《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内里藏有布防图,李玄应当隐藏自己才是,为何要在最后接上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还落了夜宴这个款?”

  “这就很难猜测其中缘由了……”浮云子捻须思索。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但她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嘉彦道:“师兄你接着说。”

  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第一百零三章

  灯火已熄,寝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注意力止不住地落在身旁的韩嘉彦身上。

  这是她们成婚以来,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韩嘉彦同床。此时韩嘉彦因方才与浮云子的对话而心绪低沉,显得有些沉默。

  浮云子离去前叮嘱她睡前要记得做晚功,帮助身体更快速地恢复,故而她梳洗上榻后,就一直盘膝闭眼,吐纳冥想。

  赵樱泓很是后悔自己今晚坚持要找浮云子问清楚那些往事,惹得韩嘉彦难过了。今晚她们久别重逢,本该亲昵相伴,互诉衷肠,结果却……

  这么一想,她就鼻酸欲泣。可怜六娘,再一次品尝到父母双亡的苦痛。这苦痛比之此前更痛,因她本对韩琦没有甚么感情,但她与平渊道人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无限好文,尽在

  如今骤然得知平渊道人可能就是她的生父,父亲骗了她这么久,不肯相认,甚至还抛下她跳崖自尽,随母亲而去,可以想见韩嘉彦此时的心境有多么悲凉。

  “樱泓,怎么还不睡,你赶了一天路,合该很累了。”韩嘉彦忽而出声,将赵樱泓的思绪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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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吐纳完毕,缓缓躺倒在她身侧。

  “我等你呢。”赵樱泓轻声道,随即往她肩头凑了凑。韩嘉彦张开手臂将她半拢在怀,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你手臂可养好了?”赵樱泓问。她其实很想枕着韩嘉彦的手臂入睡,但又怕压坏了她。

  “右臂的拉伤养好了,左臂还差点,没完全好。”韩嘉彦道。

  “你定没好好养伤,你师兄说你天天酗酒。”赵樱泓怨道。

  韩嘉彦心虚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没办法清醒着过活,只想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真是个呆子…”赵樱泓抬手抚了下她脸颊,去没料到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六娘……”赵樱泓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我韩嘉彦……又到底为甚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韩嘉彦哽咽着说道。

  赵樱泓忙向上挪了挪身子,将她的面庞拢入怀中,抚慰她的身子: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我也要你陪着我,决不允许离开我半步。”

  韩嘉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赵樱泓的话还是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见韩嘉彦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又道:

  “六娘,你仔细想想呀,你师尊若真是你父亲,他怎么舍得抛下你不管,就这样自尽了。你们可曾在崖下找到他的遗体?”

  “不曾……他自尽之时,我和师兄都在外地,我们听闻龙虎山传来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去时,龙虎山已经给他立了衣冠冢。龙虎山仙人峰的峭壁,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尸骨无存也不奇怪,我们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他是假死脱身,实则隐姓埋名,也去查你娘亲之死,为她复仇去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怔住,她真的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也许是一叶障目,她虽然一直觉得师尊的去世十分突然,却一直没想过他是假死。

  因为平渊道人确实一直有很浓重的避世和厌世的情绪,他是个异常沉默严肃的人,面庞上极难看到笑容,总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亦时常酗酒,十几天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连浮云子和韩嘉彦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到龙虎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去,好几日才会回来。这样的人会跳崖自尽,丝毫不奇怪。

  且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再加上脸上的刺青和伤疤,面容走形,看上去非常吓人。

  “可是……为什么?”韩嘉彦一时疑惑。

  赵樱泓认真分析道:“他与你娘亲分离两地,以道士身份避世隐藏,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身份如此特殊,我恐怕只要有心人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也许,不论是朝中还是西夏,都有人在找他,他才必须隐藏身份。也许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仇家。你娘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甚么,故而才会假死,让隐藏在暗处的仇家放松警惕,找不到他。

  “而他甚么也不告诉你,应当是为了保护你。他与你表面上的关系只是师徒,没人知道你们是父女,你有韩家人的身份做庇护,也不需要知道上一辈人的仇怨,他恐怕是希望你能安稳地活下去。”

  赵樱泓分析得是如此有道理,以至于韩嘉彦的伤感情绪转瞬消散了,认真思考起这一可能。若真是如此,师尊…父亲现在应当还活着,他在哪儿呢?他是否曾来看过自己。

  赵樱泓轻轻按揉她的后枕,道:“所以莫要伤心,你好好将伤养好了,咱们回汴京去,我帮你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一血前仇。说不定到时候,你就又能见到你师尊了,到时候就甚么都明白了。”

  “嗯。”韩嘉彦心怀大慰,紧紧抱住她,道,“樱泓,你真好。”

  “你才知道我好啊,是谁不信任我,还抛下我的?”赵樱泓又忍不住怨她,这事儿她要记一辈子,以后但凡她犯错,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我错了,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嘉彦苦笑不已,不得不连连求饶。

  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睡罢,很晚了。”@无限好文,尽在

  二人都很累了,久别重逢加情思得解,近些时日的磨折疲惫报复般袭来,也未进一步亲昵,互相拥抱着,没过多久便双双睡去。

  ……

  翌日晨间,绿沅打着呵欠从仆从房里出来时,发现媛兮已然起身了。长公主的贴身女婢之中,媛兮素来是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那个,她也不觉得奇怪。

  待她用过朝食,打算去长公主房外陪侍时,却发现媛兮竟然还在屋外等候,尚未进去服侍。

  她点了一下媛兮的后背,媛兮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媛兮姐,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长公主昨夜临睡前不是吩咐了,早上会迟点起吗?”绿沅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我是怕阿郎起来了没人服侍,所以还是早点来候着。”

  绿沅抬头看了一下天光,自己今天本就起得迟了,这会子已然快巳时了,长公主素来晚起不奇怪,可惯常早起的阿郎也没有起来,那可就不寻常了……

  绿沅不禁红了脸,凑到媛兮身边道:“长公主和阿郎昨夜不会是圆房了罢。”

  “你休要瞎说,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二人还没有这么不顾及身份的。”

  “嗨,哪有这些死板的条条框框,是你脑筋太死了。长公主和驸马久别胜新婚,这还不干柴烈火,阿郎也太能忍了罢。”绿沅道。

  “你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些思想,跟谁学的坏在这编排长公主和阿郎呢。”媛兮伸出手来掐绿沅的脸蛋,训斥道。

  “诶呦诶呦,我错了,好姐姐饶了我罢。”绿沅被掐得受不住,连连求饶。

  “嘘……别吵,把主子吵醒了。”媛兮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

  绿沅压低声音含混道:“要不咱俩进去瞧瞧看看罢,一直在这儿候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媛兮犹豫了片刻,对绿沅道:“你在这候着,莫让人过来打搅,我进去瞧一眼就出来。”

  绿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道:“知道了。”

  于是媛兮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赵樱泓的寝室一般是不会落闩的,以便奴婢随时进来服侍,在外也依循这一习惯。昨夜是她第一次与韩嘉彦同床共枕,情况特殊,好在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门仍是开着的。

  她返身将门关好,屋内一片静悄悄,只有安神香丸的味道残留在室内。她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边靠近,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呼。

  待到行至床榻边,她的心已然扑通跳得厉害,一时对于是否该掀开帐帘瞧瞧床榻上主子的情况感到非常犹豫。

  如果真如绿沅所说……那也太尴尬了。

  她自十三岁起就服侍在赵樱泓身侧,可对于赵樱泓成婚、圆房这些事,她至今都还没有多少实感,在她心目中,长公主永远都是那个圣明聪颖、美丽端方的长公主,是天上的谪仙人,不接凡尘俗气。

  可…阿郎倒也不是甚么凡夫俗子,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呀。这二人若圆房了,到底是个甚么景象?她想了想,脸颊绯红似要滴血,忙慌张地对着空气挥手,仿佛在拍散萦绕在身周的纷乱思绪。

  她眼下也不能出声打搅主子休息,不然就更罪过了。思想挣扎了片刻,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决定飞快看一眼,就一眼。

  她将心一横,悄然探手揭开帐帘,打眼往里一瞧,顿时松了口气。长公主和阿郎身上中单都挺完好的,没有谁衣衫不整。因着这天有些热了,锦被只是搭在肩下,没有盖得很严实,绝大部分的被子都盖在赵樱泓身上。

  看上去,二人昨夜应是没有圆房。但眼下她们的睡姿却异常的亲昵,看得媛兮脸红心跳。

  赵樱泓向左侧侧卧,头颈枕在韩嘉彦的右臂之上,韩嘉彦从后将她环抱怀中,左手探过来,与赵樱泓的右手十指相扣,二人的眸子都紧紧阖着,仍在沉沉睡着,没有转醒的迹象。

  韩嘉彦发髻半散,神色安宁平静,瞧上去比醒着时更俊秀,乃至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态。赵樱泓在她怀中更是睡得好似个孩子,神情天然可爱,乌黑长发如瀑流散,又显得别样的妩媚动人。

  媛兮心中不禁感叹这可真是一对璧人,从成婚起,自己见证她们一步步走到如今,可真是不容易呀。希望长公主和阿郎能一直走到最后,白首偕老,这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于是放下帐帘,心满意足地悄然退了出来。

  “咋样?圆房了吗?”外头绿沅追问道。

  媛兮望着她,忽而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径直离去。

  “媛兮姐?”绿沅见她突然走了,望了一眼寝室,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不敢进去,忙去追媛兮了,“你说话呀!”

  ……

  韩嘉彦和赵樱泓在南阳县城的这处宅邸里住了三日,一是为了让长途跋涉而来的赵樱泓歇脚休息,二是为了让浮云子有时间全面深入地治疗韩嘉彦身上的伤。

  “好了,今天感觉如何?”浮云子摘去韩嘉彦肩膀穴位上的最后一根针,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

  “好多了,左臂松快了不少,力气也涌上来了。”韩嘉彦用右手扶着左肩,转了转左臂,笑道。她此时上身只有裹胸布,赵樱泓就陪在她身侧,全程观摩浮云子对她的治疗。

  “你啊,要是再耽误治疗,你这左臂就废了。多亏长公主及时来找你。”浮云子道。

  这话惹得赵樱泓对韩嘉彦瞪起了眼,韩嘉彦受不住,只能转而去瞪浮云子,让他不要乱说话。浮云子却一脸“可找着办法整你了”的狡猾表情。

  赵樱泓帮她穿上中单,掐了一下她的耳垂,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可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

  “是,谨遵娘子之命。”韩嘉彦起身揖手拜道。

  赵樱泓抿唇忍笑,这人突然扮酸腐儒生,让她想起自己与她初次在上清宫中屏见时的场景,她可真会装,当时自己可讨厌她那腐儒的模样了。

  浮云子无视了这小两口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道:“长公主要是平日里得空,也可以帮她按一按手臂上的穴道,帮助恢复。”说着教了一下赵樱泓手法,赵樱泓都用心记住了。

  这几日,韩嘉彦和赵樱泓也将对平渊道人假死的猜测说与浮云子听了,浮云子对于这个猜想未置可否,他似乎也曾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一直不曾对韩嘉彦提过。

  他道:“若真如此,那师尊这些年恐怕一直都未能找到杀害杨大娘子的凶手。这对我们来说,并非是甚么好消息。”

  是啊……这凶手一日不找到,韩嘉彦就一日不得安宁。他们在开封府架阁库里查到的那几起隐有关联的案子,以及近些日子以来遭遇的几起事件,各种线索都指向李玄。

  而近来出现的那个北辰道人,以及李姓女冠,也似乎对她和长公主怀有恶意。他们又到底是甚么人?

  局势真是愈发错综复杂了。

  “如今先不想那么多,长公主,打算何时启程去嵩山?”浮云子问,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既然嘉郎好转,就明日启程罢。”赵樱泓拍板道。

  “好!”

  第一百零四章

  自邓州往嵩山而去,须一路向东北,行约莫六百里路。快马一日可到,但长公主车驾显然不可能那么快走到,若是路上徐徐前行,恐怕得耗费两三日。

  这是赵樱泓十八年人生第一次走得这么远,此前她匆匆忙忙自汴京启程,一路颠簸,只一心要找到韩嘉彦,压根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及至如今,才终于有闲情雅致观赏沿途风致。

  环汴京的中原近畿地带,除了城镇之外,多是广袤的田野。时近夏麦成熟的季节,入眼满是绿油油的一片。

  车驾行走在官道之上,道旁多是原野村庄,树木都少见。农人在田间辛勤地劳作,田亩阡陌间,孩童嬉笑玩闹。

  路过村庄时,偶能闻得朗朗读书声,几乎每一处村落,都有私塾学堂。

  赵樱泓是很喜欢孩子的,但凡看到孩子,都会停下车驾,下车去与孩子们闲谈几句,打听这附近的生活状况。孩子没有心眼,有甚么话都会实话实说,这样最能获知真实的情况。

  整体来说,近畿地带生活尚算不错,承平日久,物产丰饶,若非遇上灾年,百姓生活大多还过得去。加上能往汴京做些生意贴补家用,到底还是富余的。

  不过,近畿地带的田亩多归大户所有,兼并现象已然非常严重,加之此前变法执行走样,上户向中下户转嫁青苗、募役保甲的负担,元祐初年又因司马光的更化而再被压榨一道,将小户自耕农折腾得够呛。即便如今旧党当政了几年,不少小户依旧未能从此前新法的阴影之下走出来,不得不变卖田产成了佃户。

  赵樱泓如实地记录下每一地的见闻,从邓州出来时,她特意着人备了方便使用的笔墨纸,就是为了一路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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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韩嘉彦陪在她身侧,也时常会与她说一些自己对政策在民间执行的看法。她认为王安石制定的政策,确实是在经过考察、验证后制定出来的良策,如果能够切实地执行下去,是能够转变当下冗官冗兵所造成的冗费现状的。

  奈何,执行起来与预想产生了相当大的落差,触及到根本利益的大户与国朝上层官僚盘根错节,要动他们,没有一些雷霆手段是不行的。但国朝上层当权者,显然缺乏这样的手段。

  “一口气得罪所有人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变法也进行不下去。唯有拉拢一切能够拉拢的力量,雷霆压制一切无法拉拢的力量,才有可能将变法执行下去。但这样做的难点在于,很难掌控好度,要分清敌我,需要的是眼光和决断力。要看清人心谈何容易,我十分能理解王荆公的难处啊……”

  五月初七午后,途径汝河时,渡口处,韩嘉彦望着汝河流水对赵樱泓感叹道。

  “嘉郎……你会不会怨我……”赵樱泓忽而幽幽问她。

  “怎么会?!”韩嘉彦愕然,忙拉住她的手,“莫要胡思乱想。”

  “可你如此才华横溢,有这样的见识和抱负,只是因为和我成了婚……”赵樱泓说不下去了,眼眶泛红。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让她内心难安。

  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樱泓,能遇见你,和你成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才华抱负施展的途径很多,但在这世间只有一个你,如果说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但其实,我也没有可选的余地,正因没有选择余地,我才会觉得你如此珍贵,就好像上天赐予我的一般。”

  她的话给了赵樱泓莫大的安慰,她情不自禁地仰首,在她唇角印下一吻。韩嘉彦爱她至极,好想回以拥吻,只是眼下在外,她只能克制自己的欲念。

  她二人磨折这么久,终于心意相通,短时间内情潮汹涌,心里眼里全是对方。尽管努力克制,但仍不可避免在人前有些彼此亲昵的举动。对此,她们身侧的侍从们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假装自己没在看。

  而浮云子这两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渡过汝河,过汝州后,车驾队伍途径白云寺,彼时依然日暮,便再度歇脚过夜。距离嵩山已然很近了,明日当能抵达。

  白云寺,曾名风穴寺,与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并称为中原四大名刹。寺庙依山而建,所依之山名风穴山。

  这寺庙不接待女客入住,但赵樱泓身份尊贵,便例外了。寺院专门辟出厢房让二人入住,服侍的女婢也都集中在了厢房附近。

  赵樱泓诚心礼佛,先是拜见了寺院的住持,又去添了香火钱。在佛前,赵樱泓静心跪拜,虔诚祈祷。韩嘉彦却因是儒生,又受道家影响颇深,故而不曾有过多跪拜的举动,只是安静地陪在赵樱泓身侧,神色谦和。

  白云寺的香火很旺,汝州人都会来此礼佛上香,哪怕时近黄昏,寺庙里依旧有不少人。

  二人从大雄宝殿后门跨出来时,见不远处廊下有个女子正与一位大和尚低声交谈,她身侧还站着一个女婢,怀中抱着一把用锦袋包裹着的琵琶。

  谁会将琵琶带进寺庙里,真是怪奇。

  赵樱泓有些好奇,询问身旁接待她们的知客僧道:“敢问师傅,那位女子是谁?”

  知客僧知晓身边的人是皇亲贵人,不敢得罪,小心回答道:“回施主,她是汝州本地大户家里的歌伎,名叫王师师,也是一位虔诚信女,她近日因怀了孩子频繁来寺中祈愿,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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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师师……这名字,难道是巧合?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汴京李师师声名远扬,故而很多青楼女子都模仿她取名。”

  “……”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入夜点灯时,二人在厢房中用斋饭,赵樱泓看着韩嘉彦,十分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和李师师到底是甚么关系?”

  韩嘉彦差点又要呛到。

  “我上次问你,你说你与她素无瓜葛。结果现在我知道了,你又在骗我。不然她怎么会去琼林苑寻我,专门将你写的那首《玉漏迟》唱给我听。”

  韩嘉彦定了定神,放下筷子,平和解释道:“樱泓,我与你说过的,我作为燕六时,在白矾楼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助我逃遁。故而在开封府那一夜我中箭后,因着她家离我最近,我便赌了一把,翻入她院子求她救命。这次因为我犯错,师兄想帮我挽回,就又求了她,请她出马唱词给你听。她是个颇有侠义之心的女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义气之交,说起来,我也欠她许多人情尚未还呢。”

  “真的只是义气之交?”赵樱泓再问。

  “真的。”韩嘉彦无比认真地回道。

  “可……你的身份让她,还有那位秦老大夫知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为甚么要这么帮你呢?这对她有甚么好处?”赵樱泓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韩嘉彦安抚道:“她说,以后若有事会求我帮忙,倒也并非完全不求回报。樱泓,若他们当真存了坏心思,图谋不轨,何必这样费心救我,还帮你我解除误会?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行事作风。莫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

  “哼,你倒是心宽,这点和你师兄挺像的。”赵樱泓终于放了心,道,“不过我也并非恩将仇报之辈,既然她如此襄助你我,我自会加倍回报。”

  韩嘉彦一脸促狭地揖手道:“娘子任侠高义更胜一筹。”

  “休要贫嘴!”赵樱泓着恼地揪她脸蛋。

  ……

  翌日,车驾约莫午时抵达嵩山脚下。行在官道上,远远就能望见嵩山巍峨连绵的群峰,东西横卧,雄峙中原。彼时正值雨云汇集,峰峦之间烟云缭绕,巍峨气势被遮掩,反倒有了几分南方山水仙气缥缈的意境。

  这里是三教合流之地,儒释道均在此山间。汴洛两京,畿内名山,嵩高惟岳,峻极于天。

  这是赵樱泓人生之中看到的第一座大山,她被震撼了,一路行来,她一直掀开车帘,望着远处的大山,心中翻腾着无数的诗文,意况情远。韩嘉彦笑而不语,安静地陪着她,她偶尔会问一问嵩山附近的地形地势,韩嘉彦则会细心与她回答。

  上山颇要费一番功夫,故而车驾在山脚下暂歇。在这里有一处传驿,她们打算在此用午食,下午再上山。

  不曾想这驿传之内早就有了先客,这是一队宫中内侍,专程在此候着长公主车驾到来。他们是为了向赵樱泓传达太皇太后和官家口谕的。为首的传谕内侍恭敬道:

  “孟皇后的册封典礼,将在五日后举行。太皇太后、官家让长公主在外自便,不必急于归来。”@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确实可以不必急着回去,因为皇后的册封典礼并不需要她参加。

  皇后自然就是那位太皇太后选定的孟氏女孟攸棠,四月时,孟攸棠立后的消息就已然昭告天下了,从那时起,其实就已然该称呼她为孟皇后。

  不过彼时不论是赵樱泓还是韩嘉彦,都沉浸在分离的苦痛之中,并未在意这件事。

  如今骤闻这一消息,韩嘉彦倒没说甚么,赵樱泓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

  “不知中官如何称呼?”

  “奴婢梁师成,劳长公主费心询问姓名,实乃大幸!”这内侍很是激动,竟叩拜而下,道。

  赵樱泓眉头一皱,觉得此人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不过她在宫中久了,谄媚的仆从也没少见,故而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道:

  “梁中官且等一下,我写一封回信,麻烦你带给官家。”

  “喏。”梁师成应下。

  一旁的韩嘉彦蹙着眉望着眼前这个内侍,他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似是在哪儿听过。想了半晌,突然想起是在宝津楼击球大会那一日,她去寻梁从政,在廊下听到有人训斥梁从政的声音。

  原来那人就是这梁师成啊,她见此人确实面相刻薄尖酸,遇上谄媚,遇下打压,典型的小人行径。她一时对这个梁师成印象有些不好。

  赵樱泓提笔快速书就一篇回信,表达了自己不能回京庆贺官家大婚的歉意,并写明了自己眼下已抵达嵩山,让宫中放心。言辞虽简略,但情谊深长。

  梁师成恭恭敬敬地收了信,带着信快速返回汴京。

  “唉……不知官家此时是甚么感受,所娶正室并非自己真心所爱,难为他了。若是寻常帝王,生性风流也就罢了。他自幼是个专情之人,很有他祖父的样子。夹在其中,当很难办。”赵樱泓感叹道。

  韩嘉彦若有所思道:“樱泓,我觉得此事还待观察。官家所爱也并非就是好的,他那宠爱之人刘漪柔我虽未见过,但孟皇后我见过,她是个相对温和正派之人,确实如太皇太后所说,她宜正位中宫。”

  赵樱泓想了想道:“待回汴京,我应当会进宫一趟,到时我见一面刘漪柔,瞧瞧她是个甚么人物。唉……但愿官家把持住局面,眼下孟皇后立,他恐怕要迫不及待地扶起刘漪柔,到时后宫形成对峙,又会有一番争斗。”

  确实如此,还是长姊了解弟弟呀,韩嘉彦心中感慨。

  午食用罢,休息了约莫一刻钟,车马队伍的首领、长公主府的步兵都头王隋前来请示:

  “禀长公主、阿郎,东南方向有大片的乌云飘了过来,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午后上山可能会遇上雨,路会很难走,我们是否继续在此歇脚,等这阵雨过去后再上山?”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她无所谓下雨上山,就怕车马若是陷在半路上,会十分狼狈。

  赵樱泓却笑了笑,道:“按照计划上山,这便启程罢,莫再耽搁了。”

  韩嘉彦不禁问她:“你不怕路难走?”

  “怕甚么难走,车马陷了,就挽起裤脚趟过去。东坡先生写得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赵樱泓十分洒然地说道。

  随即她似是觉得这话里有漏洞,于是眨了眨眼,又狡黠地补充了一句,“要是路真的难走,我就让我的驸马背我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韩嘉彦不由得大笑出声。

  第一百零五章

  赵樱泓可真是一语成谶。

  车驾队伍在山脚的嵩阳书院停下,她们在书院中瞻仰了历代书法家的碑刻,以及三株已有四千岁、遒劲葱茏的将军古柏,出来后刚走上山道,便遇上天降大雨。队伍冒雨前行了一段路,赵樱泓的车驾不出意料地陷在了泥泞的山路之中。

  随行的兵丁、内侍合力推车,奈何本就是上坡,轮子陷得死死的,马儿不断嘶鸣,逐渐失去了体力,最终只能无奈地暂时将车子弃置此处,全员继续前行。

  不过目前这段路,马儿尚能走,若要再往山上去,泥泞路也没了,只剩下崎岖险峻的山石路,山体在雨水冲刷下露出雪白的岩石肌理,走在其上不断打滑。马是走不了了,只能徒步而行。

  韩嘉彦将赵樱泓带上了自己的马,她们戴了斗笠,穿了蓑衣,韩嘉彦将她护在怀中,冒着雨继续骑马,沿山道前行。

  大雨倾盆,如瀑而下,眼前的山路都有些迷蒙看不清。山林间一片萧寂,只有雨水的哗哗声在耳畔冲刷。

  赵樱泓方才只是下车,转移上马的一会儿功夫,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鞋袜都沾了泥,但她丝毫没有受挫之感,反倒情绪高涨。她本性之中那爱玩的特质如今被彻底地释放了出来,好奇心重又爱追求新鲜,这样的经历她从未有过,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刺激,太好玩了。

  因她心情好,韩嘉彦心情也很好,但除了她俩,整个长公主的车马队伍可谓是苦不堪言。在这大雨之中跋涉,实在太艰难了。@无限好文,尽在

  也许只有浮云子是最轻松的,他骑着毛驴飞驰上山,竟然一瞬就将大队甩在身后,没了踪影。

  她们自峻极峰脚下的嵩阳书院开始登山,走的是太室三十六峰之最——峻极峰的登山路径。这也是上嵩山东岳太室山最主要的登山路径。

  赵樱泓此次登嵩山,主要的目的是要瞻仰武周封禅之地。她内心深处显然对武周有一定的钦佩敬仰之心,只是此心绝不可外露。且因着她的公主身份,她不能一到嵩山就奔着少室山封禅之地而去,否则会让人猜测她的心思。

  故而她打算迂回一下,先上太室山。加上嵩山的道教圣地也大多集中在太室山上,浮云子、韩嘉彦都想去看,故而首选这条上山路径。

  好不容易行至老母洞,众人即刻进去避雨。

  这里是一处自唐时建立的道教洞府,是唐代道士潘师正隐居之处。因形如鸡卵,也称“鸡卵洞”。中轴线上有山门、无极洞、无极老母殿共三进院落。无极洞内供太极、无极、皇极老母像。

  浮云子眼下就在这洞中避雨,韩嘉彦护着赵樱泓冒雨进入无极洞中时,见到浮云子正在殿内和一个人交谈着甚么。那人也是一身的狼狈,浑身湿透,身上背着褡裢包袱,独自一人远行的模样。

  韩嘉彦一眼将他认出,不禁出口喊道:

  “龚况知,你怎会在此处?!”

  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龚守学龚况知。

  “师茂兄!别来无恙!”龚守学一看到韩嘉彦,顿时激动不已,上前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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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知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内子,樱泓,这位便是龚况知。”韩嘉彦连忙引见道。

  龚守学顿时惶恐向赵樱泓拜道:“小人龚守学,拜见曹国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龚先生不必如此大礼,我听外子提过你,听说你破案十分厉害。”赵樱泓对此人也有几分好奇心,尤其是他老父之死,令人挂怀。

  “师茂兄谬赞了,若不是师茂兄襄助,我至今都还不知道家父的去世个中深有隐情呢。相较之下,师茂兄的破案功夫当在我之上才是。”龚守学笑道。

  听他主动提起老父的案子,韩嘉彦于是询问道:

  “况知兄此次上嵩山,莫不是为了调查老父的事?”

  龚守学神色一沉,道:“是,老父的事已有进展,我上山就是为了查找线索的。三月末时,事情就查出了眉目,只是当时师茂兄离开了汴京,我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寄信,就想着等一等,待这趟嵩山行结束后,若有眉目,再写信告与师茂兄。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倒也省了笔墨。”

  “哦?”韩嘉彦惊讶,忙道,“此处没有外人,快快说来,内子对你的事也是知情的。”

  她说话间向浮云子招了招手,龚守学惊讶于浮云子与韩嘉彦原是相识的,顿时愣在当场。他仔细一回忆,终于明白那日韩嘉彦突兀登门拜访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因为自己曾调查过浮云子,才会致使韩嘉彦登门。

  “况知兄,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兄,道号浮云子,你当与他早已相识,但他并非只是万掌柜。因着你向他调查过西夏商人溺亡案,故而我们也对你上了心。还望况知兄海涵。”

  “在下真是…完全蒙在鼓里…还是师茂兄技高一筹啊。”龚守学感叹地揖手拜道。

  眼下大雨倾盆,嵩山山道上除了赵樱泓的车马队伍,没有一人。老母洞中只有一位老道看守,此时这老道正在外招呼车马队伍陆续进入山门和老母洞中避雨,韩嘉彦一行四人则转移至最内里的无极老母殿内,入了一间内室,各寻了一个蒲团落座密谈。

  众人身上都湿透了,故而点了炭盆烤火。这天尚未彻底入夏,山洞之中颇为阴寒,围着火,终于有了几丝暖意。

  龚守学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得到师茂兄的指点后,我严厉拷问了负责看顾家父的小厮,他哭诉说是犯困偷偷睡了,才没留意家父溜出去,因为怕我责罚,故而不敢说自己睡着了。我们后来查出来,应当是家父给他下了蒙汗药。这再次说明,家父是在头脑十分清醒的情况下,谋划偷偷出去的。

  “我与家人分头去找汴京城外遍布艾蒿的庙观,虽然历经波折,还是找到了线索。在万胜门外,确实有一处密集艾蒿的地方,不过并非是庙观,而是一处义庄。

  “我们在义庄附近的几个村落里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个小童,说是见过家父在那义庄附近割艾蒿,一边割,还一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跳大神。彼时家父身边还有一个女冠,那女冠就站在一旁看着,面上还带着一张诡异的面具,面具惨白,其上绘画着神态骇人、仿佛鬼一般的脸。

  “这俩小童本在那义庄附近玩耍,偶然见到这一幕,被吓坏了,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因而对此事印象深刻。

  “我们又顺着此线索继续打听那女冠的来历,问了好多道观人士,终于在建龙观打听到了线索。那建龙观有个道人,负责看守观后湖池,他说他知道那女冠是谁。这女冠姓李,住在龟儿寺之中,她是北辰道人的道侣。

  “这女冠神出鬼没,汴京城自去年以来,有不少人家莫名闹鬼,这个女冠被好几家请去做法驱鬼,每每做法都会佩戴一张白傩面具,十分骇人,因而有些名气。”

  又是这个道士,韩嘉彦一时惊奇。看来这道士告诉魏小武、岳克胡的远远不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他兴许不仅和孙绍东接触过,更与北辰、李姓女冠接触过。

  “你们查出这件事时,是金明池大会之前还是之后?”韩嘉彦插言询问道。

  “应当是之后,具体日子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们刚查明白李姓女冠的来路,就听闻您安置邓州的消息。”龚守学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道士应当是因为被魏小武、岳克胡威胁逼迫后,害怕了,所以遇上龚守学来打听此事,以为是官府查到了他头上,故而和盘托出,撇清干系。@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示意龚守学继续,龚守学想了想,继续道:

  “我们去龟儿寺查那女冠,反倒碰上了开封府前来捉拿龟儿寺的主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龟儿寺主持与孙绍东合谋要在金明池大会害师茂兄,而且那个李姓女冠,以及她的道侣北辰道人也参与其中,而这两人已然逃了。

  “来迟一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寻根溯源,期望找到这两人的来处,兴许能查明白他们躲去了哪里。那北辰道人据说曾挂单在上清储祥宫,我们就又去上清储祥宫打听。这一打听,才知晓北辰道人原来是从嵩山来的,是去年上清储祥宫刚落成时来挂单,后来没多久就离去了。

  “我本意是即刻启程往嵩山,去查北辰道人在嵩山的隐修地。但此间又出了一个岔子,使我去查了一下家父的隐秘往事。故而耽搁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启程来嵩山。”

  龚守学话及此处,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龚父果真有一些隐秘往事,才会致使他被谋害。而他的隐秘往事,必然与谋害他之人的往事有关。

  只听龚守学道:

  “四月初时,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信是开封府的一位老仵作的家人寄来的。这老仵作刚刚过世,家人送信报丧。信上写了让我父亲亲启,他们尚不知晓我父亲已然离世。

  “信中提到了家父对老仵作十数年的秘密资助,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帮扶与庇护。此事我全然不知,我只知道那老仵作是在元丰年间病退,他病退之时,家父早就辞官了,我全然不知父亲对他还有庇护。

  “故而我专程去了那老仵作家中,详细打听此事。据老仵作的儿子道,老仵作其实当年是因为犯了事才会提前病退,给他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家父。而让老仵作犯错的案件,是元丰四年的一桩牵涉到党争的案子——陈安民案。”

  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均面露凝重神色,陈安民案,与杨璇溺亡案相隔只有三日。陈安民是犯了心绞病而亡,他亡故的宅邸与眼下文彦博所居之处毗邻,距离念佛桥不远。

  韩嘉彦在开封府查到这起案子的卷宗后,便认为此案可能与娘亲杨璇的案子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

  龚守学:“据那老仵作的儿子说,陈安民并非是心绞痛而亡,而是中毒而亡。只是因为中毒后的状态与心绞痛发作相似,故而验尸结果被篡改了也未被发现。而篡改验尸结果的,就是老仵作,他彼时受贿,做了错事,也因此事不得不提前病退,逃离党争漩涡。

  “贿赂老仵作的人,正是文彦博家里的管事。”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三人顿时一惊,赵樱泓道:

  “你的意思是,文彦博隐蔽了陈安民遭到毒杀的事实?”

  “是的。”龚守学点头,“老仵作篡改了陈安民的验尸结果,但心中非常害怕。他刚入开封府时,就是跟着家父查案,与家父关系甚笃。故而虽然彼时家父已然辞官十五年,早不在开封府中,他还是去寻了家父,请教该如何是好。

  “家父让他即刻病退,离开汴京,这是唯一的保命之法。所以老仵作毫不犹豫地就执行了他的建议。

  “但是关于文彦博为何要将陈安民案从毒杀改为心绞病发而亡,老仵作的儿子也说不清。案情更具体的细节,他是一概不知。

  “于是我便着手调查此事。我去了开封府,托关系专门查了陈安民的卷宗。陈安民是因为错判了一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才会被牵连进党争旋涡之中。因着他与文彦博以及当时的左相吴充之间的亲戚关系,被当做旧党的靶子,被新党的关键人物蔡确精准打击,因而罢官。

  “按理说,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他被毒杀,应当是一个可以用来攻击新党的抓手。但文彦博却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隐蔽,那么这可能存在三种可能:

  “一是毒杀陈安民确实是新党所为,但文彦博不愿挑起进一步的党争,决定咽下这口气。

  “二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而文彦博知道是谁,出于某种目的,要进行隐蔽。

  “三是毒杀陈安民并非新党所为,文彦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不愿有人利用这件事挑起党争,故而隐蔽。

  “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当然我个人也愿意相信文彦博消弭党争的意愿,只是我认为新党不会蠢到对陈安民下此毒手,给自己留下口实把柄。

  “抛却党争的部分,着眼于他所错判的那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这案子也显出几分蹊跷来。我也调取了这起相州抢劫杀人案的卷宗,这案子说来还与韩家有些关系。案子就发生在相州韩氏祖宅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三个劫匪夜里杀死了从韩氏祖宅返回自家田宅的仆人,这仆人还是个老妇人。劫匪从她手中抢走了一幅画,还有一大笔金银。其中的匪首实施了杀人,另外两人没有动手。

  “案子的分歧就在于此,新党革新之中,对于律法有从宽的倾向。但旧党司法则更为严苛。故而在旧党人看来,判决杀死三个劫匪,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新党看来,匪首才该判死罪,另两人只是从犯,罪不至死,所以这是错判。彼时是新党执政,故而陈安民判死三个人,直接撞到了枪口上。

  “但奇怪的是,相州韩氏在这起案子里全程隐身了,而那个被杀死的老妇,怎么会携带着一幅画,还有那么多金银走夜路的?这不符合常理,卷宗之中对这些细节也是语焉不详。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去相州细查。

  “此后我发现,我父亲也调阅过这些卷宗,而且是老仵作病退后没多久的事,他老人家也查过陈安民的案子。

  “就在我调阅卷宗时,帮助我的同僚向我诉苦,说是府里最近严抓托关系查架阁库的事,让我赶紧查完,悄悄走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不然他要担不小的干系。

  “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开封府现任士曹参军家里出了蹊跷事,闹鬼,请了个白傩面女冠去做法驱鬼。他还失忆了,矢口否认自己曾调取了士曹的宅户变迁记录,并且说调取签字不是他的签字。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到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知府下令严管档案调取查阅。

  “我当时心中非常震惊,询问同僚细节。同僚说,这件事发生在今年二月,现任士曹参军当时查了治平三年的记录。

  “治平三年的开封府士曹参军正是家父呀!”

  第一百零六章 (长评加更二)

  “那治平三年的宅户变迁记录,况知兄可查了?”韩嘉彦连忙追问道。

  “查了,虽然冒了点风险,但当时也恰好是顺带着看了,并且我当时出了开封府,就凭着记忆及时将那几条宅户变迁记录默记了下来。”一边说着,龚守学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了一个皮革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些重要的文书。他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韩嘉彦。

  浮云子与赵樱泓都凑了过来一起看。

  这纸张之上一共有十来条记录,是治平三年全年的仕宅变迁内容。这内容是按照整个开封府的里坊来条分理析的。这一整年仕宅契约变化并不多,但这些记录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

  赵樱泓感到不解,问道:

  “这有甚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龚守学道,“但没有问题,才是问题。”

  “甚么意思?”浮云子和韩嘉彦也糊涂了。

  “我抄下来的这几条是记录之中用红批标注变动的内容。

  “我父亲在担任士曹参军时,曾将整个汴京的仕宅做了汇总名录,且手抄了一份留在了家中。@无限好文,尽在

  “你们也知道,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除非天家或官府要大兴土木,否则宅院大抵是几十年不会变动的,因此即便我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份汇总名录已然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还是具有参考价值。

  “我将治平三年这些红批变动记录与这份汇总名录做了对比,没发现异常,想了想,又委托我同僚再去细查治平三年之后的宅院变动记录,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西榆林巷有一处宅院,治平三年四月时还属于文彦博,但治平三年五月做了转契的手续,架阁库内有契书留底,可交割对象却没有留档。且最诡异的是,治平三年之后,西榆林巷这处宅院就从仕宅记录之上消失了。”

  “是我家……”韩嘉彦瞪大了眼睛。

  “甚么?”赵樱泓亦大吃一惊。

  龚守学道:“是,我去西榆林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处宅院是韩老相公购置的,曾经是师茂兄与令堂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父亲帮助韩老相公从文老相公手中购置了这处宅院,做了房契交割,但却隐蔽这处宅院的存在,并不让人知晓这处宅院属于韩老相公。及至后来,这处宅院就再也不属于仕宅了,成了民间宅院。”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官人和她娘亲,我可以理解。但为甚么要这么麻烦的费工夫去抹除记录?”赵樱泓感到奇怪。

  “因为仕宅,属于公家管理的范畴,也是朝廷细查官员贪腐的一条途径。所有登记在册的仕宅,每年御史台都会进行审核。抹除此宅院的存在,御史台就查不到了。”龚守学解释道,这些官府书吏规程之类的事项,赵樱泓不了解很正常。

  赵樱泓眉头蹙得紧紧的:“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韩老相公为何不直接从民间购买宅院,而非要向文彦博购置仕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浮云子摇头道:“不,这样才更隐秘。因为民间宅院的交易买卖,反倒更容易追根溯源,牙行一查便知,哪怕查不到,拉着人打听打听,也都能问出来。

  “而你瞧,韩琦从文彦博手里买宅院,只留下文彦博交割房契的底根,却不登记韩琦这个新的房主。如此一番运作下来,有谁知道这宅院是谁的?哪里也查不到。

  “附近的邻居也只知道杨大娘子和她的孩子曾在那里居住,二人搬走后,宅院空置,附近邻居也大多将她们淡忘了。若不是况知兄弟这样细心查找,根本查不明白。”

  话及此,内室之中安静了下来。炭火的微光照耀在几人面庞之上,他们都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韩老相公,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于细微处见其心思之缜密,他将自己的牵涉痕迹降到了最低,同时还完成了对杨璇母女的庇护。

  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韩琦不惜大费周章,也要让杨璇母女在汴京城里住下呢?若藏在外地乡野之中,隐蔽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但随即她自己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杨璇明面上的身份是韩琦的外室呀。若将这母女藏在汴京城外,韩琦一个京官,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时常出去相会,也就实在谈不上是养外室了。为了让杨璇的外室身份更有说服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母女俩在汴京城内安顿下来。

  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未来做铺垫,因为韩琦老了,也预见到生命已不长远。他终究是要将这母女俩交给自己的长子韩忠彦来照拂的,故而他必须加强这母女与韩氏的亲缘关系,让韩忠彦不至于抛弃她们。

  韩嘉彦却在想:即如此,那么文彦博也确然是娘亲之事的知情人了。娘亲会在最后的关口向文彦博求救,也就不奇怪了。

  龚守学此时揖手道:

  “师茂兄,龚某不知你家中究竟有何隐情,也无意窥探。但老父既然曾卷入其中,龚某也是心愿难了。唉……某已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了,还望师茂兄明示。”

  “我家中之事……确然不大方便明说。”韩嘉彦凝眸道,“但是杀害令尊的凶手,肯定是要继续查下去的。此人不仅与你有仇,与我也有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龚守学眸光震颤,感佩道:“多谢师茂兄成全,说得太对了。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浮云子问道:“况知兄弟是两日前上嵩山的,可有甚么收获?”方才韩嘉彦、赵樱泓尚未到老母洞时,先到的浮云子与龚守学寒暄了几句,得知他是两日前上的嵩山。

  龚守学回道:“唉,这太室山我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过甚么北辰道人,并不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我在山上乱转了两日,没有收获,本想着今天下山,往少室山去查查看。不曾想下山走到老母洞这里,遇上了瓢泼大雨,只得进来避雨。”

  赵樱泓想了想,道:“即如此,龚先生可愿在这老母洞中等我们两日,我们今日上山,后日就下山,再一起去少室山看看。我与官人也打听打听北辰道人的事,兴许能问出来。”

  龚守学大喜,忙揖手拜下:“多谢长公主相助。”

  大雨茫茫下了近小半时辰,终于停了。赵樱泓一行辞别龚守学,出了老母洞,继续上山。

  山道湿滑,马匹已然无法再往上走,故而全部留在了老母洞这里。队伍步行上山,开始了漫漫跋涉。

  赵樱泓起初还十分兴奋,走步轻快,踩着湿漉漉的石径,走着狭窄的凿山道,欣赏着雨后的太室山风景。初夏季节,山体披上了绿装,虫鸟的鸣叫声被山风从大山之中带出来,一阵一阵的,好似山在吐息。空气潮湿而清新,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但走了一段路,赵樱泓渐渐喘了起来,逐渐有些走不动了。为了上山,公主府专门备了小步辇,可以抬着长公主上山。但赵樱泓不愿意坐步辇,她想靠自己的双腿爬上少室山,完整地体味一次爬山的经历。

  爬山素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太室山比少室山更难爬,故而大部队很难上山,武周封禅也选在了比较容易登山的少室山。

  韩嘉彦小心护在赵樱泓身侧,一是为防地面湿滑,她若太兴奋不注意脚下会滑倒;二是怕她体力不支,腿脚浮软,失去平衡。

  不知道是否是怕甚么来甚么,赵樱泓没留意一脚踩在了一块瞧上去有些凹凸、实则非常滑的石头之上,猝不及防脚一扭,身子向韩嘉彦身边倒过来。韩嘉彦惊了一跳,连忙稳稳扶住她。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短促吓到后,感受到了右脚踝不对劲了。@无限好文,尽在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极其紧张地问。

  “脚踝…好疼…”赵樱泓美丽的面庞都皱缩了起来,痛苦爬上她的眉头。

  “来人!将皮垫子拿来!”韩嘉彦立刻喊道,此时早有仆从紧张地围了过来。有人在旁边的大石上铺上了皮垫子,韩嘉彦扶着她小心坐在那垫子上。

  奴婢们此时都落在后方,有些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身旁服侍的都是内侍和兵丁。

  韩嘉彦小心捋起赵樱泓的脚踝,一瞧,便见已然肿了起来,她小心扭转赵樱泓脚踝,以手指轻轻探骨,并询问赵樱泓感受。最终判断她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单纯扭伤了。

  “医药箱!”韩嘉彦直呼医药箱,是出于她的习惯,她本就通医术,习惯于自己处理各种伤病。但赵樱泓此次出行,配备齐全,随队有一位年轻的太医院医官,姓徐,负责此行照看赵樱泓的身体。

  这位徐太医体力不是非常好,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跑了过来,又对赵樱泓做了一番检查,给她涂上跌打药膏做了固定包扎。

  “长公主短时间内不能下地走路了,还是上步辇罢。”徐太医道。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赵樱泓问。

  “起码三到五日才能消肿,下地走路。”徐太医下判断道。

  赵樱泓显得有些泄气,都是自己太过兴奋,太过逞能,结果乐极生悲了。

  “没事,坐步辇也是一样的,节省体力。你是金枝玉叶,能自己爬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韩嘉彦安慰道。

  “是我太弱了,嘉郎,我该怎么才能增强体力呀?”赵樱泓显得很苦恼,她若一直这般柔弱,还如何能与韩嘉彦白首偕老,她还想和她一起去更多的山川游玩,若没有体力支撑是不行的。

  韩嘉彦笑了:“待回公主府,我带着你锻炼,要想增强体力还不容易嘛。你眼下先莫要想那么多,将扭伤养好了,咱们好好走完这一趟行程。”

  赵樱泓觉得她口里的“很容易”,恐怕对自己来说比登天还难。这个人时常不能认清普罗大众与她之间的差距,以至于总是过分谦虚,高估他人。

  此番小插曲过去,队伍继续登山,他们必须赶在夜幕降临前登上嵩顶,否则就要走夜路爬山了。

  赵樱泓被抬在步辇之上,韩嘉彦紧紧护在她身侧,众人开始加速登峰,略过了沿途的所有风景,只等下山时再慢慢欣赏。

  终于在夕阳西下,万丈霞云之中,他们来到了嵩山之顶。

  赵樱泓坐在步辇之上,远观山巅之外的风景,只觉得从前困于一隅的心境霎时通达,旷远疏朗,意识仿佛能无限地向天边延伸,万物都匍匐在脚下。@无限好文,尽在

  她忽而觉得这人世间是如此的渺小,在山川的腹怀之内,哪怕是天家大事,似乎也成了小事。自己并非是甚么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不过只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方知此诗之势,这便是登山的魅力呀。

  “白云随人来,翩翩疾如马。洪崖与浮丘,襟袂安足把。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她身旁,韩嘉彦以低沉疏朗、意蕴洒脱的声音诵念道。

  赵樱泓望着她带笑的侧脸,眸中情意缠绵。

  第一百零七章

  当韩嘉彦与赵樱泓登上嵩顶之时,汴京城的皇宫之中,内侍、宫女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皇后册封典仪即将举行,宫中有相当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和布置。

  御药院也不清闲,倒不是为了忙自家事务,而是相当多在御药院当差的内侍被抽调去给册封典仪帮忙去了,这其中就包括梁从政。

  梁从政自从三月金明池大会时与亲姐姐相认,心愿得了,整个人都开朗快活了许多。这反倒让他在御药院内打开了交际网络,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因着筹备册封典仪,此番梁从政被调往官家所居福宁殿,负责筹备服章。

  只是梁从政没有想到,此次被调离御药院,竟再也回不去了。刚到福宁殿,他就直接被带去了入内省都知苻杨的面前,彼时与他一起面见苻杨的还有一名内侍,二人给苻杨叩首,就听苻杨道:

  “承蒙官家看重,特例拔擢你二人侍奉左右。梁从政升内东头供奉官。苏珪调勾当御药院,接替梁从政职位。”

  苏珪……梁从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的内侍,他听过此人名号,听说是官家御侍刘娘子身旁的近侍,得刘娘子信任。刘娘子眼下虽尚未有名分,但宫中谁人不知她已承圣幸,深受宠爱。

  梁从政本是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勾当御药院,突然拔擢为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可谓是连跳三级,跳过了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三个品阶,直接来到了权力中枢的边缘。

  连跳三级,多少内侍苦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熬出头,梁从政却在如此年轻之际获得此等恩泽,他自不能拒绝,于是叩首感谢圣恩。

  内供奉官,管理的是宫禁出入,由于皇帝上朝、起居都集中在皇宫东侧,故而内东头供奉官虽与内西头供奉官同阶,但更尊于后者。内东头供奉官是每一位高品内侍都会经历的官职,可谓是一个跳板职位,一旦被任命此职,就离进一步拔擢不远。

  梁从政心中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但随即又泛起了几丝无奈之情。勾当御药院还能时常出宫采办,可内东头供奉官负责管理东华门以内的门禁,轻易不能离去,这下出宫成了难题。

  他还想时常出去与姐姐相会。且,前段时日姐姐委托他的事,眼下还没有眉目,突然调职,惹人瞩目,他以后往张茂则处跑就更麻烦了。

  他到底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张茂则关于当年仁宗末年的事?甚么画师李玄,甚么《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所措。此前他也旁敲侧击了两次,奈何张茂则似是年纪太大了,没听见一般,不给任何回应。

  梁从政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再寻机会。

  当日晚间,梁从政又备了些小菜,提了一壶清酒,往张茂则的住处行去。每夜他都会来看老祖,即便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曾改变这个习惯。

  老祖还是那个样子,垂垂老矣,每日只忙活修补那幅残画,甚少步出院子去。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茂则衣冠端正地坐在屋中,屋内灯光充沛,他的手边搁着一幅卷轴。

  “老祖……您这是?”梁从政感到惊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见礼问询。

  张茂则起身,将那幅画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了梁从政手中,道:

  “你承蒙韩六郎照拂,得官家恩宠,如今已然有出息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韩六郎,他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悟出来。我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我十一年的心血,你当小心保存。”

  “老祖……这……”梁从政背后沁出冷汗。

  “这画你可以看,看看也无妨,它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张茂则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梁从政小心解开卷轴绳子,展开画作,就见到了一幅描绘夜宴群欢场面的画作。他心中一凛,暗忖难道这便是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

  但张茂则却显然不打算再对他多解释一句了,他甚至冷下脸来,对梁从政说了一句绝情话:

  “自今日起,你就莫要再来看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从无瓜葛。你走罢。”

  “老祖……”梁从政泪意上涌,忙跪在了他的脚边,“我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何老祖要赶我走?”

  “你没犯错,但我已经老了……”张茂则叹息道,“你去罢,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莫要再来见我。”

  梁从政泪如雨下,入宫这么些年,若不是有这个老人,他甚至无法支撑下来。可眼下,老祖却不愿再见他了。

  难道以后的路,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吗?

  但他知道老祖说一不二,自己再如何乞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得给张茂则磕了三个响头,道:

  “梁从政感念老祖再造之恩,此生不敢忘!”

  说罢终于起身,逼迫自己坚决不回头地离去。

  梁从政离去后,张茂则缓缓吃掉了他带来的酒食,将一切收拾干净,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只捧着一盏油灯步入内室。

  昏黄如豆的灯光之中,他将一幅珍藏许久的画像取了出来,挂在了墙头。那是一幅皇后像,画中人正是曹皇后。

  他跪伏在画像之前,呜咽着,老泪纵横:

  “殿下……老奴终于可以去陪您了……”

  呜咽声渐隐,屋内那唯一一盏烛火,倏然熄灭了。

  元祐七年五月,当整个皇宫沉浸在孟皇后册封的喜庆氛围之中时,一个自仁宗年间走来的老人,孤独地在宫中一隅离世。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他衣冠端正,维持着向曹皇后像叩拜的姿势,就此魂归苍穹。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世意味着甚么,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的丧事被低调地处理了。但当数十年后已入暮年的梁从政忆起这段往事时,他可以说他的离去,意味着宫廷之中最后的温良宽厚就此消散。@无限好文,尽在

  ……

  赵樱泓与韩嘉彦游赏了嵩顶的玉井、玉女窗、封禅坛、石室,她们尤其对那石室十分好奇,据说韩愈曾带着芦仝、李渤宿于其中。虽然看上去实在简陋,也未曾留下任何书法铭刻,亦不知是真是假。

  她们上山后,便宿在嵩顶三寺之一的栖禅升道寺之中。当夜更换了湿衣,韩嘉彦为赵樱泓的脚踝扎了针,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翌日晨间,赵樱泓的脚稍有些消肿,仍无法下地。可她却按捺不住游赏的心,所以便由步辇抬着,往嵩顶各处名胜去。

  中岳庙、太室阙位于黄盖峰,距离嵩顶有一定的距离。浮云子已先去那里瞻仰了。

  太室三十六峰,多的是汉武帝游嵩山留下的名胜古迹,许多山峰也是从其中典故来命名。这么多山峰,要全部走一遍实在太难。加上赵樱泓伤了脚踝,韩嘉彦必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此行随师兄瞻仰道教名胜的想法只能作罢。

  但寻找北辰道人的线索这件事,还是要完成的。这茫茫群山之中,那北辰道人究竟藏在何处,实在是太难找了。

  思来想去,她们准备随着浮云子的脚步,先去黄盖峰游玩。午前,韩嘉彦正背着赵樱泓穿过一条有些狭窄的山道,这里步辇要过去比较困难。

  “嘉郎,我们不要管身后那些人了。带着他们,我们还怎么打听事情?”赵樱泓伏在韩嘉彦的背上说道。她们已然在嵩顶三寺中询问过了,确然没有人知晓甚么北辰道人。

  “莫要任性,咱们要是跑了,可不得急死他们?”韩嘉彦知道她的心思,笑道。

  “可是……唉……真讨厌,出来还要拖着大尾巴。”赵樱泓很无奈。

  “你可以告诉他们去处,让他们远远跟着。黄盖峰距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山路,我背着你直接就去了。”@无限好文,尽在

  “真的吗?你不会累吗?”赵樱泓惊喜问道。

  韩嘉彦道:“我十二岁上龙虎山,十七岁下山,就是在山里训练出来的本事,走山路不在话下。”

  打定主意,二人便与身后带队的首领王隋打了个招呼,王隋虽然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主子的意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想,千万要跟紧了,万一出甚么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奈何,他们跟着的可是韩嘉彦。她即便背着赵樱泓,在山间依旧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敏捷地踏着山道,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身后的侍从们甩开来了。

  王隋连忙带队去追,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反倒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

  彼时韩嘉彦早背着赵樱泓没了踪迹。

  去往黄盖峰,要先下山再上山。穿行于山林之间,清新的空气将人的身心都涤荡干净,自从上了山,赵樱泓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回荡在山中,雨后的艳阳穿透枝叶的间隙照耀在山道之上,仿佛落下斑斑碎金。

  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若不是脚踝的刺痛还在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赵樱泓,她真以为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一般不真实。

  自幼怀揣着游历山川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了,而且还是与心爱之人相伴着。这一定是多年的虔诚祈愿,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她感念于心,缓缓收紧搂着韩嘉彦脖颈的手臂,将面颊贴上她的侧鬓。

  “六娘,我都不想回汴京了。”她轻声道。

  “哈哈哈,我也不想。”韩嘉彦道。此时的她不愿泼冷水,只想随着她一起疯。

  “你都淌汗了,累了吧,咱们还是寻个地方歇一歇罢。”赵樱泓见她鬓角渗出汗水,忙拂去,又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山间虽凉爽,可韩嘉彦这样奔跑不停歇,也架不住地要出汗。她的幞头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再有一段路就到山谷了,咱们就去山谷里找一处地方歇歇。”韩嘉彦道。

  远处听到了溪流潺潺的声响,韩嘉彦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谷底了。这水许是悬练峰北侧的卢崖瀑布之上流下来的水,在峡谷间汇集成了溪流。

  她加紧脚步,背着赵樱泓出了山道,眼前景象为之一阔,峡谷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穿过乱石滩,一路向东南方向流去。

  韩嘉彦寻到了溪流浅滩边的一株大树,将赵樱泓送到树下阴凉之处的大石上坐下,自己则摘了腰间挂着的竹筒,去溪边打水。

  她蹲在溪边,先是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山泉刺激之下,她只感到通体舒爽。禁不住捧着水喝了好几口,甘冽清爽。随即打湿巾帕,拭去头脸脖颈的汗水,再将帕子浣洗干净。@无限好文,尽在

  最后才淘了一淘水流,打上满满一竹筒的水,送去给赵樱泓。

  赵樱泓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顿时大赞道:“好甜好凉!”

  韩嘉彦笑着,用打湿的帕子也给她擦了擦面庞降温。赵樱泓眯着眼享受,她的六娘简直比媛兮还贴心温柔。

  “郎君、娘子,好一对璧人啊。”冷不防忽而下游传来一声老者的赞美声,韩嘉彦一惊,忙侧身将赵樱泓挡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声音来处,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从不远处溪边的大石之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背后还背着柴架。衣衫朴素,发丝灰白,满面沧桑的皱纹,双手黝黑粗糙,一看便是这嵩山附近生活的山民樵夫。

  “老朽没有恶意,郎君莫要这般紧张。”那老人见韩嘉彦一副对峙的架势,笑着道。

  “老丈是这嵩山里人?”韩嘉彦高声问。

  “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嵩山,就在这溪水的尽头,有一处燕家村,老朽是那里人。”

  “老丈对这山里可熟?”

  “哈哈哈,那不能说熟,老朽当了一辈子樵夫,五十余年都在嵩山之上摸爬滚打,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老人颇为自豪道。

  “哦?那连这山里修行的僧侣、道士,您也都知晓?”韩嘉彦不禁问。

  “排得上名号的,排不上名号的,老朽都能认一认。”老人道。

  “那您可听说过一个道号‘北辰’的道人?”韩嘉彦问。

  老人一愣,思索了片刻,旋即回道:“啊,你说的是玉衡子道长罢,他在这山里有点小名气,就是比较孤僻,一人独居在洞府中。”

  “玉衡子?玉衡子就是北辰道人?”韩嘉彦疑惑,她身后的赵樱泓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

  老人道:“是,前段时日,有个汴京人来山中打听玉衡子道长,也说他叫甚么北辰道人,然后展示给老朽一个匕首看。老朽一看……那不就是玉衡子道长的匕首嘛。

  “我们燕家村人承蒙玉衡子道长之恩,对他可熟悉着哩,他腰上一直就挂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匕首柄上刻着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后三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蓝宝石,老朽虽未读过几年书,也知道那北斗七星勺柄的那三星叫做玉衡嘛。”

  这匕首……和太皇太后给自己的那柄匕首何其相似?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韩嘉彦心中震惊。

  她定了定神,问:“这位玉衡子道长对燕家村有恩?”

  “那是,村里去年夏季闹瘟疫,他来了后,给我们每人一粒丹丸,服下便好了。他可是个神仙人物呀,这医术水平太高超了。”老人似乎对玉衡子十分敬仰。

  韩嘉彦一时有些欣喜,道:“即如此,老丈可知晓这位玉衡子道长在哪个洞府隐修,我与娘子正是来求他妙手治病。”

  “诶,他不在,今年二月时就随那汴京人离去了,应是还未回来。”老丈摆摆手道。

  “您确定吗?万一他已然回来了?”

  她这一问,将那老人问住了。老人道:“老朽确有一段时日没去他洞府瞧瞧,也罢,你二人随我来罢,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丈告诉韩嘉彦,北辰道人的洞府就在悬练峰的瀑布之下。接着便率先在前带路。

  韩嘉彦用树枝粘了泥土,在自己的巾帕上写下悬练二字,随即将巾帕系在了一根朝向东北方的树枝枝丫上,随后背起赵樱泓,随着那老丈溯水而行。

  走了一会儿,赵樱泓在韩嘉彦耳畔低声问:

  “这老人的出现未免太巧,会不会有诈?”她不大相信这突然出现的老人,龚守学在这山上盘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北辰道人的线索,怎么她们这么巧就遇见了一个知情人?

  自己要往嵩山来的消息并未保密,韩嘉彦随行之事,恐怕也很容易打听到。如果隐藏在暗处的北辰道人有心探听,是肯定能知晓的。如此便可预知她二人在嵩山的动向,提前设伏,将她们导入陷阱之中。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善变,实在是不得不防。

  “没事,我防备着呢。就算真有甚么陷阱,我也给后方的王隋留了指向。”韩嘉彦低声安抚道,“而且,我认为那北辰道人的目的并非是要咱们的性命,从他两次的陷害行径来看,他的目的更多是想将我们搬开,我们多半是挡着他的路了。”

  “他到底要做甚么?”赵樱泓不解。从目前获知的线索来看,此人的目的在于针对韩嘉彦和自己。而且他还除掉了一个可能知晓某些关键讯息的人——龚父。

  赵樱泓曾经以为这北辰道人的目的是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但如今她发现不是的,因为即便拿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也早就没有甚么用了。时移世易,先帝时期的边境布防图,早就过时了,不具备任何战略价值。

  所以她才会困惑北辰道人又盯上了韩嘉彦和自己,到底是为甚么?且如果赵樱泓车驾遇袭那件事就是北辰所为,说明他并不单纯是因为赵樱泓与韩嘉彦成婚,才会针对赵樱泓,他早就盯上赵樱泓了。

  这一点韩嘉彦和赵樱泓在来时的路上也讨论过,未能得出任何可靠的推测,只能猜测也许与官家有关,这让她们心中很不安。

  “我试探试探他。”韩嘉彦轻声道,随即清了清嗓子,对前方的老丈道,“老丈,您说的那个瘟疫,是怎么回事?”

  “唉……不知道呀,咱们这村儿多少年没有生过瘟疫了,去年突然间就出了疫病,村里人普遍是头晕恶心,吃甚么都吐,手脚发麻抽筋,老人家还心口疼,喘不上气。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闻言,韩嘉彦眉头蹙起,又问:“是人畜都患了病吗?”

  “是,都患了病。”

  “那牲畜,玉衡子可曾救?”

  “救不了,他的丹丸只能人吃。那么珍贵的救命药,数量也不多,哪里舍得给牲畜吃啊。得病的牲畜都宰了,一把火烧了,损失惨重啊。”老丈道。

  “老丈,你们村里吃的是这山上流下的水吗?”韩嘉彦问。

  “是,就是这条溪水,流经村边,大家靠水吃水。”

  “这水是悬练峰流下来的罢。”

  “就是悬练峰卢崖瀑布的水,村里的先生说,这是嵩山的天上水,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吃这山上流下的水。”老丈颇有些自豪地地道。

  韩嘉彦一时沉默,片刻后又问:“老丈这几日可曾上山?”

  “得有十来日不曾上山了,这几日我家重孙出生,老朽在家抱重孙呢。适逢募役,我家儿子、孙子都出去修坝了,家里的重活没人干,所以老朽今天山上,一是为了打柴,二是为了钓鱼,回去给孙媳妇儿炖汤吃。”说起这个,老丈那张沧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恭喜老丈啊。您多大年纪了,看着可真硬朗。”韩嘉彦笑道。

  “哈哈哈,老朽今年七十有六,都说这嵩山里住着谪仙人,山上水养人,我们村里都是长寿老人,小老儿还不算长寿的呢。”老丈开怀道。

  韩嘉彦暗暗侧首对赵樱泓道:“看来不像是假的,此后再派人去燕家村探探虚实,真相自明。”

  赵樱泓揪了下她的耳垂,道:“你还真会套话呢。”

  韩嘉彦笑了,不等她说什么,前方的老丈突然回头问道:

  “唉,二位莫怪小老儿多嘴一问,您二位是谁有疾,要上山找玉衡子道长医治的?”

  “我……嗯……”韩嘉彦刚要回答,忽而就被赵樱泓掐了一下,于是反应敏捷地道,“我有疾,不过娘子爬山时不小心崴了脚,也得一并治。”

  那老丈看韩嘉彦的眼神顿时就有些同情,韩嘉彦一脸无语,赵樱泓藏在她后颈,憋笑十分辛苦。

  “郎君,据小老儿所知,这玉衡子道长毕竟是出家人,对那方面的疾患,似乎不是专长。您二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他的名号,莫不是找错了人,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老丈是个实在人,说话也耿直。

  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韩嘉彦红了脸,忙解释道:

  “老丈误会了,是我有心疾,在汴京时听闻北辰道长有本事治疗心疾,所以来寻。”

  “哦哦,唉,小老儿真是闹笑话了。郎君看着挺硬朗,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呢。”这老丈尴尬地嘀咕道。

  三人一路跋涉,闲聊漫谈。这老丈在嵩山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对着山上的各种传闻都十分熟稔,加上很健谈,一说起话来就止不住。韩嘉彦偶尔搭腔,询问些情况,大多是时候都是这老丈在说。

  而赵樱泓安安静静地伏在韩嘉彦背上,听那老丈讲些神乎其神的仙家故事,倒也觉颇为有趣。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卢崖瀑布已在眼前,远远的就望见一道银色匹练从高崖之上腾空泄下,水声如雷轰鸣,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壮观无比。瀑布积流,形成水潭,潭上独出一黛色圆石,好似龟背。

  赵樱泓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一时屏住呼吸,只觉自然造物,神异非凡。韩嘉彦见得景色多了,便没有她那样的心神震荡。

  就在那瀑布潭水南侧不远处的岸旁,结了一间草庐,看上去十分简陋。老丈带着她们走到草庐前,道:

  “就是这儿了。”

  说着,老丈拍了拍草庐的木板门,发出“砰砰”之声,出声道:

  “玉衡子道长,道长可在?”

  半晌,无人应答。

  在老丈的拍击之下,那本就不是很牢靠的木板门已然摇摇欲坠,他还待再拍,门板忽而就脱落而下,哐当一声砸在室内的地面上,飞起一片尘土。与尘土一起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一大群绿头蝇。

  老丈咳嗽了几声,一手掩面,一手赶开那些苍蝇,道:“这破屋实在不能住人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早没了人,这里边是不是死了什么动物呀,一股腐臭味,这么多苍蝇。”

  “我们可否进去瞧瞧?”韩嘉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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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便。”老丈可不愿踏进去,见她们执意要进去,便坐在了草庐外,自休息去了。

  韩嘉彦背着赵樱泓进了草庐,这草庐屋檐有些低矮,她不得不半蹲下身子,避免赵樱泓撞到檐边。。

  进来后,扑面而来一股腐臭味道,十分刺鼻。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屋内摆了一张大桌,两把竹凳,桌凳都翻倒在地,其上落满了灰。远端摆放着一张矮脚竹床,床榻上还铺着一些落满灰的干草。竹床的脚边,屋子的东南侧,用泥砖砌了一个土灶,灶上有一口大黑锅,盖着锅盖。

  除了这些翻倒的家具,木板墙上还挂着钓竿、鱼篓等渔具,柴刀、斧头、镰刀、锄头等工具堆在墙角。

  这似乎就是一个典型的山中隐士的住处。简朴至极,甚至可谓破败。@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知道这屋子里恐怕有些脏东西,赵樱泓若是瞧见会受不了,故而将赵樱泓放了下来,让她在门口扶着墙单脚站立等候。她自己进入其内查看。

  她首先用手中的匕首拨了拨床榻之上的稻草,没见有藏什么。

  竹床底下有两个罐子,取出来后发现是空罐子,里面黑黢黢的,还有一些脏东西在里面。韩嘉彦以手扇风,嗅了嗅罐子里的气味,里面散发一股混杂着腐臭味的药味。但熟悉草药的韩嘉彦并不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纯粹的药味已被污染。

  想来这两个罐子里钻进去一些虫鼠,且都死在了里面,腐臭味是从这些小动物的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她又走去灶旁,发现锅盖留了缝隙,没有完全盖严实。揭开锅盖,顿时有一股腐臭的气味扑来,又是一片绿头蝇飞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那锅里竟然有一只死山鼠,已然腐坏,绿头蝇就是从其尸体上孵化生蛆而化成。

  锅底似乎残留了某种黑色的东西,吸引了山鼠钻入缝隙去吃。但山鼠吃了之后就毒发而亡,再也没能爬出这口锅。

  这口锅到底熬了甚么?韩嘉彦心中发寒。

  她忍着恶心,从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取出了一张厚油纸,用匕首小心刮了一点锅底的黑色膏状物,抹在油纸之上,叠好后在其外又包了一层,最终收入革包之中,打算回去后看看能不能查明这里面的成分。

  “嘉郎?你查到甚么了?”赵樱泓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询问道,这屋子内的乱象与腐臭的气息让她眉头紧蹙,感到十分不安。

  “回去与你细说,咱们先离开这里。”韩嘉彦迅速回到了赵樱泓身边,再次背起她,出了这间草庐。

  那老丈见她们出来,便领着她们原路返回。韩嘉彦随在后面,询问道:

  “老丈,您上次来这草庐是甚么时候?”@无限好文,尽在

  “就是二月末时,那汴京人来的时候,此后就没再来。”老丈回答道。

  “二月末……”韩嘉彦思索着,这屋子荒废了有三个月了。

  来寻北辰道人的应当就是孙绍东,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离去时,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忙乱,以至于桌椅翻倒,锅盖也没盖严实。

  也许……这草庐后续可能还有人来此查看过,才会如此杂乱。是什么人与自己一样也在追查北辰道人?难道真如樱泓推测的那样,师尊还在世,也在暗中追查李玄?

  韩嘉彦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因而燃起几分期望。

  她细细思索着,不再言语了,那老丈似是也看出了他们有心事,也不再多搭话。

  原路返回,行至半途,他们遇上了匆匆忙忙赶来的王隋一行。王隋看到两位主子完好无损,顿时大松一口气。天知道他看到那系在树枝上的巾帕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慌乱感有多么强烈。

  他还以为两位主子出事了,若真是如此,他有几颗脑袋都无法交代!

  “王隋,你派人送这位老丈回家,顺便也给他们家送些礼钱,感谢老人家给我们领路。”韩嘉彦笑呵呵地吩咐道。

  王隋不明所以,赵樱泓抬手招他靠近,悄悄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王隋心中恍然,立刻揖手领命。

  王隋自去吩咐下面人做事,并亲自护送那老丈返回燕家村。老丈此时才觉出眼前这对璧人的身份不一般,一时惶恐不已,面上神色期期艾艾。韩嘉彦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他才安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媛兮等仆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赵樱泓终于舍得离开韩嘉彦的后背,坐上了步辇。韩嘉彦也有些累了,只是她体力充沛,还走得动,故而就伴在赵樱泓步辇旁随行。

  长公主队伍再次启程,往黄盖峰去寻浮云子。

  第一百零九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顺利在黄盖峰南麓寻到了浮云子,彼时他正与中岳庙的观主、天师王淳安谈笑风生。

  中岳庙的前身为太室祠,始建于秦,为祭祀太室山山神的场所。西汉元封元年,汉武帝游嵩山时下令祠官增添这一旧制。

  东汉元初五年,中岳庙增建“太室阙”。

  东汉以后,中岳庙成为道教徒居住传教之所,据说,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在嵩山修道九年。

  南北朝期间,太室祠曾两迁庙址于嵩山玉案岭、黄盖峰。后著名道士寇谦之入嵩山中岳庙修道七年,在此改革“五斗米道”,创立“新天师道”,并得北魏太武帝重视,封为“太平真君”。中岳庙因此地位陡然上升。

  后历代皆有扩建修缮,最近一次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中岳庙增修崇圣殿及牌楼等八百余间,规模宏大。

  赵樱泓不是非常了解道教的历史,她只知道南方有个天师道,却不知这嵩山的新天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韩嘉彦预先给她做了一番解释。

  道教发源自东汉末年的五斗米教,创建者是张道陵,其子张衡、孙张鲁继承了张道陵的道统,三张奠定了五斗米教的基础,将五斗米教发展成“正一盟威”。

  后来第四代孙张盛时,正一派迁居江西鹰潭龙虎山,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张天师。韩嘉彦的师尊平渊道人算是正一道的外门弟子,与本代张天师相识,浮云子、韩嘉彦也常听张天师讲经说法。

  天师道还演化出了上清派、灵宝派两大分支,前者重炼气,后者重炼丹。上清道场在茅山,灵宝道场在阁皂山。陆静修、陶弘景是上清派的代表人物,葛玄、葛洪这“二葛”是灵宝派的代表人物。

  曹希蕴,也是在阁皂山受箓为道,属于灵宝派道士。

  南朝时,道士陆静修对天师道做出一系列改革,因东晋之后南朝宋齐之时的道教内部积存许多弊端,诸如组织涣散、科律废弛等等,这给道教自身的延续发展造成严重的危害,尤以与农民起义结合密切是最大的隐忧,为此陆修静提出了一系列整顿改革当时道教的办法。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提倡斋戒,他认为这是求道之本。他还编定需戒仪范多种,意在从斋戒入手整理南朝宋齐之时道教存在的种种积弊。他宣扬只有斋戒,才能把人的“身、口、心”引入正常“仪轨”。

  陆修静提出“祖述三张、弘衍二葛”。对道民的组织编户,修道场所等等有关“宅箓”制度进行改革,要求“奉道者皆编著户籍,各有所属”,经常接受“种禁威仪”的教育,知法守法,确保家国太平;婚丧嫁娶牛育应申报增减户口;奉道者的行为必须严守本分,不得僭越;严格执行道官论功升迁制度等等,加强和完善了道教组织。

  如此,获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南朝以来奉道不绝。

  这便是南天师道。

  而北天师道同样是应时运而生,北魏时期佛教盛行,对道教造成了冲击。北方道士寇谦之挺身而出,对旧天师道进行改革,引儒入道,道士要以礼为标准,儒道兼修。

  奈何,后因北齐举国崇佛,道教在北齐被视为异教,高洋于天宝六年,举行道佛论争,道教失败。高洋下令废除道教,于是齐境无道士,寇谦之的新天师道教团,至此便烟消云散。

  一直到唐代时期,道教才重新在中原发展起来,嵩山之上,又有了天师道的身影。

  大宋官家崇道,但赵樱泓自幼学儒,又受母亲影响尊佛,反而对道教知之甚少。韩嘉彦与她简单捋了一下道家变迁历史,她心中顿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如此,在与王天师的交流之中,赵樱泓也不至于露了怯,给皇家丢脸。

  在交流之末,韩嘉彦也询问了一下玉衡子。果然,提起玉衡子,王天师显然知情。他蹙了蹙眉,神色之中多了一抹轻蔑鄙夷:

  “玉衡子在嵩山之中隐修的时间不长,我记得是去年的春末来的,至今年二月离去。此人心术不正,总是沉迷于炼丹,有些走火入魔了。我们这山中的草药,几乎都被他摘光了,连药田都曾被他强掠,实在是不知廉耻。”

  这话听得众人一时愣怔,不知该作何应对。最后还是韩嘉彦问道:

  “那玉衡子可是一人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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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是一人,结庐在卢崖瀑布之畔。”

  问清这一问题,韩嘉彦也不再提玉衡子,任此话题流去。

  得中岳庙素斋招待后,她们下榻客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讲起了今日的见闻。交谈末尾,远去送那老丈的王隋也返回了,向她们报告情况。

  “那老丈姓燕,就是那燕家村人,这一点没有问题。我们也向村民仔细打听了一下去年夏季的瘟疫之事,也都属实。”王隋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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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辛苦你了王都头,去休息罢。”赵樱泓道。

  王隋退出,赵樱泓看向韩嘉彦,二人眼中已有默契。浮云子捻须思索道:

  “所以,这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很有可能是在卢崖瀑布旁的草庐之中做了甚么毒药,以至于水源被污染,下游的燕家村村民也差点遭到毒手。正是因为村民不知始末,还以为是闹瘟疫,加上玉衡子及时出手给了村中解药,反倒让村民感恩戴德了。”

  “是,并且我认为这个毒药,北辰道人也用在了龚守学的老父身上。”韩嘉彦道。

  “毒杀龚守学老父的,是北辰的道侣,那个李姓女冠罢。”赵樱泓纠正道。

  浮云子摇摇头,道:“不对,我认为这里面有偏差。毒杀龚父的,到底是玉衡子还是李姓女冠,这里面存在偏差。但对师茂来说,这偏差应该比较容易看明白。”

  赵樱泓听糊涂了,一旁的韩嘉彦解释道:

  “樱泓,你也看到那草庐之中的景象,那里面只有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床榻是单人床,所有的用具都只有单份。我也问了王天师,确认玉衡子一直就是一人居住。

  “即如此,道侣之说到底是从何而来?那李姓女冠莫非是他离开后,在汴京找的?他离开嵩山,是应孙绍东之邀来对付我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寻找道侣?

  “实际上,孙绍东本就是他老早埋下的钩子,他将那玉衡匕首留给孙绍东,就不愁他不上门。我怀疑他目睹了去年春社之日时,你我与孙绍东的冲突,故而盯上了孙绍东。他大闹上清储祥宫,其目的就是吸引孙绍东的注意力,与他结交。

  “而李姓女冠可能本就不存在,或者准确说,北辰道人这个人就不存在,北辰就是李姓女冠,李姓女冠就是北辰,她是一人兼了两重身份。”韩嘉彦顿了顿,低声补充道:

  “就好似我与燕六的关系。”

  赵樱泓感到头皮发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那李姓女冠的白色傩面,而燕六佩戴的是黑色傩面。这人就好似处处都在学韩嘉彦一般。

  “而这李姓女冠,就是李玄,李玄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浮云子说出了他的猜测。

  韩嘉彦接着道:“她与我娘亲必然有很密切的关系。我曾从太皇太后那里拿到一把璇玑匕首,可以确认这把匕首当是我娘亲的东西。而那把玉衡匕首,听描述显然与璇玑匕首所出相同。

  “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二人合起来便是北斗七星……我娘亲曾经是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么这个李玄,会不会也是?她会成为宫廷画师,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是宫女,而套了一个李玄的男子身份?”

  浮云子道:“璇玑玉衡实际有很多种说法。

  《史记·五帝本纪》说:‘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雄。’这里面说的璇玑玉衡指的是美玉所制成的浑天仪。

  “此外﹐又有北极星即北辰说﹐例如伏胜在《尚书大传》中写道:‘璇者,还也,玑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行动者大,谓之璇玑,是故璇玑谓之北极。’

  “《说苑》则说:‘璇玑谓北辰﹐勺陈枢星也。’《周髀算经》称北辰皆曰璇玑﹐而《甘石星经》又有不同的说法:‘璇玑者谓北极星也﹐玉衡者谓北斗九星也。’

  “但不论怎么说,璇玑玉衡确实时常并列出现,且是一种将天象与人间政治教化结合在一起的意象。可惜,我们眼下查不到曹皇后身边的婢女具体叫甚么名字,起居注之中对此是不会记录的,只有自仁宗年间遗留的老宫人才知道。

  “不过我说句猜心的话,这玉衡子给自己起了个北辰名号,真可谓是半步不离璇玑,处处忘不了璇玑,她似乎与杨大娘子纠缠颇深啊。”

  赵樱泓听着他们的分析,心中感佩,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以后要更加多读书,多涉猎,才能更好地帮助到六娘。

  韩嘉彦的面色则更为阴沉了,假若这李玄当真与娘亲纠葛颇深,那就意味着娘亲的死,确然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师兄,那草庐被翻得如此凌乱,我猜测可能在玉衡子离去后,又有人进入草庐查看。你说,这人会不会是……师尊?”韩嘉彦终究还是将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闻言,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手,心中即欣慰又心疼。欣慰于她能听进自己的猜想与劝说,又心疼于她失去双亲的苦痛。

  “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但咱们也不知那玉衡子还招惹了甚么仇家,比如楚秀馆,就很有可能一直在追踪她。因为此人当是个叛出楚秀馆的内门弟子,她的换面术如此高绝,多半获得了正统的师承,兴许是楚秀馆南派叛出的弟子。”浮云子分析道。他决定给韩嘉彦泼泼冷水,不希望她抱有太大的希望,否则若无结果,迎来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听师兄提起这个,韩嘉彦突然想起一件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

  “对了,秦老大夫是北派的外门弟子。他与我提过,他有一位内门师弟,说如果有缘我可能会见到呢。”

  “是吗?”浮云子捻须,笑道,“你至今尚未遇到,恐怕是缘分还未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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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么北派,南派?”赵樱泓听得一头雾水,问道。

  韩嘉彦忙和她解释楚秀馆内部的派系划分,赵樱泓听后恍然大悟,颇感有趣道:

  “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的门道。”

  韩嘉彦点头:“对,所以此前我在白矾楼遇见裴谡捉拿茶帮刺客,见他善于伪装,又使了一手飞针绝技,还以为他就是袭击你车驾的歹徒。”

  浮云子闻言,立刻道:“你确实错怪他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问了茶帮四人,当时率领茶帮刺客的首领是杨浩然,就是茶帮四人之中那个瘦高个。据他所说,他率领手下的弟兄一直追踪着假冒侯转运的裴谡,是十二月才进汴京的。十一月底裴谡人不在汴京,是不可能袭击长公主车驾的。”

  韩嘉彦抚掌道:“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当时喝问了他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辩解,也未有措手不及,反倒是先震惊后思索,那样子似乎像是知道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一般。裴谡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他真的知情,那就可以判断袭击樱泓车驾的歹徒很有可能就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真是李玄,那李玄就是师承自楚秀馆南派。”

  浮云子思索道:“即如此,十五年前念佛桥李冥落水案,以及陈安民被毒杀,是否都是李玄所为?还有陈安民牵扯到的那起相州抢劫案,可真是错综复杂啊。”

  此时赵樱泓突然插言道:“不若……我们下嵩山后,不急着返回汴京,先去一趟相州罢。那里也算是嘉郎的家乡,韩氏祖宅就在那里,就当是我这个新媳妇去夫家认祖归宗了。”

  浮云子和韩嘉彦双双吃惊地看向她,赵樱泓却似是已然拿定了主意:

  “相州抢劫案,当趁此机会细细查一查才是。”

  第一百一十章

  赵宋官家已有许多年未有迎亲的大喜事,皇后册封成了近来汴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

  四月时,陆陆续续就有诏命下达: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韩忠彦摄司徒副之;尚书左丞苏颂摄太尉,充发策使,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摄司徒副之;尚书右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宗正卿副之;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权户部尚书刘奉世摄宗正卿副之;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公卿大臣代替皇帝,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嫁娶典仪。及至皇后被迎入文德殿,皇帝亲至文德殿,册其为皇后。

  向太后主持了文德殿内的大礼,以母之尊向帝后训话。生母朱太妃只能在旁观礼,母子二人均只能忍耐。

  孟皇后的父亲进合门祗候、宗仪使,封荣州刺史,皇后母亲王氏封华原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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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繁复的典仪之中,缺少了一个人的身影,便是右相刘挚。

  大宋中央官制,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二者为相;尚书左丞、右丞为副相。又因左尊于右,因而左相实则为首相。

  典仪结束,宫中赐宴群臣,放还之时已然入夜。昏黑之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身着华贵礼服的宰执们随后而行。

  吕大防与韩忠彦并肩走着,韩忠彦笑而道:

  “左相今日气色甚好,新后刚立,可是沾了福气?”

  “哈哈哈哈,师朴莫要笑话老夫。是已为相,怎能在人前显病态?何况这等大喜事,当要打起精神应对才是。”

  “说起这病,右相之疾亦令人忧心啊。”韩忠彦道。

  吕大防默了片刻,笑道:“师朴有话但说无妨。”

  韩忠彦斟酌道:“左相忠直,是我等臣子的典范。忠彦有些困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在左相看来,朔可是党?可是元丰的余烬?”

  吕大防花白浓眉之下的眼眸微微眯起,道:“元丰余烬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余烬若是遇着易燃之物,燃起烈火,这烈火无睛,不分敌我,便会吞噬万物呀。”

  “所以左相便是灭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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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种可保留,但这火不能胡乱延烧。”吕大防道。

  “据我所察,右相亦在灭火。即如此,左相与右相何故生隙?”韩忠彦已将话问得很明白。

  吕大防回答得也很耿直,不负他忠直的外名:“这是不同的。刘莘老与我虽都想灭这火,可他是想将这火种据为己用,这是很危险的。司马温公在世时,兴洛党之见,便是周敦颐、二程兄弟的主张,克己复礼,崇古近于迂。

  “司马温公丧礼时,程伊川因反对百官吊唁,被苏东坡叱为迂腐,蜀洛就此决裂。而朔表面依附于洛,实则已然慢慢显出温和改良的端倪来。刘莘老是有才学见地的,只是不合时宜,此时提改良,反倒会被当首鼠两端,再燃党争之火,于朝局不利。我不过缝缝补补一裱糊匠罢了,今日东墙着火,我得扑,明日南檐漏水,我也得堵。”

  韩忠彦显得若有所思,吕大防呵呵一笑,道:

  “待有朝一日,师朴兄亦登相位,自然就明白了。以如今的朝局,为相者首须弥合裂痕,重塑朝廷风气。”

  韩忠彦拱手拜道:“多谢左相指教。”

  “你们家六郎,近来风头很盛啊,汴京城都是他的传闻。”吕大防有些坏心眼地提起了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苦笑,只得道:“舍弟年轻不懂事,让左相见笑了。”

  “怎是年轻不懂事,毕竟这当驸马,确实委屈,尤其是六郎有才,更委屈。”吕大防话里有话,话中带刺,“师朴,我可得提醒你一下,顾看好这段婚姻,给六郎敲敲警钟。那王诜就是前车之鉴,你们韩家可不能重蹈覆辙。”

  韩忠彦很是失了颜面,但也只是笑笑,隐忍揖手道:“左相说得极是。”

  出了宫,分道回府,骑在马上,韩忠彦不禁叹息。

  刘挚是由父亲韩琦一手带入中央朝堂的,与他韩忠彦也关系匪浅,一直互相帮扶。眼下刘挚遭到左相吕大防排挤,他想为刘挚争取一番,奈何无用。反倒被吕大防拿住了韩嘉彦安置邓州的话柄,一番挤兑,要他顾好家事,莫管他人。@无限好文,尽在

  不过韩忠彦倒不担心韩嘉彦的事,听闻长公主已经去寻他了,他自知好歹,以词挽回公主芳心,此后必然是一番浓情蜜意,乐不思蜀,短时间内当不会出问题。

  眼下孟后已立,官家却心属刘氏,他要担心的是后宫产生的争斗对前朝形成的微妙影响了。

  ……

  赵樱泓要去相州,这不是一件小事。韩嘉彦与浮云子知道她要做什么,故而都选择了支持她,但在与王隋、媛兮等人商议时,仆从们都表示反对。

  不过理由各异,王隋是怕此行路远,久不回程,万一出了岔子,宫中必会降罪。而媛兮则认为长公主乃天家之尊,不必纡尊降贵去夫家祖宅认祖归宗,这实在是折了身份,也没有先例。

  但赵樱泓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拍板去相州。

  五月初十,长公主队伍从峻极峰而下,返回老母洞,与等在此处的龚守学会合。赵樱泓、韩嘉彦将山中查到的事与龚守学说了,龚守学道:

  “这玉衡子显然不可能返回嵩山了,所以二位才想去相州细查陈安民案,继续寻找更多关于玉衡子的线索?”

  “是的。”韩嘉彦点头。

  龚守学道:“我有一个疑虑,还望师茂兄、长公主、浮云子道长解惑。

  “据我理解,杨大娘子溺亡案与陈安民案案发时间相近,陈安民案与李冥溺亡案案发地点相近,而杨大娘子案与李冥案作案手法相近,故而将这三起案子视作关联案。

  “可在某看来,这些都是间接的猜测,并无切实的证据将这三起案子串联在一起,咱们这样查下去,会不会有些盲目?若是查错了方向,事倍功半啊。”

  “龚先生思维缜密,樱泓佩服。”赵樱泓接话道,“不过龚先生大概忽略了一点,文彦博是串联这三起案子的一枚纽扣。李冥案后,文彦博迁居念佛桥畔,明显是在掩盖甚么。陈安民本身就是文彦博的小舅子,而杨大娘子最后也向文彦博求救。三起案子都牵涉到文彦博,此三案真的彼此无关吗?”

  龚守学陷入沉思。他也知道,若文彦博真藏着甚么秘辛,直接去问文彦博,他是不可能说的。何况文彦博眼下已然致仕退隐,八十余岁高龄,神志是否还清晰都很难说了。

  至此已然别无他法,还真就只能将这三起案子一点一点追根溯源查清楚了。且,杨大娘子和李冥的案子都没头没尾,实在没法查,能查的只有陈安民案。

  这就好似拼一块碎镜子,碎片四散,要找到碎片,放回原本的位置,殊为不易,只能耐着性子四处奔走查找。

  他于是揖手道:“即如此,龚某愿随长公主、师茂兄、浮云子道长往相州。”希望此行能从陈安民案寻到突破口,他心中希冀。

  龚守学加入长公主队伍,浮云子总算是寻到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便与龚守学伴行。一行人重新带上留在老母洞的马匹,下山时,那陷在泥泞之中的赵樱泓的车驾,已然被先遣的公主府护卫禁军推了出来,刷洗干净,就在山脚下等候赵樱泓上车。

  车子下了太室山,又往少室山而去。此行上少室山,赵樱泓先去了武周封禅处瞻仰,随后才去了少林寺。少室山风景比太室山更秀丽,植被更丰茂,佛寺林立,檀香阵阵。

  她们往少林寺上了香,少林主持一早得知皇家长公主与驸马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嘉彦久闻少林功夫大名,却对少林的沿革历史不甚了解。于是轮到赵樱泓向她做介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之时,寺院落成数年后,印度高僧勒拿摩提和菩提流支先后到少林寺开辟译场,在少林寺西台舍利塔设立翻经堂翻译经书。

  之后,慧光在少林寺弘扬《四分律》等师说,经多代发展,后世最终形成四分律宗。

  北魏孝明帝时期,释迦牟尼佛第二十八代徒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在前者开创的基础上,广集信徒,传授禅宗。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传法于慧可,从此禅学在少林寺落迹流传。

  后遭到北周武帝灭佛,少林寺毁坏严重,直到隋文帝时重修。唐初,少林十三僧护唐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水碾一具,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此后少林拥有的良田、屋舍数量不断增加,僧众也越聚越多,又不断有禅宗宗师前来少林弘扬禅法,试图将少林改律为禅。

  听说眼下就有一位报恩禅师,正在少林宣讲曹洞宗禅法,已然得到少林绝大部分僧侣的信服。赵樱泓好奇之下,拉着韩嘉彦去听。

  韩嘉彦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很能听懂。赵樱泓就不断与她解释曹洞宗的法理,简言之,禅宗提倡明心见性,顿悟修行,这是六祖慧能带来的修行法,只是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故而曹洞宗的开山祖师良价就提出了五位君臣之说,以“正”、“偏”、“兼”三者,配以“君”、“臣”之位,藉以分析佛教真如和世界万有之关系。

  韩嘉彦还是不大能听得明白,赵樱泓又努力解释道:

  “这五位只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一种参照,在曹洞宗看来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回互’与‘不回互’的关系。所谓‘回互’就是指万事万物是互相融会贯通的,虽然万物的界限脉落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别彼此。‘不回互’就是说万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

  “啊……有意思,这与道家阴阳调和很有几分相似。”韩嘉彦似是有所领悟,神情显出几分通达的愉悦来。

  不曾想赵樱泓此番言论让台上讲禅的报恩禅师听见了,对方从台上下来,向赵樱泓行佛礼,道:

  “施主慧根极佳,将我宗禅法做出如此精辟的解释,令贫僧钦佩不已。”

  “俗女妄言,让禅师见笑了。”赵樱泓还礼道。因为朱太妃修禅,赵樱泓也耳濡目染,时常听禅法,经年累月才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她随即惭愧道:“我虽知个中道理,但遇见复杂事端之时,却仍旧难以保持明心见性,实在是知易行难。”

  比如此番与韩嘉彦之间的情感波折,她始终迷雾当头。迷惑于自己是否如燕六所说,只是对燕六产生了长姊一般的依赖之情。燕六消失后,又踟蹰于自己是否该接纳韩嘉彦。哪怕最终被韩嘉彦吸引与感动,又遭良心谴责,陷入自我拉扯的情感漩涡之中。哪怕在知道韩嘉彦就是燕六之后,仍然徘徊不定,无法确定韩嘉彦对自己的感情。

  她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

  直至最后看到了韩嘉彦的那首词,才拨云见日。

  报恩禅师道:“心是诸佛的本觉、众生的妙灵,只因无明风起,自设障隔。如能静坐默究,净悟佛理,将所有的妄念去掉,不被愚痴包裹,便能事事无碍以至事理圆融。施主闲来可坐一坐‘默照禅’,沉默专心坐禅,以慧来鉴照原本清净心性。”

  赵樱泓似是有所悟,当下双手合十,向报恩禅师行谢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少室山游赏、听禅一整日,长公主车驾队伍下榻少林客院,休整一夜。五月十二日,自少室山北麓少林寺而出,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目的地为相州。

  在韩嘉彦的细心针灸、按摩之下,赵樱泓的崴脚很快变好了,眼下已能下地行路。她总闹着要锻炼身体,故而韩嘉彦便先从带她骑马开始。自少林往相州的第一日,赵樱泓几乎没有坐在车内,一直与韩嘉彦共骑。

  队伍行了一整日,赵樱泓也不知疲倦地学了一整日的骑马。逐渐的,坐在赵樱泓身后的韩嘉彦可以彻底放开对马儿的控制,让赵樱泓自己执辔踩镫,控制马儿行走。

  可韩嘉彦要下马,让她一人独骑,她又不敢了,看来还需进一步练习。

  韩嘉彦觉得她出行的这些日子,性子愈发活泼好动起来,愈发有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模样。这可爱的状态与从前端庄自持的她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实在让她心神难持。骑在马上,韩嘉彦好几回经不住偷偷吻她面颊。

  然后便看到赵樱泓赧而羞恼的神色,小声紧张地嗔她,怕别人看见了,实在丢人。

  可她自己分明也乐在其中的模样,韩嘉彦因此“屡教不改”。

  因着带上了龚守学同行,赵樱泓也不耽搁时间下车去问民生了,队伍埋头赶路,在五月十三日午前抵达了郑州城。

  他们打算入城稍事休整补给,用午食,午后继续北行,在郑州北渡口过黄河。

  他们寻了郑州城最繁华、口碑最好的酒楼,入店打尖。店家瞧见这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帮身份不一般的人,顿时无比殷勤地招待。赵樱泓、韩嘉彦、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入了一间上好的閤子,其余人则分入左右两间大閤子,特色美食很快就送了上来。

  上完菜,韩嘉彦吩咐一句不必再来打搅,店家立刻退了下去。

  饭食用到尾声,却忽闻琵琶弹奏声传来。应是有人在对面的閤子之中奏曲,并有女子声唱词道: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

  这曲子瞬间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搁下筷子,仔细聆听,分辨唱词,默默品味。待到曲子唱罢,她沉默了片刻,道:

  “好词,这词中有禅意啊。这曲调词牌应是《渔家傲》。”

  “是,这词是黄鲁直的《渔家傲》。”韩嘉彦道。

  “咦,原是黄鲁直的词,怪不得……”赵樱泓了悟,年近五旬的黄庭坚黄鲁直,前些年刚刚经历母丧。他至情至孝,因此差点悲伤致死。后来便对禅宗起了兴趣,开始修禅。他近来的文章与词,都多少带上了几分禅意。

  黄庭坚眼下在汴京城担任国史编修,此前他还负责修撰了《神宗实录》,文稿赵樱泓看过,写得是很不错的。

  不过赵樱泓不似韩嘉彦要考科举,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大宋这些顶尖文人的文章诗词,因此不能记住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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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甚么人在此唱黄鲁直词?”韩嘉彦询问了一下守在门口的绿沅。绿沅并不清楚,正待去问,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是那弹琵琶唱曲的女子主动前来众人的閤子门口见礼。

  “奴家王师师,携舍妹见过诸位贵人。”她也不知眼前这些人是谁,便统称为贵人。

  赵樱泓、韩嘉彦愕然,这女子不就是在汝州白云寺见到的那个带琵琶礼佛的女子吗?她怎会出现在郑州城里?

  且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双脚泥泞,风尘仆仆,发丝凌乱。她身后的那抱琵琶的女子是她的妹妹,亦是如此狼狈,神色期期艾艾。

  “王娘子方才那一曲,是专门唱给我等听的?”浮云子捻须笑问。

  “诸位贵人见谅,奴家在白云寺遇见贵人车马,因而一路跟随诸位来到这里的。你们上嵩山的那段时间,奴家就一直候在山下,犹豫数日,因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希望诸位贵人能略施援手,救救我可怜的孩子……”说到此处,王师师忽而哽咽落泪,跪下向众人叩首。

  “唉!快起来,有话好说,莫要行此大礼。”赵樱泓道,此时候在门口的绿沅与媛兮,已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说救你的孩子?这是何故?”韩嘉彦奇怪问,据白云寺的知客僧说,这女子应是刚怀了身孕才是,孩子尚未出生,怎么就需要救了?

  媛兮给她搬了一个墩子,让她坐下再说。

  女子感激地坐下,讲述起她的故事。

  确如知客僧所说,王师师乃是汝州知州家中的歌伎。但实际上,她已身如妾室,与汝州知州早已育有两个孩子,但都流掉了。这一次再怀,大夫说不可再流,否则会造成终生不孕。

  “我每每入梦,总是梦到婴孩向我哭诉、嘶喊,喊娘亲救我。我实在是……苦痛难堪,以至于忍无可忍。我终究是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可是我们因家中变故,早就没了去处,不得已,只得上白云寺,求主持收留。奈何主持连见都不愿见一面,只让我们走,不可连累寺中。

  “我与妹妹,除了汝州知州府,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白云寺,认识的外人,也就是寺中的那些和尚。他们不愿救,我与妹妹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本打算就此藏进深山里,坚持到将孩子生下来,总算是能带一个生命到这世上,我也算洗刷了罪孽。届时我若死了也罢,若还活着,便入庵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是我的身份太卑贱,孩子必须要托给能够抚养孩子的正常家庭才是。”

  听完王师师的遭遇,赵樱泓气得站了起来,神色嫌恶而愤恨。韩嘉彦则安抚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冷静问道:

  “王娘子,恕在下冒昧问一句,你可是官家人?”她实则是在问王师师是否是官妓。如若是官妓,那么士大夫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是犯了法,要遭罢官徒刑的。

  王师师并不避讳,回答道:“正是因为奴家是官妓,知州才如此遮掩,但凡我怀孕都要打掉,不能生下孩子与人话柄。我的籍贯也被做了手脚,在官府的花名册上除了名。”

  龚守学插话道:“王娘子求我等相助,是想让我等怎么做?”

  “奴家只求一处栖身避世之所,有点钱财能度过孕期,待产下孩子,奴家……”她饮泣起来,似是也并未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奴家已走投无路,若有幸得贵人相助,奴家此后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德。”

  “我等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来回报,但既然你已如此困窘,又冒着风险求告到我等这里来,我等自不能坐视不理。”韩嘉彦道,随即看向赵樱泓。

  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点了点头,对王师师道:

  “你算是求对人了,我可以保证你能安然待产,你二人且先与我等走罢。”

  王师师喜极而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感激涕零。她身后抱琵琶的小妹,也泪流满面,跟着叩首。

  这苦命的王氏姊妹出来时,身上带着的盘缠都已用尽,连发钗珠宝也都典当了。唯独只剩下那一把琵琶不敢丢弃,还要靠这琵琶赚钱营生。

  赵樱泓实在同情她们,着人去市集之上,为这两人裁了几套衣物、做了几双鞋袜,又备一驾马车安置。

  为了筹备这些,长公主车驾不得不在郑州城多下榻了一夜。她们行事低调,并未惊动任何人,挑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落脚。赵樱泓晚食之后,专程去这姊妹俩的屋子里,听她们说自己的遭遇。

  而韩嘉彦没有陪同,则是留在客栈大堂,领着仆从们行事。

  她首先吩咐王隋,派了两个伶俐的侍卫快马返回汝州去,暗中调查一下王氏姊妹所说是否属实。她行走江湖多年,遇到太多行骗之人,也吃了许多暗亏,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接着她带人将这客栈四周都侦查了一遍,排除任何跟踪和盗匪隐患,最后着人专门盯着店家喂食的马匹,注意马槽之中的粮草是否正常。

  忙完一圈回到大堂,发现浮云子点了一壶清茶,一碟蚕豆,正坐在那儿吃吃喝喝。而且他还拉上了龚守学,对着龚守学侃侃而谈黄老之道。龚守学一脸倦色,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师兄?你做甚么呢?”韩嘉彦奇怪上前问道。

  “守夜,今夜我和龚兄替你守夜。怎么样,安心罢。”浮云子丢了一颗豆子到嘴里。

  韩嘉彦:“……”师兄还是和她有默契的,知晓他们这队伍太惹眼,恐怕这一路行来会吸引不少有心人,故而提起了更强的警惕心。

  “愣着作甚,快上去陪你家长公主去。”浮云子开始赶人。

  “师兄……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要守夜的人。而且你瞧况知兄都困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罢。”韩嘉彦禁不住道。

  “没事……没事……师茂兄尽管放心,龚某在开封府不知值了多少次夜,有经验。”龚守学立刻努力睁开眼,道。

  “罢了,待后半夜我再来替你们。”她道了一句,便往客栈楼梯行去。

  浮云子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诶,你和长公主好好聊聊未来的打算,我觉着今日王师师来寻我们,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韩嘉彦愣了片刻,似乎品出了浮云子的言外之意。不过她莫名有些生气,回了一句:

  “你个道士谈甚么缘分,又不是佛家人。”

  说着便蹬蹬上楼去。

  “嘿!这家伙……真是嘴上不饶人。”浮云子嘟囔了一句。

  韩嘉彦回到客房时,赵樱泓已然回来了。媛兮已帮她卸了头面,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她眼眶是红肿着的,显然哭过了。

  韩嘉彦心口微疼,到她近前来,问:

  “怎的眼睛都哭成核桃了?”

  赵樱泓本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被她这一逗,顿时又笑出来,嗔道:“才不是核桃呢,恁得夸张。”

  媛兮见长公主笑出来,顿时乐呵呵地接过热帕子,笑眯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丑吗?”待媛兮退出去,赵樱泓总算不端着了,双手附上自己的眼睛,触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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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甚,我家娘子怎么样都是绝美的。”韩嘉彦在她跟前蹲下身,笑道。

  结果她就又被揪住了脸蛋:“莫要糊弄我。”

  “我说的是实话。”韩嘉彦含混道,“诶呦,娘子莫要再揪我脸,腮帮都要肿起来了,到时候就成了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娘子还喜欢吗?”

  “噗……”赵樱泓瞧她这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喜欢,你怎样我也都是喜欢的。”

  “瞎说,我要是长成贺鬼头那般模样?你会喜欢?”韩嘉彦笑问,贺铸是出了名的貌丑,但因才高,名气也甚大。

  赵樱泓顿时有些犹豫起来,但她旋即着恼道:“莫要问我这些诛心之言,你就是韩六郎,你怎会是贺鬼头?”

  “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报恩禅师说你有慧根,所言非虚。你能这么快看出这话里的诡计,说明你心澄澈。”

  赵樱泓蹙着眉看她,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你与那王氏姊妹谈过了,觉得她们可信吗?”

  “你不信?”赵樱泓挑眉。

  “我非是不信,是不完全信。故而我派了人回去求证。”韩嘉彦搬过来一个墩子,坐在了她身侧。

  赵樱泓一时沉默,神色显得有些踌躇。韩嘉彦瞧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无限好文,尽在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怀疑这两个柔弱无助的人,是一件很罪恶的事?”

  赵樱泓不禁叹息,起身,来到了牖窗边,望向夜色之中的郑州城。

  韩嘉彦扭头看向她,道:“恶者往往以弱者的形象出现,这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谈。我们这一路行来,车马队伍显眼,会惹来麻烦也不奇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待求证无误,再助人不迟。”

  “你说得对。”赵樱泓点头,“我还是欠了经验。只是这两个女子身世太凄惨,我实在不忍。

  “熙宁四年八月,金州大水,冲垮了她们家的屋舍农田,他们一家本是富农,却至此沦落为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逃难乞食,往汴京城去。那时她五岁,妹妹两岁,祖父母、父母相继饿死,最后只有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兄长,将两个妹妹卖给了牙行,换了钱。

  “她们因着长相秀丽漂亮,口齿伶俐,故而得到了牙行的培养,吃了无数苦头最终才练就技艺,成了官妓。不想一朝被达官贵人看中,一番运作就从官妓成了家妓,沦为禁脔。一生命运都握在他人手中,不曾有一刻可以自己做出决断。

  “我方才问她未来想要做甚么,她如此迷茫,除了卖艺讨好男子,她甚么也不会,不知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我心中很难受,她明明是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何那些人都不将她当人?”

  韩嘉彦叹息,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赵樱泓靠在她怀中道:

  “灾害肆虐时,即便官府能赈灾,但这一个个的灾民,不只是报给朝堂的数字,他们灾后的人生,我不敢想。今日王师师是因幸运,遇上我们。而其他人呢?我曾读曹操的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不想大宋到最后出现在这样的场景,我们赵家人死后要被戳脊梁骨。”

  “莫忧心,有一人帮一人,遇一事行一善,我们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韩嘉彦望着牖窗之外的夜色,一时心绪怅惘。

  第一百一十二章

  韩嘉彦哄着赵樱泓睡下了,夜半又悄然起身,去替换浮云子和龚守学。到楼下时,发现只有浮云子一人坐在大堂之内,一人独自饮茶,依旧精神奕奕。

  “龚况知呢?”

  “他支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去歇着了。”浮云子笑道,随即顺手给韩嘉彦沏了一杯茶。

  韩嘉彦坐在他身侧,端起茶盏慢慢品。就听浮云子道:

  “难得我俩安静处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韩嘉彦抬眸望着他,就听浮云子道:“你可曾想过你娘亲,还有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晓当年之事,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多半是不想让我们卷入是非之中罢,也许有些事,在他们看来过去了就过去了,后人不该再去追寻。”韩嘉彦道。

  “即如此,我们还在这样费心查找,岂不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浮云子道。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可我也有我的。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我如何能接受?师兄,你应该明白的,我们追查当年事,不正是因为心里过不去嘛。为了寻求心安,因而必须要知晓真相。”

  “假如真相很难堪呢?假如真相会彻底败坏你娘亲还有师尊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又当如何?”浮云子忽而沉声问道。

  韩嘉彦震惊地看着他,片刻后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我困惑于,那玉衡子为何要救燕家村的村民。她应是有底线的,不该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浮云子道。

  “她只是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罢,燕家村水源被污染,这一查不就查到她头上了?也许她还有甚么计划需要等待时机,故而必须蛰伏,不能过早地被人盯上。”韩嘉彦推测道。她似是有些生气,道:

  “师兄,她可是杀了龚父的凶手,这等不顾惜人命之辈,必然是恶人,即便救人也是为了她自己,不是真的爱惜人命。你可莫要被假象糊弄住了。”

  浮云子似是还有所思虑,片刻后叹息道:

  “唉……我只是有这种预感,你知道我的……我平日里看上去总是嘻嘻哈哈,开怀乐天。但我内心深处实则总是悲观地看待一切。自从嵩山上下来,我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预感。她若当真曾与你娘亲关系甚笃,为何又会走上邪路?你娘亲那样一个人,难道还不能将她往好的地方引导?也许当年事,黑白难分,是非难明。”

  他默了片刻,韩嘉彦也未曾接话,只是蹙着眉头思索着甚么。

  “嗨……”浮云子饮下盏中茶,再度扬起笑容,“不想那么多了,你要查,我就继续陪你查。我也好奇,我这预感到底是准还是不准。我这些话,你也莫要太当真,就是些胡思乱想。”

  韩嘉彦舒了口气,道:“师兄,早些睡罢。”

  “我去了。”浮云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上楼而去。

  韩嘉彦一人坐在夜半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之中,陷入静谧沉思。只有柜台后值夜的店家的鼾声陪伴着她。

  ……

  一夜无话,翌日五月十四日,当韩嘉彦困倦地回到房里时,赵樱泓已早早起身梳妆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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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疼韩嘉彦没睡好,吩咐媛兮服侍她梳洗,用了朝食。便让韩嘉彦上榻补眠,自己坐在她身侧,为她摇扇,扇去暑热。

  韩嘉彦约莫补了半个时辰的眠,下人来报,置办的新衣、鞋袜已然拿到,马车也已备好,长公主车马队伍带上了王氏姊妹,继续往相州进发。

  她们未再骑马,一起乘车,韩嘉彦在车中枕着赵樱泓的腿,继续养精蓄锐。

  过黄河颇费了一番功夫,郑州北渡口暂时没有足够大的船只能将赵樱泓的整支车队一次运过去,故而分了两趟。

  赵樱泓与韩嘉彦等人先走,仆从随后上第二批渡船。过黄河时,赵樱泓站在甲板之上,望着眼前的滚滚黄涛,久久难言。

  开封府实则就在黄河南边,但她却一次也未见过黄河,反倒是来到这里才第一回 见。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她情不自禁念道,一时十分感慨。

  自己曾读过的所有典籍之中的那条只存在于文字中的大河,终于以一种真实而震撼的状态在眼前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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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母亲河,是华夏的发祥之源。

  “这大河脾气不好,也时常肆虐泛滥呀。”韩嘉彦立在她身侧道。经过此前的一番修整,她眼下精神头也回来了。

  “唉,这我也知晓。国朝自开国以来,黄河就不断决堤泛滥,泥沙淤积,河床愈来愈高。多次治黄,都反而造成了更严重的灾害,始终不得要领,多少良田被浸淹成了沼泽。文彦博分流六塔河失败,王安石用浚川耙清理淤泥,治标不治本,导致曹村决堤。到底该如何治黄,难道真的是上天觉得我大宋德行不够而降下惩罚吗?”赵樱泓道。

  “非也,这看似是天灾,实则是人祸。何时朝堂之上不再将黄河当天堑,试图靠黄河阻截辽国铁骑,何时咱们才能脚踏实地勘探,寻根溯源治理黄河。自然伟力,岂是人力可以强改的?唯有顺其自然,才能天人合一。”韩嘉彦道。

  似是被这个话题所吸引,浮云子也走了过来,对赵樱泓道:

  “长公主,您瞧这水中的泥沙,您觉得是从何处来的?”

  “这……应该是流经地区的土壤卷入水中带来的?”赵樱泓猜测道。

  “可您想想看,咱们瞧见的汴河、汝河,为何水流都那么清澈,不曾见黄沙呢?”

  赵樱泓一时有些迷茫。

  浮云子捻须笑起来,解释道:“呵呵呵呵,长公主不曾溯河而上,去瞧瞧这些泥沙卷入的源头在何处。不过贫道去岁走了一趟西北,算是对此有些粗浅的见地。这黄河西溯,在陕西路,古雍州之地,以及陇右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存在大片的黄土地。

  “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水流一冲刷,立刻便会卷起大量泥沙向下游而去。这些泥沙来到中原人口稠密的地带,流速放缓,逐渐沉积,便会导致河床抬高,水流溢出河道,四处泛滥。”

  “为何那里的土地会沙化如此严重?”赵樱泓不禁问。

  “据秦地老农说,因为干旱、不下雨,而且树木都要伐没了,所以土地越来越干,庄稼都种不出来。那里流行一句土话,大致意思是,树是个宝,根能储水,抓住土壤,让土地保有肥力。上游没有树可不成啊。这些年治黄,反倒是从上游不断伐木来下游筑堤,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浮云子道。

  “哎呀师兄!怎没听你说起过这些,我真是大受启发!”韩嘉彦顿时抚掌叫绝。

  “你也没问过我呀,我又不是搞水利的,我就是一道士。”浮云子乜她道。

  韩嘉彦一时激动不已,难以遏制,便冲进船舱中,铺开纸,提笔沾墨,开始书写。

  赵樱泓笑了,也跟着进了船舱,凑到她身边看她写。她写的是一篇治水策,几个呼吸间,笔走龙蛇,殿试时的那篇神策风采再现。她思路清晰,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她此次用的是行书,字写得相对认真,但笔力却更显遒劲。

  “写得真漂亮。”赵樱泓赞道。

  想来韩嘉彦琢磨这治黄之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始终未得要领。经浮云子这么一点拨,顿时如拨云见日,胸中锦绣喷薄而出。

  约莫只要了一盏茶时间便写完,韩嘉彦搁笔,叹了一声:“论是正论,奈何要执行起来需要千般辛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也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做这样寂寂无名之事,数十年上百年,一代代人坚持,方可见成效。”

  “有人能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何处,就是好的。”赵樱泓道,“以后只需不遗余力地推行,总能成事。你放心,待回去,和官家好好商议该如何施行。”

  她顿了顿,又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篇文,道:“我不管,你这篇策论实在太漂亮了,我要私藏。待会去再抄一份,送给官家看。”

  说着便笑而吹干墨迹,将她的治水策卷了起来,命人拿来卷筒,收藏起来。

  韩嘉彦哭笑不得,又禁不住拥她入怀。赵樱泓抬手理了理她被河风吹乱的幞头巾带和鬓边散乱的发丝,道:

  “我的嘉郎可是状元之才呢,朝中那群老迂腐都有眼无珠,不知珍惜。”

  韩嘉彦心口无比温暖,低头抵额,旋即又禁不住吻她唇瓣。赵樱泓一时有些意乱情迷,手摩挲着韩嘉彦的颈项,想往她衣襟内探去。

  此前她已瞧过数回韩嘉彦的身子,都是浮云子给她针灸臂膀之时。

  彼时赵樱泓过分关注于她左臂之上的箭伤。那伤疤可怖狰狞,出现在韩嘉彦身上实在太让她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时到底有多痛。

  可后知后觉间,她总会想起她的身体。她虽裹着裹胸布,可那肩背、臂膀、腰腹,实在美妙至极。修长而坚实,线条分明,腹间块块分明。无疑她是强壮的,但又极富美感,皮肤白皙,抚之细腻,让她脸红心跳,想入非非。

  她总想着,她二人已情投意合,互明心意,只差那最后一步圆房还未成。这在外到底不方便,韩嘉彦这个呆子似乎也没有在外云雨行房的打算,而她心中这点心思又实在不好明说,只能一直忍着。

  而且她也不大明白两个女子之间该如何行房,想着韩嘉彦毕竟是假扮男子身份,在婚前也许家里人有教过她行房之法,她应是懂的。

  这回她打算再稍微主动点,给点暗示,好教这呆子明了。

  奈何船尾艄公的一嗓子将这二人的情致搅散了:

  “靠岸嘞!”

  二人只能无奈停止亲昵,互相携手,一起出了船舱。

  并不算十分宽广的黄河河面很快渡过,船已然缓缓靠岸。

  一行人下了船,便打算去渡口不远处的一家茶棚歇脚,饮茶等候后方的人来汇合。

  王氏姊妹与龚守学都在后面的船上,故而方才浮云子、韩嘉彦和赵樱泓才能无所顾忌地彼此称呼,闲聊国事。他们暂时还未打算将真实身份透露给王氏姊妹知晓,待查明王氏姊妹之事无诈,再做打算。

  坐在茶棚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紧紧依偎着。浮云子离她俩远远的,免得彼此尴尬。

  韩嘉彦伸手去拉赵樱泓的手,却突然发现她腕上多了一只翡翠镶金镯子。

  “咦?你何时戴了镯子?”韩嘉彦奇怪道,赵樱泓因着时常伏案,是没有佩戴镯子的习惯的。出行这段时日,她二人日日如胶似漆,韩嘉彦也确然不曾见她戴镯子。

  “我本也没想起来要戴,只是今晨梳妆时,瞧见这镯子就在妆匣里,我便取出来戴了。”

  “好精美的镯子,看上去有点像是宫廷造物啊。”韩嘉彦惊叹道,她仔细观察这镯子,发现其上镶金的细节,似有宫印。

  “嗯?你不识得这镯子吗?”赵樱泓奇怪问道。

  “甚么?”韩嘉彦莫名其妙。

  “这镯子是我在你那口机关箱子里发现的,镯子外面还裹着一片黄锦,其上绣了李后主词《长相思》的前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我还以为是你要送给我的东西,我就存在我的妆奁里,一起带了出来。”赵樱泓解释道,她也感到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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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霎时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震惊不已地看着赵樱泓。赵樱泓见她忽而被惊吓到脸色煞白,顿时也心惊肉跳,道:

  “怎么回事?你不要吓我。”

  “我没有……在那箱子里放镯子……”韩嘉彦已然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樱泓的车驾还在后方的渡船上,大部分的行李也在后方,也包括那存放裹镯子的黄锦的妆奁。

  看不到那黄锦,韩嘉彦想了想,领着赵樱泓去找渡口边的浮云子。

  “师兄,你可识得这镯子?”韩嘉彦紧张地询问道,她希冀于浮云子回答“识得”,然而浮云子却一脸茫然。

  “镯子?我不识得这镯子呀。”

  韩嘉彦心中发寒,再次确认道:“你不曾将这镯子存进撷芳院的那个机关箱中吗?或者丹青兄弟、雁秋,有谁这么做过?”

  浮云子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你知道,丹青兄弟和雁秋都不会开那箱子,哪怕是对鲁班锁十分熟悉的人,要解开箱子上那把我特制的锁,也得有极度聪明的脑筋才行,否则……不懂口诀是开不了那箱子的。”

  韩嘉彦与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此时她们心中发毛,难以成言。半晌,还是韩嘉彦最先定了定神,道:

  “既然如此,就只能推断是有一个外人,曾打开过这个箱子,在里面存放了镯子。而且这个外人没有动过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他为何要这么做?”

  “很难说……但那段时间,北辰道人应当有盯着长公主府,李姓女冠曾对蔡香亭、孙绍东明确说过这一点。也许是在那会儿,北辰发现了撷芳小院的秘密,这镯子是她放进去的。”浮云子猜测道。

  赵樱泓突然接话道:“我也是在那会儿察觉到撷芳小院的存在的,我还曾让绿沅去那小院子里查看过……会不会是在那会儿,绿沅被人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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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不论如何,也许这个在箱子之中存放东西的人并不心存恶意,否则也许我都不会看到箱子之中的东西,也许此时嘉郎的身份都暴露了。”赵樱泓试图往好的方向去想。

  “不,北辰显然对我们是有恶意的。如果放镯子的是她,那她这么做就是另有深意。而如若不是她,那……就更扑朔迷离了。”韩嘉彦摇头道。

  “给我仔细瞧瞧这镯子。”浮云子道。

  韩嘉彦将镯子递给他,浮云子从自己的褡裢之中翻了翻,找出一副透镜,对着光放大了仔细端详那镯子。

  “嗯……上好的材质,这工艺应当是宫廷造物。咦?这是…钟山国将作。”他发现了镯子镶金内壁之上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刻字,于是将透镜递给韩嘉彦和赵樱泓,也让她们看。

  “真是钟山国将作,甚么意思?”赵樱泓很迷惑,因为她从未见过宫中的器物使用这种刻印。

  “钟山,是江宁府的那个钟山吗?”韩嘉彦不是很确定,但不得不如此联想。

  浮云子一时悚然:“应当就是,钟山国……不妙啊,这东西是南唐遗物。而且应当是李后主时期的东西,因为李后主没有自己的年号,彼时已向大宋称臣。他自号钟影,钟山国也是南唐的别称。”

  “多半是了,樱泓说这镯子之外还包裹着一片黄锦,上面绣着后主词《长相思》的上半阙: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韩嘉彦的神色似是要凝出水来。

  赵樱泓实在不解:“所以将这镯子放进箱子里的那个人,是想要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也就是北辰道人,她和南唐李后主有关?”

  “李玄……姓李不是吗?”浮云子道,这话似是有些好笑,但谁也笑不出来。

  因为假若真是如此,一个与李姓、与南唐后主有关的人,一直在汴京暗中活动,其目的到底为何,就很难乐观预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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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主死后,他的后人都去了哪儿?”韩嘉彦不禁问道。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记得后主有两个儿子,仲寓、仲宣。仲宣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仲寓随后主到了汴京,被授为右千牛卫大将军,后主死后又被授以郢州刺史,都是虚职,实则就是囚在汴京城中,一步也出不去。仲寓三十余岁时卒,只有一个儿子,也早死,所以南唐李氏已然绝后了。”

  “女儿呢?”浮云子追问道。

  “似是没有女儿?”赵樱泓也不是很确定,“这恐怕要向皇城司去查档案才会知晓,这些亡国之君在汴京的生活,都是交给皇城司来监管的。家中的后事,也都是皇城司处理的。”

  “这里面有漏洞啊……”浮云子捻须,随即凑近赵樱泓,压低声音问道,“长公主,贫道问一句十分僭越的话,这后主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否当真是猝然病亡?”

  赵樱泓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他是要问李后主是否真的死于牵机药。

  李后主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关于他之死,上百年来民间一直传言不断。大多都说后主尸体头足相接,状似牵机,乃是被毒杀。杀他者正是太宗皇帝。还传言太宗皇帝杀他,是因为要夺小周后,且看不惯李煜在府中奏乐怀念故国。

  赵樱泓始终不愿相信这些传闻,她觉得这都是民间的臆想,是对天家的非议。奈何,悠悠众口,谁能堵住?这传言在大宋流传这么多年,实则也逐渐被人淡忘了,若非特意提及,谁平日里还会去琢磨这些早就淹没于过去之事。

  “我不知。”她只能如此回答,因为她确然不知。

  “牵机药……这不是巧合,龚家老父就是亡于牵机药。燕家村的瘟疫,听症状描述,也很像是牵机药的表现。牵机药在太宗之后就被全国销毁了,除了深山老林之中的马钱子树,在一般地方也几乎找不到这种树木。其具体配方除了马钱子这一味之外,也无人得知。所以李玄才会如此费尽心力研究牵机药之毒。”韩嘉彦望着远处逐渐靠近的第二艘渡船道。

  赵樱泓面色发白地看着她,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李后主确然是被太宗用牵机药毒杀,而其后人正打算利用牵机药,对赵宋复仇。

  “不对啊……”浮云子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题。

  不过此时第二艘渡船已然靠岸,后续队伍已然陆陆续续过来会合了,此事暂无法继续讨论,三人神色凝重地约定好晚间再谈,便各自准备再度启程。

  过了黄河,距离相州已然不远,车马队伍紧赶慢赶又走了一段路,傍晚于汤阴县城的馆驿歇脚住宿,预计明日便可抵达相州。

  用过晚食,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再度碰头,于室内密谈。路上,韩嘉彦已然与赵樱泓讨论过了,眼下二人说出了讨论过的想法:

  “我和樱泓觉得李玄要用牵机药向天家复仇这件事,可能还存有疑点。首先是,她为何要用飞针袭击樱泓的车驾?如果说她的目的是要杀死樱泓,显然这么做不一定能够杀人。且那飞针之上也并未喂毒,否则御马应当会有异样。实际上那匹御马此后还是好好的,依旧在御马监的马棚之中。”

  赵樱泓接着韩嘉彦道:

  “是的,御马一切如常。且之后她应当还会有相当多的机会杀我,她却没有这么做。包括在金明池夜袭之时,她的行为也很反常,她假扮燕六意图让所有人都知晓燕六与我的关系,这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我声名扫地?”

  浮云子捻须道:“此人勾结蔡香亭、孙绍东,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蔡孙二人无非就是小人要报仇,找回面子,可没打算要将你二人置于死地。她的目的,多半是要以长公主为突破口,逐渐破坏官家的君威,影响太皇太后对赵宋继承人的看法。至于用毒……想来此人还有些底线,并未打算滥杀或大规模投毒,此人更想利用这毒药实现某种政治目的。”

  “道长以为是甚么政治目的?”赵樱泓其实已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想听一听浮云子的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

  “愚以为,此人行事如此偷鸡摸狗,但意图鸿远,恐危及大宋国本,不可不防。”浮云子道。

  赵樱泓心惊肉跳,尽管她心中也对此已有预判,但当浮云子说出相同的猜测之时,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彻骨之寒。

  “官家……是否会有危险?”她紧张地抓住了身旁韩嘉彦的手臂。

  韩嘉彦安抚道:“别担心,宫中她应当短时间内渗透不进去,否则也不会要绕远路,以你为突破口。但这件事确实不得不防,还是得提醒宫中注意防范。”

  “我这就去写信。”赵樱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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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拉住她道:“别急,北辰道人本就在皇城司和开封府的通缉名单之上,而且已经是全国通缉,宫中自然也会严加防备,这信你写与不写都不要紧。问题在于,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缺乏说服力。

  “而且要说明北辰道人就是南唐后人,就必须要说明这镯子是从何而来的,因而就必须得说那口箱子的来龙去脉,这就又牵扯到我的秘密了。你到底该如何说明此事,而不让官家心中生疑呢?”

  “这……”赵樱泓顿时迟疑了。

  浮云子突然嗤笑了一声,道:“好个工于心计的李玄,她是知道的,哪怕给我们这只南唐宫廷所造的镯子,我们也无法去明着揭发她。长公主,您即便拿着这镯子去与官家说,不论你如何解释这镯子的来历,官家依然会猜测你这镯子到底从何而来。

  “贫道说句不好听的,自古帝王多猜疑。您与官家姊弟情深,官家即便不怀疑您,却势必要怀疑您身边的人了。这猜疑的种子种下,可就会悄悄生根发芽了。所以,我们不与官家提这镯子的存在,才是上策之选。

  “我算是明白这李玄的用意了,她将这镯子放在那箱子里以乱我们的心,这便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赵樱泓阴沉着面庞,重新坐回位子上。韩嘉彦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

  “我们抓紧时间将她抓住,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别担心。”

  “我们该如何抓住她?她千变万化,也许……不知甚么时候就装扮成外出公干的内侍,混入宫中……”赵樱泓愈想愈是不寒而栗。

  “若真是如此,那她早有机会这么做,但宫中至今也未出事不是吗?说明混进宫中害人并非是她的目的。她要实现更宏大的目标。大宋灭了南唐,那么南唐后人要复仇,显然就是要灭大宋。为此,必须搅动八方风云,使得国势倾颓,或引外敌入侵。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韩嘉彦分析道。

  韩嘉彦说得有理,但这依然不能安慰赵樱泓的心,反倒让她愈发焦虑了。

  浮云子也帮着安慰道:“长公主,别多想。李玄这家伙,忙活这么久,到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这说明她也举步维艰。所以您放心,只要咱们抓紧时间找到她,她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欲说还休。浮云子这种乐观的想法,她其实并不赞同。

  李玄这些年的经历谁也不知,如果在西夏间谍溺亡案之中失踪的那个西夏间谍就是李玄,就说明她最近这些年一直都在西夏国土之上,真正入宋开始谋篇布局,是从去年春开始。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点入宋?不得而知。更无人知晓她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也许某一日,惊天之变便会袭来,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才是。

  然而赵樱泓已然太过担忧,韩嘉彦不愿让她心慌意乱,故而没有将这些思虑说出。

  “早些睡,我们明日快些走,尽快赶到相州查案。”她道。

  “好。”赵樱泓见她如此沉着冷静,心中安定了不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宋南境,自西向东横亘五岭,分别为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岭以南地区,统称为“岭南”。

  自古以来,这里被中原视为烟瘴蛮荒之地,瘴气弥漫,蛇虫横行,流放此处,九死一生。

  但自唐以来,岭南地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居功至伟者,莫过于唐朝名相张九龄。

  这位韶关曲江人,开凿大庾岭,将秦以来破败不堪的古道拓宽加固,为岭南与中原的贸易往来开辟了黄金捷进。自他以降,至本朝时期,岭南愈发繁华,商旅如梭,物资云涌,氏族迁徙,文教兴盛,海运畅通,岭南也常有俊杰入朝堂。

  张九龄开辟的大庾岭路,因穿过大庾岭的要塞段梅岭梅关,因而也被称作“梅岭古道”。

  五月末,一场雷雨横扫而过,将本就绿意盎然、暑意蒸腾的梅岭浇得一片淋漓滞闷。梅岭古道之上,大汗淋漓的商贾旅人们在有些湿滑的石板道上无言地闷头赶路。

  一身着道袍,足踏草履的女冠,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杵着竹杖,自北向南行来。

  遇着远处相向而来的客商,女冠上前行礼,询问道:

  “敢问,距离南雄还有多远路程?”她使了一口赣南口音,岭南客商听着倒无障碍,于是回道:

  “不远了,再有一个时辰脚程便到保昌县城。”

  “多谢。”女冠笑而施礼,继续向前行路。那客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

  “真是个大美人。”

  这女冠便是曹希蕴,四月起,她自汴京启程,一路向南,千里迢迢往岭南而去。途中,经过受箓所在的江西阁皂山,上山拜谒了师尊葛道长和师兄弟姊妹,未曾多留,星夜兼程继续赶路。

  她这般行色匆匆,不为别的,只因收到了一封自建州浦城发来的信,写信的人,便是章素儿。

  章素儿在信中向她求救,说她本因祖父丧期,随父亲在建州老家守丧。奈何她年岁渐长,终身大事始终没有着落,家中人无比着急。四处张罗之下,终究还是找到了愿意结亲的人家。

  这户人家乃是岭南富商,姓林,家中有官商背景,丝绸、茶叶、瓷器都有涉猎,在岭南、福建、汴京三地往来经商。

  她要嫁的这位林家公子,今年二十八,尚未成婚,举人功名,曾入京考过一次进士,但落榜了,目前正在准备第二次科考。

  章素儿本就不愿嫁人,何况听闻这位林家公子风流成性,挥霍无度,故而一直到现在也不肯成婚。她就更想要逃离这场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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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林家想要攀附章家,章惇虽被贬,但浦城章氏在福建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并不影响当地人与章家结亲的想法。

  章惇本有些看不上林家,但眼看着女儿一日日蹉跎下去,他实在坐不住了,因而认可了这桩婚事。

  章素儿知道自己若嫁给那林家公子,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她必须赶在丧期之内,章家尚不能举行六礼的档口,尽快筹谋逃婚。

  奈何她能够求助的人实在有限,原本还能向韩嘉彦求助,可韩嘉彦已然成了驸马,章素儿实在不愿再去烦扰她,无奈之下,只能向曹希蕴求助。

  她想要以一次彻底的出逃,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不惜与家中决裂。她甚至希望能够像曹希蕴那般受箓出家为道,畅游世间,逍遥后半生,也好过嫁人为妇,囚困樊笼。

  这封信历经波折,由章素儿的仆从涂四辗转托人送出,二月写的信,送到曹希蕴手里时已然是四月了。曹希蕴没有写回信,她二话不说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汴京城南下。

  她离开时,正是韩嘉彦安置邓州,与长公主分离之时,浮云子也在外地,汴京城中,暂无她烦心之事。

  她犹记浮云子的嘱托——帮助章素儿恢复记忆。奈何她与章素儿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未相见,实在难以着手医治。这段时日以来,与章素儿也只有寥寥几封书信相通。这位官家千金惜字如金,仿佛总克制着甚么,使得曹希蕴这个清心寡欲乃至于薄情的道士,反倒对她起了几分挂念之心。

  既有了挂碍,不了却它,何谈继续修行。红尘历练,也是必经之途。若能带章素儿步入修行一途,得窥大道,羽化登仙,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素来果决,于是说走便走。

  约莫又行了大半时辰,曹希蕴终于出了古道,进入了县城。一路打听,她终于摸到了林家所在。

  她没有选择先去建州看章素儿,反倒先来林家,目的就在于,她要施巧计,破坏这段婚姻。这事儿乍一看十分离经叛道,也很缺德,但实际上乃是求心求真之道,亦是曹希蕴修行的法门。

  大道至简,一切求真,问心便是问天道。

  强逼一个不愿嫁的女子嫁人,带来的只有悲剧。她非是破坏他人婚事,她这是在救人。

  她神色和煦地敲开了林家的大门,揖手笑道:“有礼了,贫道自北方云游而来,路过这林家门楣,瞧见府上宅气有变,故有要事相告主人家。”

  这门阍见曹希蕴如此貌美,又气度不凡,一时迟疑。家中郎君、娘子也都信佛信道,他不敢怠慢,于是连忙进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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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希蕴等了一会儿,便如愿等来了主人家的邀请。她笑呵呵跨步而入,约莫半刻钟后,便又跨步而出,飘然而去。

  数日之后,保昌县城中传出逸闻,说那打算与章家结亲的林家突然要悔婚,有高道给他家算了一卦,说林家公子与章家七娘命数相克,乃是极凶的征兆,强行婚配,家中势必要出人命。

  而在这逸闻传扬之际,建州章家祖宅之中,章惇正气得七窍生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来的妖言惑众的女冠,竟破坏七娘好不容易求得的姻亲?”

  祖宅堂上,身材高大的章惇章子厚一身白麻孝服,正拍着桌子怒吼道。他的美髯气得抖动不已,英俊的眉宇拧作一团,显得狰狞。他已年过知天命,须发已发白,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气度,一身桀骜之骨,嶙峋如山巅怪石。

  他拍的四方桌面上,放着的正是林家派人送来的悔婚书。书信用词极其委婉,将一切的不是都归到了林家头上,奈何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一定要悔婚的决绝。

  “相公,您消消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身旁的夫人张氏劝道,自被贬以来,已甚少见章惇如此生气了。

  这些年他似是蕴着一股气劲,憋闷在心中,无处发泄一般,总是阴沉着脸。有时候又显得惫懒,仿佛厌倦了一切。唯独不见他生气,似是已经不想再对生活之中的琐事起甚么怒气。

  “我怎么能不气?唉!”章惇坐回了自己的交椅之上,竟又垂首搭脑,气馁起来。近年来事事不顺,连女儿的婚姻都无法安排妥当,他自骨髓之中生出一种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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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林家悔婚,他也没办法说甚么,只能另寻他家。

  “想我章惇就这么个女儿,七娘她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章惇这气无处发泄,便冲着张氏而去。

  张氏也委屈,七娘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是五内俱焚。但她更心疼女儿,只得搬出这些年不知说了多少回的老话来劝:

  “七娘十四岁时受了那般罪,留在我们身边,也好过让她去夫家受气……”

  “怎么去夫家就受气了?怎么,你委屈了?!在我们章家受气了?”章惇愠怒道。

  张氏不敢言。

  “都怪你,慈母多败儿!也不知是不是被你惯出来的坏毛病,我当初就该强行将她的婚事给办了,也许她眼下就……”章惇自己却说不下去了,红了眼眶。

  张氏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脾气又大,家里谁也不敢惹他。但要论宠女儿,其实这家里谁也比不上章惇。他虽然口里说着“都怪你”,实际上说的是“都怪我”。

  若非如此,章素儿这些年每每逃婚也不能得逞。还不是章惇太心疼女儿,而不愿强迫她。他当初提举洞霄宫,未带上章素儿,一是怕她跟着去吃苦,而是怕她在洞霄宫中一动心思要出家,拦都拦不住。

  不过此时,不开口说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张氏决定先默默离开,等他平静下来,再细谈接下来的打算。

  章惇自让她离去,独自一人坐在堂中生闷气。

  张氏绕到堂后,却发现女儿素儿就躲在这里偷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叉腰瞪她。

  章素儿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往院子里去。张氏跟了上来,与她伴行。

  自去年离开汴京,这一年多的时间,章素儿身子愈发清减,但看上去精气神尚且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听闻林家悔婚的事,她眼下眉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你还笑!你爹都要愁死了。”张氏埋怨道。

  “娘……您不是也不愿我嫁给那林家公子嘛。”章素儿开始撒娇,这一招对她娘亲张氏屡试不爽。

  “娘知道你的心思,但为娘的,如何舍得让你出家去?娘宁愿你一辈子就留在身边,我也不愿……”说说这,张氏低泣出声。

  “哎呀,娘……莫哭莫哭,女儿陪着您就是,一辈子都陪着您。”章素儿道。

  “这哪儿能行,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张氏抹泪。

  “有啊,那曹……嗯,也有不少没嫁人的女子呢。”她差点说漏嘴了,勉强改口过来。

  “你还说!”张氏叱道,章素儿连忙闭嘴,抿唇望着她,显出无辜的模样。

  张氏真是头疼至极,只能哀叹:“都怪我,为何那年没看好你,让你半夜就出了府去,你说你干甚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唉……”

  “娘……您就别再说这些了……”

  “是,人生憾事何其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韩家六郎,也是一门绝好的姻缘啊,你自己也是有意的,怎的最后就没成呢?”张氏懊悔不已,“都怪你爹,若不是他贬谪,我们也不至于只将你一人落在了汴京城,否则你爹上门去与韩忠彦谈一谈,兴许你这姻缘就成了。”

  听她提起韩嘉彦,章素儿眸光一凝,垂下眸子,神色之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落。

  “娘,人家已经是驸马了,您再提这些……又有何用?她与长公主的姻亲是先帝早就定好的,我与她,本就是有缘无分。”

  这一年多,她以为她应该要看淡了,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心中隐隐难过。因着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她人生最浓烈的记忆都留在了龙虎山之上,对家人的情感反而比较淡薄。不论是爹还是娘,在她心中都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还不若韩嘉彦在她心目之中的地位重要。

  她不知道韩嘉彦这一年来过得如何,是否还在扮演那燕六娘,是否还在苦苦隐藏女子身份,与长公主成婚,她到底是忧还是喜呢?想来她应是没有暴露身份,否则如今也该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了。她如此聪慧,应当有办法应对。

  只是也许她过得并不好,那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这段时日,她是否有一刻有想起自己?想到此处,她忙止了想法,她知道她二人已然不可能了,还是尽早断了这念想罢。

  “我可怜的女儿……”张氏抱住了章素儿,一如儿时章素儿学步跌倒时一般。

  章素儿伏在娘亲的怀里,心中却在想:好在,她并非一无所有,眼下还有一个人正在为了她的事奔波。

  这么长时间了,仅仅一面之缘,她还以为写信向她求助不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她竟然会为她万里驰援,这让章素儿心中无比的感动:

  曹道长,您眼下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州,古之殷都所处,汉魏邺郡。隋唐从之,至本朝依旧用古称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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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氏无疑是此处最大的望族,良田千亩,几乎都属韩氏,农户千家,几乎都是韩田佃农。韩忠献祠得全州香火供奉,人人称颂韩稚圭功绩。

  韩氏对相州的建设是不遗余力的,这里教化繁盛,人人尊老爱幼,谦和礼让,垂髫小童歌咏先圣,田垄地头的老农闲来也唱诗颂词,处处可见诗文礼教的痕迹。

  赵樱泓要来相州韩氏祭祖一事,是一早就派先头快马报给韩氏知晓了。因而这几日,远在汴京的韩忠彦也得到家中传来的消息。

  他没有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去相州老宅,心想他这六弟还真是魅力不凡,竟然能让长公主纡尊降贵前来祭祖,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

  于是叮嘱家里人,一定要对长公主尊敬,礼数周全不得怠慢。家族宗祠、学堂、书屋一律对长公主开放,必须要不遗余力殷勤招待。

  于是离着相州城老远的官道之上,就已然有韩家老宅的仆人候在道旁,迎候长公主车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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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殷切备至的照拂关怀,入城之后的夹道相迎,让赵樱泓浑似回到了汴京一般。相州城的百姓对长公主的到来,无疑是无比期待的。

  而随行的王氏姊妹,也终于不可避免地知晓了贵人的身份。她们简直浑身发麻,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枝。最难得的是,这高枝是如此的亲和友善,真犹如活菩萨一般,让姊妹二人心悦诚服。

  韩家祖宅实际上并不在相州城中,需要穿城而过,过洹河,在河西北岸的安丰村,能瞧见一大片白墙乌瓦的亭台楼阁,宅邸宏阔而雅致,那里便是韩氏祖宅。

  韩嘉彦自从入了相州城,就显得沉默无言。她安静的看着相州城中的景象,看着这田亩阡陌间的景致,看着前来迎接她们的韩府下人,一切似是如此陌生,似是从未见过;又好似熟悉到不需回忆了,一切都在记忆中活生生地上演。

  只是记忆之中,九岁的她第一次来到相州时,身边只有一个从相州老家到汴京接她的老仆,没有什么热烈的出城迎候、夹道相迎,年幼的她头一回离开娘亲,怀着一腔不安的心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随着那老仆而来,隐没无声,无人知晓。

  洹河还是那条洹河,但韩宅似是比以前还要富丽堂皇了。近几年,韩忠彦没少修缮祖宅,尤其是韩琦的万籍堂,被他扩建成了丛书堂,藏书七千余卷,分六库。河朔地区多有大士族爱藏书,但也无出其右。

  祖宅前,一列的仆从夹道揖手相迎,车驾队伍被隆重地迎入宅邸正门之中。随后,韩宅目前最大的话事人携一大家的家眷出来迎接,这话事人便是韩嘉彦的五兄长韩粹彦。

  韩粹彦,字师美,比韩嘉彦大两岁,目前官至卫尉寺丞。不过这是个虚职,韩粹彦不用在汴京卫尉寺就职,而可以奉官治宅。

  他也有韩家共有的高大身材,年轻而器宇轩昂,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谦卑宁和。@无限好文,尽在

  他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是韩氏这些年苦心经营、开枝散叶的结果。

  赵樱泓下车后被引入大堂,于上首落座。只是认识这些家人,搞清楚彼此间的亲属关系,就已然让她头疼不已。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不能一下全部记住。

  这其中有韩琦那一辈的老人,也有韩嘉彦的另外四个兄长的家眷,除此之外,另有族亲、表亲难以计数,能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相州韩氏之繁盛可窥一斑。

  韩嘉彦显得愈发局促阴郁了,一些幼年时的痛苦记忆逐渐翻涌而起。她来到相州韩氏之后,一直被养在偏院,是几乎见不到家中其他人的,只有老仆每日照看她的起居。她每日要去私塾上学,与一帮十分陌生的兄弟子侄坐在一个学堂之中,被所有人冷落排挤。

  韩氏私塾对子弟的教育非常严肃,每日的课业也很繁重,还有奖惩机制,逼着每个子弟都必须拼命读书,才不至于落于人后成为笑柄。家中子弟是人人都要争着考科举拿功名的,若有子弟连功名都拿不到,在家族之中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连所获屋舍、钱财都会减少许多。

  韩嘉彦记得自己在私塾上课后的第一夜,写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一个通宵。先生教的是《左传》,讲得已然很深奥,要求写的是策论。彼时娘亲都还没教她这些,她跟不上,不得不自己给自己补课,那年她才九岁,一夜内读完《左传》,翌日心力交瘁地交上那篇人生第一次写的策论,虽然写得语无伦次,相当糟糕,但还是被先生青眼相看了。

  她到相州一整年,几乎就没有说过甚么话,也未去结识甚么人,只是自己一人埋头读书,想要出人头地,给娘亲争一口气。

  她在相州韩氏老宅无比孤独,唯二相伴她的只有接她来的老仆和万籍堂中的千卷藏书。老仆已于五年前病逝了,眼下她对这相州韩氏已不存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那万籍堂中的书她还有些挂念。

  如今回头想想,自己之所以能中进士,或许在相州老宅苦读的这三年时光相当关键,给她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她自上了龙虎山,获得的更多是体能的飞跃与心境眼界的开阔,真正的苦读日子倒是没有了。

  如此放飞思想,她一面出神,一面陪着赵樱泓走完了入老宅的全部礼节会面。因着赵樱泓远道而来,韩粹彦没有急着带赵樱泓去祠堂,而是先安排她与韩嘉彦等人入住客院。

  韩粹彦将靠近丛书堂,环境最为清幽雅致的院子洒扫出来,让给了赵樱泓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去筹备晚宴。

  他与韩嘉彦还寒暄了几句,奈何她二人实在不熟,见面也只是生分如外人。韩粹彦是五兄弟之中的老幺,性格谦和老实,没甚么仕途野心,故而让他经营家业,倒也恰如其分。

  韩嘉彦将他送走后,院子里总算获得了片刻宁静。赵樱泓问她:

  “回家后感受如何?你似是不开心。”

  韩嘉彦苦笑,道:“我在老宅可没甚么美好的回忆。”

  赵樱泓对此心知肚明,抬手安慰般抚了抚她的面颊。韩嘉彦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摩挲,神色好似个委屈的孩子,惹得赵樱泓心口酸软,凑近她,垫起脚亲吻她唇瓣。

  许是因为近期亲昵太多,赵樱泓都不抿口脂了,免得粘得韩嘉彦也唇瓣殷红,外人一眼就瞧出来发生了甚么,太过丢人。

  韩嘉彦刚搂住她腰际,打算好好回应一番,就忽闻屋外传来媛兮的通报:

  “长公主、阿郎,王氏姊妹求见。”

  赵樱泓、韩嘉彦连忙收拾心思,理了理衣袍,请两姊妹进来。

  却不曾想这两人刚进来就又跪地不起,颤声向赵樱泓、韩嘉彦请罪:

  “奴家姊妹不知贵人竟是长公主与驸马,唐突天家,请长公主治罪。”

  “你又何罪之有?我与相公要救你,不会因为你是否知晓我们的身份而发生变化。何况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好了,你们快起来,莫要再这般动不动就跪拜请罪,实在累得慌。”赵樱泓笑道。

  王氏姊妹心中感佩,诚惶诚恐。

  赵樱泓请她们坐下,道:“我与相公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就在相州韩氏这里寻一间屋舍,你们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有韩家庇护你们,你们尽管安心待产。孩子生下来后,由韩氏养大,不论男女,皆可入韩氏私塾读书识字,以后自寻出路。

  “你二人就莫要再染风尘了,若是不嫌弃这乡野鄙陋,便跟着乡中妇女学着养蚕缫丝,也可换钱财营生。你二人以及孩子的生活用度,都从我这里支取,我会每年与韩氏结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她说到这里,王师师又忙站起身来,要下跪。但被赵樱泓的眼神制止,她顿住身形,躬身道:

  “长公主,您这样仁慈,奴家与妹妹实在受之有愧。我们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要尽绵薄之力,为长公主、驸马广积善缘,积德积福。”

  “哦?你说说看。”赵樱泓好奇问。

  “我与妹妹经此劫难,实在看不得女子受苦,孩子受累。我们想着不若开一间庇护所,庇护那些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大家佃一块田,自耕自足,吃住在一起,共同拧成一股绳,如此女子有屋瓦庇护,孩子也可得养育,我们也不必一直白拿您的救济,这乃是无上的功德。”王师师鼓起勇气道。

  “你的意思是要开私人的福田院?”韩嘉彦瞪大眼睛问,不禁对王师师刮目相看。赵樱泓心中亦震动,十分惊讶地看向王师师。

  “是的,确然与福田院类似……不知奴家是否是异想天开了……”她又畏缩起来,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多年的家妓生活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也几乎要压垮她的精神,她眼下很难如常人一般挺直脊梁过活,总是卑躬屈膝,将自己降入尘埃之中。

  而她妹妹来到她身侧,扶住她,给她鼓励。这小妹被她保护着,反倒精神更好一些,但韩嘉彦见她袖子、脖颈处有一些散不去的淤青,想来可能也曾遭过侵犯和殴打。

  “不,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但要实施,还需从长计议。王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在下与长公主都会支持你这个想法。”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就知道她与自己有默契,顿时扬起笑容,也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这些日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们想要帮助更多的人,但该怎么做呢?对于朝堂的经济政策实施间接影响,让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虽然这是根本策略,却收效太慢,且受到相当多因素的掣肘,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只有广开类似于福田院的机构,去给有困难的人提供最直接的帮助,才是捷径。

  本朝福田院只在汴京附近有开设,其余广大宋境之内,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的设施,但也少之又少,大多都是一地乡绅自己所办的私人救济堂,并没有公家开设的福田院。

  福田院制度其实承袭自唐制,始创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起初称为“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以后改名为悲田养病坊。

  而大宋的福田院在汴京城东南西北各有一个,主要收养鳏寡孤独的老年人与孤儿,以及城中衣食无着的饥民。“福田”的含义来源于佛经,意思是积善行可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秋获其实。

  每当严冬来临、朔风如刀、寒雪纷飞之际,也正是福田院最为忙碌的日子。汴京城的主管官吏,就要到大街小巷巡行,把无依无靠或流浪街头的老年人、失去双亲的儿童以及乞食街头的饥民,都一起收容到福田院中住宿。

  福田院收养的人数,平时有定额的限制,但在冬天则可以额外收养。每天由福田院负责官吏把收养人数上报中书省,由国家左藏库按规定拨给相应的钱米。直到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老年人们可以自由行动时,才停止额外收容的钱米供给。

  韩嘉彦犹记得,以前每到冬天,娘亲都会出去义诊。她会背着药箱跑遍每一家福田院,给所有有需要的人看病,不收一文钱。

  她也曾随娘亲去过一次,那福田院之中的景象,曾给幼小的她造成了心灵冲击。她见过冻烂了手脚的人,见过腹部积水如同怀孕一样的枯瘦老者,见过饥黄的孤儿靠米汤续命,回家后做噩梦,不敢一人睡,丢人地钻了娘亲的被窝。娘亲就再也没带她去过。

  不论如何,王师师能自己生发出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这样的觉悟,证明她的本质是极善的,苦痛的生活没有磨灭她的魂灵,却赋予了她悲天悯人的心肠。太难得了,令韩嘉彦感到无比钦佩,似乎再去查王师师是否撒谎,已然成了一件多余的事。

  赵樱泓的声音将韩嘉彦拉回当下,十八岁的少女被这个伟大的想法所激励,十分兴奋地道:

  “那这庇护所,就叫……坤育院如何?意思是女子与孩童的颐养之所。”

  “好,这名字取得好。”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似是来了兴致,又道:“王娘子,你若不介意,我与你改个名可好?你莫再用师师之名,却叫……慈渡如何?”

  王师师顿时眼睛一亮,不等她回答,身旁的小妹兴奋起来,头一回在人前开口道:

  “那我也改名,我随姐姐,叫慈舟,舟船的舟。”她声音十分脆亮,很是悦耳。

  “哈哈哈哈,好。”赵樱泓笑起来。

  “谢长公主赐名。”两姊妹双双向赵樱泓福身行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日晚间,又是一番觥筹应酬自不提。韩氏祖宅一大家子人齐聚一堂,见赵樱泓似是没甚么架子,于是也都十分热情。这一番实在是免不了推杯换盏,韩嘉彦与赵樱泓都饮了酒,二人因这一路旅途舟车劳顿,有些不胜酒力,便都早早睡下了。

  翌日,五月十六日清晨,沐浴在初夏微热的阳光中,赵樱泓于一众韩氏子弟的簇拥下,入韩氏祠堂祭拜,又参观了韩氏私塾。

  午后去了相州城中的韩忠献祠,祭拜韩琦灵位。

  这一来一回又折腾了一天,到了傍晚返回韩氏祖宅,与韩粹彦等一众韩氏的核心子弟吃了一顿简便的家宴,总算是能稍微提一提来相州要办的事。

  因为她们要查的劫杀案,距离如今也过去了整整十一年,知晓这起案子的人已寥寥。向韩家人突兀提起这案子,也显得不合适。

  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想了一个公干的理由,打算先从相州官府下手。

  不过这就需要浮云子与龚守学二人乔装打扮一般,扮成随长公主队伍来到相州的汴京大理寺吏员,前来相州例行监察巡案。之后借着韩氏的关系混水摸鱼,免去合勘,以此来查找当年的秘辛。

  也许是韩粹彦急着讨好赵樱泓,见赵樱泓似是颇为照顾浮云子、龚守学这两个“吏员”,韩粹彦以为这两人是甚么关系户,故而满口应承下来,说此事由他来安排。

  如此,来相州的头一等大事算是有了眉目。借着这股势,赵樱泓又提了一下王氏姊妹的事,隐去了二女的身份,只说是半道上偶遇她们,姐姐的丈夫已死,留下遗腹子在怀。姊妹俩身上有些盘缠,想要在相州买一块宅地落脚生根,开一个收养孤儿的庇护所。

  韩粹彦认真听完,依旧爽快应承下来,并且说做就做。

  五月十七日,当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游览韩氏祖宅的丛书堂时,有下人来报,说已然给王氏姊妹找好了宅地。

  就在韩氏私塾旁,有一处空置的菜园子,正好可以让她们先住进去,大夫与接生婆村里都有。那菜园子此后便先托管给王氏姊妹,宅地的钱可以慢慢结清。她们可以自行在其中种菜,卖与祖宅,这项营生就足以保证她们的日常饮食和开销了。

  韩嘉彦心知韩粹彦办事如此利落,完全是看在长公主的天家颜面,听从了长兄韩忠彦的吩咐,而非是与她之间有甚么“兄弟情份”。不过她也不在乎,只要事情办妥了,她并无需在意对方到底出于甚么样的心思。

  而赵樱泓真是开心极了,王氏姊妹有了着落,开坤育院的构想,就算开了一个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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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之所以挑选在相州这里开,显然是因为在相州这里最方便。毕竟是韩门一族势力所覆盖的地域,土地的流转没有多少障碍,对于王氏姊妹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

  眼下虽然只拿到一个小宅院、一块菜地,但此后慢慢经营,便能逐步扩大,届时对于韩氏一族来说,也是一件可以博得名声的双赢之事。

  ……

  韩氏丛书堂是主楼与别馆合一的建筑,主楼三层开五间建筑,别馆二层、走了个之字形,形如画廊。二者以廊桥相连,十分别致。为了防火,建筑主体是砖木的,看上去敦厚大气。出檐深而檐角翘,又很有江南建筑的意蕴。

  藏书类分六阁,分别是经典阁、史传阁、子书阁、文集阁、天文阁、图画阁。其中经史子集四部集中在主楼中,而天文、图画则放置于别馆内,主楼与别馆陈设布置各不相同,营造出截然不同的品阅氛围。

  韩粹彦领着赵樱泓、韩嘉彦大致游览了一遍丛书堂,他对于家中的这海量藏书,显然是十分自豪的。不过赵樱泓毕竟是在宫中书库内泡着长大的,宫中藏书显然比这里多许多,哪怕是她的公主府藏书,也敢与丛书堂比一比,故而她也不觉得震撼。

  韩嘉彦在这里待了三年,她对这里太熟悉了,哪怕她十多年未曾再来过,哪怕这里已然修缮扩建,焕然一新,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

  她反倒有了一些怀念儿时的心绪生发出来。那些年吃的苦头,如今回头想想,似是也带着甜的。毕竟那会儿她一门心思读书,要出类拔萃。心思纯净质朴,毫无杂念。彼时娘亲还在,她还不知失恃之痛为何,无疑是幸福的。

  “唉……”她不着痕迹地幽幽叹息了一声。

  走在她身侧的赵樱泓还是察觉了,侧颜看她,想要牵她的手,又碍于韩粹彦在场,不得不忍住,收在袖中的手攥在了一起。

  来到相州后,韩嘉彦陷入了喜忧参半的心绪之中。喜的是自己与赵樱泓好像突然又找到了一件值得奋斗的事,她们对坤育院的建立有着极大的热情。

  忧的是娘亲的案子仍然未有头绪,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现状也没有改变。

  很快,令人忧心的事就又多了一件。

  假扮成吏员的浮云子和龚守学在这一日午后返回韩氏祖宅,找到了丛书堂内的赵樱泓和韩嘉彦。韩粹彦见她们似是有事要密谈,虽然满心疑问,却还是很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四人进入了丛书堂别馆的茶室之内,悄声密谈。

  浮云子与龚守学几乎是空手而返,出师不利。相州府架阁库中元丰四年五月的刑案卷宗,一部分丢失、一部分则记录混乱,还不如开封府留存的卷宗清晰。显然真实情况已然被掩盖,很难看出甚么端倪来。

  二人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是,一名老吏记得当时韩忠彦曾主政过相州,时间很短暂,但他确实在元丰四年于相州担任了小半年的知州,后因五路伐夏开始,被紧急调任,出使辽国。

  韩嘉彦有些吃惊,显然她并不清楚那段时日韩忠彦曾知相州,这段为官经历似是被抹去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她以为她对长兄足够了解,却倏然间发现自己遗漏了长兄人生之中一个关键时间段的经历。

  她只记得熙宁八年六月,韩琦去世,韩忠彦去官服丧,在相州待了三年。彼时韩嘉彦才八岁,她和娘亲都还未被接入韩府。

  到元丰元年出丧期,韩忠彦重回仕途,擢天章阁待制、知瀛州。在这个任期结束之时,恰逢元丰四年七月,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小梁后、小梁国相囚禁,西夏国内政局动荡,神宗趁机五路伐夏。

  在这个时间段,韩忠彦被任命为特使,出使辽国,稳住了辽国局势。

  大宋官员每年年末考绩,次年正月里放假,一般在此期间会接到新的调令任命,并前往履职。故而一般地方官一届自然任期结束后,新一任期的到任时间是二月到三月。所以元丰四年的二月到七月,韩忠彦实际是在相州担任知州。却为何这段为官经历被抹除了呢?

  太不寻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一等……元丰四年的宰相是三旨相公王珪,但王珪只是个台前菩萨,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参知政事章惇。当时王安石已然二度罢相,先帝神宗仍在艰难推行新法,章惇是其得力干将。

  章惇……若韩忠彦的为官履历被抹除,那么势必要有能控制吏部的人来操弄此事。吏部属尚书省,尚书省彼时就在章惇的控制之下。

  且当时恰逢元丰改制,相当多官员的档案发生了变动,官衔待遇等都有重大调整,在这个节骨眼上抹除掉韩忠彦小半年的为官记录,操作起来倒也不难。

  韩忠彦彼时已然是地方正官,还挂了天章阁侍制的衔,是从四品的大员。他的为官履历,不可能逃过先帝的法眼,先帝也是知晓的,这件事是在先帝的默许之下如此操作的。

  为什么先帝要这么做?韩嘉彦只觉得后背汗毛耸立,只觉得这件事越是查下去,越是令人心惊。

  赵樱泓起初有些迷茫,因为她没有韩嘉彦如此熟悉过去官场上的情况。但在韩嘉彦的一番解释之后,她也意识到了此事牵扯到了先帝,先帝是她的父亲,她顿觉此事与自身关系又进了一步。

  “当时蔡确凭借此事攀咬许多朝廷旧党官员,也许先帝是为了保护长兄,才会如此行事。他是当时的知州,对此案也负有最直接的责任,先帝若不保他,那么他首当其冲,韩氏也会遭到牵扯。”赵樱泓思索道。

  “可为何先帝保了韩师朴,却并未保陈安民,使得蔡确凭借此事攀咬到了文相公?”龚守学觉得不解。

  “程度不同。陈安民与文相公的关系没有那么直接,文相公三朝老臣,也不是区区一个陈安民就能拉下水的。但彼时家父已故,家兄在朝中立足未稳,先帝应当是有权衡在其中。而且陈安民是此案的直接判官,文书上都有他的签章,实在是逃不了。”韩嘉彦分析道。

  浮云子此时打断了他们的分析,道:

  “当年的事从韩家发起,还得从韩家开始查。我与况知假扮大理寺吏员,身份摆在这里,不好明着来查韩氏,是没办法继续帮你们了,此事就交给师茂和长公主了。当年被害的老妪是谁,你们可以先从此处查起。她既然是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否是与这丛书堂中的藏画相关呢?”

  此话言之在理,四人不约而同望向了茶室之外。就在那门外,便是图画阁。@无限好文,尽在

  “我们不便在此多留,免得招人蜚语。这就先退出去了。”在这韩氏祖宅之中,浮云子行事很是谨慎。

  四人约好各自继续查找线索,便就此分开。浮云子与龚守学出了丛书堂,打算往附近的安丰村打探消息。

  韩嘉彦与赵樱泓则出了茶室,往图画阁内仔细查看。

  只是没了人引导介绍,二人面对海量的卷轴,也不知该从何查起。她们便有些漫无目的地先游览起悬挂在图画阁墙面之上的画作。这些画作,大多是主人家非常喜爱的画作,挂出来便于欣赏。

  韩琦似是偏爱山水画,而韩忠彦则更爱人物画,这里的画作自唐以来的居多,本朝名画师的也不少,每一幅都价值连城,随便拿出去一幅,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置地换宅,成为财主。

  这图画阁确如画廊一般,二人沉默地赏画前行,沿着之字形的走道向前,不多时,终于走到了头。@无限好文,尽在

  却不曾想尽头处的一间房子里,一名身穿仆从服的老者忽而开门走出,正好与赵樱泓打了个照面。老仆从似是眼睛花了,眯着眼瞧了半晌,也没认出赵樱泓是府中哪位女主人,只是默默然行了一礼,退在一旁。

  赵樱泓觉得奇怪,正打量这老仆从之际,她身后韩嘉彦已来到近前,向那老仆从道:

  “周四叔,您可还识得我?”

  老仆从闻言,张皇地眯眼打量韩嘉彦,双唇翕动,名字似是在嘴边呼之欲出,但就是喊不出来。

  “是我啊,小六子。”韩嘉彦提醒道。

  “六…六郎!真的是六郎!六郎长这么大了…好好好…”被唤作“周四叔”的老仆从顿时激动起来,握住了韩嘉彦的手腕。

  韩嘉彦一时眼眶泛热,再见故人,感怀不已。

  若说韩嘉彦在韩氏祖宅有甚么亲近之人,接她来祖宅的老仆是一位,这位周四叔也是一位。除了这二人,便再无其他。

  老仆负责照看她的饮食起居,而周四叔一直是万籍堂的书仆,这里的藏书绘画,几乎都是他一人负责整理保养。他还会装裱定册、修补古籍等十分精细的活计,可以说没有他,丛书堂之中的书籍画册,不会是如今这样好的状态。

  据她所知,周四叔是童生,读过书,有学识。只是因着家道中落,贫困交加,不得已才靠着关系进入韩家为仆。后被韩琦赏识,让他管理万籍堂,也就是如今的丛书堂。

  当年他很喜欢小嘉彦,见小嘉彦总是不开心的模样,于是他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小嘉彦完成功课,给她搜罗新奇好玩的书籍,教她如何赏析诗词,又给她讲历史人物的故事。

  可以说,周四叔是韩嘉彦的半个蒙师。

  长期的伏案工作,使得他的眼神恶化,模糊不清。他只能看清很近处的事物,已然很难辨别眼前的人物。

  不过十多年前韩嘉彦在老宅时,周四叔的眼神还没有这么不好。且周四叔今年应当不过四十多岁,怎么会苍老至此,须发花白,瞧上去有花甲之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韩嘉彦与周四叔寒暄了好一阵,又将赵樱泓介绍给周四叔相识。周四叔惊觉眼前人便是曹国长公主,慌得连忙要跪地叩拜,但却被赵樱泓扶住了。

  “莫要行此大礼,您是嘉郎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

  周四叔心中欢喜,见长公主如此温和可亲,也让他如沐春风。他不禁感叹道:

  “时光荏苒,六郎都已然成家了,夫妻和美,令人钦羡。我也老了呀……”

  “四叔一切都还好?可成婚了?”韩嘉彦问。

  周四顿了顿,神色间哀痛一闪而过,复而笑道:“好,一切都好。这把年纪,怎么能不成婚呢。村头东侧那片地,有三亩是我们的,拙荆与长子在打理。幼子前些年中了秀才,眼下一面准备乡试,一面在学堂教书。”

  韩嘉彦犹豫了片刻,想要询问关于元丰四年的案子,但最终也不曾问出口,只指着周四叔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问道:

  “这里面是您的工房?”

  “是,小人在里面保养书籍画册。”

  “我们可否进去看看?”韩嘉彦问,她师兄浮云子也是做书画生意的,连带着韩嘉彦自己也对这些比较有兴趣。

  “长公主、六郎请便。”

  于是周四叔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等候,韩嘉彦与赵樱泓进入工房。赵樱泓很快便对这里面存放的各种工具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韩嘉彦一一给她做介绍:

  “这是命纸,画心的托纸。这是一张刚揭下来的魂于,实际就是垫在画心后的命纸,已然与画融为一体了,甚至可以以假乱真。这绫绢是用来做隔水的,上隔水、下隔水,让局多少,取决于绘画本身的布局……装裱不可喧宾夺主,要自然圆融。这木棍是用来做画杆的,还有这些牛角象牙、红木紫檀,这些是用来做轴头的。这些丝绢编出来,或用作绊、或用作扎绳。”

  赵樱泓饶有兴致地听着,忽而却见桌面上放着一册有些破败的图册,装订的线都松散开来了,纸边也已翻卷。她好奇,小心翻开,却顿时红了面庞,忙将这图册阖上。@无限好文,尽在

  “怎么了?”韩嘉彦注意到她的举动。

  “没事……”赵樱泓神色发窘,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被韩嘉彦看出不对。

  韩嘉彦敏锐的目光瞥见她正用身子努力挡住那图册,她没有作声,也未再提。笑呵呵继续为赵樱泓介绍这里的工具,故意背过身去,假意不看赵樱泓这里。

  赵樱泓此时心思已然不在韩嘉彦口里介绍的内容了,她趁着韩嘉彦背过身去,又去翻开了那画册,仔细看了好几眼,一页一页翻过去,令她脸红心跳,心绪震颤。

  这…这春宫图也太大胆了……赵樱泓内心感叹着。不过这都是男女春宫,也未见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图画,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遗憾来。

  没想到周四叔一把年纪还在看这个……不对,也许是因韩家子弟翻烂了这画册,他才不得不修,赵樱泓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她压根不知她偷看画册的举动,早就全部落在了韩嘉彦眼里。

  “啊,樱泓啊,一会儿离开时,你先回去,我与周四叔单独谈谈。也许当年的事还得从他这里查起,但我突兀问起也不好,总得先拉拉关系才是。你在场他显得拘谨,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她道。

  “好,我知晓了。”赵樱泓不疑有他。

  韩嘉彦又道:“你且去客院等我罢,这些日子奔波不停歇,实在是累了。我一会子去与五兄提一下,夜里不再摆家宴,我们也可好好歇一晚。”

  “嗯。”赵樱泓见韩嘉彦出了工房,与门外周四叔攀谈上了。这才从这间工坊的西侧门而出,去与丛书堂外候着的媛兮、绿沅会合。

  走在返回客院的游廊间,赵樱泓方才舒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起一丝怨怼来。韩嘉彦这呆子,难道脑子里就没有想过要与自己更亲近一点吗?难道自己不主动,她就不明白该怎么做吗?

  也许她一门心思要查案子,对自己疏于关怀了。想到此处,不禁委屈起来。但转念又劝慰自己不要太过敏感,这毕竟是在外,有所顾忌也属正常。

  何况要说韩嘉彦对自己疏于关怀,那可是有些冤枉她了,她虽发乎情、止乎礼,但与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如胶似漆,终究是一辈子的爱人,何苦这样着急。

  回到客院的赵樱泓等了好久,直到夜幕垂下,韩府点灯,韩家仆人来给她们送晚食时,韩嘉彦都尚未回来。

  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询问那来送晚食的仆从道:

  “不知六郎现在何处?”

  “六郎正与五郎谈事,晚食也一道吃了,他嘱咐我转告您,请您用了晚食,早些歇息,不必等候了。”仆从恭敬道。

  赵樱泓顿感失落,只得自己一人无滋无味地用了晚食。此后,她百无聊赖地在客院转了一圈,夜色逐渐浓了。

  满月刚过,月光尚且足亮,奈何起东风,将云吹得时开时散,月光也忽明忽暗。

  客院内的池塘里植有荷花,尚未到花期,花苞含着,月光下显出娇美含羞的模样。

  她坐在荷池边静静看着,心头的空寂感愈发强烈。她又怨起那呆子来,怎舍得抛下她一人在此处,明明说好了今夜早些歇下,却又去与韩粹彦谈事。

  “媛兮,就寝罢。”她喊道,她不要理会那呆子了,就让她一边去罢。待她回来,也不让她上榻来。

  媛兮见她心绪不佳,似是蕴着怒气,不敢吭声,小心服侍她梳洗上榻。最后吹熄了烛火,缓缓退出了寝室。

  赵樱泓独自一人躺在纱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久久难以成眠。她与韩嘉彦自心意相通,一路行来这许多日,每夜都同床共枕,相偎而眠。没了她的怀抱、气息和温度,赵樱泓竟有些不习惯了。

  加上今夜上榻实在太早,也确实难以睡着。

  “长…长公主……”也不知躺了多久,忽而绿沅推门而入,呼喊赵樱泓。

  “你这死妮子怎敢吵长公主安眠!”媛兮在后面拉她都拉不住。

  “无妨,我还未睡着呢,怎么了?”赵樱泓迷惑起身,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萤火虫,外面好多萤火虫!您快起来看。”绿沅兴奋道。

  赵樱泓心中惊奇,下榻着履,散着发披衣出门。绿沅兴奋蹦跳着,引着她来到廊下,就见院子里四下流萤,如点点星光缀在夜幕之中,空灵忽闪,万分好看。

  “怎么会?”赵樱泓惊喜不已,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萤火虫。却听不远处的院墙下,韩嘉彦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樱泓,好看吗?”

  “嘉郎?”赵樱泓连忙循着她的声音,走下檐廊,去靠近那个站在黑夜中的剪影。韩嘉彦的腰间还拴着一个萤囊,亮晶晶的,好像引路的灯火。

  却没想到韩嘉彦忽而转身从院子的门洞走了出去,并不等她。

  这人在玩什么把戏?赵樱泓顿觉好奇心大起,立刻就跟着追了出去。韩嘉彦没有一下跑得没影,只是与赵樱泓维持着一段距离,并总会停下脚步,确认她是否跟上来。

  二人穿过韩府的屋舍、廊道、花苑,最终竟来到了一处别院门口。韩嘉彦此时就立在门口,微笑等着赵樱泓。

  “嘉郎……这是哪儿?”赵樱泓气喘吁吁地追上,却见韩嘉彦在她距离十步远处,忽而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发簪,放下了一头乌发,随后对她扬起笑容,转身进了院子去。

  她散发的举动好似缕缕丝线缠住了赵樱泓的心,而那一抹笑容勾魂摄魄,更是令她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赵樱泓连忙提起裙摆跟了进去,这一进院子便嗅到了一股硫磺气味,氤氲的热气蒸腾而来,她才知道这里竟然有一口温汤。

  她绕开院门口刻着莲花的石屏,加紧脚步来到了温汤外用以更衣闲憩、游乐赏玩的前堂。堂屋前铺着石阶,那石阶之上,有一双韩嘉彦褪下来的靴子。

  赵樱泓笑了,也褪了自己的绣履,搁在她靴子旁。

  她穿着袜子步上了浴堂的木地板,顿觉有些打滑,便一面走,一面弯下腰来,以手指勾着,褪去了袜子。她倾身而下时,发丝如瀑落下,肩头披着的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未管,任着袜子与衣物就落在了廊道之间。

  赤足踏在木地板上,穿过浴堂中央的廊道,发觉这里左手为男更衣间,右手为女更衣间。穿过更衣间,便进入了环绕温汤一圈的檐廊。@无限好文,尽在

  彼时檐廊下温汤的石阶旁,散了发的韩嘉彦就站在那里,她已然褪去外袍外裤,与腰带一并挂在廊道的栏杆之上,只着中单,赤足立在那里,手中捧着那一袋萤囊。

  她见赵樱泓来了,便揭开了囊袋,手指夹着囊带一抖,便飞出数十只萤火虫,点点萤光散落入汤池之间,仿佛繁星落入了银河。

  赵樱泓放缓了脚步,及至此时,她反倒不急了,只是心口猛烈地跳动着,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无比的期待,这期待之中又隐隐含着羞怯,难以言说。

  只是那人,无疑是这世间最吸引她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夜踏进了她给自己构筑的情彀,必然逃脱不得了。

  浴堂并未点灯,水雾弥漫,月光洒下都变得朦胧起来。韩嘉彦的面容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在这旖旎夜色之中,却终究褪去了伪装的男儿气,显出别样的女儿美态来。

  她迎着款步而来的赵樱泓,缓缓解开了衣带,褪去中单,又一点一点撕去了贴在颈项间的假喉结。始终唇边带笑,仿佛在向赵樱泓献出灵魂。

  如此动作着,她口中伴随着缓缓吟出一首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

  尚未念完,赵樱泓就扑进了她怀里,恨恨地张口轻咬她左侧的锁骨。

  “嘶……樱泓,疼呢……”韩嘉彦回抱着她,轻声道。

  “你这呆子,既然能读懂我的心意,怎还拖到如今才知晓要迈出这一步?你就知道磨折我。”赵樱泓这一腔怨气到底还是撒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愿,所以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要是太着急,在你眼里就成了急色之人了。”韩嘉彦解释道。

  “哼,你还与我装。你到底急不急色,自己心里还不清楚?我在邓州找到你时,你就在想了罢。”赵樱泓伏在她怀里轻笑道。

  “是,我真的很着急,樱泓。”韩嘉彦老实承认,“你太让我着迷了,我也非是甚么清高迂腐之辈,我就是想要你,想很久了。”

  赵樱泓对她的坦诚感到很满意,但也同时被勾起了无限的欲念。她的手已然在韩嘉彦的后背之上摸索,寻找解开她裹胸布的结眼。她的裹胸布是用三根细小圆润的钩子勾住的,为了在剧烈的运动下也不松开,钩子打造得颇为严密,不费些功夫还真取不下来。

  “这儿,环扣要按下去,才能解开。”韩嘉彦将右手伸向自己后背,抓住赵樱泓的手引导着将她带到了正确的位置。

  赵樱泓觉得她此时是如此的迷人,浑身都撒发着一种前所未见的蛊惑之气,教她难以招架。

  她解开第一颗扣子时,韩嘉彦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你在丛书堂偷偷翻春宫图,可有学到甚么特别的技法?”

  “没……你……你果然察觉了。”赵樱泓的身子已然在她怀中发软。

  她解开第二颗扣子时,韩嘉彦与她耳鬓厮磨,再道:

  “我倒是曾经学过,今夜总算能有用武之地了,哼哼……”她轻笑两声,搔动赵樱泓心窝。

  “你从哪里学的?”@无限好文,尽在

  “想知道?待回府中,咱们一起观赏钻研。”

  赵樱泓的面庞已然彻彻底底地灼烧起来,神思迷离。

  “这里可会有人来?”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询问道。

  “放心,有人替我们看着。”韩嘉彦低声道。

  赵樱泓终于努力揭开了她的第三颗扣子,就听韩嘉彦再问:“画堂南畔见,下一句是甚么?我想听你念。”

  “我不要……”赵樱泓羞赧。

  “我想听呢,听了就给你看。”说话间裹胸布已然散去,落在脚边。赵樱泓却被她锁在怀中,不得见春光。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赵樱泓艰难地念出了下半句,这冤家到这一步还在磨折她的心。

  刚念完,她就被以吻封缄。韩嘉彦是如此深情地吻她,仿佛要吮吸出她的魂灵。晕头转向的赵樱泓,已然被雾气湿热的温汤气息搅得脑海混沌,心如一叶扁舟在海浪之上漂浮,便干脆将一切都交给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鸟雀的叽喳声从窗外透入,和煦的阳光照耀进入屋内,越过纱帐,怯怯偷觑着床榻上的二人。

  她们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彼此紧紧搂抱着。赵樱泓枕在韩嘉彦的左肩之上,睡得酣甜,眉目舒展着,神情似是都带着一丝浅笑。

  韩嘉彦以左臂为她的枕,右臂牵过薄被盖着她,为她保暖。被子盖得一点也不周整,她自己的肩背、臀腿,还有大片露在其外,雪白如云。

  不知是不是被冻着了,亦或是被鸟鸣声唤醒,韩嘉彦率先苏醒过来。有那么一瞬,难以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直至看清怀中人以及她们二人眼下的状态,她才恍惚间回忆起昨晚的欢愉。

  她的心口霎时仿佛被香蜜溢满,甜腻四溢,窜入四肢百骸。她又情不自禁地拢了拢怀中人凌乱的发丝,理出她的面庞,俯下身去细细地亲吻。

  于是怀中人终究是被她吻醒了,细软地轻哼了一声,眼皮沉沉睁不开的模样,又往她颈窝间钻了钻,不愿起来。

  “樱泓……”她用自己的本音呼唤她,声音意外得沙哑。

  “呜……”得到的是一声小动物般的回应。

  “樱泓……”她好笑地再唤,怀中人却懒得理她了,搭在她腰间的手无力地揪了一揪她的皮,似是在告诉她“不要吵”。

  真可爱!韩嘉彦能这样看着她看一整天,不起丝毫腻味。

  又躺了一会儿,韩嘉彦见赵樱泓又睡过去了,虽很不舍,但也不愿吵醒她。

  昨夜自己似是有些索取过度了,樱泓身子还不很康健,这一夜激情,她实难承受,确实比自己需要更长时间休息。

  虽然昨夜她已和家里人打过招呼,也托师兄清场,这会儿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但这浴堂之内毕竟不好久留,待得时间长了,全家人都要看她俩笑话。韩嘉彦是无所谓,赵樱泓脸皮薄,她不得不考虑。

  挣扎着挣扎着,韩嘉彦最后还是叹息一声,小心松开怀抱,抽身出来,先自己更衣。

  这一挪动身子,顿觉私密之处一阵异样,昨夜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一时赧然。想自己从前不懂那些人为何如此爱这档子事,夜夜笙歌,还厚着脸皮专门写情词艳曲,画春宫画册,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确实是人间至乐之事。

  穿衣时,她发觉自己浑身都留着吻痕,尤其是颈项间,真是有些“惨不忍睹”。幸而她扮男装要贴假喉结,还能做些遮掩。

  由于昨晚行为过于放浪形骸,她清洗身子后,不得不满浴堂地收拾脱下的衣物。待她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将二人换下的衣物打了个包袱,赵樱泓终于舍得起身。她撑着身子半靠在榻上,将薄丝被拉在胸口遮掩,乌发垂落身侧,雪肩半露,眸光迷蒙地望着四处忙活的韩嘉彦。

  “忙甚么呢,不多睡会儿。”她轻声问,声线一样嘶哑。

  “你可算起来啦我的娘子诶,日上三竿了。快起来梳洗,我得收拾这被褥了。”韩嘉彦取来早就给她备好的崭新衣裙,坐到她身侧,笑道。

  赵樱泓懒懒地笑起来,从床上爬过来,靠进她的怀里道:“谁让你昨夜突发奇想要到这里来的,现在还得靠自己收拾。”

  “不到这里来,咱们俩就避不开媛兮她们了,你不怕我身份暴露?”韩嘉彦抱着她笑问。

  “是哦……真讨厌,身边总是跟着仆从。”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假喉结,噗嗤一笑道,“其实我在金明池的时候,就发现你的假喉结了。这到底是甚么做的,真是逼真。”

  “树胶、软骨,具体怎么做的我还真不清楚,这都是师兄做的。他还会做假皮面具,足以以假乱真。”韩嘉彦道。

  “哎,昨夜该不会是你师兄守在外面罢。”赵樱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韩嘉彦笑了:“除了他还能有谁?总不能是龚守学罢。”

  “这…这怎么好意思,哎呀不行,我还是快点起来罢。”赵樱泓顿时面庞红到耳朵根,想想都觉得羞耻。

  韩嘉彦笑出声:“哈哈,不用不好意思,我这是等价交换才换来他帮忙守夜的。”

  “你出了甚么价码?”赵樱泓好奇问道。

  韩嘉彦掰着手指道:“万氏书画铺子接下来三年的租金,加上三年的伙食费,加上开给伙计的例钱,加上给伙计置办成婚的聘礼和嫁妆,再加上开分店的资金。”

  赵樱泓笑得乐不可支:“你师兄这是彻底赖上你了啊,哈哈哈……”

  “这说明我与你春宵一刻值千金。”韩嘉彦正色道。

  “还真是‘值千金’。”赵樱泓用手指点了点她脑门,“还不都是我的钱。”

  “是是是,我的娘子是大宋公主,这天下都是你家的。”

  “错,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樱泓丢下这句话,便裹着薄薄的中单,趿着木屐去竹口流水沐浴洗身。她那及膝的秀发随着行走轻轻摆动,身姿步态一夜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格外的妩媚动人。

  韩嘉彦被勾得心痒痒的,奈何只能强忍克制。

  待到赵樱泓梳洗结束,穿戴齐整,午时都早已过了,二人都已饥肠辘辘。

  韩嘉彦收拾出来两个大包袱,提在手里,赵樱泓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太好笑了,忍不住地乐。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衣服被褥?”她不禁问。

  “自己洗呀。”韩嘉彦笑道,“好好的衣服被褥,扔了多可惜。”

  “那我帮你洗。”赵樱泓知道这些衣衫被褥确实不大方便让下人洗,但又心疼她,不想让韩嘉彦一个人干这样的活。

  “你确定?”韩嘉彦好笑问。

  “确定,怎么……看不起我?觉得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没有,好,也让你体验一回浆洗的活计。”

  “这话说的,我也是能过百姓生活的!”

  “是是是,我家娘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无所不能!”

  “休要贫嘴!”

  “诶呦!”

  因着昨夜有些不知节制,赵樱泓今晨起来行路有些不大自然,双腿也发软,走不快也走不稳。只得依偎在韩嘉彦身侧,扶着她慢慢走。

  “樱泓,你还好吧,要不我背你?”韩嘉彦见她如此,心中升起心疼与悔意,是她自己不知分寸了。

  “不要,叫人瞧见也太丢人了。”赵樱泓果断拒绝,“我没事,自己能走的,你让我扶着点就好。”

  她二人慢慢从浴堂步出,绕开石屏,出了门,便见到不远处石径旁的凉亭之内,浮云子正坐在其中。这凉亭建在假山之上,因着位处高处,虽不能看清浴堂之内的景象,却可以看清浴堂附近是否有人靠近,乃是个绝佳的观察点。

  一夜未眠的浮云子见她二人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顶着一副黑眼圈,还有一脸古怪的笑容步下凉亭,迎上来。

  “午安,长公主、六郎,昨夜过得如何?”他颇为调侃地打招呼。

  两人顿时红了脸,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面还是会很尴尬。

  “虽然我很喜欢钱,但您二位下回别再以这种方式给我送钱了。”他张口道,“我昨夜可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呀。”

  “师兄!”韩嘉彦脸上在发烧,忍不住叱他。

  “不说了不说了,我回去补眠了,你答应我的可别赖账哦,白纸黑字我都留着呢。”浮云子打了个呵欠,转头飘然而去,甚至用上了轻功。

  韩嘉彦躬身一揖,高声道:“多谢师兄!”

  赵樱泓紧紧抿唇,随着她行礼。待浮云子不见了踪影,他抬手掐了掐韩嘉彦的脸颊,笑道:

  “丢脸死了,都怪你。”

  “在师兄面前丢脸无所谓,我已经等不及了。谁让你昨天给我那种暗示。”韩嘉彦抱她入怀。

  “我哪有暗示……唔?”赵樱泓急道,话没说完,就被韩嘉彦以吻封缄。

  ……

  媛兮候在客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远处绿沅跑了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她咋咋呼呼地道。

  媛兮立刻回头,对身后挤作一团要看主子状况的公主府下人们训话道:

  “都给我回去,该干甚么干甚么去,莫要叫长公主瞧出你们躲懒来!还有,一个个的表情收敛点,别在主子面前不知尊卑,没大没小!主子体恤咱们,可不是咱们欺负到主子头上的理由!都散了!”

  本堆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众仆从顿时作鸟兽散。

  绿沅抬起手臂架在媛兮肩头,平复了一下喘息,随即两眼放光道:

  “媛兮姐,咱们主子可真会玩儿。这头一回行房,居然……是在温汤池里,啧啧啧……”@无限好文,尽在

  “你闭嘴!就属你最没大没小,成天编排主子,当心我罚你浣衣服去!”

  “唉,别啊媛兮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绿沅连忙拽着她的手臂撒娇。

  媛兮叹息了一声,她其实心中很欣慰,长公主和驸马的圆房之事一直未成,反倒成了仆人们的心事,如今终于是大石头落地了。

  只是……驸马往后要玩浪漫,能不能先与她打声招呼,这闹得动静也太大了,下人们都骚动起来。害得她一宿未眠,不得不出面管束下人们。

  “谁要浣衣服呀?”冷不防韩嘉彦的声音响起,媛兮和绿沅悚然一惊,回头一瞧,韩嘉彦已然和赵樱泓来到了客院门口。

  “长公主……阿郎……”媛兮和绿沅慌忙俯身行礼。

  “绿沅,打水去。”赵樱泓笑道。

  “甚么?”绿沅一惊,随即泫而欲泣,请罪道,“绿沅错了,绿沅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长公主饶恕,呜呜呜……”

  赵樱泓莫名其妙,道:“你哭什么呀?”

  “噗……”韩嘉彦撇过脸去,轻笑出声。

  “奴婢斗胆一问,长公主要打水是为哪般?”媛兮连忙护在绿沅身前,问道。

  “我与嘉郎要洗衣服,你们帮个忙,用盆打些水,再将香胰子取来。”赵樱泓耐心解释道。

  绿沅的哭声卡在了嗓子眼,顿时瞪大了双眼。媛兮惊道:“这…这怎么能成,长公主您金枝玉叶,衣服甚么的留给奴婢们来洗就行。”

  “莫多话,让你们打水去,你们就听话。”赵樱泓端出架子来,可声音中分明有些发窘。

  媛兮听出来了,恍惚间好似也听懂了。

  “奴…奴婢这就去办,绿沅……”她一时面红,拉扯着一脸茫然的绿沅连忙退下。

  半刻钟后,为韩嘉彦和赵樱泓汲满两盆水的媛兮和绿沅,躲在客院廊下观看院子里赵樱泓与韩嘉彦洗衣服。她二人搬着小马扎坐在盆边,一边洗衣物,一边欢笑不断,看上去非常快乐。

  “媛兮姐,长公主和阿郎这是怎么了?洗衣服这件事很好玩吗?”绿沅迷惑问道。

  “你还小,莫要多问。”媛兮回道。

  绿沅嘟起嘴来,她也不小了,也有十四岁了呢。再有一年及笄,就要许配人家了。

  她虽然已查知床笫之事,但却不知个中细节,故而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远处又传来了一连串的笑声,原来是韩嘉彦忽而用手指挑起一小撮皂角泡泡,挂在了赵樱泓的鼻尖。赵樱泓反击,用沾满泡泡的手往她脸上糊来,二人顿时闹作一团。

  “真好啊……”媛兮叹息道。

  “是啊……真好啊……我也想要个如意郎君呢。”绿沅羡慕道。

  媛兮看了一眼她,道:“你眼下可有相中的郎君了?”

  “没有……”绿沅摇头。

  媛兮淡淡一笑,道:“小丫头,你还早着哩。”

  “嘿!”绿沅不服气,奈何媛兮不理会她了,又忙着去井边汲水,给赵樱泓和韩嘉彦换水。

  在媛兮和绿沅的帮助下,赵樱泓与韩嘉彦总算是洗完了两大盆的衣物和被褥,随即又架起架子来,晾晒而出。

  韩嘉彦以手在眉眼前搭棚,望了眼午后的太阳,如此热辣,这些衣衫被褥当很快就能晒干了。

  念及此,腹内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才想起来朝食、午食都还没吃。

  赵樱泓在旁用媛兮递上来的干巾擦手,她瞧着自己的手,刚要对媛兮说什么,肚子也跟着一起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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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向韩嘉彦,二人顿时笑作一团。

  “阿郎、长公主,饭食早就给您二位备好了,都在灶上温着呢。”媛兮道。

  “走,我们吃饭去。”随即她贴上韩嘉彦的身子,扯着她弯腰侧首,在她耳畔轻道,“一会儿吃完饭,你给我修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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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韩嘉彦再度被撩拨心弦,强忍住吻她的冲动,又看了眼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媛兮,心中盘算起甚么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用过饭食,韩嘉彦与赵樱泓进了寝室,二人此时还有些犯困,打算小憩一会儿。不过在那之前,韩嘉彦拿过指甲剪来,小心帮赵樱泓修指甲。

  这指甲剪极为精美,乃是御造之物,专供皇室。这种特质的指甲剪,一般百姓家可能连见都没见过。除了剪指甲,还能锉指甲,功能齐全。

  就连韩嘉彦也是第一回 使这个指甲剪,颇为好奇。她小心捧着赵樱泓的手,一点一点修去她的指甲,见她手被泡得有些发白,皮肤也起了皱,一时心疼,道:

  “你手都泡坏了,往后别再做这些活了。”

  “你果然嫌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赵樱泓道。

  “这怎是嫌呢,我是心疼你。你金枝玉叶,从没做过这些家务活,手这么嫩,伤了多让人心疼。”韩嘉彦忙解释道。

  “天下女子都干得,我干不得?”赵樱泓又道。

  韩嘉彦无奈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樱泓笑:“我逗你玩呢,这么认真。我喜欢你的手,所以有点嫌弃自己的手。”

  “你也想长茧子?我的手多丑呀。”

  “甚么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多好看的手,我特别喜欢。”赵樱泓反捧起韩嘉彦的手,用手指轻轻刮着她掌心中的老茧。

  “你该吃了多少苦,才会长出这样的厚茧子。”

  “没事,我其实乐在其中,并不觉得苦。”韩嘉彦温和笑道。

  “要是咱们有一日过上老百姓那样的日子,也许也挺好。”赵樱泓道,“到时候我就不是甚么金枝玉叶了,我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手也会慢慢变得粗糙,但我也乐在其中。”

  韩嘉彦帮她修完了最后一根手指的指甲,小心锉圆了指甲尖,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很早就有了,我小时候就常常想,我若是生在平民家里,会过甚么样的生活。身为天家公主,我也有些累了。”赵樱泓摩挲着自己的指甲,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觉。她从未将指甲修到这般短,感觉怪怪的。

  她接着道:“我及笄之后,宫中开始为我寻驸马,我就特别担心自己未来的生活。因着姑姑的先例,害怕自己所嫁非人,幽怨一生。不过上苍垂爱,让我遇见了你。因为有了你,我才敢去想得更远,做一些更不切实际的梦。”

  韩嘉彦将她的右手捧在胸口,感觉暖暖的。

  赵樱泓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抚她面庞,道:

  “我眼下真的很想和你远走他乡,远离京中的那些是非。”

  “我也想,樱泓。但我们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做。”韩嘉彦轻轻蹭着她的手掌道。

  “你说得对,我们还不能走。我终究是……放不下官家,还有娘亲、弟弟妹妹们。”赵樱泓无奈道。

  “那我和你商量个事。”韩嘉彦笑起来,“咱俩以后总不能一直躲着媛兮罢,该不该也让她也知晓一下我的身份?”

  “这……”赵樱泓一时犹豫起来,她心中到底有些害怕,尽管媛兮对她的忠心毋庸置疑,但知晓的人多一个,便多一分风险。如今知晓韩嘉彦身份的人已然不少了,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你信不过她?”韩嘉彦见她犹豫,问道。

  “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丝风险,哪怕她主观上不愿泄密,万一因着某些被动原因,不小心泄露了你的秘密……”赵樱泓道。

  “但我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因为迟早还是要让媛兮知晓的,瞒不住。”韩嘉彦道。

  “为何?”赵樱泓不解。

  韩嘉彦唇角的笑容显露出一丝无奈:“樱泓,你我在外人眼里终究是男女夫妻,我们如此如胶似漆,却一直没有孩儿,外人该怎么想?”

  这件事,其实自成婚之日起,就一直盘桓在韩嘉彦心中。只是当时的她还没到要考虑这个问题的份上,但如今她与赵樱泓已然圆房,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赵樱泓显然并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眸光闪烁起来,陷入了踌躇与为难之中。

  “所以……”冰雪聪明的赵樱泓说出了韩嘉彦的考虑,“如果我们要有孩儿,只能抱养,还必须要有一个欺骗他人的假怀孕过程,这个过程势必要依靠下人配合来完成,至少瞒不过贴身服侍我的媛兮,因而迟早得让她知晓你的身份秘密。”

  “是的。”韩嘉彦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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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赵樱泓轻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当然她们也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要孩子。但不孕不育,势必会引起宫中重视,韩家也会关注韩嘉彦的子嗣问题,因为这个孩子可是姓韩的,是韩家后人。

  届时宫中势必要派太医来给她们诊治,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韩嘉彦的身份就更瞒不住了。

  所以要一个孩子作为遮掩韩嘉彦身份的盾牌,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确实得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得是个男孩,如此便可堵住悠悠之口。”赵樱泓知道自己没得选,她便果决地做了决定。

  “你想要男孩儿吗?”韩嘉彦问。

  赵樱泓想了想,道:“我没有想过,硬要说,我想要女孩,想要个跟你长得很像的。”

  “为何不与你长得像?我想要个与你长得像的。”韩嘉彦道。

  赵樱泓笑:“噗……那和我们俩都长得像的女孩,要是有,那就好了。”

  “会有的。”

  “那就养个一儿一女罢,足矣了。”赵樱泓道。

  “好。”

  韩嘉彦张开怀抱,赵樱泓依偎入她怀中,轻声道:

  “真累啊,何时才能逃离这俗尘,若有一日我们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自在于山水间,便是大圆满之时。”

  “会有那一日的,一定会有的。”韩嘉彦坚定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想想该怎么与媛兮开口说这事。”赵樱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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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寻个好的契机再说。”

  二人沉默地相拥了一会儿,觉得困乏了,便倒在床榻上彼此依偎着睡了一会儿,待到睡醒,又饿了。

  韩嘉彦理了理散了的发鬓,经不住调侃自己:“吃了睡,睡了吃,再这样下去,我真要如那圈里的小豕,长出个肥肚皮来。”

  “瞎说,你这一身的筋肉,我不信还能变成肥肉。”赵樱泓笑道。

  “可别不信,不练必然会胖起来。我真是好久没练功了,荒废了有快两个月了,得重新拾起来了。”韩嘉彦道,眼下她左臂也好全了,确实也该重拾往日里的作息了。

  “那我跟着你一起练。”赵樱泓道。

  “你先多吃点,养胖点再说。瞧你瘦的,我都害怕你跑几步就散架了。”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很生气,于是晚食努力吃,韩嘉彦劝都劝不住。尽管吃下去的食物量还不及韩嘉彦的一半,她还是把自己吃撑了。

  “我好难受嘉郎……”她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苦笑道。

  韩嘉彦无奈了:“早劝你别硬撑,硬要逞强。凡事都讲个循序渐进,身体也受不住呀。这样吧,一会儿咱们出府走走去,散散步,消消食。”

  “嗯,好。”

  歇了一会儿,韩嘉彦提了灯笼,牵着赵樱泓的手,二人步出客院,往韩府侧门行去。

  她们未带仆从,只与媛兮打了声招呼,说在附近散个步,一会儿便归。

  媛兮本打算通知禁军护卫,但想想最终还是作罢了,她想起昨夜两主子故意躲开他们,便心知她们想要独处,故而贴心地不去打搅。

  至于安全问题,阿郎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在,何人能伤长公主?在嵩山时,二人就曾甩开过扈从,彼时在山中都未出事,何况这里乃是相州韩氏的地盘。

  从客院往府外去,必经丛书堂。韩嘉彦见堂内亮着灯,便领着赵樱泓进去了一趟。但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小书童在这整理书目。@无限好文,尽在

  两书童见长公主和六郎突然来了,慌忙行礼。韩嘉彦问了一声:

  “周四叔可在?”

  “回六郎,周四叔回了自己宅子去,近来夏麦要收了,他也得回家帮忙。”书童道。

  “他家这些年可搬了?是否还在原处?”

  “未曾搬过,一直在村东头,那株老槐树的南侧田宅。”书童回道。

  “好,你们忙你们的。”韩嘉彦笑呵呵地道了一声,便领着赵樱泓继续往府外行去。

  赵樱泓好奇问:“你昨天留下来和周四叔谈了甚么?”

  “甚么也没谈,就拉了拉家常,套了个近乎。我毕竟与他也有十多年未见,有些生分了,要从他口中问出当年的事来,眼下还不到时机。”韩嘉彦道。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去周四叔家看看?”赵樱泓猜到了她的意图。

  韩嘉彦笑道:“是的,散步顺带去看看,他家离得不远,走过去不过一刻钟。这夜里的乡间道路,走着也别有一番情趣。”

  二人步出府门,上了乡道。就见道旁的田野里,遍布着点点萤光,与天穹之上的繁星交相呼应,璀璨漂亮。

  “萤火虫!”赵樱泓惊呼着凑到田渠旁,探身向田里望。

  “小心!”韩嘉彦忙从后揽住她的腰,怕她不慎摔下去。

  “昨夜你就是在这儿逮的?”赵樱泓回首问。

  “是,颇费了番功夫。”韩嘉彦笑道。

  “哼~”赵樱泓笑了,凑过来啄了下韩嘉彦的唇,“你倒是有心。”

  “这是我儿时的回忆,我也想分享给你。我那会儿过得不开心,真正放松的时刻,便是夜晚观星,捉萤。”韩嘉彦笑道。

  “不知我家相公,可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苦读经历呢?”赵樱泓笑问。

  “我条件倒没有那么艰苦,但不苦读,我家娘子哪还能瞧见我的文章呢?”韩嘉彦这话里颇有一丝得意。

  二人笑谈着,彼此依偎着,徐徐缓行,不多时拐上了一条向东的道路。这是一条官道,是连通相州往汴京的主要道路。

  道两旁遍植一连排的水杉,树干粗壮高大,似是已然十分古老了。

  “这一连排的树,是相州韩氏刚迁居此地时所植,如今已有百年了。”韩嘉彦感慨道。

  赵樱泓却觉得夜幕之中,这道旁的两排水杉耸立着,好似陵道两旁的石人瞧着她,颇有几分阴森之气。她一时有些害怕,缓缓收紧了挽着韩嘉彦手臂的手。

  “怎么了?莫怕,我在呢。”韩嘉彦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微妙变化,立刻出声安慰道。

  “嘉郎,当年相州抢劫杀人案,可是就在这条道上发生?”赵樱泓问道。

  韩嘉彦回忆了一下卷宗之上的内容,道:“确然是在这条道上发生,也许咱们如今所走的位置,就是命案现场。”

  她的话让赵樱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韩嘉彦拢住她肩头,道:

  “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命案现场也早就不知被风雨洗刷了多少回,莫怕。”

  “我感到诡异的是,怎么会有韩府的仆妇,大半夜的带着画卷和金银财宝从韩府出来回自己家田宅。这简直像是盗窃一般,且这窃贼还被另一伙儿盗匪盯上了。真是匪夷所思。”赵樱泓道。

  “也许,金银财宝根本不是重点,画卷才是根本。那画卷偏偏掉到了田垄旁的沟渠之中,被水泡毁了,后人再也见不着那画真正的模样。”韩嘉彦推测道,“我笃定周四叔必定知晓一些内情,只是我必须要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巴。他真的守口如瓶,实在太难了,我至今还未有头绪。”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她也在帮她想办法。

  二人行了一会儿,便已然来到了村东头。笔直的水杉树尽头,有一株歪脖子老槐树,老槐树的背后有三亩田地,田地的东南角,有一处篱笆圈起来的农家宅院。

  二人自官道下到田边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略显坑洼的路面,终于来到了周四叔家门口。

  “汪汪汪!”老远的,院中看家的犬就在狂吠。靠近门口时,那看家犬更是恶狠狠地扑到了柴门上。

  赵樱泓被吓得惊叫一声,韩嘉彦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呵斥那看门犬:

  “回去!趴下!”

  那看门犬似是被她带着气劲的怒音吓着了,呜咽了两声,缩到角落里不敢再叫了。

  此时宅院的主人终于开门出来,是个妇人。她穿过院子,呵斥那看门犬老实待在一旁,随即隔着柴门问道:“谁啊?”

  “打搅一下,我是附近韩氏祖宅的韩六,我与内子夜间出来散步,路过周四叔家,想来看看他。”韩嘉彦客气道。

  “哎呀!六郎君!长公主!可不得了……”妇人连忙打开了柴门,将她二人迎进来,一面揖手拜个不停,一面又着急忙慌地喊:

  “孩儿他爹!快出来,六郎与长公主来瞧你了!”

  韩嘉彦与那妇人寒暄客气,赵樱泓却注意到那趴在院子一隅的看门犬。这看门犬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细犬,颇有宫中豢养的细犬的风采,不禁有些吃惊。

  一般农户家中的犬,都是土狗,这户人家怎么回事?

  只是这只细犬已然上了年纪,虽然夜色中乍一看有些吓人,但灯光下仔细一瞧,老态毕现,已入暮年。

  第一百二十章

  腿脚不便的周四叔蹒跚地从屋里出来,向韩嘉彦和赵樱泓作揖行礼。他面上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似乎对韩嘉彦和赵樱泓的来访早有预料。

  “快请进。”没有过多的寒暄,周四叔将二人引入屋中,于正堂内落座。

  待到妇人忙前忙后上了茶点,他道了句:

  “家里人都回避罢,我有要事与长公主、驸马相谈。”

  那妇人点了点头,出了正堂。

  周四叔看向韩嘉彦和赵樱泓,憨厚的面庞上扬起浅浅的笑容,道:

  “六郎、长公主这夜间来访,小人十分惶恐。家中寒酸,实在是照顾不周。这茶点都是些乡野粗食,您二位要是不介意,也请品尝品尝。”

  “四叔您别这么说,这酥饼我记得儿时您经常拿给我吃,我可爱吃的。”韩嘉彦说着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笑道,“嗯,还是儿时的那个味道。”

  赵樱泓本就吃撑了,但听韩嘉彦说这是儿时味道,于是好奇不已,也拿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是咸口的,有一股油香,酥得掉渣,很好吃。

  六娘说她不爱吃甜食,果然连儿时的回忆都是咸口的。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暗笑。只是赵樱泓喜甜,这酥饼又干又咸,她还是有些吃不惯,故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食物送下去,顺便清口。

  这茶虽也是粗茶,倒也很是清香呢,她望着茶盏中浅黄的茶汤,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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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想在她喝茶的档口,韩嘉彦将她刚咬过的那块酥饼也拿起来,三口两口吃了。赵樱泓霎时面上发热,暗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别人家里呢……

  “六郎这是……没吃晚食?要不我让家里人给你做点。”周四叔见状,笑呵呵道。

  “不用了,我吃过了,就是馋了,嘿嘿……”韩嘉彦鼓着腮帮子道。

  傻气……赵樱泓觉得好笑,抿着唇强忍住了。

  “六郎,容小人多嘴问一句,您特意来我这里走一趟,是为哪般?”周四叔是个性格不会拐弯的人,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是这样,您也许听说了,大理寺派了两名官员随着我们的队伍也来了相州。这是因为年初在复核开封府档案之时,发觉了元丰四年五月,相州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呢,也是领了官家口谕,协同调查……”

  “哦……”周四叔点了点头,“官家这是要查韩家罢,小人懂了。”

  “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官家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这起案子的情况。”韩嘉彦语调轻松地道,“不知道,您这里知晓多少内情?”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赵樱泓瞥了一眼身旁的韩嘉彦,又看向眼前的周四叔,见对方的神色已然沉凝了下来。

  他果然是知情的。

  “长公主……您喝茶……”周四叔见赵樱泓看他,忙堆起笑脸,劝道。

  “嗯,好。这茶是好茶,不比宫中的差。”赵樱泓迎合道,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而不经意地问出一句:

  “您家院子里的那条细犬,瞧着可真威风,比宫中也不遑多让。”

  既然有我在场如此难开口,那我就推你一把罢。赵樱泓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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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四叔闻言,神色一紧,已现出几分慌张。韩嘉彦没急着开口,堂屋之内安静了下来。难捱的一阵沉默后,周四叔忽而起身,向二人跪拜而下。

  “唉!四叔您做甚么,快起来。”韩嘉彦连忙去扶。

  “请长公主、官家宽恕韩府罪责,小人一辈子为韩府效力,实难出卖府中人啊!”他激动不已道。

  “周四叔,您起来,我们不是来问罪的,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了,我可以担保,韩府不会遭到责难。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甚么,您说出来,您自己心里也舒坦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见他不愿起身,长跪不起,自己也不好强扶,故而蹲下身来,道:

  “当年的事与您到底有甚么关系?那被害的仆妇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手中会拿着一幅画?那幅画里面又到底画了甚么?”

  她这一连串问题,仿佛连环箭一般,射穿了周四叔的防线。他忆起当年事,已然是老泪纵横,久久难以平静。

  韩嘉彦好不容易将他扶起来,坐回椅子上,又为他顺气。半晌,他才稍稍平静下来,道:

  “那被害的仆妇,是小人的前妻啊……鸢娘她……”话及此,他已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四叔,您缓口气,慢慢来,慢慢来。”韩嘉彦安抚着,掐住他背后的心脉穴位,为其疏通心血。

  她看向赵樱泓,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

  赵樱泓舒了口气,待周四叔面色逐渐恢复,她才道:“当年发生了甚么事,您慢点说,我保证不会牵累到您如今的生活。”

  周四叔瞧了一眼门外院子的方向,道:

  “长公主,屋外的那条细犬,是元丰四年年初时,陈安民来相州赴任时送给大郎君的礼物。彼时这条细犬刚满两岁,敏捷而强壮。眼下,已然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犬了。”

  韩嘉彦见他已无大碍,便坐回自己位子上,道:

  “四叔,我在相州时还不曾见到过这条细犬,还有您……若没记错,我离开相州时,您似是还未婚。”

  周四叔点头,道:“六郎,您离开相州老宅上龙虎山是元丰二年春的事。彼时我刚过而立之年,送走了双亲,孑然一身,一直也没动心思要成婚,只想一心在丛书堂好好做事,服侍那一屋子的书卷。

  “不过缘分来了挡不住,在您走后不久,我遇着了刚入府的鸢娘。当时的她还很年轻,刚满十七岁。她是绣娘,一手好的针线活,本可以不为奴为婢,奈何命苦,家里人都病死了,她只能依靠着韩府过活。

  “我和她命运相似,情投意合,很快便成婚了。婚后各自为府里做事,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元丰四年初,大郎君来了相州任知州。不久,陈安民也赴任,带来了这条细犬。

  “府里本有犬舍,也有专门的养犬人。但大郎君将这条细犬交到了我手里,说是以后要专门用来看守丛书堂,所以必须要与我足够熟悉。

  “我心中十分奇怪,丛书堂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失窃过。堂内所藏字画很值钱,可一般的蟊贼,也不会盯上字画,因为没有出手的渠道。相州素来民风淳朴,教化兴盛,这一带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既然是大郎君的安排,我与鸢娘就一起养起了这条细犬。养了几个月,到五月时,这细犬已然十分熟悉韩府的环境,与我和鸢娘都很亲近,把丛书堂当成了自己的家。@无限好文,尽在

  “也是五月某一日夜里,细犬一直叫个不停,府中一片骚乱,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贼人闯入。后来细犬夜夜吵闹,连吵了好几夜,家中忍受不了,就让我们将细犬牵走,养在了我家中。

  “再后来,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十七日的白日,鸢娘忽而一反常态,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将家里的事置办得妥妥帖帖,随后与我说了一声,要进府帮忙做个夜活,夜里留宿,就不归家了,接着便入了府。

  “到了第二日早上,我去丛书堂当值,就被大郎君叫去秘密谈话。大郎君告诉我昨夜出事了,鸢娘没了。

  “我无法接受,太突然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问大郎君到底出了甚么事,他说鸢娘昨天夜里从画阁里取了一卷画轴,带着一些金银细软,连夜走官道不知要去哪儿。结果没走多远,遭遇了三个劫匪,被不幸杀死。画轴被毁,金银细软倒是没丢,三个劫匪也已然被逮住了。

  “匪夷所思,鸢娘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老实本分一个人,怎么可能从韩府偷东西?我无法接受,一定要讨个公道。但大郎君却直接将我关了起来,足足有两个月,我未曾踏出韩府一步。我那只有一岁多的儿子,也被韩府接管了。

  “直到七月,大郎君接到了紧急调令,要离开相州了。我才被放出来。大郎君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要我务必保密,否则他只能斩草除根。

  “他说鸢娘是一个诱饵,那幅画轴也是诱饵,目的是为了钓上来一条大鱼。奈何大鱼太狡猾,跑了,只抓到了大鱼掉下来的三块鳞片。但即便如此,也已然找到了大鱼的踪迹。鸢娘是自愿这么做的,她想要报答韩家的恩情。

  “大郎君说这是他的失策,他对此事的凶险程度缺乏足够的估计,也不曾想到对方竟然这般痛下杀手,他说他愿意赔偿我的后半生。但如果我将此事抖露出去,此事涉及党争乃至于边患大事,一个不小心,整个韩府就得跟着一起陪葬,届时玉石俱焚,谁也别想活。

  “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只能答应缄口不言。但这件事我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这一生已然无法被赔偿,我只想知道为何鸢娘被选中成了诱饵,那大鱼到底是谁?

  “后来我了解到了鸢娘案子的传言,这案子被传得面目全非,当年只有二十岁的鸢娘成了老妇,三个劫匪也全都被处死了。但没人知晓死去的那个老妇就是鸢娘,是我的娘子。对外,只说鸢娘因突发疾病没了。就连判案的陈判官,都死了。

  “不久,出使辽国归来的大郎君回来了,又专程着人安排了我的事。他送来鸢娘的骨灰,鸢娘的遗体已然不知何时被火化了,我只能将鸢娘葬在了老槐树之下,连坟头我都没敢立……”

  他哽咽了片刻,继续道,“丧期过后,他又安排我娶了眼下的妻子,我不得拒绝,只得假装忘记了所有事,与现妻再生子,好让大郎君放心。

  “若不是鸢娘留下了一个儿子,我有时真会怀疑她是否曾来过这世上。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无力去查清鸢娘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一切,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一切说出来。

  “六郎,当我看到你回来时,我就已然有预感。我等了十多年的那个时机,终于来了。”

  赵樱泓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却并未觉得拨云见日,反倒愈发觉得整件事大雾笼罩,混沌不清。

  但韩嘉彦似有所觉,只听她问道:

  “四叔见过我娘亲吗?”

  “杨大娘子?我无缘得见。”周四叔摇头道。

  “我娘亲,高个子,身材窈窕挺拔,十分康健强壮。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瓜子脸,明眸善睐,美丽大方。”韩嘉彦忽而形容起杨璇的外貌来,“不知鸢娘,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周四叔浑身颤抖起来,他面色煞白地望着韩嘉彦,问:“甚么……意思?”

  “四叔,鸢娘生前穿着的衣物,是什么样的?”

  “是一件织锦的袍子,男装袍子,不过是按着她的身材剪裁的,应是很合身。我很奇怪,因为她以前从不会穿这种衣物。”

  “我娘亲爱穿男装袍子,尤其是干体力活,亦或要出远门办大事时。在汴京韩府时,她每每出门办事,都会穿男袍。”韩嘉彦道。

  “鸢娘她……确然也是个难得的高个女子,骨架子比一般女子要大,因而看起来比较高挑挺拔。她也确然是个瓜子脸的漂亮女人,一双眼特别亮……”周四叔回忆着回忆着,泪流满面。

  韩嘉彦艰难开口道:“也许,鸢娘之所以会被选中,正是因为她与我娘亲外形上很相似,能够以假乱真。那些歹徒针对的并非是她,要杀死的也不是她,而是我娘亲。他们杀错了人……”

  她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难捱的寂静。片刻后,隐隐传出周四叔压抑的呜咽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些年的隐忍,已然将周四叔的所有勇气磋磨殆尽。他戴着一副永远也不能打开的枷锁,身处于一座难以逾越的无形囚笼之中。而韩嘉彦与赵樱泓的出现,是这么多年黑暗人生之中终于出现的一束光。

  尽管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鼓起勇气,去查清楚当年事的原委,但只要韩忠彦还在的一天,他就顾虑重重,只能止步不前。

  “我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实在给不了二位多少帮助,对不住……”在平息了内心的哀恸情绪之后,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神色木讷,声音也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四叔……唉,您好好歇息罢……我们实不该来打搅,这便告辞了。待改日,再来看您。”韩嘉彦叹息着起身道。

  赵樱泓心中太难过了,沉默着随她起身,一起步出了屋外。

  院子里,苍老的细犬安静地伏在地上,抬着脑袋,一双眼盯着韩嘉彦与赵樱泓。韩嘉彦望着细犬,喉头哽着,心口压着大石。

  你这个家伙,若是能说人话多好,你许是知道很多事罢,你当年到底发现了谁,又为何夜夜狂吠?韩嘉彦默默地在心里问。

  细犬黑亮的眼珠子望着她,懵懂而无辜。

  周四叔将二人送到柴门口,道:“当年那三个劫匪,是相州府衙连夜升堂绞死的,流程走得太急,很不寻常。行刑的刽子手以及牢狱里的牢头,兴许知道点内情。刽子手叫朱九,牢头叫钱大石,我也是当年被传唤到相州府问询时,从一个小吏嘴里打听到这两个人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过这两个人,我怕再不查,就真的来不及了。”@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未答,还是赵樱泓应了一声:“好,我们会去问的。”

  “六郎、长公主,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论结果如何,在可以说的范围内,请告与我知晓。小人想让鸢娘,明明白白地离去。”

  “等查出结果,我会写信的。”韩嘉彦道了一声,便转身出了篱笆院。赵樱泓连忙追了上去,最后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周四叔,她小跑两步,挽住了韩嘉彦的臂膀。

  “你在生他的气?”赵樱泓看着面庞紧绷的韩嘉彦,小心翼翼地问道。

  韩嘉彦一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待走到了远处的田埂小路之上,韩嘉彦顿住脚步,望着漫天的繁星,喉头哽咽:

  “我只是在气我自己,竟然开始怀疑起娘亲的清白来。”

  “怎么……怎么会这么想?”赵樱泓被她悲伤的情绪感染,眼眶泛热,声线微颤。

  “之前,师兄有找我私下里谈过,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娘亲、师尊如此苦心孤诣地向我们隐瞒当年事,是出于甚么样的目的?会不会事情根本就不像是我们想得那般,会不会真相很难堪,我娘亲、师尊,其实在这些往事之中形象并不光彩。我们如此去探究真相,是否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

  “我当然是不愿这么去想的,但今天我真的不得不……不得不怀疑,我娘亲到底做了甚么事?为何会有一个无辜的人,做了她的替死鬼?她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往坏的地方想……樱泓啊……”韩嘉彦已然落下泪来。

  赵樱泓忙踮起脚尖,搂住她的肩膀,努力劝慰道:“那就不要这样想,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过去的一鳞半爪,根本不是全貌。全靠猜,能猜出甚么来?既然此事你长兄是知情人,那就去问他。”

  韩嘉彦摇头道:

  “他会说吗?尤其是对着我,他能说出来吗?

  “我有时真的不能理解他对我的态度,为何会是这般模样。他利用我,又保护我;讨厌我,又似是对我抱有愧疚;他总是想要试图控制我,又总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似是不愿把我得罪得太狠。

  “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终究还是知情人,他与我娘亲之间存在我所不知道的一段隐秘往事,所以我娘亲的死,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别想了,六娘。”赵樱泓压低声音,在她耳畔喃喃劝道,“乖,我们回去罢,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去查查朱九与钱大石。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查清楚,胡乱推测的事,咱们不要做。”

  “好。”韩嘉彦很是听话地应了一声,赵樱泓揉了揉她的面颊。关心则乱,浮云子与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已经乱了她的心,眼下但凡事关杨璇,她都很难保持一个冷静客观的态度了。

  幸亏还有赵樱泓陪着她,帮她稳定心神。

  ……

  翌日,二人寻得浮云子与龚守学,关门密谈。她们将昨夜从周四叔那里得知的情况说明了,浮云子捻须问道:

  “你怎么会突然就想到鸢娘是杨大娘子的替身?这里面的推测过程我不是很明白。”

  韩嘉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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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从我长兄在这件事中一系列的表现,可以推知他本来就打算在相州这里做一个局。陈安民,以及他带来的那条细犬,还有被赋予某种使命的鸢娘,鸢娘带出来的画,显然都是他的安排。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鸢娘半夜带出来的东西里面,那幅画才是重点。她与那幅画共同组成了诱饵。为何长兄会在相州这里设置这样一个诱饵?我只能想到我的娘亲,因为她的事从头至尾,都与画作分不开。那会不会鸢娘带出来的也是一幅布防图?

  “亦或至少,我长兄想要让人以为那是一幅值得夺取的布防图。

  “鸢娘与我娘亲的外貌,我也与周四叔仔细确认了,确实十分相似。应当是我长兄发现了鸢娘这个人与我娘亲的相似之处,才会构思出这样一个计划。我娘亲究竟知晓不知晓,无法得知。

  “只不过事态超出了他的控制和预期,导致他措手不及,差点遭到反噬。故而他只能竭尽所能将自己摘出去,他让陈安民顶在前面,判死那三个劫匪,将这起劫杀案伪装成一起民间寻常案件。

  “但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被蔡确盯上了,胡乱到处攀咬,最后不得不让先帝出来收拾残局,才得以狼狈脱身。

  “先帝……”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望了一眼韩嘉彦身旁的赵樱泓。赵樱泓此时的神色凝结,沉思不语。

  韩嘉彦点头:“是的,我不得不将先帝考虑进来。若先帝并不知情,他似乎并无必要在蔡确攀咬的过程中,如此费心地抹去了我长兄的存在。我长兄在此事之中完全隐身了,被擦除得如此干净,能做到此事的只有先帝。”

  浮云子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对啊,你还记得李玄携带《韩熙载夜宴图》妄图逃往西夏,被师尊和茶帮老帮主阻止之事吗?那幅布防图分明被拿回来了,藏在了茶帮那里。这件事是元丰三年秋的事,怎么到了元丰四年又冒出来一幅布防图,还被韩忠彦拿来当了诱饵?”

  “这不重要,那幅图就是一个诱饵,恐怕压根就是假的。我不觉得我长兄敢拿真正的布防情报图去做诱饵。”韩嘉彦道。

  “我不同意,你要知道你长兄到底在引诱的是谁。很有可能就是元丰三年秋逃遁而不知所踪的李玄,若是假情报,李玄是不可能上当的。”浮云子道,“韩忠彦势必向外界传递了某种十分可靠的消息,才能诱使李玄出现,夺取布防图。”

  韩嘉彦思索着道:“也许确实存在第二幅布防图,李玄元丰三年失败了,可能并未急着逃往西夏,而是蛰伏了起来。随后,我娘亲和师尊,可能又想办法要诱使她出现,抓住她以绝后患,故而联合韩忠彦设局。”

  她随即叹息道:“不论如何,我本以为我娘亲的事和长兄之间没甚么关系,他甚么也不知。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娘亲和他之间,至少是某种合作关系,他对我娘亲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是知情并且参与了的。相州布下的这个局,娘亲到底参与了多少?我不敢想……”

  浮云子道:“你也莫胡思乱想,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与长公主不方便查那三个被处死的劫匪的身份,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与况知兄弟罢,我们去与当年的刽子手、牢头接触接触去。”

  说着他与龚守学起身,二人向赵樱泓行了一礼,便往外行去。

  “师兄!”韩嘉彦在后面喊住他们,“务必低调行事,莫打草惊蛇。北辰道人恐还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懂。对了,况知兄弟,昨日你我在乡间闲逛时遇见的那件事,就交给师茂她们去办罢。”他看向龚守学。

  “甚么事?”韩嘉彦问道。

  龚守学道:“就在韩宅北侧,安丰村的西北处,有一户人家。家中是寡妇与她刚及冠的儿子。本来说好,给王氏姊妹的那菜园子,是要让那户人家的儿子包下来的。结果王氏姊妹一来,答应给他家的菜园子便没有了。昨天我们在村里闲逛时,听村民说闲话提到了此事,于是便去她家中瞧了瞧。

  “她们家……确实困难,母子俩也都是老实人,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学做活,但要出徒自己接活,还有一段时日。当娘的还生了重病,全指望那菜园子的收成过活。

  “这菜园子本来的佃户从军去了,空了出来,韩府本打算自己收回来打理,还是儿子的木匠师傅几番打点疏通,才说服韩府的管事将菜园子佃给他们。

  “也不知韩府此后可有甚么补偿,长公主、师茂兄,我与浮云子道长不好插手韩家的安排,只好拜托你们,帮一帮他们罢。”

  “这户人家叫甚么名字,你们可打听到了?”赵樱泓问道。

  龚守学道:“为娘的姓吴,村里都叫她吴寡妇。她年轻的时候也是韩府里的奴婢,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农户。那农户姓郑,是个周正人物,从过军、会枪棒,一把子好气力。他彼时还是村里的保正,率领这村里的壮丁,每天巡夜打更,维护治安,勤勤恳恳,颇受爱戴。二人很恩爱,不过吴氏身子不好,他们只有一个儿子。

  “可叹,这郑保正命短,十一年前的夏天,下暴雨,洹河涨水冲走了一个小孩,他下河救人,跟着一起没了,丢下妻子和只有九岁的儿子。”

  “唉……”赵樱泓叹息,随即点头应允道,“好,我知晓了,这件事交给我和嘉郎来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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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却像是想到了甚么,忽而问道:

  “这郑保正是甚么时候去世的?”

  “元丰四年的夏季,六月的事情。”浮云子道。

  “元丰四年……他去世前还是村里的保正,对吗?”韩嘉彦道。

  “是,就是因为这个死亡时间太蹊跷,我们才会上了心。”浮云子道。

  “确实,时间太巧了,也许这郑家人知道些什么……”韩嘉彦呢喃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菜园子的事,韩嘉彦亲自去寻了韩府管事过问。得到的答案是韩府打算赔给郑家一个仓吏名额,让郑家的儿子去看管村里的粮仓,能多拿一份钱粮。

  这个赔偿,不能说不好,但对于郑家儿子来说,显然没有佃下菜园子更方便。因为这郑家儿子是学木匠活计的,菜园子距离他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他佃下菜园子,可以一边种菜,一边做木匠活,同时照看他重病的母亲,三不误。

  但要去看管粮仓,吃住都在仓旁的茅屋中,条件很差,粮仓又在村子最东南处,距离他家也远,他没办法兼顾他重病的老母亲。

  “真的没有其他的地皮可以划给他家了?”韩嘉彦问。

  “他家里本来是有地的,但郑保正死后,儿子还小,没人种地,只好让了出来。眼下郑家儿子长大了,但毕竟只是一个人,学了木匠活,能种的地就有限,一个菜园子就够他忙活了,种庄稼恐怕是没那个精力。”韩府管事为难道,“况且,这附近的佃户一直都挺稳定的,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有人规整,他家因为情况特殊,才会这般。眼下也不好叫其他佃户为了他腾出地皮来。”

  这相州洹河北岸的上千亩土地,几乎都是韩氏的,这附近的农户也都几乎是韩氏的佃农。韩氏对这里采取的治理,是典型的儒家教化,顺天理、讲人情,叫人心服口服。故而才能在这里博得如此高的声望。

  若做出欺负人的不公平事来,显然违背了韩氏治理乡间的宗旨。

  “六郎啊,郑家的事,是乡老会早就和全村商量好的事,我们也同意了的。您和长公主的吩咐,我们也不敢不执行。您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理才好?”韩府管事小心问道。

  他对这位六郎并不熟悉,他虽听命于大郎和五郎,但六郎也是主子,而且还是驸马,实在是不敢得罪。

  “我与五兄商议过了,让郑家儿子看仓的事暂缓,我今天与长公主会去他家里拜访,问问情况,之后再做决定。”韩嘉彦沉稳道。

  于是这一日午后,王隋亲自驾着马车,引赵樱泓与韩嘉彦往村西北行去。同行的还有媛兮。

  韩府几乎是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出了韩府北门,上了村道,行了约莫十里地,便瞧见了一处宅院,宅院的东北用篱笆圈出来一大块地,内里种满了各式蔬菜。这里便是打算给王氏姊妹的菜园子。

  韩嘉彦让王隋先停车,二人下了车,先往菜园子里去,打算见一见有两日未见的王氏姊妹。她们刚刚住进这里,不知是否住得惯。

  姊妹俩见韩嘉彦和赵樱泓来了,慌忙出来相迎,这刚住进来,屋子还在收拾。姐姐慈渡有孕在身,而且已然有些显怀了,做起事来不方便。全靠妹妹慈舟做事,收拾了两日,也就将一间堂屋与一间寝室收拾出来,旁的厨房、仓房都还没动手,就别说这满园子的菜了。

  “哎呀,长公主、六郎君,屋里实在太简陋了,您二位身份尊贵,我们实在是惶恐……”慈渡感到手足无措。

  “没事,咱们没那么矫情。”赵樱泓笑道,在见识过嵩山卢崖瀑布旁那间茅屋之后,她觉得这里其实还不错,至少看上去挺结实。

  王氏姊妹见赵樱泓一身十分平易近人的素雅襦裙,薄施粉黛,发髻之上也并无太多金贵的首饰,只簪了一支银打梅花簪,尽管一身的天家气度并不能遮掩,也确然已有几分融入民间的状态了。

  且总觉得两日未见,长公主好像愈发成熟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而六郎……似是好像比前两日看起来更疏朗俊逸了,眉目愈发温柔,说话和颜悦色,比从前还要和气。

  她们不禁感叹,能遇见这两个神仙人物,是她们前生好几世修来的福分。

  韩嘉彦与赵樱泓来此,显然并不只是来看望姊妹俩当下的状况,她们也将郑家母子俩人的情况告诉了王氏姊妹知晓。

  她二人一听,顿时过意不去了。

  韩嘉彦却安抚道:

  “此事你们知道就行,你们到底是外来人,就莫要出面了。还是我与长公主来协调,再不济,我们俩给他们做补偿。我们一会儿去郑家瞧瞧,问一问他们最需要甚么。”

  “这怎么能行……长公主、六郎待我们已然太好,我们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此事,我们合该出面赔偿才是。”慈渡道。

  慈舟也道:“姐姐说得是,六郎、长公主,就带我们一起去郑家看看罢,我们突然到来,占了人家的田宅,不能连一句道歉也无。”

  韩嘉彦和赵樱泓相视一眼,出于保护姊妹俩的想法,赵樱泓微微摇了摇头。但瞧韩嘉彦眼神,赵樱泓最后还是答应了。

  “你二人随我们来罢,一会儿到了郑家,不要往前冲,跟在我身后。”韩嘉彦吩咐道。

  姊妹俩立刻答应下来。

  郑家距离菜园子非常近,马车往前跑了一小段路,就见田埂旁,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农家木屋。

  一行人下了车,韩嘉彦率先去敲柴门:

  “敢问,郑大郎可在家?”

  “来了,谁啊?”不多时,从院子后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打开了柴门,看着门外一大群人,他愣在当场。

  他个头颇高,一身黝黑的皮肤,头上扎着一圈彩绳抹额,身上的竖褐布衫沾了不少木屑,因着天热,他又一直在外做活,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松敞的领口里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加上他五官长得颇为周正,倒是个看着很顺眼的年轻人。

  韩嘉彦揖手笑道:“可是郑大郎?”

  “我……我是。”他有些结舌道,眼前这个人的气质相貌,实是他见所未见,让他恍惚间以为谪仙人下凡了。

  “在下韩嘉彦,字师茂。这位是在下的娘子,曹国长公主。”

  “六郎君、长……长公主……”郑大郎感到了一阵眩晕,连忙收回了看向赵樱泓的目光,浑身颤抖起来,慌里慌张就要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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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免礼,我们在民间私访,不必跪拜。”韩嘉彦扶住他。

  “怎…怎…怎…怎么会……”他已然说不出话来,甚至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我们可以进屋谈谈吗?”韩嘉彦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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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可以,当然可以。”他稍稍镇定心神,将一众人迎入屋中。

  当他瞧见随在韩嘉彦、赵樱泓身后的王氏姊妹时,他一时神思震动,眼神凝滞在了妹妹慈舟的面庞上。慈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些许赧然与歉意。

  “娘亲眼下卧病在床,不大方便出来见人,诸位先在堂上就坐。”他将众人引入堂屋,这堂屋里实则就两把椅子,一个方凳。韩嘉彦与赵樱泓被请到了上首两把椅子上落座,有身孕的慈渡坐了下首方凳,其余人等皆立着,侍候在旁。

  “茶……茶盏,我得洗洗,家里没茶了,还有吃的……”郑大郎急得满头大汗,他家里几乎不会来两人以上的客人,更是穷得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这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只有些小巧精致的木头玩意儿,估计都是这位木匠学徒的作品。但这些小作品,恐怕也得拿出去换钱,来供给郑母治病的汤药。

  “郑大郎,莫要忙了,你过来,我们有些事与你谈。”韩嘉彦温和道。

  郑大郎手足无措的立在韩嘉彦和赵樱泓身前,窘迫至极。

  “你名唤修文,是吗?”韩嘉彦问。

  “是……是的。”

  “这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得?”

  “是,父亲想让我读书,考功名。”

  “读过书吗?”

  “读了五年私塾,实在不是那块儿料。”他挠头。

  “你习过武?”韩嘉彦瞧着他的体格,问。

  郑修文有些惊讶于韩嘉彦的眼光,点头道:“是,自六岁起至今,习武不辍。”

  “你爹教你的功夫?”

  “爹爹会的就是些军中的枪棒功夫,比较粗浅,但也能强身健体。”

  韩嘉彦起身走到堂屋不远处的餐桌旁,看着桌子摆着的那些精美的小木构件,其中有某种木制机关,似是水车上用的。也有木玩具……

  “手艺很好啊,学了几年木匠了?”

  “也有三年了……做得不好,实在教您见笑了。”郑修文愈发窘迫,且一头雾水,不知这群贵人来他家中是为了什么。

  韩嘉彦走回他身前,抬起手向他介绍道:“这两位是王氏姊妹,姐姐慈渡,妹妹慈舟。她们俩的情况,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是我们带她们来的,也是我们将她们安置在了那菜园子里。”

  郑修文闻言,顿时面色一白。他忙跪下,道:

  “六郎君,长公主,小人绝不敢与您二位争地……”

  “唉,都说了莫要跪拜,起来说话。”

  韩嘉彦要扶他起来,这憨直家伙却不肯。韩嘉彦心道好小子,够沉的,于是提了把劲儿,将他一拽而起。郑修文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温和的儒生模样的驸马郎,竟然有此等气力。

  韩嘉彦道:“我们就是来解决你的问题来的。那块菜地,还是要让给你种,佃租我们来付,你尽管在那儿种菜,收成你与王氏姊妹对半分。就是菜园子的屋舍,还是让出一间来,给姊妹俩住下。王家姊妹毕竟是女子,姐姐又有孕在身,不比你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能做活。那园子里的菜你打理着,也请你帮衬帮衬这姊妹俩,如何?”

  这个想法是来的半途中,姐姐慈渡提出来的。她知道自己和妹妹这么些年也没下过地,几乎不做农活,这一下子要管住一整个菜园,没有人帮忙是决计不行的。且她们两个外地人,刚到本地来,也不能与本地人闹出矛盾,搞坏关系,所以必须要让步。

  至于开办坤育院的事,还可再徐徐图之。

  本还愁苦到毫无出路的郑修文此时仿佛被天降的馅饼砸中了。他不仅重新拿到了菜园,而且还免了佃租。他甚至可以带着病重的母亲搬去菜园那里,那里的屋舍更结实,更宽敞,比他们眼下所住的这处破败木屋好多了。

  此前他还忧心村里将他打发到村边去看管粮仓,娘亲无人看护呢。

  “小人,小人……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他激动不已,再次跪拜叩首,“感谢长公主、六郎君大恩大德!”

  这回韩嘉彦也没再扶他,他忙又道:“我去,我去告与娘亲知晓。”

  “我都听到了。”堂屋旁的寝室门打开了,一身破旧、打满补丁衣裙的女子颤巍巍地扶着墙走了出来。她实际尚不到四十岁,但已然是鬓发花白、面庞皱纹丛生。

  韩嘉彦瞧她面色,又见她躬身弯腰,腹部缠着一圈保暖用的缠带,一时蹙起眉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郑修文连忙去扶她。

  郑母双膝一软,就要向韩嘉彦和赵樱泓跪下,赵樱泓和韩嘉彦已然无奈了,只得又去扶。她泪眼婆娑,絮絮叨叨着千恩万谢的话,让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心酸。本该是他们的东西,不过是失而复得,怎会好似得了甚么天大的恩情似的。

  韩嘉彦将自己椅子让给了吴氏坐,吴氏望着王氏姊妹,腼腆地打招呼。

  慈渡歉疚不已,对吴氏道歉。吴氏却道:“你们姊妹无依无靠的,遇着长公主与六郎君这样的贵人,实在是天大的福分。长公主、六郎君这是在行善事,我们也得跟着沾沾福气不是。我这傻小子没甚么本事,但做事情勤快,有甚么事你们尽管跟他说。”@无限好文,尽在

  到底曾经是韩府服侍过的奴婢,吴氏还是很会说话的。

  她抬头看向自家儿子,却见这傻小子一直盯着妹妹慈舟瞧,目不转睛的。吴氏心头一喜,暗道这可真是云开月明,还以为是一场祸事,如今却变成了大喜事了。

  “郑夫人,恕我直言,您是否是得了胆石?”韩嘉彦询问道。

  吴氏讶然,道:“确然是胆石……疼了三年了。”

  “六郎君,您…您会医术?”郑修文连忙求道,“求您救救娘亲!”

  “冒犯了。”韩嘉彦给吴氏切脉,沉吟了片刻,问,“眼下你们在服甚么汤药?”

  “我……我去拿方子给您看。”郑修文立刻冲进寝室,不多时小心捧着一张药方出来,呈给韩嘉彦。他虽识字,但实在不懂药方,因而也复述不出来这些药材的名字。他只是按照村里郎中开的药方,按时按点的抓药,煎药,给娘亲服下。

  只可惜,吴氏病了有三年多了,还是不见好转,反倒愈发病重了。

  韩嘉彦看了看这个方子,蹙眉道:“这方子有问题,郑夫人这分明是热结血瘀,表现为胁痛如刺,持续不解、入夜尤甚、疼痛部位有积块。这方子却是治肝郁气滞的方子,根本不治本。”

  “六郎君,您……您有甚么办法吗?”郑修文瞪大了眼睛。

  “有,针灸排石,配合药剂,可以做到七日内见效。”韩嘉彦道。

  郑修文大喜过望,韩嘉彦想了想,笑道:“这样,宜早不宜迟,我今日来本就打算给郑夫人瞧瞧病,针灸包也带来了。王隋,你去车上取一下。来,郑夫人,我带您上榻针灸去。我再开个方子,郑大郎你这就去抓药去,回来煎服。”

  “好,好,多谢六郎君,多谢六郎君!”

  第一百二十三章

  龚守学与浮云子在相州城里打听了两天,终于找到了牢头钱大石。

  此人就住在相州城里,是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因着好酒好赌,时常出没赌坊酒肆,很多人认识他,比较好打听。

  今天比较幸运,刚到钱大石家门口,就撞见此人打算出门。浮云子二话不说就将这人摁回了家中,并让龚守学锁上了门。

  “你们干什么的?!”钱大石已六十余岁,年老体衰,气力根本比不上浮云子。被浮云子拿住,动弹不得,心中大惊。

  “我们俩是京中大理寺的,前来相州暗访。”浮云子开门见山亮明身份。他身后的龚守学亮出了手中的大理寺令和派遣文书,这实际上都是伪造的。

  龚守学和韩嘉彦都见过大理寺令和文书的模样,浮云子按照他们画出的样板,巧手造出。大理寺令牌本是铜铸的,浮云子使用烧陶的泥仿制,烧硬了后,在其上喷了些铜粉,打造出金属的质感来。

  钱大石闻言皮肉一紧,陪笑道:“原来是京中的上官,小人……小人早就不在相州府任职了,您有何公干,要来找小人?”

  “我且问你,你可识得朱九,此人曾是你们相州府的刽子手。”浮云子道。

  钱大石歪着嘴,眉头拧在一起,一脸痛苦地道:“朱九……小人确实识得,但他早就死了。”

  “死了?甚么时候的事?”浮云子问。

  “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猝然病死的,好像是犯了心绞病。小人还去他家吃了丧酒。”

  “具体点,甚么时候死的?”

  “这……元丰四年六月时死的。”

  这个时间点让浮云子、龚守学眉头蹙起,心道怎么这么巧,相州劫盗杀人案是五月份的事,六月,处死三个劫匪的刽子手就猝死了,要说这里面没有问题,他们可半点不信。

  “那就只剩下你了,嘿。”浮云子扯着嘴角诡异一笑,钱大石闻言,心底一沉,他显然已意识到了浮云子二人是来调查甚么事的。

  “上官,您饶了小人罢,小人都这把年纪,没几年好活了……”他哭丧起来。

  “你哭甚么?我啥都没问呢?还是说,你有什么说出来会危及身家性命的事?”浮云子冷笑道。

  “小人哪敢有此等隐秘,上头打个喷嚏,我们这些小人物都会被喷出老远,小人好歹在相州府干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你搞清楚,你现在不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当下就有性命之危。”浮云子道。

  钱大石颤抖道:“上官要问甚么,小人答就是了……”

  “你可还记得元丰四年,相州府发生的那起劫道杀人案?”

  “小人好像……唉,记得,记得记得……”钱大石还想耍滑头,但被浮云子掐住酸穴,稍一使劲儿,便痛不欲生,只得立刻改口。

  “记得就好,现在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那三个劫匪是何人,你一一说来。”

  “小人……”他挣扎着,实在难以开口。

  浮云子见状,加把火道:“不敢说?没关系,我们早就查出眉目来了,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查,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我说,我说……唉……”钱大石一脸痛苦,“那三个劫匪,是三兄弟,姓唐。”

  “没了?”浮云子挑眉,随即喝道,“继续说!”@无限好文,尽在

  钱大石吓得一抖,只得道:“多的小人真的不知了,小人只是偶然间听闻这三兄弟在牢里窃窃私语,说到甚么‘大姐’,甚么‘颠覆宋室’,甚么‘死而无憾’之类的话,小人真的要吓死了,根本不敢细听。”

  “是谁下令处死他们的?是否是当时的知州韩忠彦?”

  钱大石摇着头,死活不肯说,只道:“你们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一了百了算了。”

  “不敢说?你和朱九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何能安然在相州城里待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封口费拿了多少?”

  钱大石嚎啕大哭,整个人从浮云子手中滑到了地上,瘫软下来。

  “说!说了就解脱了。”

  这一番威逼恫吓,真是让一旁的龚守学大开眼界。浮云子似乎一早就看透了钱大石的性格,根本不与他绕圈子,单刀直入,见血封喉,几个来回间就迅速打破了钱大石的防线。

  钱大石嚎了半晌,终究是累了,颓丧地哑着嗓子说出了当年事:

  “我俩是拿了钱,陈安民直接找到了我们,要我们尽快处理掉那三个劫匪,下手的是朱九,我只负责开牢门把人带出去。他绞死了那三个人,不是我下手的。陈安民本身就听命于韩相公行事,这一整个相州府,有谁不知道相州韩氏的威名的。但那三个劫匪也确实干了杀人的勾当,也确实该死啊。”

  “朱九死了,你怎么会安然无恙?你就不觉得自身处境危险?”

  钱大石叠声道:“谁说不是啊!小人就是因为跑了,才能保住这条命。我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无比英明。我吃完朱九的丧酒,就连夜逃去了外地。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女儿早嫁了人,也没甚么牵挂。我在外躲了三年,后来觉得风声过去了,才回来。”

  龚守学接过话头,转而问道:

  “被劫杀的死者是否名叫程鸢?”

  “是叫程鸢,曾是相州韩氏的女婢,丈夫名叫周书诚。”

  “程鸢当时不过二十岁,怎么会后来讹传成了老妇人?”

  “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韩相公放出来迷惑人的消息。”钱大石猜测道。

  “关于劫匪,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你绝不仅仅只知道他们姓唐。”

  钱大石乞求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部消息,还望二位上官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你说,我们自会视情况决定。”

  钱大石无奈,只得道:“劫匪是亲兄弟三人。杀人者是这三兄弟的老大,叫唐毅。老二叫唐肃,老三叫唐复。他们操着汴京口音,是白矾楼的乐工。”

  浮云子与龚守学震惊,浮云子确认道:“你说甚么?白矾楼的乐工?!”

  “这唐家三兄弟是教坊司乐籍,是白矾楼的乐工,这是刑部查出来的结果。我也是无意间看到陈安民公房之内还没烧尽的信件里提到了这些,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钱大石抱着脑袋,颓丧道。

  龚守学眸光闪烁,浮云子则追问道:“唐毅为何会杀死程鸢?怎么杀死的?这三兄弟又是怎么落网的,你细细道来。”

  “为何会杀死……这小人真的不知啊,那三兄弟,守口如瓶,任如何严刑逼供,也不说一个字。若不是小人瞧见了陈安民未烧完的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是谁。小人只知道,那唐毅是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程鸢一刀,那一刀砍在脖子上,当时就断了气。这若不是天大的愁怨,压根就不会……”

  “你不是说这三人守口如瓶的吗?你怎么会知道他行凶时的情况?”龚守学发现他话中的漏洞,厉声逼问道。

  “因为当时……安丰村的保正带着巡夜的乡勇就在附近,目击到了全过程。这三兄弟行凶后,当即就被保正带队阻截,之后便落网了。据保正说,还逃了一个人,没抓住。”钱大石解释道。

  果然,钱大石的证词与周书诚所说的“大鱼跑了,只落下三块鳞片”完全吻合。

  “那保正可是姓郑?”浮云子确认道。

  “对对对,姓郑。”

  浮云子与龚守学相视一眼,知道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

  正当浮云子与龚守学从钱大石口中问出关键信息之时,安丰村内,为卢氏进行第二日针灸的韩嘉彦,也套出了关键情报。

  趴在床上接受韩嘉彦针灸的吴氏回忆道:

  “哟,您提起此事,我倒确实曾听我家相公提过。那夜他带着人巡逻到道口,就碰巧撞见了歹人行凶。那歹人可狠毒,上去一刀就杀了那个女子,抢东西的过程中,耽误了点时间,相公便带人追了上去,将他们当场拿下。因为这事儿,相公还得了韩府的奖赏,拿回来好些银钱、布匹,还有三对鸡鸭,一头猪。”

  “一刀就杀了?甚么话都没说?”韩嘉彦蹙眉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吴氏非常确定地道:“没有,相公当时特意跟我说了这个细节,他也感到很惊讶。说他分明看见有四道人影从田里猛地窜上了道路,为首一人手起一刀就劈了过去,半句废话都没有。后面一个人直接就去夺包袱,翻里面的东西,最后留两个人在路两头望风。

  “后来相公带人追了上去,那个翻包袱的黑影率先跑了,身形就像是那黄鼠狼似的,快得看不清,根本追不上。其余三人反应不及,在逃跑的过程之中,被乡勇追上,拿下了。”

  “那被杀的女子,你知道是谁吗?”@无限好文,尽在

  “知道,是村东槐树旁周四家的媳妇,程鸢程娘子。唉……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

  “郑保正可曾与你提过那包袱里的画,到底画了甚么?”

  “还真提过,那画被那翻包袱的歹徒一把丢到了旁边的沟渠里去了,相公后来去捞上来看,那画上甚么都没画,就是一张白纸。相公说他最纳闷的就是这件事,程娘子偷盗已然是非常不可思议了,偏生的还偷出一幅白画来,怕不是拿错了。”

  果不其然,韩嘉彦心中沉吟。

  “那为何后来传着传着,大家就又都不知道是程娘子被杀了,反倒传成了老妇人被害?”一旁的赵樱泓询问道。

  吴氏连忙解释道:“是乡老会召集了当时一干知情人秘密碰头,当时还有韩府的人在场,大家商议着要保护程娘子的丈夫周四还有他们年幼的儿子,还是不要让人知晓程娘子半夜盗窃之事,故而能瞒着的都瞒下来了。相公因着与此事脱不开干系,知道内情,也就说与我知晓了。但我们夫妻俩只是私下里交谈,从未对外人提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六郎君和长公主问起,我也是不会对谁说的。”

  “你儿子知道吗?”韩嘉彦问。

  “他不清楚,村里的小辈几乎都不清楚。”吴氏道。

  “你相公有提过那三个被抓的劫匪,长什么样吗?或者身上有甚么特征?”

  “长什么样?这……他倒是没提过。但相公与我说,那三个劫匪,看着长得挺像,应该是三个亲兄弟。他们被抓之后,砍人的凶器,相公看了一眼,那是一口宝刀,刀镡上还刻着刀匠的名号,叫甚么……诶呦,我还真不记得了,就记得相公是识得的,他说是汴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铁匠铺子造的。”

  “可是丰城雷氏?”韩嘉彦问。

  “是,是这个名字来着。”吴氏经她这么一提醒,顿时想起来了。

  全汴京城最出名的刀剑铺子,就属他家了。传说晋永平年间,丰城县治曾有“紫气冲斗牛星”,县令雷焕挖狱基得春秋干将、莫邪雌雄宝剑。雷氏便自称是这位雷县令的后人,是传承好几百年的工匠世家。

  韩嘉彦与丰城县不可谓没有缘分,因为她的龙尧剑,就是师尊平渊道人下龙虎山,亲自往丰城,托最好的刀剑匠人打造出来的绝世神兵。

  这兜兜转转的,又转回了汴京城,恐怕韩忠彦也知道了这条线索,此后往丰城雷氏刀剑铺查访,不难查出买刀人是谁。

  果不其然,当她与赵樱泓返回韩府,与浮云子、龚守学那一侧所获知的消息一比对,顿时所有线索严丝合缝地扣上了。当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的始末,也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州韩式祖宅,客院茶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与龚守学四人私下密谈。

  韩嘉彦将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信息按照时间顺序、逻辑关联串在了一起,做了梳理:

  元丰四年初,韩忠彦接到了相州知州的任命,赴任。随后没多久,他的副手陈安民也从汴京到任,并带来了一只疑似从宫中而来的细犬,送给了韩忠彦。

  韩忠彦随后将这只细犬交给了周书诚、程鸢夫妻来养,并用这条细犬来护卫丛书堂。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五月,细犬开始连续数夜狂吠不止,韩府查遍了里里外外,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人物潜入的痕迹。因实在忍受不住这细犬的吵闹,故而韩忠彦让周书诚将这条细犬带去了周家田宅去。

  紧接着五月十七日,程鸢表现异常,她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处理完了家中所有的事,随后向周书诚告别,并告知他要去府内连夜赶工,夜里便不回了。

  当夜,程鸢携带一幅白纸画、一些金银珠宝连夜出了韩府,上了官道,疑似往自家方向行去。随后遭遇劫杀,抢劫者为唐家三兄弟,大哥唐毅似是带着极大的仇恨,上来就砍死了程鸢。另一名身份不明的同伙(疑似李玄)翻看了那卷画,得知上当后,迅速逃离。

  这一过程被巡夜的郑保正目睹,唐家三兄弟被郑保正带人抓捕。郑保正发现画卷是白纸,杀人凶器乃是汴京城丰城雷氏所造之刀。

  命案发生第二日,韩忠彦将周书诚和他尚且年幼的儿子接入韩府,控制起来。

  之后韩忠彦、陈安民对这三兄弟严刑逼供,约莫三日后,连夜将这三兄弟一并绞死。处死三兄弟的为相州府衙刽子手朱九,而从牢里将三兄弟带出来的人,是牢头钱大石。

  三兄弟死后不过一个月,刽子手朱九猝然发心病而亡,随后郑保正溺亡,钱大石觉得自身岌岌可危,连夜逃往外地避难。

  之后七月,西夏前线生变,韩忠彦被调任,出使辽国。相州劫道杀人案被蔡确利用攻击旧党,陈安民卷入党争漩涡,被去职调回汴京城。韩忠彦担任相州知州的履历被抹除。

  七月廿六,陈安民被毒杀,死因被掩盖为突发心绞病而亡,掩盖死因的乃是开封府仵作,他收授文彦博家中管事的贿赂,对验尸结果做了篡改。而龚守学的老父亲对此知情,并给老仵作提了病退避难的意见。

  七月廿九,杨璇不明原因溺亡。

  十年后,元祐六年春,两个西夏间谍伪装成辽国客商入汴京,其中一人溺亡于汴河之中,从其手中握着的纸张残角可判断,某张盖有杨璇签章的文书或画卷失踪,疑似被其同伙取走。

  元祐七年二月,时隔十一年,龚家老父被害。

  听完韩嘉彦的一系列叙述,浮云子想了想道:

  “就这一系列的事实,我们可以推测出几个比较确定的推论:

  “一、元丰四年相州之局,是一个利用假画对某个人物所设下的诱捕陷阱。基本可以推测,他们要诱捕的正是元丰三年逃遁的李玄。当时李玄未曾将布防图带去西夏,势必不肯罢休。

  “二、先帝对此事知情,并且可能本就主导了这个局。宫中细犬、抹除韩忠彦履历这两件事是最有力的佐证。

  “三、此事隐秘,先帝不允许其他的朝臣知晓,故而限制在了极小范围内,避开了汴京城,让韩忠彦在相州制造了一个诱捕陷阱。

  “四、这诱捕陷阱的关键在于程鸢与杨大娘子的相似性,但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杨大娘子的参与,不好说。我倾向于杨大娘子没有参与,否则就不会存在替身这一说。不过,此事发生之后,杨大娘子应还是知情了。

  “五、诱捕失败,让李玄跑了。为了善后,此事处理得太急太草率,反而未曾掩盖妥当,被蔡确注意到,当成了党争的利器,才使得事情闹到了台面之上。此后文彦博也被牵扯进来,不得不跟着一起掩盖此事。但文彦博很可能一开始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他的小舅子陈安民被选为此事的参与者,就是一个佐证。

  “也因着唐家三兄弟被杀,逃脱的李玄事后对所有人都进行报复,刽子手朱九率先被杀、其次是郑保正、接着是陈安民、然后是你娘亲杨大娘子、最后是龚家老父。钱大石因为躲去了外地,逃过一劫。”

  赵樱泓叹息:“如此看来,先帝果然对这一切都知情,都是他安排的。”

  如若不是因为设了这个局,也不会制造出这么多的悲剧,也许韩嘉彦的娘亲也不会死,赵樱泓感到无比的痛心。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来,但韩嘉彦都懂,她紧紧握住了赵樱泓的手,让她莫要多想。

  “时隔十一年还会被害,她为何还会回来杀了我爹……”痛心的不止是赵樱泓,龚守学至今也还无法接受父亲被害这件事。

  浮云子道:“因为你父亲本身与此事的关联度不强,很可能李玄十一年前尚未注意到你父亲的存在。直到去年她以北辰道人的身份重现汴京城,通过西榆林巷小院的产权变动,发现了你父亲与当年事情的关联性,你父亲才会被杀害。”

  “所以……李玄是一开始就知晓六郎就是杨大娘子的孩子吗?”赵樱泓问出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如果李玄害死了杨大娘子,她就不会不知道六郎是她的孩子。只是她可能从未接触过六郎,对六郎的样貌特征比较陌生。”说这话时,浮云子望了一眼韩嘉彦,韩嘉彦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关于平渊道人刘兴武可能是韩嘉彦亲生父亲的猜测,当着龚守学的面,她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至于李玄究竟知不知道这一点,不论是浮云子还是韩嘉彦,都倾向于不知道。因为除非杨璇或平渊道人亲口告知,李玄是无从得知这件事的。

  哪怕是对平渊道人和杨璇如此熟悉的韩嘉彦,这么多年都始终未曾察觉这件事,何况是李玄呢?杨璇当初一定要将韩嘉彦与韩氏绑定在一起,就是为了让韩嘉彦受到韩氏庇护,断绝她父系血缘带来的危险因素。

  赵樱泓再问:“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嘉郎前年刚返回汴京时,就已然被李玄盯上了呢?”

  韩嘉彦、浮云子沉吟了片刻,韩嘉彦思索了片刻,神色铁青道:“确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元祐六年春末至七年二月,李玄应在嵩山之中。我返回汴京城是元佑五年的十一月,这个时间点,李玄在何处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已然在汴京城内。这与西夏间谍入京的时间相差不多,也是吻合的。

  “我在过城门时,偶遇同年谢盛发病,当场给他医治,又结识了秦观,当时在城门口就曾表露过身份。后与谢盛一起去礼部报道,也曾唱名。我还带谢盛主仆去了西榆林巷的小院,将小院借给他们住了一段时日。也许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已然暴露了我的身份,被盯上了。”

  浮云子补充道:“不仅是你暴露了,而且西榆林巷的小院也暴露了,后来李玄才会顺藤摸瓜,查到了安排这院子给杨大娘子居住的龚守学的老父。

  “我现在甚至怀疑,李玄向长公主车驾打出去的那飞针,本身不是冲着长公主去的,而是冲着你去的。她知道你在茶肆楼上,她想看你在这等危机之中,会作何反应。这个家伙,她一直在盯着你。”

  赵樱泓神色中透出惊惧,她望向韩嘉彦,见韩嘉彦的面色发白。她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韩嘉彦真是脊背发凉,如此看来,进汴京城后她的所有行动,包括以侠女燕六娘的身份行事,都在李玄的注视之下。也难怪她会与孙绍东和蔡香亭勾结,这两人与燕六娘产生冲突,也都是李玄亲眼所见。

  念及此,她忽而起身,感到不妙:

  “师兄,你们问完话后,是如何安排钱大石的?”

  浮云子道:“你放心,我们考虑到了他的安全问题,我们看着他收拾东西,送他到女儿女婿那里去了。并且叮嘱他这些天都不要出门,避一避风头。不过……这钱大石与女儿女婿的关系不好,尤其是和女婿关系水火不容的,也不知他能在那里待多久。”

  韩嘉彦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思虑再三,道:@无限好文,尽在

  “明日还是得去见一面钱大石,让他再去外地避避风头才是。这钱大石的女儿女婿一家在哪里?”

  “说来也巧,就在安丰村。郑修文的木匠师傅——刘采,就是钱大石的女婿。刘采和妻子钱氏住得距离周书诚家不远。在周家北面,隔着田地。”

  这可真是巧了,也省却了到处跑的麻烦。

  ……

  这一日是五月廿日。当日深夜,戌末亥初,安丰村内静悄悄的,村民们大多都已入眠。周书诚按照每日入睡前的惯例,在田宅旁的老槐树下给亡妻上了一炷香,拜了拜,便披着衣服,提着灯笼返回不远处的周家屋舍。@无限好文,尽在

  周书诚年纪大了,因着常年伏案做事,眼神很不好,夜里几乎不能视物。但家门口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半夜里出来也早已成了习惯,因而倒也无大碍。

  他是为了给前妻鸢娘上香。但不愿让现在的妻子瞧见,故而总是等家里人都睡下了,才自己一人独自起身,到槐树下祭拜。

  他提着灯笼,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打开了柴门。老迈的细犬伏在院子一隅,闭着眼假寐,耳朵动了动,听到了他返回的声响,但早已习惯,故而一点也不吭声。

  周书诚并不知道他离开后,老槐树下出现一个黑影,仿若从浓如墨汁的夜色之中析出一般,悄无声息。黑影蹲下身来,瞧着他插在槐树下土地里的香,片刻后又起身,衣袂拂过香头,带起的风使得袅袅香烟忽颤。

  黑影沿着周书诚方才走过的道路,来到了柴门外。站在门口,黑影隔着篱笆望向院内。老迈的细犬警觉地抬起头,黑暗之中,细犬凝视着篱笆之外的黑影,而黑影也凝视着细犬。

  片刻后,细犬似是终于辨析出了久远的,埋藏在记忆之中的气味,忽而开始狂吠起来。那黑影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立刻拔腿就走,快速远离了周家。

  细犬不依不饶,发了疯一般地吠叫着,声音穿透了寂静的夜,将村庄之中已安然入眠的人们吵醒。

  “怎么回事?狗在叫甚么?”周家人纷纷起身,率先出屋查看情况的是周书诚的大儿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忽而那细犬咬断了拴在脖子上的绳索,猛地翻越了篱笆,吠叫着跑了出去。

  “唉!别跑!”周家大儿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抓起地上的绳索,就去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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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书诚与其妻随后出了屋子,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怎么了这是……”周妻张皇询问丈夫。

  周书诚面色苍白,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立刻去抓了院子里的劈柴斧头,道了句:“你回去!”

  说罢就往外跑。

  他在黑暗的夜里奔跑,因着难以视物,走得很艰难。但他毕竟在这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道路的朝向还是很清楚的。他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跑了一会儿,循着犬吠声的方向,判断应是往刘木匠家的方向去了。

  待他终于跑到刘木匠家,周家儿子瞧见父亲也追过来了,连忙过来扶父亲。

  “爹!爹啊……糟了,出事了!”周家儿子明显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在发颤。

  “怎么了?出甚么事了了?”周书诚抓着儿子问。

  “出人命了!狗也死了……”周家儿子颤声道。

  周书诚连忙推开儿子,冲进了刘木匠家中,哭嚎声从寝室之内传出,他冲进寝室,就看到刘木匠的妻子钱氏趴在床榻边哀嚎,刘木匠抱着妻子瑟瑟发抖。二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的脚边,家中的细犬已然倒毙,正在抽搐。细犬的头颅被重击了一下,脖子上扎了一根银针。

  而火炕之上,钱大石圆瞪双眼,眉心之间中了一针,浑身状如牵机,反弓着身子,腰部向上顶起,犹如一座人桥,形状骇人,已然没了气息。

  周书诚双腿一软,向后倒退了几步,片刻后忽而想起了甚么,连忙高呼道:

  “儿啊,儿!”

  “爹!”周家儿子就在他身后,连忙过来扶住他。

  “快去,快去找六郎,去韩府找六郎!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里,韩嘉彦总感觉睡得不踏实,她又不敢乱动,怕吵着怀里安眠的赵樱泓。

  思绪翻来覆去总是在最近这几日查到的案情上打转,挥之不去。她有些烦扰,闭着眼,打算静息凝神,不再让纷乱的思绪占领脑海,冥想片刻以正心念。

  却忽闻怀中赵樱泓低声道:“睡不着啊?”

  “嗯,想事情呢。”

  “我也睡不着呢。”

  “想甚么呢?”韩嘉彦缠着她散于后背的发丝在指尖玩,低声问。

  “想我父皇。想……元丰年间的事。那会儿我还很小,不怎么记事。但我记得那段时间,因着西夏前线战事的问题,父皇的情绪非常不好,时常发怒。他也时常熬夜,一直到夜半仍然在福宁殿内盯着舆图与沙盘推演,听取战报。那会子,好些个宰执也都夜宿在阁内,随时听候传诏。也许就在某个夜晚,父皇与韩忠彦定下了在相州的这个局。”

  韩嘉彦一时无言,默然半晌,却听赵樱泓小声道了句:

  “对不起,六娘。”

  “说甚么对不起呢?”

  “若不是……我父皇设的这个局,也许也不会牵连到杨大娘子,也许杨大娘子就……”赵樱泓说不下去了。

  “嘘……不要这么说,我不爱听这些话。这不是谁的责任,若说谁有罪,那也是害死了娘亲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迁怒他人。”韩嘉彦抱紧她,安抚她的后背。

  二人正在床帐内互相低语抚慰时,忽而寝室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声。韩嘉彦顿时警觉,起身下榻着履,赵樱泓随后也跟着起来。

  “你躺着,我去看看。”韩嘉彦将头发迅速束起,用幞头干脆利落地一裹,随后换上了衣袍。幸而她目前仍然防备着有人偷窥她与赵樱泓就寝,故而并未解开裹胸布,也未撕下假喉结,否则眼下更衣也没办法这么迅速。

  她刚穿戴好,寝室门就被拍响了,门外传来了公主府禁军都头王隋的声音:

  “臣有罪,搅扰长公主、阿郎安寝了,府外有急事要禀报。”

  韩嘉彦随即走来开门:“出甚么事了?”

  门外,媛兮正怨怼地望着王隋,不满于他搅扰韩嘉彦和赵樱泓休息。见韩嘉彦出来了,立刻躬身退去了一旁。

  王隋见韩嘉彦一敲门就出来了,实在是佩服于她的警觉度,随即揖手道:“府外来了个乡民,自称是周四家的儿子,说是村里出人命了,要紧急报与您知晓。”

  “出人命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是谁?谁出事了?”

  “说是刘木匠家的老丈人,姓钱来着。”

  果然是钱大石!韩嘉彦的心狠狠一沉,立刻道:“你带一队人,即刻备马,我们现在就往现场去。”

  “喏!”

  “嘉郎!”韩嘉彦刚要带着王隋走,身后赵樱泓追到了寝室门口喊住她,她散发跣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一件,慌得王隋连忙别过身子去不敢看。

  赵樱泓满面担忧,她本能地意识到眼下韩嘉彦出去,可能会面临危险。@无限好文,尽在

  “放心,我去去就回。”韩嘉彦回身,拥住赵樱泓,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你千万小心。”赵樱泓强忍住担忧,理了理韩嘉彦鬓边的碎发,叮嘱道。

  “嗯,我会的。一会儿师兄若来,让他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好,王隋,你护好嘉郎。”赵樱泓又叮嘱不远处避开视线的王隋。

  王隋连忙垂眸拜下,道:“请长公主放心!属下肝脑涂地,护阿郎周全。”

  “我走了。”韩嘉彦不再耽搁,与王隋一道出发。

  她们自马厩旁的侧门上马出府,彼时韩粹彦也被惊动了,已然派了一队韩府的家丁,跟着长公主府的人马一起去查看情况。

  韩嘉彦对在场的韩府管事道:“即刻派人封堵离村的道路,再派人通知州府,让厢兵立刻支援封锁全境,歹徒应该还未走远!”

  “喏!”管事立刻去办。

  吩咐完,韩嘉彦见周家儿子就等在门口,便直接把他拽上了自己的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带着他走。

  “甚么情况,你跟我说一下。”前方有一韩府家丁举着火把照明带路,韩嘉彦紧随其后,率队打马快行。

  坐在韩嘉彦身后的周家儿子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扶着马鞍后角,颤巍巍地将今夜发生的事都说了,他因着太过惊惧害怕,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韩嘉彦还是听明白了。

  “你家的细犬以前也会咬断绳索往外跑吗?”韩嘉彦问。@无限好文,尽在

  “从未有过的,六郎君,我家狗顶多就护着院子,陌生人走远了它就不叫了。尤其是它年纪已然大了,早没了小时候那股猛冲的劲儿。今夜还是第一回 这般模样。”

  细犬是顶级猎犬,对气味极度敏感,听觉次之。擅长奔跑追索,速度与耐力兼备,且记忆力很强。如果自小精心养育训练,能成为极佳的狩猎帮手。

  今夜这番表现,极不寻常,它当是嗅到了记忆之中的某种味道,刺激到了它,才会使得它发狂,咬断绳索,翻出篱笆猛追。

  韩嘉彦加紧马速,不多时便赶到了出事的刘木匠家。彼时,附近已有村民赶到了,刘木匠家外围了一圈或打着灯笼,或点着火把的村民。

  见一大队人马打马而来,村民们心知是韩府来人了,连忙让开道路。韩嘉彦翻身下马,迅速往刘木匠家里行去。

  她冲进屋内,见刘木匠搂着他的妻子钱氏正坐在前堂上,二人神色期期艾艾。钱氏已然不哭了,面上挂着泪痕,看上去像是没了魂魄一般。夫妻二人身侧,周书诚焦虑地坐着,见韩嘉彦来了,立刻上前见礼。

  “六郎君。”

  “村里的保正没来?”韩嘉彦进来就问。

  “来了,眼下带着乡勇到附近追索去了。”

  “你去通知村民,让那些人都撤回来,不要冒然去追,否则有性命之危。”韩嘉彦道。

  “好,好。”周书诚连忙出门,告与外面的村民。

  韩嘉彦向刘木匠和钱氏揖手,道了句:“节哀,在下需要进去查看一下,冒犯了。”

  “六郎君请便。”刘木匠低声道。

  韩嘉彦步入了寝室,首先入眼的是破碎的牖窗,正在夜风中吱呀作响。那条老迈的细犬倒毙于火炕旁。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细犬的情况。细犬正当头挨了重物一击,面部凹陷进去,击打它的重物落在一旁,是一根本放在炕旁石臼里用来舂米的铁杵。

  但凶手唯恐这细犬不死,在细犬的脖颈处还补了一针。这针韩嘉彦太熟悉了,与袭击赵樱泓车驾御马的那根针完全一致。只不过这一回,针上喂了剧毒。

  而同样的针,还有一根,就扎在炕上钱大石的眉心处。而钱大石头项强直,腰背反折,向后弯曲如角弓状,状似牵机。韩嘉彦检查了一下,除了眉心这根针,他全身上下均无明显外伤,应当是中了针后立时毒发身亡。

  细犬同样是四肢僵硬外张,口中流涎,死状狰狞。

  好厉害的毒,这毒已然超越太宗时期牵机药的毒性了。韩嘉彦沉吟。

  韩嘉彦忽而注意到细犬嘴部的异样,她掰开细犬的嘴,发现它齿间残留着血液,还有一片撕扯下来的黑色布片。

  细犬咬伤了李玄!机会千载难逢!

  她将两枚针小心收入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后步出屋来,询问刘木匠道:

  “今夜你们可曾听到闯入的声响?”

  刘木匠苦着脸道:“我与娘子是被犬吠声吵醒的,匆忙起身,就撞见家中门不知何时被撬开了,门栓落在一旁,老丈人的寝室门也开着。有一条大黑狗从外头窜进来,一头扎进了老丈人屋内,随后就听到大黑狗的狂吠变成了呜咽声,一下没了声响。

  “我当时吓坏了,腿都软了,强撑着身子,拿着家里的柴刀冲进老丈人屋里,就见老丈人已经是那般模样,大黑狗也死了,窗户也被劈开了,凶徒跳窗跑了。”

  “你看到凶徒的模样了吗?”韩嘉彦问。

  “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子,一下窜了出去。根本看不清长甚么样子。”刘木匠道。

  “晌午过后,两个京中的差役将我爹送过来,我就觉得不妙,谁曾想晚上就出事了……定是,定是十多年前那个索命鬼又回来了,呜呜呜……”钱氏哭诉起来。

  “关于这个索命鬼,你知道多少?”韩嘉彦闻言,追问道。

  “我啥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爹自从十多年前摊上那桩劫杀案,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朱九死了,郑保正也死了,若不是他逃去外地,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我本以为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谁曾想今天他被差役送来,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钱氏悲怆道。

  刘木匠附和道:“唉,可不是嘛,我也是看那郑保正家里的孤儿寡母可怜,才会收他家儿子当学徒,学点手艺,以后吃饭不愁。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韩嘉彦问:“恕我多嘴一问,听闻你们夫妻与老丈人关系不睦?”

  “他三不五时要我们拿钱接济,赌瘾难戒,一把年纪了安定不下来,到处漂着,叫人担心。因着这些事,我与他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但到底是我老丈人,他人就这么没了,我们也……”刘木匠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心知自钱大石返回相州,这些年来出入赌场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李玄并未对他穷追不舍。但如今自己又将李玄引来了相州,李玄开始翻旧账,再度查到了钱大石头上。她定是要杀他以报当年之仇了。

  思及此,韩嘉彦心中不好受,自己也许就不该来相州的,行事也该更隐秘一些。但事到如今,后悔已无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她丢下这句话,便步出了刘木匠家。

  她自破开的窗外查找线索,果然发现有血迹落在了刘木匠家的院墙之上,那是半个指印,李玄确实被咬伤了!血迹往南侧绵延而去。

  韩嘉彦眯眼,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李玄,这回是你自己冒进行事,你既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就要有被抓住的觉悟。

  眼下龙尧剑不在身边,她没有趁手的兵器。她心知李玄狡猾,且手段诡异,与她正面对上,恐难占上风。但眼下若她不亲自出马,还有谁拦得住李玄这等狡诈诡异的人物?

  她看向身边侍候着的公主府卫兵,为首的王隋使的是朴刀,他身侧的副将使一杆银头环子枪。身后的将士都挂弓带箭,腰间悬刀。

  “枪借我用一用。”她对那副将道。

  “这……”那副将迟疑,被王隋瞪了一眼,于是副将连忙恭敬地双手呈给韩嘉彦。

  韩嘉彦接过,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即将枪杆拦在腰间,扎、搕、挑、崩、滚、砸、抖、缠,一套枪法行云流水,英武非凡,枪尖震动的气流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好枪!”韩嘉彦赞了一句。

  副将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驸马郎竟然还会使枪,而且这枪术是真的不弱,像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夫了。

  韩嘉彦随即又从一名士兵的马鞍旁解下箭箙,道了句:“弓给我。”

  士兵连忙听从,韩嘉彦将箭箙挂上自己的马匹,弓往身上一背,提枪上马。

  “阿郎,您这是要做甚么?”王隋顿时紧张起来。

  “抓凶徒,你们随我来。”韩嘉彦打马就往村子南侧去,她走得不快,全神贯注地分析着四野里的状况,判断李玄会往哪个方向而去。

  “阿郎!太危险了,万万不可啊!”王隋吓得急忙要拦住她。

  奈何此时有个村民急匆匆跑来,报道:

  “保正他们发现那凶徒踪迹了!他往西南面跑了!洹河方向!”

  果不出所料!

  “追!”韩嘉彦当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热的夜风拂过面颊,暑热在夜间也未能完全褪去。

  寂静的相州村野被搅乱,打着火把的追击马队穿过田间,向洹河的方向急速冲去。河畔的树林在夜风之中沙沙作响,马蹄杂乱纷飞。

  背弓提枪的韩嘉彦已然从林道树木的间隙之间瞧见了黑夜里奔腾的洹河之水,水声哗哗,与马蹄声混杂在了一起,仿若一曲夜奔调。

  有一队十来人组成的夜巡小队出现在了道路侧旁,那是一处过河的桥口。这群人同样打着火把,是村中保正所带领的保丁夜巡队。

  “人在哪儿?”韩嘉彦勒马高喊问道。

  “往西南去了,前面还有一处过洹河的浮桥。”为首保正回道,“那凶徒太能跑了,我们追不动了,但是放了猎犬去追,循着狗叫声应该能找到!”

  “王隋,你派一队人马走这边的桥过河,包夹过去。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驾!”韩嘉彦丝毫不停,策马继续往西南方向猛追。

  “阿郎!你慢点!”王隋在后面急得大喊,队伍已经要追不上韩嘉彦。她马术太过精湛,马儿在她的控制下越跑越快,竟不觉疲惫一般。王隋这一停下来调派人手包抄,后方的大部队已然与她脱节了。

  韩嘉彦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越骑越快,在王隋眼中逐渐拉远。

  马儿冲到了岔路口,一条路继续往前,一条路则往河畔延伸过去。此路的尽头便是过河的浮桥,是北岸村落往河南岸而去的一条便捷之路。

  浮桥以数艘木筏栓在一起,随水而动,往日里水源不充足时倒也无恙,但若遇着发大水,势必要被冲跑了。

  自入夏季以来,雨渐渐增多,洹河之水上涨了不少,水流也湍急了起来,冲得浮桥来回摇摆,走上去相当不稳当。

  而此时隐有犬吠声传来,与其说是犬吠,不若说是呜咽之声。韩嘉彦眯眼远眺,眸光穿透黑沉沉的夜色,能瞧见远处浮桥桥面之上有几个黑影混战在一起。

  那是数条猎犬,追上了逃遁的凶徒,但几个眨眼间,就已然被黑影毙于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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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策马上前,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自己从韩府被吵醒,赶到刘木匠家查看,再到追逐至此,其实耗费了不少时间。按道理说,她其实不大应该能追上凶徒了。

  于是她心中下了个判断:她是故意将自己引到此处来的,她甚至故意在等候。

  韩嘉彦来到了河畔,借着稀疏的星月光芒看清了浮桥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副惨白可怖的傩面,静静立在浮桥之上。脚边倒毙了四五条猎犬,她的手臂被咬伤了,临时扯下来扎住了伤口,露出一条苍白的手臂,瘦削且青筋暴起。

  韩嘉彦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跳下马,一手取下箭箙拴在腰上,一手提着枪,在浮桥的一端停下了脚步。她警惕着,并未着急靠近,立在岸边不踏上浮桥,保持着飞针打不到的安全距离。

  她将手中枪往脚下滩涂泥地狠狠一杵,张弓搭箭对准浮桥上的白傩面黑影,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李玄!我找了你十三年!杀母之仇,今日当报!”说罢连连放出三箭,分三路锁定对方躲避的路径。

  然而那黑影身法诡秘摇晃,身段如蛇一般扭曲,竟让她将三支箭全躲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那惨白傩面的黑衣人伏在桥面上,怪笑出声,声音韩嘉彦听着颇有几分熟悉,确然是金明池夜袭时,那个歹徒的声音。虽然当时那歹徒力图伪装出燕六娘的声线,奈何装得不完全像,还有几丝本音掺杂,让韩嘉彦辨别了出来。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能找出我的蛛丝马迹,追索到这个份上,已然很了不起了。但三十年了,也无人能找到我,抓住我,何况是你这个毛头孩子。”她谑笑着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沙哑苍老,但确然是女声,年轻时,嗓音可能更为动听。

  “哼!到底是谁在说大话,你今夜被狗咬成这副惨状,还真是令我意外。”韩嘉彦冷笑着嘲讽道。说话间她丢掉弓箭,拔起长枪提在手中,对付此人,单弓单箭无用。

  “那细犬,真令人怀念。奈何畜生就是畜生,我想对它留情,它却要咬死我,这畜生已不知主人到底是谁了。”

  “甚么意思?”韩嘉彦蹙眉道。她一面与李玄对话着,一面拖延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然过了河,正从河对岸包抄过去,她需要等待合围包夹之势形成,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抓李玄。

  而且此人身上的毒针实在是防不胜防,这黑暗里甚么也看不清,她不能冒进。

  “呵,你当那细犬是哪来的?那细犬名唤乌毛流矢,这一脉细犬本就自金陵皇室而来。我在宋宫之中时,还曾照料过那细犬的祖辈。畜生,不分主人是谁就咬。”

  “畜生能知道甚么家国忠孝,畜生只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你怕是连畜生都不如。”韩嘉彦道。

  “小鸦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模样,还真有你娘亲当年的风采。”李玄轻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

  “你还敢提我娘亲?”韩嘉彦眯起眼来。

  “为何不敢?你这眉眼五官,与她有七分相似,尤其是你杵着枪站在我眼前,就好像她复活了过来。果敢杨娘子,银枪白牡丹。迷人,太迷人了。”她状似疯癫地说着,面具下的双眸闪烁着痴迷的光芒。

  这个凶手怎么有脸在她面前口口声声亵渎娘亲的!韩嘉彦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又疼又酸,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胸中溢出的悲愤之情,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且问你,北辰道人、龟儿寺的李姓女冠,是不是都是你伪装的?”她问出关键问题。

  “哈,你很聪明,我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对,那都是我。”李玄笑道。

  “你终日里假扮他人,也不怕忘却了自己是谁?”韩嘉彦问。

  “她也问过我,问我究竟是谁,呵呵,我是她可怜的玉衡啊,她却说她不认识我了……”

  这李玄似是精神不大正常了,忽而张皇地念念有词着: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是不肯。这宋室有甚么好留恋的?杨家将是如何被迫害至分崩离析的?难道她都忘了?随我去西夏,在大梁后治下,当能一展宏图伟愿,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不肯,就是不肯……太倔了……”

  她忽而呜咽起来,仿佛孩子一般哭泣,抬手想去擦眼泪,却发觉被面具挡住了。于是竟然也不遮掩了,挪开了面具,以手拭泪。

  韩嘉彦震惊无比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好个绝色的大美人!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鼻如悬刀,薄唇两角天然微翘。肤如凝脂,不起一丝皱纹。此时那黛眉凝愁,眸波含泪,楚楚可怜。这容颜样貌,韩嘉彦好似在哪里见过。@无限好文,尽在

  她想起来了……是李冥!那画像之中的李冥不就是这般长相吗?但画像画的是毁容复原后的死者相,真人在面前,比那画像要美艳鲜活无数倍。

  韩嘉彦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这人还是个正常人吗?岁月似是不曾在她面庞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年少时既曾与杨璇一道在曹皇后身侧服侍,那么她的年纪应与杨璇相仿,都是仁宗庆历年间出生的人,算起来起码也年过五旬了,瞧上去竟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般。

  这应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是并未作伪的面容。

  “阿璇,阿璇啊……”她啜泣着,跌跌撞撞地向韩嘉彦靠近,摊开双手泪眼婆娑地呼唤着杨璇的名。偏斜的面具将她头上包裹的头巾扯开一角,韩嘉彦瞧见了她雪白的鬓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阿璇!”她扑到韩嘉彦近前,韩嘉彦竟慌得不知该如何对处,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啊……”见状,她顿住了身形,泪水凝结在面庞上,望着韩嘉彦的神色骤然变得疏冷,“我差点忘了,你不是阿璇,你是她女儿……”

  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要快?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瞬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怪人。韩嘉彦眉头紧蹙,神经紧绷。

  “你的身上,还流着某个臭男人的血。我现在不确定是哪个臭男人霸占了她,但我承认我差点被她骗了,她把那个男人保护得很好。”李玄怪笑着说道。她那绝色容颜变得扭曲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你觉得是谁?”韩嘉彦故意问,她不相信李玄不知道,她要试探试探她。

  “呵呵……”她轻笑两声,“她没告诉你?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说,不愧是她。我头一回听闻她怀孕生产,我压根不相信她会和韩琦生孩子。我一早就知道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只是我知道,哪怕我逼问她,她也不会说。不过那不重要,她依然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我就是要她跟我走。我以为……我可以说服她……”

  她的神色再次变得哀恸,韩嘉彦却愈发警惕起来。因为她发觉这一回,李玄是在故作姿态,她藏在袍袖下的左手有异动。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火把的光亮逐渐照亮了洹河两岸的景象,李玄比韩嘉彦更早注意到追兵靠近。她微微一笑,左手率先打出两根飞针,一面甩向韩嘉彦,一面拧身往桥另一头跑。

  “休走!”韩嘉彦舞动银枪,挥开那两根飞针,大踏步拖枪追击。

  李玄向洹河南岸疾奔,韩嘉彦也大阔步跑上了浮桥,脚底顿时变得不稳,浮板在水浪的冲刷下,不断地抬升下降、左右摆动。韩嘉彦怒喝一声,向前急速大跨步,托枪前扎,人未到、枪先至。

  李玄偏转身子,让开枪尖,枪尖扎在了她右肩上方空出,韩嘉彦抹枪横打,李玄俯身左旋身躯避让,被迫转身与韩嘉彦在浮桥之上对战。

  她拧过身时,白傩面具已然回到了面庞正处,遮盖了全部面容。

  韩嘉彦未见她使任何兵器,只是不断的避让银枪的各路攻击。韩嘉彦将枪使出了花来,这李玄却像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步伐诡异,身法奇绝。@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却因为心神震荡,脚下不稳,枪法也有些生疏了,一时间奈何她不得。但李玄似是留了后手,一直未曾再向韩嘉彦打出飞针,这让韩嘉彦愈发忌惮。此人手段阴狠毒辣,不知还有多少暗器藏在身上,她只敢与她拉开距离,根本不敢近身。

  她急促呼喊,试图用谈话扰乱对方心神,同时全力施展枪法,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唐氏三兄弟和你是甚么关系?!李冥与你又是甚么关系?!”

  “哈哈哈哈……”李玄却只是怪笑着,根本不答。

  眼看着二人的对战在桥上陷入僵局,两岸的追兵也终于完成了合围,韩嘉彦见状,道:

  “你逃不了了!束手就擒罢!”言罢,一枪挑向李玄心窝。

  李玄扭转身子轻松避开,笑道:

  “小孩,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引来这里?你今日抓不住我,日后就休想再抓住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她到底要做甚么?此人一会儿疯癫,一会儿又清醒,不论是疯癫还是清醒,都足够狡猾,实在是太难缠!韩嘉彦恨恨咬牙。

  只见李玄忽而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道:

  “你猜我在韩府客院的水井里放了什么?”

  韩嘉彦瞳孔震动,浑身汗毛耸立。

  “你家长公主能扛得住这药吗?要是她眼下去井中取水喝,牵机毒发,除了我,无人可解。”

  “李玄!!!!!”韩嘉彦愤怒地大喊。

  “放我走,你现在回去,还赶得及救她。”

  “所有人撤退!立刻回府!”韩嘉彦怒喝道。随即倒退着往桥边去,绝不将背后对着李玄。

  “很好,明智的抉择。”李玄笑道,她忽而足下用力一蹬,浮桥竟然从中断开,原来拴住浮筏的绳索此前已然被她弄得将断不断。她踩着那断开的一节浮筏,被水流瞬间往下游冲去。

  “小孩,你记住。你娘亲不是我杀的,她是被他们害死的,是他们害死了她!”李玄立在筏子上,对韩嘉彦喊道。

  “谁?他们是谁?!”韩嘉彦急切追问。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整个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哈哈哈哈哈哈哈……”伴随着一连串张狂的笑声,筏子逐渐漂远了。

  韩嘉彦提气轻身,踩着失控的浮桥跌跌撞撞奔上岸,顾不得与王隋等人多解释一句,丢下手中枪,立刻跨上马往回疾奔。

  樱泓!千万不要有事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韩嘉彦出去后,赵樱泓哪里还睡得着,只得披衣盘发,略略洗漱,坐于客院前堂中等候消息。

  不多时,浮云子与龚守学一道赶来了。

  “长公主,我听闻出事了。”二人进来后一揖手,浮云子便急切问道。

  “是,钱大石死了。嘉郎带着人去查看现场了。”赵樱泓神色凝肃道。

  “唉!”浮云子感到很气馁,“怎么会,我与龚兄去寻钱大石时,再三确认了身后无人跟踪,怎么还是被盯上了……”

  龚守学仰天一叹,太难了,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实在太难抓到了,他不知何时才能为父亲复仇,将那凶徒绳之以法。

  “二位莫急,嘉郎让你们候在府内,等候消息。”赵樱泓气息倒是显得沉稳,转头吩咐道,“媛兮,你去沏茶罢,浓一点,好提提神。”

  “喏。”

  “六郎这一去,不会有事罢。”浮云子根本坐不下来,有些焦虑地在堂内徘徊。

  龚守学有些无力地坐下,一时脑海放空,没了主意。

  不多时,茶水呈上来了,赵樱泓端着茶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太烫,她没急着喝,只是将茶盏端在手中,凝望着茶汤出神。

  她内心其实比浮云子还要焦虑,只是此刻并不能表现出来。

  等了一会儿,韩府管事也赶到了客院,面色很难看。赵樱泓连忙放下茶盏,询问道:

  “有甚么新消息?”

  “回长公主,六郎君他们发现了凶徒的行踪,六郎率队追缉去了。五郎君眼下也赶到了案发现场稳定局面。”

  赵樱泓、浮云子顿时紧张起来,赵樱泓面色苍白道:

  “她怎么就追上去了?”

  “她手里也没有个趁手的兵器,如何对付那家伙!”浮云子也焦急万分。

  韩府管事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唯唯诺诺地揖手哈腰。

  龚守学道:“我看今夜这事颇有些蹊跷,那凶徒若真是北辰道人,她不是向来狡猾谨慎的吗?怎么会冒险在今夜杀人,而且还打草惊蛇,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若说她是故意的,目的为何?”

  “可不是嘛,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一定有所图谋,也许是……声东击西?转移视线?也许就是为了要引六郎出韩府……”浮云子念叨着、思索着。

  赵樱泓咬唇,她恨不能现在就飞到韩嘉彦身边去,拉住她,让她不要冒进。奈何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心口像是被火灼烧着,无奈又煎熬。

  她强压着内心的焦虑,端起茶盏,想喝口茶压一压情绪,茶盏刚送到口边,却忽闻韩嘉彦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别喝!别喝!”

  人未到,声先至,赵樱泓身形一顿,惊了一跳,手上一软,茶盏没端稳,啪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而下一刻韩嘉彦已然冲了进来,若一阵旋风般赶到赵樱泓近前,一把抱住她:

  “樱泓,那茶你喝了吗?”@无限好文,尽在

  “没……没呢。”赵樱泓被她吓坏了。

  “天呐……苍天保佑……”韩嘉彦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差点要跌倒。赵樱泓连忙扶抱住她,但韩嘉彦的体重她扶不住,最后还是浮云子赶上前来,一掌顶住韩嘉彦后心,温热的内劲输送进入她心脉,给了韩嘉彦强有力的支撑。

  “怎么回事?茶怎么了?”浮云子蹙眉问。

  “让所有人都别碰客院井水,那里面可能被下了毒!”韩嘉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所有人霎时无比震惊,韩府管事反应非常快,立刻出去做安排。

  “我方才……用水洗漱了一下……”赵樱泓道。

  “甚么水,可是我们睡前打的水?”韩嘉彦忙问。

  “是啊?就是房里那盆水……”赵樱泓的面色更白了。

  韩嘉彦当即为她切脉,两只手仔细切过后,神色舒缓下来,道:“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随即她望向媛兮道:“这茶水可是客院井水泡的?”

  “是……是的,不过今夜的用水都是今晨下人们从井中汲上来的,满满一缸,尚未用完。”媛兮结舌道,她亦被吓坏了。

  “万幸,万幸。”

  虚惊一场,略略平息情绪,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再入茶室内密谈。韩嘉彦将今夜发生之事详细说出,其余三人越听神色绷得越紧,及至后来,赵樱泓甚至紧张地抓着韩嘉彦的手臂,不敢松开。

  今夜太凶险了,她不敢去想韩嘉彦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决的场面。

  “如此看来,此前我们所有的推测,其实都是对的。李玄就是北辰道人,同时也是那个白傩面的李姓女冠。而她的样貌,竟然与念佛桥落水溺亡的被害者李冥一模一样,这两个人……难道是双胞胎姊妹?”浮云子惊疑不定地道。

  韩嘉彦道:

  “多半是的。李冥死后还被毁容,这必定与李玄有关。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何身为白矾楼乐工的唐家三兄弟会和李玄扯上关系,随她一道来了相州犯案,杀人夺画。

  “这唐家三兄弟应该本来就与李玄、李冥是一伙的。这五人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应当都是南唐后裔。唐家三兄弟被处死,对于李玄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故而她为了复仇,杀死了一系列的人。

  “我此前就已然有这样的猜测——推李冥落水之人与毁掉其容貌之人,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李冥究竟死于谁手,很难说。”

  三人视线均看向她,等她的解释。

  “根据元达和尚的供词,李冥出事那夜,念佛桥上的争执十分短暂急促,争执后紧接着就落水了,显然与李冥产生争执的那个人是来不及一刀一刀划烂李冥的脸的。而落水后的李冥,应是被另外的人杀害。

  “她落水后,曾一度上过岸,被某个神秘人物控制住,毁了容,最后被这个神秘人物溺毙。”

  闻言,赵樱泓灵机一动,侧首道:“嘉郎,会不会是这样的。世人不知李玄、李冥双胞胎之事,李玄的仇家找错了人,找上了李冥,李冥为逃脱仇家纠缠而从桥上跳水逃走。但是上岸后却被李玄抓住,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并且将她淹死,因为她想要让仇家以为自己已死。至于毁容,很可能是李玄预见到此后经手李冥尸体的人中,有人不认识李冥,但却认识李玄,所以为了隐藏双胞胎的事实,才会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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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守学一拍手道:

  “对,长公主说得非常对!官府之中定有人认识李玄,若是看到李冥尸体的面容,定会联想到李玄,进而察觉异样。若继续探究,说不定就会揪出李玄等一系列党羽来。故而李玄毁掉了李冥的面容,是有可能的。”

  浮云子突然顿悟,道:“是那个开封府的画像师,李冥的遗容像就是那个画像师画的。李玄也是画师,这两人定然认识!”

  众人顿时眸中放光,一切扑朔迷离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通达,变得明朗起来。

  韩嘉彦接着道:“还有文彦博,他托秦老大夫恢复李冥的容貌,定然是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当他看到李冥的画像之时,应当就确认了李玄已然死亡。文彦博与李冥之死必然脱不开干系,当初在桥上迫使李冥落水的人,应当就是文彦博的人。文彦博为了收拾残局,掩盖事实,才会在后续有买宅院、搬家、收买元达和尚等诸多动作。”

  浮云子点头,接受了这个猜想。但他仍然心存疑惑:“毁容这事,做得还是很不自然,文彦博托人恢复了李冥的样貌,确认了死者确然是落水的李冥,但被毁容这件事不是文彦博的人做的,他定会心存怀疑。且诡异的是,李冥身为张定远之妾的事被掩盖了,张定远似乎全程在李冥之死中隐身。”

  “张定远此人……背景幽深,我认为李冥没有能力背着他做事,李冥的一切行为都在张定远的掌控之中。他在案件中隐身,说明他定是使了手段做切割。也许这里面还存在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赵樱泓推测道。

  龚守学思索着,缓缓道:“李冥是熙宁九年死的,这个案子比所有案件发生得都要早。我总觉得这一系列案件的时间先后十分重要,我们必须严格按照时间先后来推断案件的起因、经过、后果。”

  韩嘉彦道:“况知兄说得非常在理,李冥案最先发生;随后是元丰三年李玄带布防图欲逃往西夏,被平渊道人、茶帮老帮主阻截,后隐匿。接着是元丰四年相州劫道杀人案,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凶杀案,刽子手朱九、郑保正、陈安民、我娘亲杨璇、西夏间谍、龚老父,还有今夜被害的钱大石。这一系列案件,都是相州劫道案的延续。”

  赵樱泓提出疑问:“你娘亲算吗?李玄不是说她没有杀了你娘亲?”

  “她这是不打自招,若我娘亲之死与她无干,她何苦要强调自己没有害死娘亲?何况她口口声声甚么要说服娘亲跟她往西夏去,又说是‘他们’害死了娘亲,她必定知晓我娘亲之死的隐情。我敢肯定就算不是她直接下杀手,也间接与她有关。”韩嘉彦道。

  “这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赵樱泓一头雾水。

  “不知道,她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看上去神智不是很清楚。”韩嘉彦摇头。

  浮云子却道:“千万别被表象迷惑了,这李玄极其狡猾,你看她疯癫,实则她脑子清醒得很,她懂得蛰伏、设陷阱诱导、嫁祸利用乃至于控制人心,计谋权术一样不落。尤其是今夜,她蛰伏了这么久,却突然现身杀人,鲁莽惊动细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杀死钱大石复仇?我认为目的可不简单。”

  龚守学问:“浮云子道长认为今夜李玄如此行事,目的为何?”

  浮云子道:“方才我就推测她今夜可能是为了单独将六郎引出去,眼下听完全过程,我更笃定了。

  “你们仔细想,我与龚兄不曾去过周四家里,而六郎与长公主去过。李玄要去杀钱大石,何苦绕个远路先去了周四家,还惊动了细犬?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一旦惊动细犬,周四会第一时间去找六郎。

  “事急从权,六郎必定会撇下长公主独自率先带队而出,去查看现场。我与龚兄则会因着时间差而赶不及应对,落后于府中。六郎谨慎,留我和龚兄在府里保护长公主,也是大概率之事。

  “待六郎独自追出来,届时她再耍些手段,使得六郎落单,便能创造她与六郎独处的机会。那浮桥,就是她一早设定好的见面场所,她早就在那浮桥上做了手脚,也是为了方便脱身。”

  赵樱泓不禁问:“她为何要千方百计制造这一次单独见面?”

  浮云子点了点太阳穴,道:“为了思想控制。我敢笃定,她正在一步步尝试控制六郎的想法。”

  韩嘉彦顿时感到汗毛耸立,忙道:“这怎么可能?”

  “你正在试图扭转你对她的想法,她主动将镶金翡翠镯放进箱子里,让你知晓她的身份,随后又引导你出来见面,告诉你她的苦衷,屡次三番暗示或明示她与你娘亲之间亲密的关系,无非就是要让你知晓,她并非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她也不想与你为敌。她甚至……可能期望你能成为她的帮手。”

  “不可能!”韩嘉彦的反应十分激烈。

  “确实不可能,但你不能否认,你的心里已经被她种下了种子。这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直至占据你的思想。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哪怕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也无法抗拒。”浮云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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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韩嘉彦一时无言以对,但随即又道,“那她还企图下毒毒害樱泓?她这么做,分明与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背道而驰。”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韩府管事的声音:

  “启禀长公主、六郎君,我们查了一下客院井中的水,水里应该并无毒。可否请几位出来看看?”

  闻言,众人连忙离开茶室,来到院中。只见韩府管事让人逮了好几只老鼠,分别喝下了方才沏茶的茶水、水缸里的水还有井中水,这几只老鼠都活蹦乱跳的,在笼中到处乱窜。

  “我们还将府内所有井水都查了一遍,应该都无异样。”韩府管事道。

  韩嘉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李玄不曾下毒,那就意味着她单纯只是为了脱身,才用计迫使自己放她走。

  难道真如师兄推测的那般,她在试图改变我对她的看法?

  她不禁看向浮云子,浮云子感受到她的目光,望向她,神色凝重。

  “嘉郎,待此间事了,我们即刻返回汴京城罢。我很担心京中的安危。”赵樱泓拉着韩嘉彦的手,轻声说道。

  她想得更远,眼下李玄逃遁,想来是不会继续跟踪她们了。她会去哪里?她今夜喊出“赵宋、北辽、西夏,全都要付出代价”,这让赵樱泓对官家的安危愈发忧心。

  “好。”韩嘉彦反握紧她的手,眸光沉沉。

  此后数日,相州当地的乡勇、相州府官兵和韩府家丁组成的队伍合力封锁搜捕,未果,宣告着李玄再度隐匿于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建州蒲城,毗邻闽江之源,位于武夷山北段东南侧。自蒲城向西南三百里,便可看到绵延苍翠的武夷山。

  六月初,县城中暑热愈发蒸腾。白日里街面上除了商贩走卒,几乎不见人影。一直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才有人出门,或临水嬉戏,或于屋檐下摇着扇子纳凉。

  章氏大宅位于县城西侧,几乎占据了县城四分之一的土地。章家是这里绝对的名门望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章素儿回到章家祖宅已然一年有余,但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父亲禁足于家中,哪儿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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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郁寡欢之下,她只能日日抚琴排遣。但近来越发炎热潮湿,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时常夜里噩梦连连,精神萎顿,以至于连抚琴的力气都没了。

  娘亲张氏很着急,请了郎中来给她瞧病,郎中开了几贴解暑的药,服下后暑气是解了,但郁气仍然凝结胸中不散。

  郎中建议,要让她出门散散心去才是。张氏几次三番向章惇哭诉,闹得章惇实在心烦。

  章惇内心本就心疼女儿,也觉得近来郁闷得慌,不愿待在家中。他眼下去官闲居,本也无事,便携了一家人,坐了两驾马车,往武夷山中避暑散心而去。

  至于他服丧期间不在家中戴孝,却去游玩山水,是否会给旧党造成新的攻击他的口实,已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已然厌倦了这些,只想找个地方躲躲清净。

  走了一日,一家人自蒲城来到了武夷山脚下。章家在建州的交往面极广,在武夷山这不远的地方,自然也有熟人。他们与武夷山脚下的一处黄姓大户人家有姻亲关系,来了武夷山,便住进了这户人家的客院之中。

  翌日,休整了一夜,章素儿便随着家中人徒步上山游玩。

  这武夷山乃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的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此山的武夷宫乃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宫观。

  同时,这山上还产名茶,建州本就是大宋最负盛名的茶产区,而武夷山的茶在建州茶中亦属珍品。闻名大宋全境,让皇亲贵胄也为之疯狂的龙团凤饼茶就产自于这里。

  故而围绕着武夷山而居的山民大多都从事茶业,且各个富甲一方,与北方朝中权贵大多都有利益输送的关系。比如章惇一行人此次下榻的这户黄姓人家,这家人就是做建茶起家的,自上一辈就已然与章家结了姻亲,后代子弟多有科举及第之辈,迅速从民家变为了世代传家的官商。

  建茶之暴利,还引发了朝廷控制的漕马帮与东南茶帮之间的争斗。眼下东南茶帮被剿灭溃散,未能染指建州茶。建州茶依旧稀缺不已,名贵无价,其中暴利被官府及其附属利益集团所把控。

  不过今日,来此游赏的章素儿脑海之中并未去想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她这几日一直打不起精神,除却因为暑热造成的身体疲劳之外,也因她一直在等曹希蕴的消息。

  她知晓五月末时,曹希蕴已然南下,且出现在了南雄。算算日子,如若她要东行来建州,也该到了。

  可她一直不曾等到曹希蕴露面,不由得心中打起鼓来。也许曹希蕴并没有来看她,也许她替自己解了围之后就已然离去了。

  她说服自己这才是正常的,毕竟曹希蕴能为她千里迢迢南下解困,已然是仁至义尽,二人本也没有甚么交情,她凭什么期望人家来建州寻自己。

  何况就算寻到了自己,又能如何?

  她知晓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如若她当真想要摆脱婚嫁的约束,那唯有狠了心与家中断了关系。可偏生的,她无法狠下这个心。爹娘待她不薄,包容抚养她至今,为她操碎了心。她根本不愿伤害他们,否则莫说不孝,连生而为人的良心都丧尽了。

  也许唯有“拖”字诀一条道路,她只能硬着头皮拖下去,拖到家中彻底放弃为止。

  秀丽的武夷山风景似乎与她无干,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随着家人们上山,走着崎岖的山路,徐徐而行。

  他们时走时停,并不着急,累了渴了就停下原地休息,过午也只是在山中亭台中落座,吃些冷食干粮充饥。他们爬上了天游峰,纵览了整个武夷山风景,望见山下九曲溪水蜿蜒流淌,如同翡翠玉带。随后又从天游峰西麓下山,夜间宿在了九龙窠谷中的黄氏茶园之内。

  这里不止一间茶园,都属于这附近的茶农。章素儿在这里尝到了上好的岩茶,茶香涤去了她的烦扰,使得她内心终于获得了一丝平静。

  这走了一整天,她的脚都磨出泡来,累得没了力气,夜里倒也久违地扎扎实实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一行人用罢朝食,继续出发。这一回,终于从山中而出,过一线天、观玉女峰,最后沿着九曲溪一路顺流而下,抵达了大王峰南麓的武夷宫。

  章惇比较崇道,此前也曾担任过提举杭州洞霄宫,对道家宫观他总是莫名感兴趣。一行人入内上香礼拜,章惇随后与观主道长坐而论道,家中妇孺则被安排去了武夷宫后院的花苑游赏,饮茶暂歇。

  章素儿见这花苑景色别致,尤其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内里幽静闲适,不由得撇开了下人,一人独自步入了竹林之中。

  她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在龙虎山上的时光,她所居的院子之外也有一片竹林。韩嘉彦总会在那竹林里练剑,她就在旁边看着,悠然而没有烦恼。

  她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处。迷茫,已然成为了她人生的常态。她曾以韩嘉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如今这目标已然破灭,再不能去希冀。

  那么,她究竟该何去何从?她尚未做好真正出家的准备,也许是因为她尘缘未断。她割舍不下家人,也无法彻底割舍过去的情。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脑海中还有一段始终无法恢复的记忆,也许这段失去的记忆,才是牵绊她的最重要的尘世钩锁。

  甚么时候她能够堪破一切,也许人生才终究寻到了方向。

  “姑娘一人步入这竹林之中,望见了甚么?”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惊了一跳,回身一瞧,顿时由惊转喜。

  “曹道长!您竟然在此处!”

  身后正是曹希蕴,她唇角扬着淡淡的弧度,美丽的面庞依旧如记忆中秀丽出尘。身着八卦丝缎道袍,束玉莲冠,手托拂尘,霁月光风。见章素儿望向自己,便一扬拂尘挂于臂弯,揖手抱拳,微微颔首。

  “福生无量天尊,章七娘,许久不见。”

  “福生无量天尊,曹道长。”章素儿还礼。

  曹希蕴淡笑道:“你不问贫道为何在此处,却说贫道‘竟然在此处’,有意思。”@无限好文,尽在

  章素儿顿时面上一红,垂下眸子不敢看她。这句话,已然将她期盼曹希蕴来见她的心思暴露无遗了。

  竹林中一时沉默,曹希蕴望着眼前的章素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章素儿赧然了片刻,又鼓起勇气,抬眸问道:

  “曹道长……为何在此处?”

  “我在此处竹林静修,偏生的遇上了七娘,恐是上天之安排…”曹希蕴微微弯唇轻笑起来,又道,“我在犹豫该不该去见你,有些进退两难,故而先落脚在此处,等思索出答案,再行动。”

  章素儿莫名感到心头一滞,一阵酸酸的感受逐渐在心间蔓延而开,倏然间又化为了淡淡的甜意。

  “为何会……犹豫?”她怯怯问道,仿佛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一说话就会消散不见。

  “是啊,我这犹豫可真奇怪。我在汴京接到你的书信后,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背着行囊就南下了。可临到此处,却心中踟躇难前,这……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是为何。”曹希蕴淡薄的面容中带上几分滞涩迷惑,没了往日的洒脱。

  她与韩嘉彦可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韩嘉彦在面对章素儿时,总会闪躲退避。可曹希蕴说话异常坦诚,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剖露给章素儿看,这着实让章素儿有些受不住。

  “我还未感谢道长,千里迢迢南下,只为了帮我解困。”章素儿道。她的面颊已然绯红,自韩嘉彦之后,她从未遇见过这般能为了她做出这样不可思议之事的人。

  “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你解困,我也是为了完成老友的嘱托。浮云子道长曾嘱托我,为你恢复失去的记忆。我近些日子,也一直在研究此事,埋首书海几个月,总算是有了些眉目。适逢你来了书信,我才会南下寻你。此为其一,其二是我知你素有向道之心,也不知我此行,是否能引你入道。若然,则也是功德一件。”

  曹希蕴解释到此处,自认已然将理智之中南下的目的全部解释清楚了,可她总觉得着心中还含着甚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困惑着她,难以看清。

  于是她神思现出一瞬的迷惘。

  然而章素儿没能注意到,她垂首低眉,心口微堵——原来是受浮云子道长之托……章素儿就知道定是韩嘉彦和浮云子委托曹希蕴,不然非亲非故,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热情。

  她的神思现出了一瞬的失落。

  但她还是压下了那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正色道:“不论原因为何,道长为我车马劳顿,我都合该称谢才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道长才好……”

  “我自循心迹,乃是顺从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曹希蕴举步上前来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视线望向竹林深处,转而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竹林里望见了甚么?”

  章素儿偏首瞧她,忽而轻笑一声:“莫非道长这便开始给我治病了?”

  “是也,非也,七娘先回答贫道的问题。”曹希蕴道。

  “我……甚么也没望见,在你出现之前。”章素儿道。

  “这竹林在七娘眼中,是不存在的事物吗?”曹希蕴问。

  “我心不在此处,竹便不在我身周。”章素儿垂首低声道。

  “但我出现后,你却瞧见了我,你的心回来了吗?”曹希蕴笑问。

  章素儿面上再起殷红之色,一时扭过头去遮掩神色,赧然不作答。

  曹希蕴沉吟了片刻,道:“七娘可介意我与你父母相识,去你家中借宿一段时日?亦或,我还是不出面的好?”@无限好文,尽在

  章素儿顿时有些着急,她下意识地害怕曹希蕴离去,连忙道:

  “道长可还能于建州久留?”

  “我本无根浮萍,在何处不是修道。客随主便,全凭七娘安排。”曹希蕴温和道。

  “我……家父家母一直忧心于我向道,害怕我出家。若让他们知晓我与……”

  “我明白了。”曹希蕴不等她说完,淡然应道。

  “可是我……”章素儿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希望道长……能留下。”

  曹希蕴顿时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皓齿似月牙儿:“哈哈哈,所以贫道这不是要让你这位主人家做个安排嘛。贫道在这建州人生地不熟的,七娘可得管我食宿呀。”

  章素儿咬唇,被眼前的笑靥美景迷得心跳加速,神思不属。天呐,曹道长这清冷美人欢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吗?

  “我家祖宅附近也有一处道观,观主与我相熟,也许……道长可以去那里挂单。”

  “好,便托七娘安排了。”曹希蕴从贴身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只白玉瓶,放到章素儿手中道,“这里面是三十粒我调配的凝神丸,你一日服下一粒,一个月后,你无论如何寻个机会出府,咱们再见一面,我需要查看你的状况,再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章素儿捧着那还带着她温润体温的白玉瓶,一颗心陷入了久违的雀跃欣喜之中。她如雀儿一般颔首应下,又忙不迭地扯了扯曹希蕴的衣袖,催着她去往静修的竹林草庐,借纸笔、写荐信,好让曹希蕴带去道观作为信物。

  曹希蕴被她欢欣的小动作所感染,望着她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的背影,眸光如寒冰逢春,化为春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在相州韩氏配合当地州府处理完钱大石被害的案子,又给吴氏做完了七天的针灸治疗,确认她的病情已然好转,最后看着郑修文带着母亲吴氏一起搬入菜园子,整顿好一切,与王氏姊妹融洽相处,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行人在相州的事,也差不多了了。

  李玄的突然出现与骤然消失,使得赵樱泓已然归心似箭,她要尽快看到宫中亲人们安然无恙,才能放下心来。

  这几日,作为“大理寺吏员”的龚守学、浮云子一直在协助相州州府处理钱大石之案,这案子与从前案件的牵扯,显然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由于凶手已然逃遁,相州韩氏与当地州府商量了几日,最终只是发了个通缉令,对外宣称钱大石是在外惹了赌债,遭到仇家夜半追杀,就算是暂时将这个案子压了下去。

  韩嘉彦感到很无力,她本答应给刘木匠与钱氏一个交代,如今看来,这个承诺短时间内很难兑现了。她只能上门安抚,送了不少慰问之物,让他们暂时接受现状。夫妻二人经过这一番冲击,精神显得萎靡了许多,但钱大石之死,终究也算是去掉了他们的一个心病,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约莫拖到了六月初五,一行人才总算自相州南下,返回汴京。

  出行一个多月,长公主车驾返回汴京的消息传回宫中,官家特意派了宫中的内侍在城门口迎接。入城时,赵樱泓故意让韩嘉彦骑着马伴行在马车侧,让所有人都瞧清楚驸马已然随公主车驾回京。

  这个消息,恐怕不日将会传遍整个汴京的上层圈子,人人都会知道,长公主此行出去,就是去找驸马的,而驸马也已然结束了邓州安置的小小惩处,与公主重修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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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汴京城后,一切似乎又都归于寻常。

  赵樱泓首先入宫看望官家、朱太妃和弟弟妹妹,确认他们安然无恙,随后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高氏、太后向氏以及新立的皇后孟氏。

  高氏还是老样子,她的身子似乎愈发病弱了,思维也不再敏捷,总是昏沉不语的状态。基本都是向太后在代她向赵樱泓问话。而向太后仍是老样子,气焰却收了不少,对待赵樱泓愈发柔声细气起来。

  新后孟氏温良贤淑,小心谨慎,在赵樱泓面前,甚至显得谦卑而不敢说话。

  赵樱泓听宫人说,她与官家的关系相处得不算好,自立后以来,除了第一夜圆房,后面再未同过房。官家近来夜夜与宫人刘氏在一处,但还暂未给刘氏上任何封号。

  赵樱泓也见到了刘氏,这个女人千娇百媚,温柔体贴,且十分会说话,确然与孟氏截然不同。也难怪弟弟会喜欢她,她身为宫人的体贴,反衬得孟氏木讷迂腐了。

  官家本身这些年就过得拘谨压抑,最需要的就是心灵上的抚慰,这最重要的需求是孟攸棠不能给的,但刘漪柔却能做到时时刻刻让官家如沐春风。

  官家近来身体状况还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氏悉心抚慰照料。他又长个子了,面容愈发英俊,嗓音愈发低沉,唇上也长出了软须,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但在长姊面前,他仍然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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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很关心长姊的感情生活,听闻长姊与驸马已然重归于好,他不禁笑着用韩嘉彦的那首《玉漏迟》逗弄起姐姐来,惹得赵樱泓又是羞赧又是气愤。

  “改日还是要请姐夫进宫来,朕可想他,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他笑道。

  赵樱泓则问:“你仍打算让她担任资善堂直讲之职?”

  “长姊有何建议?”官家知道她有别的想法,故而直接问。

  “不知皇城司可有合适的职位?”

  官家感到很意外,他本以为赵樱泓要让韩嘉彦入太学担任某个清贵的教职,却没想到竟然是皇城司。

  这个想法是回来的路上韩嘉彦与赵樱泓商议出来的,眼下韩嘉彦在京中也算是有了不小的武名,她眼下还要继续查李玄的事,有一个皇城司的官职,会更为便宜行事。

  且皇城司前身乃是武德司,由太祖皇帝初创,本身就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监察特务机构,内里成员全是皇帝的亲信之人,官职不大,但权力颇重。所谓“戚里致贵,尤被亲任,中外践历,最为旧故”。

  眼下皇城司之中多为武臣、宦官,但并无规定皇城司之职只能由武臣、宦官来担任,但凡是皇帝亲信都有可能被委任。只不过这皇城司之官,多被科举晋升的文臣所鄙夷,因着祖宗之法,也少有皇亲国戚担任此职。皇城司之官必须能随时入宫向皇帝报告情况,故而才会多是宦官担任,韩嘉彦可谓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了。

  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韩嘉彦是官家亲信,倒也不必有任何避讳。不过,眼下皇城司内的宦官,其实都是太皇太后的耳目亲信,官家的人是一个没有,韩嘉彦若是此时被安排进去,就会成为第一个官家的亲信。这对官家来说,不可谓不是好事。

  “皇城司眼下确然还缺一个勾当之职,朕可以安排,不过……太皇太后必然要过问。”官家沉吟道。

  赵樱泓对此早有预料,只道:“无妨,官家尽管安排,太皇太后应不会阻挠。”

  官家奇怪问:“长姊为何这般确信?”

  “相信你姐夫的神算。”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官家挑眉,知道姐姐不愿细说,他也便不细问了,全心全意信任她二人。

  ……

  赵樱泓在宫中上下打点安排之时,韩嘉彦也没闲着,她、浮云子与留守汴京的丹青兄弟、雁秋重聚,互诉近期发生之事。相比于韩嘉彦、浮云子在外的波折经历,汴京的生活并无太多起伏变化,一切都很宁静。

  话题谈论的重点自然在李玄的身上,消失的李玄究竟去了哪里,仍然是未知之事。丹青兄弟与雁秋,都不曾察觉到汴京城内有任何异样。

  唯二值得一提的,一是雁秋的弟弟梁从政在宫中的职位变动,他眼下成为了内东头供奉官,在禁中炙手可热。但相对的,想要出宫就成了难事。不过他出不来,却可以托小内侍出来传话,小内侍近期频繁来书画铺子,都是问有无驸马回京的消息的。@无限好文,尽在

  得知张茂则已然病亡,而梁从政频繁找自己,让韩嘉彦感到有些诧异。猜测莫非是与当年的事有关,张茂则临死前说出了甚么内情,需要梁从政传达给自己吗?

  韩嘉彦眼下正在等皇城司的任职下来,在此之前她不好进宫,此事只能先暂时往后压一压。

  另外一件事,便是曹希蕴道长南下去寻章素儿去了,这让韩嘉彦多少有些意外,感叹曹道长真是个自由自在的性情中人,令人钦羡。

  不过这是一件好事,韩嘉彦希望曹道长能有办法唤起章素儿失去的记忆。韩嘉彦心知章素儿当年可能瞧见的是服丧中的陈安民宅,也许她瞧见了甚么也说不定。

  当然比起这些,她更希望章素儿能填补缺失的记忆,因为这关乎于她的精神与志向是否能美满清晰。

  她想要看到一个为着某个目标而努力奋斗的章素儿,不是为了谁,而只为了她自己奋斗,自由而独立。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寻访丰城雷氏刀剑铺子,同时还要去查一查白矾楼的张定远,搞明白当年李冥与唐氏三兄弟到底有甚么关系,以及白矾楼是否还有人记得李玄的存在。

  然而韩嘉彦在查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一是丰城雷氏的老店主已然过世,新的店主是他的孙子,还很年轻,根本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不能提供任何情报。二是白矾楼看似只是一家民间酒楼,但想要打入内部查清楚内情,却比登天还难。

  也难怪张定远号称是“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这个人对自家产业的掌控超出外界的想象,他与官府有着极深的利益绑定,所触及到的生意,不论是茶还是酒都是暴利行业,是个一时间很难查清、看清的人物。

  韩嘉彦一时有些头疼,以她眼下驸马的身份,比较敏感,哪怕拿到了皇城司的职务,也不好大鸣大放地进入白矾楼调查。而若要再度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也不妥,毕竟燕六娘曾与漕马帮为敌,而白矾楼显然与漕马帮利益相关,互相并不对付,燕六娘暗中查访也很难查清楚张定远的私事。

  她眼下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已经不打算再冒险启用燕六娘这个身份了,否则一着不慎,可能会弄巧成拙。她知道李玄恐怕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她,她必须慎重、稳当地行事。

  她只能托师兄浮云子与龚守学乔装改扮,低调地在白矾楼附近潜伏,寻找可以接触的人,以期能渗透入白矾楼的内部。

  而她自己眼下还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寻找李冥曾经的金兰姐妹——李蕴李娘子,看看她是否知道些甚么。李蕴的存在还是从李师师那里打听出来的,她还需要再去问一问李师师李蕴眼下身在何处。

  不过……不能以驸马的身份明晃晃地去找李师师,她决定还是先与赵樱泓商量一下,然后写密信询问比较妥当。于是也不着急了,不紧不慢地回了公主府。

  到了六月中旬,太皇太后与官家的任命下来了,果不出韩嘉彦所料,太皇太后并未阻拦韩嘉彦担任皇城司勾当之职。而与此任命一同到来的,还有李师师的回信。

  李师师在信中说,李蕴娘子眼下就在大相国寺旁小甜水巷的宅中,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她已然写了荐信过去,韩嘉彦可以随时上门拜访。

  “师师姑娘对你的事还挺上心的呢。”赵樱泓看完了李师师来信,瞪着韩嘉彦道。

  韩嘉彦心道不妙,连忙解释:“她素有任侠之心,乐于助人。”

  “嗯,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倒是说说看她究竟帮了谁?”赵樱泓眯眼。

  韩嘉彦只能赖一声:“哎呀,好娘子,可饶了我罢”,缠过去抱住赵樱泓,转开她的注意力,不然晚上也许就不能上榻了。

  赵樱泓总是对李师师特别的在意,尤其在意韩嘉彦与李师师的关系。她解释了无数遍,赵樱泓仍然心存芥蒂。也难怪,那会儿自己受伤被李师师救了,后来还暴露了女子身份,李师师比赵樱泓还先知道韩嘉彦的秘密,这件事让赵樱泓始终耿耿于怀。

  赵樱泓被她抱住,又是被密密麻麻一阵亲吻,又是被她提抱起来转圈儿,闹得她头晕眼花,不得不掐住她脸蛋叫她停手。

  “别闹!快放我下来。”

  “我不放。”

  “你这是欺我力气不如你?”

  “我可没有!”

  “听话……”

  “哦。”韩嘉彦最终还是依言行事,却没想到刚将赵樱泓放下来,突然被赵樱泓一推,她本下意识转开重心,避免向后栽倒,但忽而反应过来不该躲,于是使了个千斤坠,还真就一屁股向后坐去,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

  赵樱泓随即欺身上来,跨坐在了她双腿之上,掐着她的下巴恼道:“你到底何时带我强健身体?是不是怕我厉害了,你就再不能欺我了?”

  “娘子可莫要污蔑我,要不自明日起,娘子便随我锻炼?”韩嘉彦提踵,拢住她的后腰,免得她滑下去。她仰首望着赵樱泓漂亮的眉眼和殷红的唇瓣,低声笑道。

  “一言为定,你明天可别起不来。”

  “娘子这话……”韩嘉彦觉得好笑,到底是谁会起不来?她本想反驳,却被赵樱泓含住唇瓣,堵了回去。她也就不再说甚么了,便遂了这被撩拨起来的心火,忽而一顶腰,托着赵樱泓的身子从椅子中猛然起身,抱着她三步并做两步往榻上去。

  红鸾帐暖,一室旖旎。

  第一百三十章

  翌日晨间,当韩嘉彦呼唤怀中的赵樱泓起来锻炼时,赵樱泓却连眸子都不愿抬一下,只想继续睡。昨夜又是好一番缠绵,权当是锻炼了罢。

  于是韩嘉彦再一次纵容她睡了懒觉,却鞭策自己起身晨练。眼下她不好再启用燕六娘的身份,而与燕六娘身份绑定的龙尧剑,自然也就很难再继续使用。

  她必须要更换武器了,正好前段时间去丰城雷氏刀剑铺调查,顺便在铺子里定了一柄剑,完全按着龙尧的规制打造,可以作为她的替换武器。

  眼下这剑已然打好,丰城雷氏特意送了过来。剑鞘剑柄全黑,外表看着十分低调。但剑出鞘后,剑光似水,锋锐至极,虽比不上龙尧,但应付寻常战斗已然是足够了。

  这柄剑,韩嘉彦起名为“潜渊”。近来每日晨间,她都在院中习练这柄新剑,熟悉磨合新武器的特性。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剑,赵樱泓终于起身了。韩嘉彦擦着汗、提着剑走到寝室门口时,她刚梳洗穿戴好,坐在梳妆台前,媛兮正给她盘发。

  看到媛兮,韩嘉彦神色微凝。

  赵樱泓和她目前仍然还未将身份之秘相告,总觉得此事要说出口,有些困难。赵樱泓说这件事让她来和媛兮提,但如今看来,樱泓也是实难开口,只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行,总得下定决心才是。

  眼下她和樱泓亲热,也并不会躲开贴身侍奉的媛兮,其中就藏有让媛兮自己发现的意图。只不过媛兮十分识大体,也很机敏,知道昨夜主子行房缠绵,一大早也不会再来搅扰,更不会擅自掀帘偷窥,这就很难让她自己发现端倪了。

  韩嘉彦将潜渊剑挂在寝室多宝格旁的挂钩上,随后走到室内的洗漱架旁,就着盆里的水打湿毛巾擦了擦汗。

  “阿郎,那是方才长公主用过的洗面水。我给您换盆水罢。”媛兮注意到了,连忙开口道。

  “无妨,我就擦擦汗。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韩嘉彦笑道。@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瞥着镜中的韩嘉彦,淡笑着道:

  “日头出来了肯定就热了,还是等太阳落山了再练,比较凉爽。”

  闻言韩嘉彦笑着回身,走过来道:“那今夜你可得随我习练,莫再偷懒了。不然又得怪在我头上,说我不愿让你练。”

  她搬了个墩子坐在赵樱泓身侧,手臂支在梳妆台上,撑着太阳穴静静观赏赵樱泓的容颜。

  赵樱泓忍不住抬手抚了下她的面颊,道:“好,要练甚么都依你,我定不偷懒。”

  媛兮眼观鼻,鼻观心,手上依旧稳稳当当地盘着发。假装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到,面带绯红地完成盘发。近来赵樱泓已然不喜戴太多首饰了,故而发髻也择了最简便的,独独簪上那银打梅花簪。@无限好文,尽在

  “你的官服昨儿送来了,今儿穿吗?”赵樱泓问韩嘉彦。

  “穿还是要穿,今儿得先去皇城司报个到。”

  “李娘子那里你打算何时去?”

  “明日罢,明日入三伏,是休沐日。”韩嘉彦道,“你可想与我一起去?”

  “想啊,我们顺便去大相国寺逛逛。”赵樱泓来了兴致。

  “好。”韩嘉彦开心地笑弯了眼。

  “一身的汗,快去换衣服去,我想看你穿官服的样子。”赵樱泓催促道。

  韩嘉彦听话地去了屏风后更衣,不多时走了出来,赵樱泓望向她,眼前一亮。

  韩嘉彦眼下身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为从七品武官。按规制,穿绿缎窄袖圆领公服,配银銙革带,足踏皂靴,头戴乌纱交脚官帽。这交脚官帽帽翅向上交叉束在脑后,乃是武官日常的首服,方便行动。若要入宫面圣,还得佩戴展脚官帽。

  韩嘉彦穿过文臣的公服,赵樱泓却还是感到很新鲜,这回的武官服将她英姿衬得越发淋漓尽致,丰神俊秀,朗逸非凡。

  “怎么样?”韩嘉彦笑问。

  “好看。”赵樱泓回道,随即看了一眼身旁的媛兮。媛兮顿时领悟,躬身一礼,迅速退下,带好了门。

  韩嘉彦走了过去,再次坐在了赵樱泓身侧。赵樱泓理了理她的领口,道:

  “我家六郎,合该服红服紫。”

  “绿袍也挺好。”

  “皇城司不是好差事,你是状元之才,实在委屈你了。”赵樱泓不无痛心道。皇城司被全大宋的文臣武将视作瘟神,虽然待遇还是很好的,升迁也快,可顶天了也就到正六品结束,本身地位并不高,还会被暗中鄙夷。

  “无妨,便宜行事。”

  “我为何不是……前朝公主……”赵樱泓哽咽道。

  “樱泓……莫哭莫哭。”韩嘉彦连忙捧住她的面庞,以拇指抹去她落下的泪,“莫要再挂怀了,如今的我真的很幸福,你是我人生最珍贵的宝物,是上天赐给我的。甚么仕途名利都不可比。我的志向,你和官家也可以帮我实现,我也不是非要站在台前。”

  “可我想让你青史留名。”赵樱泓轻声道。

  “能与你成婚,我已经青史留名了。”韩嘉彦笑了。

  赵樱泓被她逗笑:“你说的青史留名,不是我说的那种。”

  “三千年史书,留名者不过万人。兆亿黎民,若长河流水奔腾离去,留名者能有几许?我已然很满足了。”韩嘉彦半抱着她,安抚道。

  韩嘉彦用巾帕小心拭干净她的面庞,道:“答应我,以后莫要再想这些了,开开心心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过好我们这一生。”

  “嗯。”

  “我们这一生,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尽我们所能结善缘,广积德,定能得福报,也是在为后世开太平。这是大事业,不比成为王侯将相差多少。”韩嘉彦说着,拾起梳妆台上的眉笔,笑道: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樱泓,我为你画眉。”

  赵樱泓闭上眼,感受到眉笔在眉间轻缓擦过,不多时眉心被印下一吻。

  她觉得定是自己前世修了大德,才能换来此生良缘佳偶相伴余生。她决意此生还要继续修德,许愿此后生生世世,与她结为鹤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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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开封府左承天门,实际便是皇城东华门里内横门,皇城司衙署便在此处。韩嘉彦纵马而来,在东华门外翻身利落下马,过门合勘、解除兵器后,大阔步向衙署门口行去。

  门口看守的皇城司禁军前来见礼问询,韩嘉彦出示了皇城司官令,兵将瞧过后立刻躬身揖手行礼:

  “韩管勾稍候,容小人先去禀报。”

  皇城司衙署不得随意出入,因着内里有许多机密,哪怕是在衙署内行走,不该去的区域也是不能去的。韩嘉彦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她到底对内里一无所知,按照惯例,是需要有同等级的官僚前来接引。

  勾当官是皇城司的实际掌权官,官额一共十人。此前空缺一额,是因为有一老勾当官因病去世了。

  另有吏额十四人,分别为勾押官、押司官各一人,前行四人、后行六人、勘契官二人,负责协助处理文书工作。

  此外,皇城司共辖亲从官五指挥约三千人;亲事官六指挥约五千人;入内院子五百人,司圊三人;曹司三十人。此皆为兵额。

  这些人分别隶属于探事司和冰井务两大皇城司所属机构。

  探事司顾名思义,便是刺探各类情报的机关,是皇城司绝对的核心。绝大部分的禁军兵额都归属于探事司九勾当的手下。

  而冰井务设勾当一人,下属八十兵额,职责比较特殊,主要负责采冰、藏冰、颁冰、刷洗冰室等一系列工作,负责给皇室及宗亲贵戚、高官勋贵提供夏季的冰食降暑服务,同时也负责一部分的贮藏事务。

  近来入伏,天气炎热,正是冰井务最为忙碌的时节之一。曹国长公主府近些时日的用冰,也都是冰井务送去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内出来了一位官僚,与韩嘉彦见礼。此人是一名从六品的宦官,名唤冯谦,与韩嘉彦同为勾当皇城司公事,但他见了韩嘉彦必须揖手行礼,因为韩嘉彦身为驸马要比他尊贵得多。

  “下官见过韩管勾。”

  “冯管勾,有礼了。”韩嘉彦也客气见礼。

  却没想到冯管勾接下来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请韩驸马随下官先走一趟。”

  “所谓何事?”韩嘉彦疑惑道。

  “下官也是昨夜接到命令,今日候到驸马前来任职,便要带您去见一面,就在不远处,还请您行个方便。”冯谦不愿在此多说。

  韩嘉彦想了想,道:“好,请。”

  冯谦带着她往南行,一路穿过宫道,出了左升龙门,进入了都堂所在的院落。韩嘉彦愈发惊奇,这可是她头一回步入这大宋的权力核心地带。那些历代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高官宰执,就在这里办公。

  皇城司可真是便宜行事,有皇城司令,出入大内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也包括进入宰执们办公的都堂院。

  上门下,下中书,都堂在中央,枢密在南方。这说的是都堂院的公房位置分布。门下省的公房在北,中书省的公房在南,中间夹着的便是宰执们议事、办公的都堂。而枢密院的公房则在院落的最南端。

  冯谦引着韩嘉彦一路穿过三重公房,最终抵达了最南端的枢密院公房门口。此时的韩嘉彦,已经猜到了是甚么人要见自己了。

  枢密院掌管一国军务,皇城司虽然只对皇帝负责,但枢密院仍旧是上级部门,也得给几分薄面。何况如今皇权旁落,太皇太后倚重几位宰执重臣处理国事,皇城司眼下的处境也有些尴尬,对于枢密院下来的命令不敢怠慢。

  而如今掌管枢密院的,自然就是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

  唉……躲是躲不了的,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回京,韩嘉彦一直就不曾去见韩忠彦,至于为何,一是不忿,二是不敢。而在相州发生的事,韩忠彦多半都已知晓了,他也明白韩嘉彦到底在查甚么。

  不得不说,韩忠彦可是真沉得住气,韩嘉彦回京也有大半月了,他一直不曾主动找韩嘉彦见面。

  冯谦请韩嘉彦入内,他自己则候在了外面。韩嘉彦称谢,入内,过前堂,穿过两侧一溜的公房,最后来到了最内间属于枢密院最高长官的公房。

  韩忠彦的公房门是开着的,一身紫袍公服的他彼时正伏案看公文,不远处的帽架上端端正正放着他的展翅乌纱官帽。他眯着眸子,似是已有些看不清公文之上的文字了。

  韩嘉彦抬手在门旁敲了三下,韩忠彦抬眸看向门口,见到她的那一瞬眸光微凝。随后道了句:

  “进来罢,关好门。”

  韩嘉彦依言行事,入内后垂首安然站立,等候韩忠彦发话。

  “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往家里捎封书信?”韩忠彦一面继续批公文,一面开口道。

  “您知道我回来就行,我无需对家中任何人汇报。”韩嘉彦淡淡道。

  韩忠彦笑了笑,无视了她此话中暗含的怒意,只是道:“在外这么久,过得还好罢,可有生病?”

  “长兄,有甚么事就直说了罢,莫要再拐弯抹角。”韩嘉彦受不了他这假惺惺的关怀。

  “唉……”韩忠彦叹了口气,搁笔起身,在窗口站定,负手望着牖窗外都堂院南侧的花苑景象,道:

  “相州发生的事,我确然都已知晓。你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便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我此番叫你来,并不是我想对你说甚么,而是你想知道甚么事,你现在就可以问我了。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韩嘉彦十分诧异,诧异于他竟然会如此坦诚。她不禁怀疑起韩忠彦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您肯说?那为何此前十多年始终隐瞒,瞒得密不透风。”韩嘉彦很是不客气地质问道。

  韩忠彦却语出惊人:“你要我直说,那我便直说。你在相州之事,太皇太后也已知晓,这是她的意思。当年杨璇之事,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全部对你解密。”

  韩嘉彦睁大了眼睛。韩忠彦随即补充道:

  “但我们也有很多不知道的部分,这就需要你来查清了。这也是为何太皇太后应允你进入皇城司任职的最大缘故。她老人家说……时日已然无多,希望你能抓紧时间,查明真相,杜绝隐患继续蔓延。她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弄清楚杨璇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韩嘉彦撩开袍摆,在韩忠彦公房的圈椅里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无限好文,尽在

  “我也不一一去问了,长兄就从头说起罢,在此过程中,我若有疑问,自会询问。”

  “好。”韩忠彦提起一旁碳炉之上的铁壶,为茶壶注水,随后沏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韩嘉彦跟前。他自己亦落座,整理思绪,开始讲述。

  “嘉祐八年,仁宗大行,父亲他老人家被任命为山陵使,前往巩县,负责修筑仁宗皇帝的永昭陵。大宋祖制,天子七月而葬,生前不修陵,死后只用七个月工期修完陵墓。父亲此去,也就七个月而已,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把年纪,在工期紧张,每日繁忙的情况之下,竟然还会与一个民间女子生情,将她纳作外室。

  “这便是我对你娘亲的第一印象,我认为她是一个攀附权贵的狐媚女子,而父亲他老人家定是糊涂了,不守晚节。可我身为人子,没有资格立场说父亲的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娘亲的存在都让我如鲠在喉。

  “我很早就知道你娘亲的存在,父亲修陵归来后就告与我知晓了。我也曾远远地看过你们居住的西榆林巷小院,见过当时刚能站稳的你,被你娘亲带着在门前练习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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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六弟,我们血脉相连。不论你娘亲到底是怎么攀附上父亲的,都不重要了,她既然已为韩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我们家中的一员。”

  见韩嘉彦面露不悦神色,韩忠彦转过话头道:

  “不提这些。我第一次知晓你娘亲的家世背景,是在父亲病榻前。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母子,将你们接入府中。

  “他告诉我,你娘亲是杨文广唯一的女儿,因着杨文广四处征战,居无定所,妻子又早逝,家中儿女无人看顾。无奈之下,杨文广将儿子们带在身边,随军锻炼,而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与杨文广关系甚笃的曹家抚养,陪伴在后来的曹皇后左右。

  “曹家乃是开国将门,地位尊崇,杨文广此举也是为了女儿未来的前途。你娘亲自幼才华横溢,文武兼备,一身的本领。奈何是个女子,送她去曹家,一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姐妹,也就是曹后,继续读书习武,锻炼本领;二也是为了未来与曹家联姻做铺垫。

  “后来曹氏入宫封后,也将她带入了宫中,她便成为了曹后身侧的大宫女。一直到至和三年,仁宗大病,出了一件大事,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你娘亲被曹后送出宫去避难。

  “至和三年正月,仁宗在临朝受文武百官参拜时,忽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同日,辽国使者正在紫宸殿拜见仁宗,仁宗语无伦次。文彦博对辽使解释为饮酒过量所致。此后数日,仁宗病情愈益加重,整日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等言语。至二月才逐渐康复,开始处理政事。”

  “我知道此事,我以为是仁宗病糊涂了。”韩嘉彦蹙眉道。

  “不是,这件事非常隐秘且复杂,我也是后来从你娘亲那里才知道内情。

  “当年有歹人潜伏在宫中,每日都在偷偷给仁宗饮食下毒。你知道,帝王饮食,全部都有宫人事先试吃,对方下毒的方式是细水长流,用的毒药也并不是猛烈的毒药,而是慢性毒药,银针试不出来。而且这药针对的还是仁宗的后嗣能力,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女子,也就仁宗一个男子,根本察觉不到。

  “天长日久,毒药逐渐蔓延积累到四肢百骸,连太医都查不出来。且仁宗的病并非是独一份,自真宗那一辈开始,就存在这样的病症。不仅会影响到子孙根,还会影响到心脑,遗传给后世子孙。后来的英宗虽非仁宗亲生之子,却也同样患病,疯癫发作时极为骇人;神宗早逝,也有心脑病的缘故。

  韩嘉彦感觉到后脊骨冒出一股凉气来。

  韩忠彦继续道:“曹后隐约意识到了下毒之事,便遣你娘亲与张茂则暗中查索。且曹后还联系了当时外朝的宰相文彦博,让文彦博配合着在外寻访。于是你娘亲和张茂则便开始秘密与文彦博联络,此事引起了仁宗的注意。当时连续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导致仁宗猜忌心起,认为是曹后与张茂则要谋大逆。

  “一是宰相文彦博、刘沆、富弼三人借祭祀之事强行要留宿大庆殿,强迫仁宗身边的大内侍——内副都知史志聪配合。

  “二是开封府知府王素前来报告说,有京师禁卫揭发禁军都虞候要作乱,文彦博阻止王素进宫上报此事,只是与另外两位宰执商议。刘沆主张逮捕都虞候,文彦博在禁军都指挥使许怀德的担保下,反而把告密的禁卫杀死。

  “三是富弼曾经与曹后取得联系,询问一旦仁宗病逝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替富弼和曹皇后搭线联络的人正是张茂则。

  “其实这三件事,都在情理之中,当时是非常时期,仁宗病重,人心不稳,三宰执要稳定朝局,势必会插手诸多事,也要着手为立储做准备。曹后身为皇后,也是立储的核心人物,立储必须要过问她的意见。

  “但仁宗病重,哪儿还会顾得那么多。后来仁宗病好了,虽然表面上不再追究此事,但实际暗地里一直在收紧手中的权力,并对宫中人设置了诸多监视掌控的措施。

  “而曹后身边的杨璇与张茂则尤其遭到了针对,从至和到嘉佑的几年间,仁宗病况反复,愈发虚弱,杨璇与张茂则的处境也越来越堪忧。张茂则被赶出宫中,遣到外地负责屯田。杨璇则被关押幽禁,不得自由。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杨璇仍然查出了下毒的罪魁祸首,她没有证据,且因为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不曾揭发。那人宫籍上的名字叫做李露儿,同样是曹后身边的大宫女。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又极其擅长书法绘画,才艺高绝,非常受曹后喜爱。她与杨璇在宫中并称为‘璇玑’‘玉衡’,合在一起便是北斗七星,是曹后的左膀右臂。

  “李露儿来自于教坊司,因绘画出众而被曹家相中带入府中为婢,比你娘亲要晚上几年来到曹后身侧,并随曹后入宫。李露儿天性孤傲,有些不好相处。也因此,曹后虽然非常欣赏李露儿的才华,但对她的喜爱和信任始终不及杨璇,也从未派遣李露儿去为自己处理机要之事。

  “嘉佑八年三月廿九,仁宗崩,当时宫中就有恶毒传言传出,说是曹后指使身边的璇玑玉衡二宫女毒杀了仁宗,此事虽然迅速被曹后和文彦博弹压下去,但显然杨璇与李露儿已然不合适再继续留在宫中。彼时她二人也都二十余岁,是该放还民间成婚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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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四月初,曹后安排二人分先后秘密出宫。杨璇先出,李露儿后出,走不同的宫门。二人临别时,李露儿赠给杨璇一幅画,那是一幅女将军画,画中女子正是你娘亲,那画暗藏玄机,你娘亲看到了画,就明白李露儿已向她坦白下毒之事,更明白了她是南唐后人。”

  韩嘉彦眸光微动,她想起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幅画像,就挂在万氏书画铺子的后堂屋里。上提一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夜宴。

  难道就是这幅画?娘亲是怎么从这幅画中看出李露儿就是下毒者的,又是怎么看出李露儿便是南唐后人的?

  她于是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韩忠彦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回道:

  “我见过那幅画,我也问了与你一样的问题。你娘亲告诉我,夜宴二字是她和李露儿之间才知道的暗语。她和李露儿还在宫里时,一次聊天偶然间聊到了南唐绘画。李露儿曾告诉过杨璇,南唐绘画之中有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本是刺探之作,却画得极为精湛,被视作南唐画之最。

  “这幅画后来进入宋宫收藏,却无人问津。彼时的李露儿曾感慨,王朝兴替,使明珠蒙尘。这也暗合了那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

  “表面上李露儿是在感慨你娘亲女主豪杰的才干,却被埋没于杂草之中,如同天上的璇玑星辰流落人间成了一颗暗沉的珠子。实际上是将你娘亲作为了她自己的映射,她也是在说她自己——夜宴,被埋没在宋宫之中。

  “你娘亲深知李露儿心高气傲,心中一直不很安分,且一早就查出她与宫外某些人有隐秘的联系。此时看到这幅画,便明白了一切。但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李露儿这一出宫,等于是虎归山,鱼入海。要想再找到她,难比登天。

  “曹后对她二人出宫后的安排截然不同,曹后将你娘亲送到父亲身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你娘亲重新有途径辅佐国事,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割舍不了。父亲在对西夏前线掌兵多年,与几大将门关系都极好,当时又身在巩县,远离朝堂,且曾经是杨文广的直属上司,一直对杨家有所照拂,故而被选中。

  “但李露儿在外无依无靠,曹后只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自行安顿,也并不打算过问她此后的人生。

  “再到后来,你出生了,日渐长大,被接入府中,又被送出去读书。眨眼间便是十多年过去。我忙于政事,出各地为官,你娘亲则守着自己的院子,在此期间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但她曾与我打过招呼,说她有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她一直在依靠这帮朋友打听李露儿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以杜绝后患。故而她时常会出府,与这些江湖上的朋友密会商谈。

  “彼时正值新法如火如荼地展开,先帝雄心勃勃,誓要拿下西夏,开疆拓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于新法带来的种种问题,已无人有闲心顾及仁宗年间的旧事。

  “熙宁八年年末,我回京述职。你娘亲突然来见我,并带来了一幅图,是她自己手绘的西夏境内详细的地图,这幅地图同时也是一幅战略布防图。

  “这幅战略布防图做得太出色了,采取的是广扎寨、缓推进、慢慢蚕食,稳扎稳打的策略,将所有适合扎寨的地点,以及战略价值、缺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乃是她这么多年的智慧结晶。

  “而且我可以断言,这是我大宋从未有过的西夏详尽地图。标清楚了整个西夏的城池、兵寨,粮仓分布,行军路线乃至于村落的位置。她说这幅地图,是她的江湖朋友深入西夏数年获得的极其珍贵的情报汇总,对于灭夏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她希望能借由我手呈给先帝,希望能给先帝伐夏带来帮助。我照做了,虽然我不赞成冒然伐夏,但你娘亲确然让我看到了希望,当时的我非常兴奋,我觉得和两幅图的价值已经超越了我的党派之见,是国之重器。

  “我一不能将其昧下,二不能冒名顶替,君子坦荡荡,我将这两幅图呈给了先帝,并说明了作者是你娘亲。先帝对你娘亲非常感兴趣,甚至夜里微服到韩府,与她见了一面,促膝长谈。

  “后来他们谈到了李露儿,令人惊讶的是先帝竟然知道此事。原来是曹后在弥留之际,将李露儿的隐秘之事与她的外甥女,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都说了,并嘱托太皇太后接替她,护好大宋江山,莫要让宵小得逞。太皇太后又与先帝说明了此事,好让先帝长些心眼,多做提防。

  “先帝得到了你娘亲的布防图,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后来日夜与群臣秘密商议军事,制定出了一幅官方的西夏前线布防图。

  “但变故随即发生,熙宁九年,这幅秘藏于枢密院校阅房机要秘柜里的布防图差一点失窃。事发当晚,看守的官吏被迷晕了,柜子被打开,图被取了出来。幸而禁军来得及时,贼人未能将图盗走,但是那图上留下了一些粉痕和刮擦的痕迹,应当是被盗拓了。

  “先帝立刻派人封锁整个开封府,宫里宫外秘密查索,都不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后来不得已,托当时的枢密院最高长官文彦博求助于你娘亲。你娘亲查看过盗拓的画作后,确认是失踪多年的李露儿重现,她很快就找到了蛛丝马迹,知晓李露儿女扮男装,用了‘李玄’这个画师身份,混入了宫中,并顺藤摸瓜查到了白矾楼东主张定远家的妾室——李冥。

  “李冥在念佛桥畔有一处私人宅院,是她用从妓时攒下的钱购置的。在那宅院里,住着她的同伙,一个画院的画师,加上三个白矾楼的乐工。李冥偶尔会来这宅院,与四个同伙私会。她从来都是自张宅徒步走来,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以免留下踪迹被人察觉。

  “你娘亲在宅院外蛰伏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抓住了一个时机。某夜,宅院内的人全都离开了。李冥只身自张宅徒步来到宅院,并不乘坐任何代步车马。在过念佛桥时,你娘亲抓住机会上前,与李冥对峙,质问她是否盗图。却不曾想李冥竟然跳水遁走,你娘亲猝不及防之下,让她给跑了,后来不曾追上。

  “没过几日,我们便惊闻李冥溺亡毁容的噩耗,唐家三兄弟和画师也再也没有回过念佛桥畔那处宅院。这是嫁祸,而李冥被毁容,让你娘亲悟到了一个事实。李冥并不是李露儿,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妹。李露儿实际上没死,她故意杀了姐姐,还毁掉了姐姐的容颜,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双胞胎的存在,同时,也是在警告你娘亲莫要再插手此事。

  “我彼时一直在外为官,并无机会参与这些事。你娘亲是在文彦博的协助下对李冥展开秘密调查的,事发后,也是文彦博出面处理此事。文彦博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善后,使他自己和你娘亲摆脱了嫌疑,也使得这起案子隐没于尘埃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韩忠彦叙述到此处,韩嘉彦出言打断,询问道:

  “你们是如何知晓李冥之死是李玄所为?是否有证据?”

  韩忠彦道:“我们没有直接证据,但有间接的佐证。

  “开封府有个画像师,姓王,与李玄是相识的,他们都曾在太学画院供职,为宫廷画师。只不过这个王姓画师,后来因守丧不得不离开太学画院,两年后返京,入开封府做了一名人像师。

  “此人当年经手了李冥被毁面容修复后的画像工作。他认出了死者,并确定死者并非是李玄。随后没多久,这位画像师便失踪了,至今不曾找到他的下落。

  “他的失踪,间接佐证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人不希望外界知道李冥不是李玄。这个人既知晓王画师与李玄相熟,又与李冥被害案密切相关,从常理推断,是第三者的可能性很小,而是李玄本人的可能性极大。”

  很严谨的推断,韩嘉彦内心赞同。但她心中仍然有疑问:

  “我想知道李冥的丈夫张定远,在这件事中到底是个甚么角色。他是不是真的全然无知,置身事外?”

  韩忠彦答道:“事发当时他确实在外地,这是事实。

  “念佛桥那处宅院是李冥用自己的私房钱购置的,也并未经张家的账。李冥因着帮丈夫顾看生意,也时常会独自出府应酬,但一般都有家中下人或白矾楼的伙计陪同,按理说她如果独自离开,是瞒不过家里人的,家里人也势必会告诉张定远知晓。

  “唐家三兄弟是白矾楼的乐工,这件事也瞒不过张定远。所以我能确定的是,张定远知道李冥在外盘了一处宅院,也知道唐家三兄弟就住在那宅院里,更知道李冥与三兄弟的关系。但除此之外,他具体还知道哪些事,无法确定。张定远与朝廷内部众多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我们也不好轻易动他。”

  韩嘉彦无奈叹了口气,看来哪怕是长兄这里,也不知道张定远那里的内情。

  她道:“您继续说。”

  韩忠彦叹了口气,接下来要说的事,每每想起也让他心中郁结:

  “李冥案后,李玄不知所踪,而被盗拓的边境布防图让先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对布防进行调整,使得原本的布防图失效。同时加紧时间整军备战,准备抓住时机伐夏,不给夏人部署反击的机会。

  “而自熙宁九年布防图泄露,李冥溺亡后,李玄就再未出现。你娘亲迫于无奈,只能联系她在江湖上的友人,暗中查找李玄。

  “以李玄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认识不到当盗图一事被察觉后,被盗一方势必会修改方案,使得布防图失效。所以她很可能去了西夏前线,恐怕就是在等先帝对前线的部署彻底成型,回天乏术之际,她再将变动的部分探查清楚,补完一幅切实的布防图,好呈给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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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元丰三年末,西夏前线部署基本定型。你娘亲突然写信于我,告诉我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追捕李玄,已夺回布防图。那布防图藏在一幅南唐画的仿作里,解读出来后,他们发现李玄已经将大宋真实的战略意图猜得七七八八。而最要命的是,李玄本人逃脱了。

  “她告诉我,必须对李玄进行诱捕,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李玄身受重伤,短时间内很难长途跋涉,且丢了布防图,西夏不一定会信她,她必须夺回布防图。她希望能托我上疏先帝,让先帝意识到情况危急,她也申请亲身参与诱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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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事被先帝断然拒绝,因你娘亲在李冥案中的失误,他已然不信任你娘亲,并亲自派了人到韩府看管住你娘亲,只要我全权负责此事。并定下了相州之局,将我调往相州任知州。

  “我无奈之下,开始着手做局。彼时你娘亲被禁足于韩府,我相信韩府一直被李玄监视,所以我故意泄露我府中的一些异样,诸如疑似先帝的人物再度微服秘访你娘亲;府中书房连夜灯火通明,府中纸张画布用度突然增加;疑似你娘亲的女子秘密携带某秘匣自汴京前往相州;以及我可能会在相州任上被直接调任西夏前线的消息。

  “这一系列的假消息,让李玄以为我们再度放弃了原本的战略意图,偷偷绘制了新的进攻路线,且将新图转移去了相州,避开了她在京中的眼线。

  “同时,我找到了与你娘亲外貌、体型相近的女子冒充你娘亲,又以一幅空白图作为诱饵,去诱捕李玄。先帝还专门命陈安民协助我完成此局,并托陈安民带来了一只宫中的细犬作为辅助。这细犬,本是南唐宫廷的犬种,李露儿尚在宫中时,还照顾过这一支细犬。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识得她的老犬都已死了,送来的是幼犬。

  韩嘉彦问:“先帝为何要用细犬对付李玄?”

  “因为据张茂则说,李露儿怕犬。还在宫中时,她曾因为犯了错被罚去犬舍养犬,终日惶恐不安,后来还是你娘亲帮她说话,使得曹后原谅了她。”韩忠彦解释道。

  韩嘉彦恍然大悟。

  韩忠彦继续道:

  “你在相州查了那么多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后事。

  “我们确实诱使李玄上当,但没能抓住她,只是抓住了唐家三兄弟。唐家三兄弟认为是你娘亲杀害了李冥,故而将伪装你娘亲的程鸢当场砍死,以复仇。@无限好文,尽在

  “先帝得知诱捕失败,催促我们尽快审问唐家三兄弟,寻找李冥可能躲藏的地方。但随后,西夏国内状况发生突变,西夏国主李秉常被其母梁太后与国舅梁乙埋囚禁,万分珍贵的伐夏时机到来。

  “先帝见唐家三兄弟冥顽不化,怕留着他们夜长梦多,下令尽快将他三人处死。随后便全身心投入了伐夏战争,不再理会逃遁的李玄。

  “五路伐夏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讨回了两千多里西夏土地。接下来,为了守住这些土地,修筑永乐城之事被提上日程。

  “这座城的位置在夏、银、宥三州交界处,在此处筑城,是鄜延路经略使沈括提出来的,本来先帝将这个计划纳入了布防意图,奈何这个意图已然被西夏看透,不知这里面是否有李玄泄密的作用。

  “先帝本该放弃这个想法,听取种谔的建议,固守银川。但他摇摆不定,无法下定决心。银川虽然占据明堂川、无定河的交汇之处,但旧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没,其西北边又被天堑阻隔,实在不如永乐的形势险厄。

  “再加上徐禧此人一直在先帝身边进言修筑永乐城,先帝最终下定决心,认为即便意图被看透,但凭永乐险要,也能守住。

  “唉,一招错,满盘输。先帝一旦下定决心,无人可阻,他派遣徐禧去筑城。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徐禧此人刚愎自用,对于永乐城缺水之事缺乏深刻的认识,迂腐不知变通,对战争一窍不通,导致永乐被西夏围困,城内十万军民被渴死,惨不忍睹。最终失守大败,国朝元气大伤,先帝当朝悲恸大哭,自此丧失伐夏意图。这已经是元丰五年的事了。

  “我一直在想,你娘亲的不被信任,真是与几代杨家将命运高度重合。我对你娘亲是十分敬佩的,她是不世出的奇女子,如果先帝能多信任她一些,让她多做点事,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唉……”

  韩忠彦说到此,长长一叹。韩嘉彦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长兄跳过了我娘亲之死,元丰四年七月到底发生了甚么?”

  “我也想知道,可我当时并不在汴京城。你知道的,七月,我出使辽国,一直到九月才返回。我对你娘亲之死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唯有一点,你不知而我知,就是你娘亲之死与西夏细作有关。”

  “西夏细作?”韩嘉彦蹙眉。

  “其实,当年你娘亲落水的地点是被查清楚了的,就是念佛桥。

  “当时案发现场还散落着数具残尸,或断手断足、或身首分离、或被砍成了肉糜,尸体还有被人齿啃咬的痕迹,现场极度血腥可怖,通过这些死尸身上的刺青,确认这些人都是西夏细作。肢体拼好后,一共是五个人。

  “其中一个人死亡时趴在地上,他的怀里揣着一只匕首,被压在身下,故而没有被杀他的凶徒发现。那匕首上有红宝石点缀的璇玑图案,那是你娘亲的匕首。这匕首成对,一只璇玑匕首,一只玉衡匕首,是曹后当年命工匠特制,赏给你娘亲和李露儿的宝物。

  “你娘亲过世后,这件遗物被太皇太后收回。现在这匕首,太皇太后又给了你。

  韩嘉彦听到此处,眼眶已然通红。

  韩忠彦顿了顿,喝了口茶,等她将情绪平复下去,才继续道:

  “你娘亲的案子疑点重重,首先就是她冒着大雨出府到底是去做什么,是否是被人引出去的。其次是那帮被虐杀分尸的西夏细作本身不在皇城司掌握的名单上,而是秘密潜入的一批新人,不知目的为何。

  “而最诡异的是,案发当晚,皇城司收到不明人物的箭矢密告,说是念佛桥发生了凶杀案。皇城司派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目睹了这番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随后连夜将现场处理了。当晚下着大雨,桥面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也因为大雨,无人目击当时的案发现场,以至于此案终究成为了无头悬案。”

  无人目击?不,是有人目击的……章素儿,章素儿很有可能就目睹了当时的案发现场。怪不得素儿会失忆,如果当时现场那样血腥可怖,确然会给她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

  而且……长兄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到过师尊平渊道人,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韩琦的亲生女。显然他并不知道平渊道人刘兴武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与娘亲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概念里,平渊道人就是与娘亲相关的江湖友人。

  娘亲为了保护自己,让韩家愿意接纳自己,费尽心思将自己扮作男子,就是要让韩家认定自己身上留着韩家的血。她当然绝不可能告诉韩忠彦一星半点关于刘兴武的事。

  但实际上,刘兴武本身可能才是牵扯西夏细作的关键,毕竟他乃是大将刘平与西夏女之间的儿子,而且这个西夏女到底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刘兴武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而缺失关键信息的韩忠彦,自然看不透娘亲为何会被西夏细作盯上。

  如此一来,似乎李玄没有撒谎,她确然不是杀害娘亲的凶手?娘亲难道是为了保护刘兴武而牺牲?可她怎么会落水溺亡呢?那群西夏细作有能力溺死她吗?溺死她了又如何查出刘兴武的下落?这不符合常理呀……

  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而此时韩忠彦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自己不提要入皇城司,太皇太后不日也会做出安排。眼下你既然入了皇城司,那里面的卷宗全部供你调阅,你就全权负责查清你娘亲的案子罢。这案子不查清楚,始终是个隐患,不利于未来官家亲政后对西夏用兵。”

  韩忠彦确实不绕弯子,话已然说得非常明白了。太皇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已然开始逐渐放权,且要给官家的未来铺路。她心知官家亲政后的朝政走向,也知道官家的抱负。对西夏用兵,是必然之势。

  韩嘉彦饮干杯中已然凉透的茶,起身郑重向韩忠彦一揖,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长兄花白的须发与布满皱纹的面庞,她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在胸腹间徘徊,难说一个字。

  她终于明白长兄对她复杂的感情来源到底是为何,而说到底,他并未辜负韩琦对他的嘱托,也确实做到了在他能力范围内照看杨璇母女。但他终究是能力有限,很多事不受他左右。

  她垂眸一笑,那些自幼在韩府所受的委屈,如今仿佛烟消云散,不再重要了。她转身步出韩忠彦的公房,却听韩忠彦在她身后道:

  “你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隐瞒一切,让你远离是非。你与长公主的婚事,是先帝对你的补偿,他晚年很懊悔。我逼你完婚,是希望…不负君亦不负亲。”说到此处,韩忠彦竟有些哽咽。

  韩嘉彦的背影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回首,大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今日是韩嘉彦第一日上任皇城司,尽管韩忠彦告诉她,她已拥有了调阅皇城司所有卷宗的权力。但韩嘉彦却并不打算急着去翻卷宗,她心中清楚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已经是目前已知的全部了,卷宗不过是完善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而今日韩忠彦告诉自己的事,就足够自己消化很久了。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不大愿意去面对这起案子。

  韩嘉彦自都堂院随冯谦冯管勾返回了皇城司,在与皇城司目前在岗的另外三位勾当官见过面后,韩嘉彦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公房之内,静静坐了一会儿。

  她手底下有一名押司,一名前行,都是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吏员。韩嘉彦叫了押司进来,询问道:

  “皇城司往日里有哪些具体的公务需要处理?我需要在这里坐班多久?是否有值班制度?”

  皇城司之神秘,外界少有知晓,故而哪怕是对整个大宋官僚体系十分熟悉的韩嘉彦,也并不清楚皇城司内部的架构与运作方式。

  “回管勾,一般来说,每个勾当官手底下都有几个案子在跟进,案子的调查由管勾全权负责,彼此之间互不沟通。我们也都是按着管勾的吩咐做事,做一些文书、案情的分析整理工作,也不知道案情的全貌。值班之事,由我们这些吏员负责,您只管做您的事,出入自由。您还可以令牌调禁军随您外出公干,没有固定的坐班时辰。”

  也就是说,勾当官要做甚么事,谁也管不着,他们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将皇帝吩咐给他们要查的事查清楚就行。

  “你将元丰四年七月廿九韩氏妾杨氏溺亡一案的卷宗全部调来,我需要翻阅。”韩嘉彦道,说着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押司。

  “是。”押司接过令牌,揖手一拜,退了出去。

  待到卷宗全部调来,韩嘉彦惊讶发现居然有厚厚的一大摞文书,按照时间顺序装订成册。韩嘉彦收回自己的令牌,只是翻开了卷宗的头一页,查看了一下当年负责此案的皇城司管勾签名:

  “舒建元。”她念出了这个名字,随即询问身旁的押司道:

  “这位舒管勾眼下可还在任职?”

  “舒管勾两年前已然因病去世了,您就是补了他的缺位。”押司恭敬回答道。

  韩嘉彦眉头一蹙,见不到当事人,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要被遗漏了。@无限好文,尽在

  押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试探着道:

  “您是想当面询问舒管勾案情?其实,舒管勾去世前已然年迈到神志不清了,就算他还在人世,您也问不出甚么来。但早年间他为管勾时,做事非常细致勤勉,且笔头勤快。当年这起案子,他事无巨细皆记录下来,您看卷宗也是一样的。”

  韩嘉彦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你,你去忙罢,我一会儿要外出,便不归了。”

  “喏。”押司再度揖手退出。

  韩嘉彦转手将这一大摞厚厚的卷宗锁进了身后的书柜之中。她有些惊讶于这公房的书柜竟然如金库一般,外层的木皮只是装饰,内里是铸铁的,十分坚硬,锁也是扎实的精铁铸就,保险程度可真是极高。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了皇城司。

  将过东华门时,她突然想起梁从政要找自己。于是又踅步回来,往内廷方向而去。在往内廷而去的宣佑门前驻足,她并未以令牌强入,只是向守门的内侍揖手见礼,和和气气地笑道:

  “烦请中官通告东供奉梁中官,就说韩嘉彦求见。”

  “韩都尉稍后,奴婢这就去禀报。”守门内侍见惯了趾高气昂,用鼻孔看他的皇亲国戚,韩嘉彦这谦恭的态度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返身进入内廷。

  韩嘉彦在宣佑门旁的值班厢房坐下稍候,有内侍给她奉茶,她不急不缓地饮茶。等了有一会儿,才见梁从政急匆匆自内廷而出,手中还拿着一卷画轴模样的物什。

  他一进来,便对韩嘉彦纳头就拜:

  “恩公!您可算回来了。”

  “唉,怎的又行此大礼,快起来。”韩嘉彦扶他起来,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移到了画轴之上。

  梁从政借机与她拉近距离,压低声音飞快道:

  “恩公,时间紧迫,人多眼杂,我长话短说。这画轴是张老祖去世前给我的,托我转交给您。”

  “这里面是甚么?”韩嘉彦其实是变相在问梁从政是否看过内里的内容。

  “一幅南唐画仿作——《韩熙载夜宴图》。”梁从政并未遮掩自己看过此画的事实,老实回答道。

  韩嘉彦吃了一惊,确认道:“这画可是从内廷府库中来的?”

  “确然是。”梁从政给了很肯定的答复,并补充道,“老祖让我转告您,您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您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老祖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他十一年的心血。”

  这段话中暗含诸多信息,韩嘉彦瞬间一一提炼了出来。

  首先是“两年”这个时间段。《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自被苏东坡从杭州上贡至汴京宫廷府库,确然已有两年的时光,时间对上了。张茂则应该就是在两年前自内廷府库之内得到了这幅画。

  其次是“十一年”这个时间段,往前追溯,十一年前正是元丰四年时。元丰三年时《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被李玄携带着往西夏去,被茶帮老帮主和平渊道人截留,后其主体部分被茶帮收藏。张茂则大概是并不知晓此事,原来他从元丰四年开始,也在寻找这幅画。

  为何呢?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得到了别人的命令?

  最后是张茂则说他对这画做了修补。《韩熙载夜宴图》确然是残缺的,他为何要做修补?难道是要向我传递甚么讯息?

  最令她在意的则是“看自己能不能悟出来”这句话,悟出甚么来?

  韩嘉彦思忖着,但确然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曾展开画作确认,便向梁从政一揖手,道一声:

  “你阿姊一切安好,即将与翟青成婚了,咱们改日再聚。”@无限好文,尽在

  “好,多谢恩公。”梁从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小子,自从韩嘉彦认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从前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如今也长开了,个头长高了,也有些中贵人的气度了,挺好。

  她本十分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抿唇一笑,清风一般倏然出了宣佑门,离宫而去。

  ……

  白矾楼,一层散客区,靠近中庭的一张方桌边,浮云子悠然坐着,饮下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不远处,龚守学整理着腰带走了回来,面有菜色。

  “道长……我都跑了第四趟茅厕了,我说句难听的,咱们终日里在这坐着,灌下这许多茶水,可是啥也捞不着呀。”

  “守株待兔也是必要的,咱们眼下寻不着突破口,就只能耗着,撞大运。”浮云子丝毫不着急,又剥了一颗蚕豆丢嘴里嚼着。

  “唉……”龚守学叹息,他还在为李玄的逃脱而感到懊恼,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像是在做无用功。

  浮云子见状,又给他空了的茶杯添满了茶。龚守学下意识举起了茶杯要饮,想起自己跑了这么多趟茅房,又不由得放下茶杯。

  “莫要这般焦躁,耐心的猎人才能抓住猎物。饮茶。”浮云子笑着催促道。

  龚守学以茶作酒,闷闷仰头饮下,茶水还没咽下去,浮云子忽而一抬手,敲了一下桌子,随即敲桌的手指往龚守学右后侧的方向一指,面上神色却未变。

  龚守学很有经验地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浮云子的手指瞧,待浮云子的手指指向转到了他的右侧前方,龚守学才将目光投向他所指的人。

  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面庞白净,身材实在太过文弱,以至于瞧着总有些别扭。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袍,腰间挂着玉,衣着倒是显得光鲜亮丽。

  此人进来后目不斜视,直接奔二楼楼梯行去,看上去熟门熟路。但除此之外,龚守学看不出其他的特殊之处,此人似乎就是个白矾楼的熟客,此类熟客在汴京城里数不胜数。

  “那人怎么了?”龚守学小声问。

  浮云子笑答:“肩臂狭窄,盆胯却宽,喉无凸结,足小而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哦?”龚守学眼睛一亮,他乍一下还真没看出来。不过大宋也有不少的男装女子,汴京城近些年出现了越来越多奇装异服的人,已然不奇怪,女扮男装也不算新奇。

  “那人我认识,她是乳酪张的妹妹张定齐。”浮云子道。

  “道长如何识得的?”龚守学奇道。

  “哼~曾经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浮云子笑道。

  这要解释起来还真有些复杂,眼下时间紧急,他暂不打算费口舌。

  当年韩嘉彦曾为了销毁雁秋的奴契而以燕六娘的身份夜探乳酪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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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酪张名叫张定图,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的堂弟。他有个女扮男装的妹妹名叫张定齐,好女色,与乳酪张铺子里的帮客月娘之间假凤虚凰。为了遮掩,她与阚明阚老四假结婚。这个阚老四就是当年买卖雁秋姐弟的牙人。

  但这阚明阚老四不甘于只当个为人遮掩的假丈夫,与月娘通奸,反倒将张定图的妹妹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年燕六娘夜探乳酪张家时,恰好就撞见了张家兄妹捉奸阚老四与月娘的一幕。

  后来燕六娘盗走了藏在乳酪张家铺子隔壁文思院作坊书库之中的所有奴契,全部焚毁。

  阚老四的舅舅是文思院的牛提辖,他受了气,便去找舅舅做主。

  浮云子与丹青兄弟轮流跟踪了一段时间文思院的牛提辖,摸清了他的行踪。在此期间也见过乳酪张兄妹去找牛提辖算账,故而能一眼认出张定齐的模样。当年此事差一点闹到了开封府去,但后来被张定远压下来了。

  浮云子则对后续事情做了追踪,对结果了解了个大概。为了不妨碍生意往来,当年的处理结果是张定齐与阚老四和离,阚老四带着月娘去了外地,牛提辖与张定远之间的生意照旧。

  知道这个结果后,因着白矾楼暂且与她们要追查的茶帮无关,故而浮云子将此事搁置了,未再理会。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天会在这里又碰见了张定齐。浮云子有预感,他们等待多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且看看这张定齐此番来白矾楼是做甚么来的。浮云子观她神色紧绷,似是来者不善。

  于是浮云子笑着起身,道了句:

  “龚兄先离开,在白矾楼对面茶肆候我。我去去就回,若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你立刻回万氏书画铺子通知丹青兄弟,再寻六郎计较。”

  龚守学颔首:“道长千万小心。”

  二人几乎是同时离开了座位,浮云子步伐迟缓地随着张定齐上了二楼。他今日做了商人打扮,还故意将须发染得花白,做出皱纹,将自己变成老态龙钟,耳目昏聩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敏感的听觉正精细地捕捉到了张定齐的脚步声,并循声定位,判断她所去方向。

  不多时,他观察到张定齐上了三楼,去了那间独属于张定远的閤子。

  还真是来找张定远的?机不可失。浮云子内心嘟囔着,学着曾经的燕六,悄然飞身出了楼檐,潜至牖窗外窃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张定远正在接待客人,这位客人恰好浮云子也识得,正是老熟人裴谡。不过浮云子还未听清楚他二人在谈论甚么,就闻閤子外传来了声响:

  “唉!你不能进。团练正在接待客人。”守着閤子门的家丁护院将某个人拦了下来。

  “团练今儿找我来的。”浮云子听到了张定齐的声音,她的嗓音是明显的女嗓,显然她并不会伪装嗓音。

  “让她进来罢。”屋内传来张定远的声音,不多时,浮云子听到了门开的声音,张定齐的声音也更清晰了:

  “见过团练。”

  “你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昭宣使裴谡裴中官,中官,这就是我堂妹。”

  “哼,有意思。”裴谡略显尖锐的嗓音响起,充满了戏谑的音调。他在张定远面前显得不是那么客气,对待张定齐颇有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张定齐不敢多吭声,只是咽下气来,揖手见礼。

  “中官,您看她的资质如何?贵派可还看得上?”张定远问道。

  “弱了点,不过本派功夫不讲蛮力体格,倒也并无大碍。就是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了,眼下再要练,恐怕很难出成果。”裴谡直截了当道。

  “无妨,无妨。我这堂妹自幼就不安分,前些年吃了些亏,如今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缠着我要习武。我想着,若能向楚秀馆攀个师门,也是好事。不过您若不收也无妨,我们就是想试试。”

  “哈哈,不愧是张团练,您可真是会找师门。”裴谡阴阳怪气地笑道。

  牖窗外静静窃听的浮云子,心中起了波澜。不成想未找到打入白矾楼内部的突破口,却遇着了张定齐要拜师入楚秀馆。有意思,楚秀馆素来神秘,如若能借此向楚秀馆内部摸索,也许能找到关于李玄的线索。

  此时,又闻裴谡询问张定齐道:

  “本师门有三样绝学,暗器、轻功、医毒。走得素来不是甚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你要学功夫可以,但我必须问清楚你学功夫的目的。否则这个引荐人,我可不当。”

  大概是张定远早就对张定齐有所嘱咐,故而张定齐直接实话实说道:

  “我想强身健体,同时改造我的女子身体,不受经血困扰。我想要有对付力壮男子的手段。”

  “为了甚么?”裴谡半点不惊讶,只是追问道。

  “为了……娶妻,过我想过的日子而不怕他人欺辱。”张定齐咬牙道。

  “哈哈哈哈哈哈……”裴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

  浮云子可以想见此时张定远、张定齐堂兄妹神情有多尴尬。张定远只好打圆场,道:

  “我家这个妹妹,自幼就脑子有毛病,总觉得自己该是个男人,打小就作男装打扮。我们找了多少大夫瞧,也扭转不过来,反而愈演愈烈。而且她还喜欢女人,真是……让您见笑了。”@无限好文,尽在

  裴谡却止了笑声,道:“张团练此言差矣。我楚秀馆源起于微末,三教九流甚么样的异人都曾拜入过师门。我楚秀馆来者不拒,看得不是这人正不正经,是不是个常人,越是不正常,反倒越是符合楚秀馆的要求。

  “张团练应该听说过楚秀馆的‘三不问’与‘三不救’。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收徒也是一个道理,三不问,三不收。令妹非天劫、武逆、该死之人,不论她如何异于常人,我楚秀馆都不在乎,只要有内派弟子做保荐,即可收徒。

  “说实在的,我裴谡若不是有师门相救,也无我今日。我是个假男人,令妹也是个假男人,我们这不是同病相怜了吗?哈哈哈哈哈……”

  张定远跟着干笑了两声,继而问道:

  “我听闻,楚秀馆还分北、南、西三派?不知中官这一支属于哪一派?”

  “哼。”裴谡冷哼了一声,道,“我自是不承认甚么北派的,那都是一群懦弱无能、教条死板的家伙。但你若这么问,那我师门正是南派正宗,我师尊已然年近八旬,仍然精神矍铄,功夫已臻化境,天下无人可敌。其实本门最精华的是他的毒功,奈何我没学到,没那个本领啊。至于西派,倒是有个十分有趣的传说,张团练你见多识广,不知是否有听闻?”

  “哦?”张定远来了兴致。

  “西夏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人没藏黑云听说过罢。那西夏国开国之主李元昊,被没藏黑云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杀尽妻族野利氏。不仅如此,几乎整个西夏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传说这没藏黑云就是楚秀馆西派弟子。易容术出神入化,她能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并非真是她有多么天生丽质,而是她有穷尽容颜之美的能力。这就是楚秀馆西派的能力。”

  张定远眸光灼灼,仿佛在想象那美得倾国倾城的没藏黑云到底是何模样。一旁的张定齐却更兴奋了,大着胆子问道:

  “不知南派可有易容术?”

  裴谡道:“有,不过我师门不擅长此道,我们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易容术。我听闻我的大师姐曾往西域寻访西派踪迹,期望能习得易容术精髓。只是在我拜入师门时,大师姐已然失踪了。”

  “好厉害的女子。”张定远感叹道。

  裴谡深思怅惘,道:“她是我师尊收下的第一位弟子,很早就拜入师门了,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只因一幅画结缘,没有任何引荐。她是我师尊最出色、最得意的弟子,资质天赋之高,世所罕见。虽然正式习武时已年逾二十,却一点就透、进步神速,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轻功、毒功皆独步天下。唉……我们这些弟子,大多都无缘见她,只是师尊每每鞭策我们习武练功时,总是会提到她。”

  屋内一时沉默,裴谡口中这位大师姐的风采已然引得张氏兄妹神往不已。

  半晌,裴谡开口道:“我今日也说得多了,本不该将这些与门外人说,不过您二位也算不得外人。因着是张团练相求,这面子我是必须得给的。师门规定,师尊健在不收徒,我眼下是没有收徒资格的。不过团练放心,这保荐人我肯定是当了,寻个合适的日子,我便领着令妹去见见师尊。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收不收徒,这事儿还是师尊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无从左右。”

  “好好好,多谢裴中官,这便足够了!”张定远大喜道。

  张定齐也连忙揖手感激。

  牖窗之外的浮云子暗道:妙极妙极,这裴谡的大师姐,恐怕正是李玄无疑。待探明裴谡师尊是谁,再查李玄,当能事半功倍。

  于是展开轻功,若一片树叶翻下屋檐,无声无息悄然离去。

  ……

  韩嘉彦出了宫,就加紧速度策马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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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打算今日去皇城司报道后,就去太学画院一趟,找找看李玄曾在这太学画院里留下了甚么踪迹。她本还想找那位开封府的画像师,奈何这画像师也死了,时间久了,线索一一终断,也是无可奈何。

  此外,关于李蕴李娘子的住处,她也打算先去查看一番。虽然昨日她就派翟丹去李蕴家附近看守了,但始终有些不放心。

  她感到奇怪的是,李蕴与李冥是金兰姐妹,为何李玄没有灭口李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李蕴对李玄并不了解,亦或者她所知晓的,都是李玄希望韩嘉彦知道的,否则就不该留她到如今了。

  她显然对明日拜访李蕴之事,不报太大的希望。

  意外之喜是她从梁从政那里拿到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她与师兄兜兜转转追索好些年,努力这么久,终于拿到了这幅画,实在是无比艰辛。

  如今她必须要尽快查看这幅画底下所藏着的秘密。

  “六郎!您怎么来了。”韩嘉彦走进铺子时,雁秋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算账。

  “我拿到了好东西,师兄呢?还没回来?”韩嘉彦扬了扬手里的画。

  “确实还没回来。不过,长公主刚才派人送了信,说是一会子就过来。”雁秋道。

  “樱泓要来,那正好,你且去准备些酒菜,咱们今夜就在铺子里一聚。”韩嘉彦笑了,她和她们家樱泓还真是心有灵犀。

  昨天她和赵樱泓约好了,今日自己去赴任,赵樱泓则要处理一下出行以来长公主府里积攒下的内务,她眼下还需进一步对府内做整顿,以期将所有可疑人员清除,让府内再无外界眼线。

  这也是在为未来铺路。@无限好文,尽在

  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要来万氏书画铺子,府里的事,难道出了甚么岔子?

  她也不多想,反正一会儿问一问就清楚了。趁着大家都还没回来,韩嘉彦先入了后堂,给娘亲的画像上了一炷香后,将刚获得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铺展开来。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画卷,大致明白了张茂则到底修复了甚么。前面的主画部分他显然没动,只是将卷尾的残缺补齐了。当年茶帮老帮主曾将尾部裁齐装裱,如今被裁掉的尾部部分多了出来,那兴许是张茂则要传达给韩嘉彦的关键讯息。

  “娘,孩儿历尽艰难,终于将这幅画找回来了。您与师尊以及茶帮老帮主当年拼死夺回此画,却并无机会仔细拆解此画。如今孩儿便当着您的面,仔细拆解,好让您在天之灵瞑目。”韩嘉彦对着杨璇的画像低声说道。

  随即整肃精神,取来全套的拆画工具,开始仔细研究此画的构造。

  确然如陈硕珍所说,此画是用特殊的颜料和绘画技巧在一整张布防舆图之上覆盖了一幅南唐人物画。舆图的纹理都藏在人物画的底下,若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舆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

  这幅画从茶帮失窃后,曾经在诸多画家、匠人以及文人墨客手中经过,不知有几人注意到了藏在此画内里的玄机。

  她用喷壶给画作喷水,开始进行拆画操作。全神贯注做了好一会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脖僵眼酸,被迫抬起身子缓一缓,才猛然注意到赵樱泓不知何时已然来了,正坐在门口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她。

  “樱泓!你甚么时候来的,我竟没注意!”她惊喜道。忙搁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拉她的手,俯身吻她的额头。

  赵樱泓淡笑着道:“有一会儿,你好专心,我蹑手蹑脚不敢吵你,怕把你吓着了,坏了手里的活。”

  “你快来看,我终于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了,正在拆解。”

  “嗯,我就猜到是这幅画。”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牵着她来到画前,赵樱泓仔细观看,经过韩嘉彦的先期处理,已然能隐约看出一些特殊颜料勾勒出的线条了。

  “对了樱泓,你怎么突然来铺子这里了?”韩嘉彦问。

  “我有些事……想和雁秋商量。”赵樱泓犹豫着开口。

  “嗯?”甚么事怎么自己不知道,韩嘉彦一时奇怪。

  “只是个想法,我还没与你提,我怕你反对。”赵樱泓看上去似是有些忐忑。

  “你有甚么事都可以与我说的。”韩嘉彦连忙正色道。

  赵樱泓小心道:“雁秋眼看着马上要和翟青成婚了,我想着孩子的事……也许我们可以配合着来。如果他们夫妻俩不介意,是否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我们……”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问:“你与雁秋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赵樱泓道。

  “没事,没事,你不用开口,我来提。”韩嘉彦将她拥入怀中,安抚道。

  她赞同赵樱泓的想法,因为丹青兄弟和雁秋知道韩嘉彦的身份,又是关系密切的自己人,与他们商议过继孩子的事,是最顺理成章的。

  “我们一起,我不希望你事事都挡在我前面,过继孩子这种大事,我必须出面。”赵樱泓坚持道。

  “好,我们一起。”

  沉默地相拥了片刻,雁秋在门外敲了门,道:

  “六郎、长公主,掌柜的他们回来了。先出来吃饭罢。”

  “好,马上来。”韩嘉彦回了一声,随即捧起赵樱泓的面庞,道:

  “不急,咱们慢慢来。”

  “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以师兄是打算专门盯着这个张定齐,以接触到裴谡的师尊,而这位师尊很可能就是李玄的师尊?”

  餐桌旁,韩嘉彦、赵樱泓、浮云子、龚守学、翟青、雁秋围坐一桌,饭食吃到一半,听完浮云子的讲述,韩嘉彦问道。

  “对,这是一条比白矾楼稍稍好走些的路径。”浮云子点头。

  韩嘉彦道:“嗯,即如此,师兄千万小心。这裴谡与我们素来有敌意,他的师尊也不敢说就是好接触的,我看这事儿也很困难。”

  “放心,就是白矾楼这边也不能放松,就托龚兄继续伪装探查了。龚兄不会功夫,就不必勉强与我一道去查裴谡的师尊了。”浮云子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

  浮云子那里的事谈得差不多,韩嘉彦又将自己今天的经历,以及从韩忠彦那里所听到的秘辛说了说。

  她没有回避龚守学,龚守学已经深入参与他们的调查,若总是想着如何瞒着他,势必会被他察觉,也会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不信和猜忌,这反而不好。

  不过因着韩忠彦本身就不了解刘兴武之事,故而韩嘉彦在复述他的话时,也没有提及刘兴武。关于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可能是韩嘉彦父亲一事,以及韩嘉彦自己的女儿身之秘,是韩嘉彦仍然选择瞒着龚守学唯二两件事。

  她说完这些,这顿饭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众人因着听闻杨璇被害时的一些细节,而感到内心堵得慌,皆不作声,陷入沉思。@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放下筷子,转开话题道:

  “师兄,眼下得请你和阿青来帮个忙了,我已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希望今夜就能拆解出来。张茂则应当在卷尾修补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好,事不宜迟,这便去。”浮云子早已迫不及待了。

  “樱泓,你们继续用饭,我们拆画还有段时间。一会儿好了,便来唤你们。”她在暗示赵樱泓先和雁秋聊聊关于婚育的想法,赵樱泓听懂了她的意思。

  韩嘉彦三人离去,只留下龚守学一人与赵樱泓、雁秋继续用饭。龚守学实在不大自在,随意吃了两口,便起身告辞,也去观赏韩嘉彦等人拆画去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两位女子独处。赵樱泓慢条斯理地继续用饭,一面与雁秋拉起家常。雁秋起初与长公主独处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被赵樱泓的温柔和煦所感染,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

  “长公主,您与六郎感情可真好呢,令人羡慕。有老话说感情好的夫妻会有夫妻相,我发觉您与六郎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雁秋笑道。

  “是吗?”赵樱泓笑了,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她不知道雁秋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奉承她,但不论哪一种,她听着都很开心。

  于是顺势问道:“我看你与翟青感情也很好呀,这距离婚事也没几日了,心里可还紧张?”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高兴还是占了大头,我自幼没了家人,如今终于也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有了爱人,很快也会有亲人。”雁秋含羞地畅想道。

  “翟青待你可好?没有欺负你罢。你是六郎身边的老人,她很在乎你过得是不是好。”

  “没有,没有的,多谢长公主、六郎挂怀,阿青待我很好,他本性纯良诚善,虽然表面看着有些玩世不恭,但该担当时也毫不推诿,是个好男子。请长公主与六郎放心。”

  赵樱泓笑着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雁秋顿时红了脸蛋。

  “你们打算要几个孩子?”赵樱泓问。

  这下雁秋更是羞得不能回答了,连连摆手,求赵樱泓饶过她。赵樱泓心知雁秋显然是打算多生孩子的,她自幼孤苦,自然就想要多要几个孩子来组成一个大家庭。知道这些便足够了,至于过继的事,以后再找合适的时机与他们夫妻二人坐下来细谈。

  随后转开话题,又与雁秋聊些家常。

  等了有一会儿,翟青兴奋地跑了回来:“好了,快来看!”

  雁秋连忙扶起赵樱泓,伴着她,随在翟青身后步入后堂。彼时所有人都围在画旁,神色皆有惊诧。见赵樱泓来了,龚守学、浮云子让开了位置,让赵樱泓来到了韩嘉彦身侧。

  “樱泓,你来看。”韩嘉彦引着她从头看到尾,赵樱泓瞬间被画作所震惊。

  此时表面的夜宴图已经被浸透,内里的特殊颜料被凸显了出来,使得表面的画作淡薄到可以被忽略。一幅完整详实的舆图被展露出来,范围覆盖了整个西夏全境,西夏前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西夏国境内的多处军事要塞、通道、粮仓、兵寨乃至于民宅和终点人物的宅第,都有标注。

  而贯穿这些要点的道路也都被绘制出来,如牛毛麦芒一般遍布在其中,密密麻麻,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清。

  而就在画卷的末尾,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大量的关于舆图的标注文字,说明其中的要点道路该如何走、城池的守备状况、乃至于重点人物的作息时间。只不过因为在卷末,导致大部分文字被裁掉丢失了,但又被张茂则又将其补全了。应该是张茂则握有当年杨璇给的原始图纸,否则他也无能力补全这些。

  这幅图着实是来之不易,若无十来年走遍西夏全境一一细致观察记录的功夫,是得不出这么详尽的情报的。

  哪怕只是绘制此图,也得耗费数年之功。

  “太厉害了!这真的是李玄绘制出来的?”雁秋惊叹道。

  “是李玄绘制的,但这幅图是从先帝制作的舆图之上盗拓下来的,先帝的舆图是依据我娘亲所献之图创制的。但也并非是我娘亲一人之功,应是一整个团体之功。也许我娘亲有来自于西夏内部的更为原始的草图……”她此话没有说明白,但在场众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听懂了。

  韩嘉彦指的是刘兴武的父亲刘平,此人三川口战役后被俘入夏,与夏女生下刘兴武。此后一直在西夏生活,也许这幅图能如此详尽,与刘平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杨璇不论是在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还是入韩府后,都一直与外界的某些人保持着通信往来。这些人看上去都是些贩夫走卒,如今想来,很可能都是杨璇与刘兴武组织起来的情报谍探。刘兴武因着身份特殊,很可能与西夏保持着某些情报渠道,能够通过这些渠道获取到详尽的西夏内情。

  “你们看末尾。”韩嘉彦指向卷末,“这一部分可以确定是张茂则补充的。这几段是对丢失注释的补充,但接下来就不是了。

  “第一段:‘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使往。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这是《汉书·张骞传》的记载。

  “第二段: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邴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无限好文,尽在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这是《汉书·宣帝纪》的内容。

  “第三段: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这是《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传》的节选内容,讲的是谢道韫晚年的故事。

  “这三段内容,说的是什么,你们怎么看?”韩嘉彦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不多时赵樱泓开口道:“这三段内容,似乎是在隐射当年的故事,拼凑在一起,也许就是张茂则所知道的当年的故事。”

  “这说得不清不楚的,怪不得张茂则说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呢。”浮云子道。

  韩嘉彦的眸光飘过不远处的龚守学,又看向漏刻,道了句:

  “快申正了,今夜已晚,既然画已拆解出来,咱们改日再细细探究。诸位今日辛苦,这便早回歇下罢。”

  于是众人散开,丹青兄弟与雁秋自去收拾杯盘残羹,浮云子送韩嘉彦、赵樱泓与龚守学至门口。龚守学揖手作别,率先跨上他的驴子离去。韩嘉彦观他神情,似是还陷在方才三段历史记载里,神思不属。

  浮云子对身旁的韩嘉彦道:

  “你在避开龚守学,是因为那三段记载,讲得是师尊的事?”

  “对,第一段讲的是刘平被俘后与西夏女生子,第二段讲的是迎年幼的师尊入宋之事,第三段……就实在是指向明显了。谢道韫拼死抵抗保护亲人,隐射了娘亲很有可能是为保护亲人而死。”韩嘉彦沉声道。

  浮云子沉吟,赵樱泓却道:

  “嘉郎,我……我有个疑惑一直困在心里,你娘亲的遗体,可是埋在汴京西南郊外?你可曾亲眼见过你娘亲的遗体?会不会你娘亲就如谢道韫一般,死里逃生了?”

  韩嘉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知晓娘亲亡故之事时,已经是娘亲故去后两年了。我也曾怀疑过娘亲根本没死,曾央求长兄让我亲自开棺验尸,长兄答应了。

  “开棺时,娘亲的尸首只剩白骨。我不能从白骨看出她的容貌,但我娘亲儿时曾因顽皮摔断过左手腕,养伤也没养好,导致左手腕骨有些变形。那具尸骨确然左腕骨变形,有断后愈合的旧伤裂痕,是我的娘亲无疑。在这一点上,长兄还不至于欺骗我。此外,当时韩府内知刘昂亲自去看过尸首,能确认就是我娘亲。”

  赵樱泓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浇灭了,她感到一阵苦闷,更心疼于当年不过十来岁的韩嘉彦在亲眼看到娘亲的白骨时,所承受的苦痛。

  “我不孝!回汴京两年了,还未去娘亲坟前扫墓祭拜。”韩嘉彦眼眶湿润,“我曾发誓不破案不报仇不去见娘亲,这么长时间了,依旧毫无进展,我觉得自己真的没脸见她。”

  “这不能怪你。”赵樱泓搭着她的肩膀,靠在她肩头,安抚她后背。

  浮云子亦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早点回去歇着吧,这三段史载,一时半会儿参不透。唯一能确定的是,张茂则在防着这幅画被有心人拿到手,所以故意打哑谜。汴京城仍有当年的余孽存在啊。”

  韩嘉彦携赵樱泓上了马车,车马打道回府。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阴沉的面庞,一时也未继续言语。及至车马出了内城城门,韩嘉彦却主动出声道:

  “樱泓,我与李玄在浮桥上对峙时,她曾唤我‘小鸦头’,这是会稽当地的俗话。”

  “她是南唐后裔,打小身边当有江南来的人,会讲会稽话倒不奇怪。”赵樱泓道。

  韩嘉彦则道:“那第三段史载,提到了东晋孙恩之乱,这个孙恩也是会稽人,而且他还是五斗米教的信徒,是个道士。这身份特征,与李玄完全重合。”

  “你的意思是……张茂则是在暗示,害死你娘亲的就是李玄?可是李玄却说她没有害死你娘亲?这……不是矛盾了吗?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赵樱泓糊涂了。

  韩嘉彦眉头紧锁:“现如今已然无法判断谁真谁假了,唯有找到第三方目击者,才能知晓当晚究竟发生了甚么。”

  “章素儿?”赵樱泓轻声问。

  “嗯。但她恢复记忆这事儿急不得。”

  “慢慢来罢,咱们先将力所能及的查清。今夜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咱们去拜访李蕴娘子。”赵樱泓安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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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暑热当头,一清早便是骄阳似火。

  赵樱泓今早终于耗费大毅力起身,随韩嘉彦晨起锻炼。因着昨夜归府迟了,本约定好的夜间锻炼不得不挪到了今日早间。

  韩嘉彦带着她活动筋骨,围着府内小跑了一圈,这对赵樱泓来说,就已然是大运动了。她气喘吁吁,香汗涔涔,终于是跑不动了。

  韩嘉彦知道她需要一段漫长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故而绝不勉强。只是这运动量对韩嘉彦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于是在长公主府的水榭边,韩嘉彦练剑,赵樱泓则坐于榭内乘凉观赏。这不是赵樱泓第一回 见识韩嘉彦的身手,但却是她头一回完完整整看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她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这剑法好似枪法,迅猛如龙,大开大合,颇为凌厉高绝。

  她竟也有些想学,奈何她知道自己实在是眼高手低了,跑两步都气喘的自己,要谈练剑还差得太远。

  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近些时日她似是有些胖了,再不是从前那瘦弱不堪的状态了。这都是韩嘉彦近些时日的功劳,她总是三不五时地从身边便戏法似的摸出些好吃的食物喂她吃,总把她喂得饱饱的。

  待到晨练结束,她们返回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已然到了快巳时。于是抓紧时间备车驾出府,往大相国寺旁的小甜水巷而去。

  今日负责领护卫禁军的是岳克胡,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的随侍也跟来了。这两人自三月末受伤,养伤养了两个多月,如今差不多是完全恢复了。

  为了奖赏他们,韩嘉彦和赵樱泓将岳克胡提到了副都头的位子上,地位仅次于王隋,与高平远平级。此前因着燕六娘一事被临时调派来的马军朱都头,如今已被调回了。岳克胡接手了朱都头留下的一什骑兵,归他调遣。

  而魏小武作为韩嘉彦看重的侍从,开始跟随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学习掌理府中事务,尤其是得到了一部分掌理府中财务的实权,使得他的地位在府中跃升。

  赵樱泓今次出行,本打算只带媛兮的,奈何绿沅一直闹着也要往相国寺,赵樱泓最终还是答应了。绿沅这小妮子古灵精怪的,可爱是很可爱,但却不足够可靠。赵樱泓暂时还未将她提到贴身侍婢的位子上,就是因为她不够沉稳。

  不过近来因着整顿府中事务,赵樱泓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才。此人也是宫中随她出嫁的宫女,名叫何霜凝。这婢女天资聪颖,尤善算术,她虽从不接触府中账目,但却居然对府中用度估算得大差不差,令赵樱泓大开眼界。这婢女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只因那日赵樱泓召集婢女们报算用度,她才脱颖而出。

  何霜凝背景清晰干净,赵樱泓专门找她私谈,发觉她不仅擅长算术,看人也眼光独到,对府中不少人员关系都门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赵樱泓正打算调她到账房历练,同时负责清查府中人员背景,清理外界安插人员。若做得出色,往后可作为自己的副手,钳制宫中派来的掌事都知。

  长公主车马过天波门入旧城,沿着汴京城的大道一路南行。

  虽出行低调,却仍旧惹人瞩目,不少百姓驻足观看,悄声议论,眼光好的还能认出来是曹国长公主车马。

  眼下韩嘉彦与赵樱泓这对“夫”妻,已然成了汴京城的一对爱情模范,成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金童玉女。而韩嘉彦作词传情,赵樱泓千里追“夫”的故事,甚至广为流传,传出了汴京城。

  有好事者已然将《玉漏迟》谱曲,在茶肆勾栏传唱演绎,活灵活现。

  此番变化,让韩嘉彦、赵樱泓有些始料未及,更是哭笑不得。

  车驾过大相国寺东门大街,今日凑巧逢着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寺东街已然堵得水泄不通,皆是襆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更是闻名,茶摊前全是围着吃茶的人,热闹非凡。

  等了半晌,车驾过不去,无奈之下,赵樱泓只得戴上维帽,韩嘉彦扶着她下车,在扈从的护卫之下,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小甜水巷去。@无限好文,尽在

  这还未走过人群,忽闻得有人高声呼喊、招手:“六郎!六郎君!”

  韩嘉彦一抬头,便瞧见了立在寺东门台阶上的翟丹。他似是已然等在这里多时,瞧见了长公主府车马后,正费劲地从人群里挤过来。

  “阿丹?你怎在此,不是让你守在小甜水巷吗?”

  “我正是赶来相告,李蕴娘子这会子不在小甜水巷中,入了大相国寺礼佛去了,这才刚进去没多久。”

  这么不凑巧,也怪自己未有先与李蕴打声招呼,约定好今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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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转而对翟丹道:

  “我们这便进去寻她。”

  于是留了人在寺门口看守,二人与翟丹一道,在扈从们的护卫之下挤入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入山门,便是进了第一道门。三重门内,全是前来摆摊交易的百姓。这些人一赶早便来了,就是为了占个好位子。山门后的天王殿前院,皆是卖瓜果菜蔬的农人。@无限好文,尽在

  过天王殿后,可见卖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到了第三门,至大雄宝殿前庭,皆卖家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

  靠近大雄宝殿的位置,铺面则更为出名,摊前人头攒动,压根挤不进去。光韩嘉彦所知的,便有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而殿东西占定两廊的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襆头帽子、特髻冠子、縧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人实在太多了,韩嘉彦护着赵樱泓一路往内走,穿过重重门殿,终于到了大雄宝殿后侧,资圣门前,这资圣门后,便是闻名天下的资圣阁了。

  “这人也太多了,李蕴娘子会在何处?”赵樱泓挤出了一身汗,时已近午,头顶骄阳似火,晒得她睁不开眼。韩嘉彦连忙将她拉到树下阴凉处,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汗。赵樱泓也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去韩嘉彦鬓角的汗珠。

  媛兮、绿沅一个打伞,一个扇风,给她二人降温。

  “我去寻,长公主、六郎,您二人便在此候着歇一歇。”翟丹道。

  “好,劳你了。”韩嘉彦道。

  却不曾想翟丹刚转身离去,还没走远,忽而有一老年女子靠近。她发丝花白,面庞已爬上不少褶皱,衣着素雅,手持一串念珠,身后跟着一名随侍的女婢。

  她上前向韩嘉彦、赵樱泓行了个佛礼,道:“敢问可是曹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当面?”

  “正是,您是……李蕴娘子?”韩嘉彦问。

  “老身正是李蕴。”她又行一礼,说话间,翟丹已跑了回来。李蕴瞧着他,笑了笑道:

  “老身还以为这位好汉是甚么歹人,想着躲入大相国寺保身,不成想是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笑起来。韩嘉彦笑道:

  “这位是韩某安排来保护李蕴娘子的人,并非是歹人。是某考虑不周了,合该事先说清楚才是。”

  “对不住。”李蕴向翟丹赔礼,看上去谦和平静,神情间已有佛相,瞧她这般举止,恐怕已然是向佛的俗家居士。

  翟丹笑而还礼,道了句:“李娘子可真是警觉,竟然察觉到了洒家。”

  “早年间经历了太多,成习惯了。”李蕴淡淡回了一句。

  这句话似是话里有话,众人听后一时都不言语了。

  李蕴主动道:

  “二位贵人,此处杂乱,二位若要谈事,是去老身那小院,还是往寺中清静处去?老身在这一带几十年,与寺中几位长老也都相熟,可为二位安排。”

  “不急,李蕴娘子若不介意,且领我与娘子逛一逛这大相国寺。娘子虽非第一回 来大相国寺,但来这万姓交易,还是头一遭。”韩嘉彦温和地望了一眼身侧的赵樱泓,笑道。赵樱泓视线与她轻碰一下,垂眸浅笑。

  “老身荣幸之至。”李蕴也扬起了笑容。

  这对璧人,可真是好看。

  就是这位韩六郎,瞧着颇有女相,连个青皮胡茬都见不着,面庞干干净净的,真是俊俏非凡。李蕴在风月场这么些年,如今虽然已半只脚踏入空门,早已不理红尘,但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不知二位对外间买卖的那些货品可有兴趣,不若我们先往内里去,资圣阁四周更清净。待用罢斋饭,再往外走。”李蕴提议道。

  “好。”赵樱泓与韩嘉彦皆同意。

  于是一行人穿过资圣门,往资圣阁行去。

  过资圣门后的廊道间,可见到诸多铺子,皆是相士或道士在此摆出的卦摊,专行占卜、日者、货术、神算之事。

  韩嘉彦、赵樱泓皆胸中一口浩然气,不信鬼神,不占吉凶,不窥天道。何况真正懂行的人就在身边,浮云子可是个中高手,犯不着在这里花钱买上当。

  “这寺三门阁上并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佛牙等,凡有斋供,皆取旨方开三门。”李蕴介绍道。

  赵樱泓颔首,实则她瞧过那五百罗汉金身,随太皇太后来礼佛时,大相国寺的所有佛都被她拜过了。

  “……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东西塔院,都在出角院舍里,各有住持僧官。斋院每间塔院都有,二位可还用得惯清淡斋饭。”李蕴再道。

  “习惯的。”赵樱泓道,“我与嘉郎口味都清淡。”

  “那老身推荐往宝梵塔院用斋,那里的素丝汤面乃是一绝,更有新鲜的藕汤,滋味甜美。”

  李蕴这话说得韩嘉彦与赵樱泓舌底生津,腹内也闹腾了起来。

  她们先绕资圣阁一圈,瞻仰了一下资圣阁大殿两廊的壁画石刻。此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非常精妙。

  “你我初见那日,我就是从大相国寺返回的,那日是在资圣阁用的斋饭。”赵樱泓仰望着高耸的资圣阁,轻声道。

  韩嘉彦同样仰首望去,追思道:“儿时娘亲带我上去过一回,她抱着我俯瞰整个汴京城,跟我说有朝一日,我要用我的双脚丈量整个世界,不必在意一时一物的得失,我所见过的一切,将会组成我的一生,要过得绚烂多彩,无拘无束,无悔无愧。”

  “娘亲真是个奇女子,我若是能见着她,该多好。”赵樱泓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红了眼眶,胸腹间情思涌动,不顾身侧人来人往,侧身抱住赵樱泓。赵樱泓唤杨璇为“娘亲”,让她无比的感动。

  赵樱泓没有因羞赧而推开她,微笑着安抚她的后背。

  “咳”,一旁的李蕴咳嗽了一声,笑呵呵道,“二位,斋院往这儿走。”

  韩嘉彦这才松开赵樱泓,牵住她的手,二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随了上去。

  大相国寺火头师傅的手艺可真是厉害极了,简简单单的素丝汤面,却能做得如此鲜美。韩嘉彦可真是食指大动,连吃了两大碗。赵樱泓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多喝了一碗藕汤。

  正用斋饭间,韩嘉彦透过屏风间隙,忽而瞧见了一位面熟之人,那是个书生,一身太学的襕衫袍,正与三个同样是书生的同伴一道,在韩嘉彦她们隔壁的桌子上用斋饭。

  韩嘉彦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文煌真?竟在这儿又碰见他。”

  “嗯?”赵樱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打量着那书生,低声问道,“文彦博的孙子?”

  韩嘉彦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煌真想来是还未考取功名,正在太学修课,为后年的科举做准备。他与身边学子们也大多讨论的是近来的朝政局势,以及策论技巧。

  不过年轻男子聚在一起,这话题聊着聊着便落到了女人身上。这些个太学生,大多都爱吃花酒,也都有相好的歌伎,谈起词曲风流,更是眉飞色舞。

  倒是文煌真显得闷闷不乐,最后还很不合群地道了句:“佛门清静地,列为兄台自重。”

  一旁的某个太学生不乐意了,刺了他一句:“我说赫实,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爹不是终于松口,给建州章氏修书请亲去了吗?你也说那女子你见过,很合你眼缘。这门当户对的,不挺好吗?怎么,难道是你怕别人说那章七娘脑子有病,还是说她年纪大?”

  他此话一出,顿时同伴们纷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

  文煌真憋红了脸,怒道:“你给我放尊重点,章七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我也没说她不清白啊,我是问你你到底那里不高兴了。”那太学生道。

  “与你待在一处,我才不高兴!哼!”文煌真瞪了他一眼,愤而离席,出了斋堂门去。

  “嘿!”那太学生一脸震惊,大概是震惊于文煌真竟然反应这么大。

  “过了,过了啊。”其余人开始打圆场。

  “这个赫实,往日里没脾气似的,还真有几分火气。多半是学业不顺,近来几场试题,先生都说他答得不好。而且那章七娘确实不愿嫁,我也没说错。”那太学生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赫实不喜欢新党的那些主张。但是章子厚是谁?有这样的未来岳丈,他可不得犯愁嘛。”

  “嗨,又不是和老丈人过日子,是他自己要喜欢那章七娘、还要娶她的,可没人逼他。”另一人笑道。

  “你说……这风向是不是要变了啊,文家人可是素来会站队的。赫实他爹松口同意这门亲事,是不是意味着章子厚……就要回来了?”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近来宫里传闻,太皇太后身子日益衰退,恐怕……”

  “嘘……别说了!”一人急忙阻止他们,因为此时,他所面对的斋堂一角席位正好撤去了围屏,屏风后,赵樱泓与韩嘉彦赫然出现,惊得他三魂七魄俱震。

  赵樱泓和韩嘉彦此时适逢刚用完斋饭,起身离席。赵樱泓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默然离开,韩嘉彦随在她身后,对这一桌太学生粲然一笑,眸光却无半丝笑意,将这一桌学生吓得冷汗直冒。

  待到二人率着一众随从离去,才有人嘟囔道:@无限好文,尽在

  “长公主和韩驸马怎会在此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

  ……

  出了斋堂,韩嘉彦感慨了一句:“近些年太学生的人品、修养,已是大不如前了。”

  赵樱泓闻言弯唇一笑,又抬眼瞧见文煌真就在不远处的资圣阁下,似是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于是侧首问道:“那文煌真还未走远,你不去与他结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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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何要与他结识?”韩嘉彦问道。

  “因为……他要娶章七娘。”

  “那又与我何干?”韩嘉彦再道。

  “你不担心章七娘真就嫁给他?”赵樱泓挑眉。

  “樱泓……”韩嘉彦无奈唤了她一声,道,“章七娘的婚嫁是她自己做主,连她的父母都很难左右,我就更是外人了,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置喙。”

  “真的?”赵樱泓不相信章素儿可以对自己的婚嫁之事完全做主,除非她能与家中恩断义绝,完全独立出来。

  “我相信她能做到,何况如果她一人势单力薄,还有曹希蕴道长陪着她呢。”韩嘉彦道。

  “那如果……她向你求助呢?”赵樱泓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我会帮助她,尽我所能。”韩嘉彦坦坦荡荡,随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也会斟酌考虑。”

  “哼。”赵樱泓轻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有时可真讨厌。”

  韩嘉彦失笑,道:“樱泓,莫要再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了。我与她从来就没开始过,师兄可以为我作证,我一早就与你坦白了。”

  赵樱泓幽幽道:“我就是恨与你相识得晚了,你这人意外得讨女子欢喜。”

  “我可真是太冤枉了。”韩嘉彦抓耳挠腮,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嘴都解释不清。

  “我问你,你可吃过我的醋?”赵樱泓笑问。

  “我家长公主如清风明月,高洁皎然,我上哪儿吃醋去?”韩嘉彦也笑了。

  “好啊,你这是瞧不起我?那我下回也让你吃一吃醋,体会一下是甚么滋味。”她开玩笑道。

  “好娘子,饶了我罢!”韩嘉彦哭丧着脸,摇晃她的手臂,惹得赵樱泓抿唇憋笑。

  她二人在后你来我往悄声拌着嘴,前方领路的李蕴娘子默然听着,唇角带笑,暗道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有趣得紧。

  他们自资圣阁往外,又细细逛了逛大相国寺其他地方的万姓交易摊位,最终甚么也没买,出了相国寺。李蕴领着他们徒步返回家中,道:

  “委屈长公主来小甜水巷,这里多是些妓馆。”

  赵樱泓却道:“我听闻这里南食店胜多,一直没机会来,今次很想尝尝。”

  李蕴神色中起了几分柔和,佩服赵樱泓这不端架子、亲和温润的气度,也佩服她会说话的本领:“确然有很多南食店,老身推荐我们会稽的食店,鱼兜子,桐皮熟脍面,煎鱼饭,都好吃。配上会稽的老黄酒,人间至味。”

  这刚吃过斋饭,她又将韩嘉彦腹内的馋虫勾了出来,韩嘉彦不禁道:

  “那不知今晚我们可有幸尝一尝?”

  “哈哈,长公主、韩都尉驾临,老身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一桌好菜来招待。”李蕴开怀道。

  赵樱泓状似无意地问道:“李娘子是会稽人?”

  “是,小甜水巷,多的是越州一带人。”李蕴应道。她的神色、声线均很平静,并不能看出任何心绪上的变化。

  李蕴的小院子在小甜水巷西段末尾,不大、但相对清静。院子被她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半点庸脂俗粉的气息。她请韩嘉彦与赵樱泓入堂上落座,自己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采买,末了又去沏茶,招待韩嘉彦与赵樱泓。

  而公主府带来的婢女与侍从,皆在堂外廊下落座,也都奉上茶点吃着歇息。

  “是我等打搅了,李娘子且坐,莫忙。”韩嘉彦道。

  “无妨,无妨。”李蕴笑着,在她二人下首落座。

  “这院子只有李娘子与婢子二人居住吗?”赵樱泓好奇问道。

  “是的,老身忙活大半生,也就挣下这份家产,用作养老。那婢子是老身收养的孤女,为我送终。到年纪,老身就让她嫁个良人,也万万不会让她入风月。”李蕴道。

  “方才李娘子提及这小甜水巷都是越州人,这可是有甚么缘由吗?”韩嘉彦问道。

  李蕴淡笑起来,道:“当年吴越国钱弘俶‘纳土归宋’,此处乃是安置吴越国臣民的迁居之所。故而此处有这么多的南食店,都是做些家乡风味,聊慰思乡之情罢了,天长日久,渐渐也就成了惯常的营生。”

  “原来如此,那李娘子可也是吴越国臣民后裔?”

  李蕴低头片刻,终于是开口正色道:“师师姑娘在与我的信中,谈及二位想要询问一些往事故人。二位贵人放心,老身活到六十余岁年纪,已然是通透自在身,也不想带着甚么秘密进棺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位想要知道甚么,便直接问罢。”

  “我们想问一问关于李冥的往事,听闻你与她乃是金兰姊妹。”韩嘉彦见有了突破,便立刻开诚布公。

  “李冥……可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李蕴道,“我与她相识于微末,彼时我们都是教坊司里刚开始学艺的雏妓。她是金陵人,那会子入行的雏妓之中,相当多人都是南唐、吴越来的姑娘。因着南唐、吴越先后亡国,而流亡入宋。这些女子地位本都不低,多是两国王公臣子家中的女人,也都有琴棋书画的涵养。”

  “你可知晓她有个双胞胎姊妹?”韩嘉彦又问。

  李蕴面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诧,茫然道:“这……我从未听闻,竟有此事?”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李娘子可知晓这李蕴,与南唐李后主有甚么关系?”韩嘉彦笑着转开了话头,心中判断这李蕴应不是作假,她确实不知李冥与李玄是双胞胎。

  李蕴垂首叹息,道:“我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知李冥的身份的,但我也是与她结拜之后,才知晓她确然是南唐李氏后裔。她是李后主的孙子李正言的外孙女,李正言早卒,无后嗣,仅有一个女儿,闺名唤作怀陵。真宗怜悯怀陵孤苦无依,赐了钱财,派了内臣过去帮助她打理家事。到了年纪,又给她准备了聘礼,她嫁给了一个黄姓的商人。

  “但这个商人薄待怀陵,霸占了官家赐给李家的供奉、宅院、侍从,最后迫使怀陵带着她唯一的女儿出走,还将女儿的姓名改为了李冥。再后来,怀陵在贫病交加之下,留下八岁的李冥撒手人寰,李冥最终被卖入教坊司。

  “唉……她曾与我说,闺名的这个‘冥’字,意味着九幽玄冥下黄泉,亡国灭种碾作尘。很不吉利,也很沉痛。她娘亲叫她永远铭记亡国之痛,记住所有欺辱过她们的人,有朝一日,要加倍奉还。”

  李冥是李怀陵唯一的女儿?不,李怀陵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只是其中一人——李玄被曹氏带走了,故而只剩下李冥一人身在教坊司。

  韩嘉彦又问:“你可知那黄姓商人是做甚么生意的?后来怎么样了?”

  “听闻是死了,老身记得那会儿是包龙图权知开封府。那黄姓商人是官商背景,做茶榷的。包龙图那会儿查办了一起贪墨案,他也卷入其中,后来在狱中暴病身亡,也是家破人亡,下场凄惨。人可不能做坏事,苍天有眼,终有报应。”李蕴道。

  包拯权知开封府,是嘉佑元年至二年的事,在与玄冥姊妹相关的案件中,这起案子发生的时间最早。

  这不是甚么苍天之报,恐怕是玄冥姊妹俩的手笔,这可能是她们犯下的第一起命案,复仇是从这里开始的,韩嘉彦暗忖。

  “黄商的茶榷生意,后来是谁接手了?可是白矾楼张定远?”韩嘉彦敏锐地问道。

  “诶哟,您问老身这些,老身也实在答不上来。”李蕴为难道。但韩嘉彦从她的神情中已然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知您可认识唐毅、唐肃、唐复三兄弟?他们是白矾楼的乐工,也是教坊司乐籍。”

  李蕴点头道:“认识,认识的。这三兄弟,是李冥失散多年的表兄弟,都是南唐遗民。三兄弟从小也是孤苦,据说是父母早亡,一直流落在汴京城中,后来被一个教坊司的乐工收养,学了些乐器本领,演奏维生。李冥是一直到入了教坊司,才与这三兄弟重逢。”

  “您可知三兄弟后来去了哪儿?”

  “这不大清楚,李冥去世后,他们就离开白矾楼消失了。”李蕴摇头道。

  “那么,您可知晓李冥曾在念佛桥畔买过一处宅院?”韩嘉彦终于问出了关键问题。

  “知晓,她曾与我提过。彼时她都已嫁给张定远为妾了,我也感到惊奇。她说那宅院是给唐家三兄弟买的。”李蕴道。

  “您可知道那宅子里还曾住过一位太学画院的画师?”韩嘉彦继续问。

  “不知。”李蕴摇头,面上血色却有些抑制不住地褪去,神色中显出几分追忆之情,皆被韩嘉彦捕捉到了。

  韩嘉彦扬起笑容,没有继续逼问。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樱泓,此时开口了:“莫不是,那画师与张定远有甚么恩怨罢,李蕴娘子,您说过知无不言的,但是事关张定远,您却总是闪烁其词。”

  韩嘉彦侧目,感慨赵樱泓的敏锐,也感慨她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而此话由赵樱泓问出来,显然比她还多了几分压迫感。

  李蕴双手合十,握住念珠,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长公主明鉴,但老身确实甚么也不知。”

  接着便作闭口禅,再也不肯多说甚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蕴一时不愿开口,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逼问,便转开话题,又聊些小甜水巷的往事。只是李蕴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对于某些话题,她不愿深谈。

  韩嘉彦察觉到她不愿谈的事,似乎都与茶榷、酒榷相关,与漕马帮亦息息相关,更准确点,是与张定远相关的漕马帮茶榷、酒榷生意。

  这其中必定有甚么秘密,韩嘉彦在心中下了定论。

  李蕴准备了一桌子晚宴,算不上多么丰盛,但却都是江南名菜、名点来招待韩嘉彦和赵樱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李蕴已有些微醺,韩嘉彦做了今日的最后一次试探:

  “李娘子,这会稽黄酒,果真名不虚传,可真是醇厚,在下年岁尚浅,见识浅薄,但也要说一句,这是我饮过的最美的酒。”

  “这是六十年女儿红,是当年我的爹娘亲手埋在院子里,为我备的嫁妆。奈何我命苦,此生沦落风尘,无缘得良人。如今能得长公主、韩都尉来相见,便取出来招待二位。”李蕴确然是醉了,谈及自己的经历,已然难以保持镇定自若的状态,眸中含泪。

  “这可真是……太珍贵了,我与嘉郎如何当得起?”赵樱泓也醉了,靠在韩嘉彦身侧,双颊酡红,美艳不可方物。

  “无妨,您二位是贵人,我此生得遇的最后的贵人,我若再不拿出来,这酒恐怕就再无用武之地了。哈哈哈哈……”李蕴笑道。

  “李娘子,这么多年了,您可有过意中人?”韩嘉彦同样饮了不少酒,此时也有些上头,微醺地支着额头,和声询问道。

  李蕴怔然了片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李娘子,人生一甲子,何苦将过往全埋在心中。说与我们听,您的故事,也许就能永远流传下去。”韩嘉彦劝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话正正好戳中了李蕴的心窝,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她饮泣道:

  “我…对不起他……”

  “此话怎讲?”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李蕴长叹一声,道:“你们问我,是否知晓李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还住了一位画师。我怎会不知。他是李冥的堂兄李玄,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白矾楼里。他穷书生一个,很有才华,画了一手好画。那会儿我啊,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他是要入画院的人,却穷得无片瓦栖身。李冥为他在白矾楼长租了一个角座,用屏风一围,便成了他的住处。白日他在外奔波,夜里回来了就将长凳一拼做了床榻。任外界如何喧嚣吵闹,他和衣便睡。

  “他非常刻苦,每日都在努力钻研画技,为出人头地打拼,我这风尘女子,自是不能拖他的后腿。我只能……有空就去看看他,为他带些吃食,帮他磨墨,能与他聊上几句,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他心里有人,每每得闲,总爱描摹一个女子像,不论是仕女图还是女将图,画得都是一个人,画完便烧了。我这份情,便从始至终不曾道出口。

  “他分明一个金陵人,却总爱用会稽话唤我‘小鸦头’,好似我的兄长似的。他年纪也许并不比我大多少,但他很老成,心里藏了很多事,谁也不说。

  “其实……本来该嫁给张定远为妾的人是我,我不愿,是李冥替我出了头,用身子勾了张定远,最终替我挡了张定远的这门亲。她说这是她自愿的,她嫁给张定远,有她想要达成的目的,让我不必自责。

  “但张定远其实没有对我死心,某一日在白矾楼内,他…竟想强/暴我……若不是李玄当时碰巧在场,挺身而出为我挡下,我恐怕……我当时吓坏了,拼命地往外跑,躲到了城外义庄之中。后来隔了两日,李玄鼻青脸肿地来找我,告诉我没事了。我已然能够离开白矾楼,去其他地方谋生,张定远不会再为难我了。就是他……必须要离开画院,离开汴梁。

  “我真的……我对不起他……他本是太学画院最好的画师,能入宫在官家面前作画的大画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李蕴泣不成声,“我问他到底付出了甚么交换代价,他只笑笑,说都是生意而已,让我不必太过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

  韩嘉彦、赵樱泓望着哭泣的李蕴,沉默难言,心中五味杂陈。

  李蕴对李玄的认知,是如此的片面,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她以为是她自己造成了李玄的远走,也以为是她造成了金兰姊妹替自己嫁给张定远,实则她在玄冥姊妹俩的计划之中根本无足轻重。她却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但此时告知她真相,显然更加残忍,于是她二人只能选择沉默。

  李蕴压抑多年的心绪,终于宣泄了出来。待到平复后,她以巾帕拭去泪水,喘息了两下,才道:

  “再后来,李冥突然就没了,我虽然不敢与张定远为敌,却总想要探听出来关于他和李玄之间到底做了甚么交易。我也想报复,可没了李冥的帮助,我也很难近张定远的身。我只能回到了小甜水巷,发动越州的老乡们组成了商会,这么多年在与张定远为代表的官商贸易中探听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势单力薄,实在不敢明着与张定远为敌。越州老乡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牵连太广。”

  “那您目前知晓些甚么呢?”赵樱泓询问。

  李蕴的神色从犹疑,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仿佛豁出去一般,站起身道:“您二位稍等。”

  说着入了里间,韩嘉彦听到了她开锁的声音,不多时,她取出了一册账簿回来。坐在韩、赵二人对面,她翻开账簿第一页,递给她们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记录,都是牵涉到白矾楼的生意,其中比较可疑的部分。我们越商遍天下,有在白矾楼上游的产业,下游亦有。

  “这么多年探听下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白矾楼有黑产,他们一直有在向西夏、辽国进行走私,主要是茶、粮和布这些生活必需品。

  “其中西夏是大户,因为西夏境内盛产青盐,但却缺粮、缺茶、缺布,缺粮自然就缺酒,故而酒也是一大走私品。张定远便组织走私商队,在边境以粮、茶、布、酒换青盐,源源不断地向西夏境内输入必需品,导致朝廷对西夏的贸易遏制效果减弱。他个人却从中谋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

  韩嘉彦翻过一页页的账目,赵樱泓凑在她肩头看,感到触目惊心。

  “我听闻您二位要来见我,询问当年事,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将这一切说出,着实还是需要勇气。老身一辈子都活在白矾楼和张定远的阴影之下,如今已入暮年,只想给当年事做一个了结。老身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将我知晓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二位贵人了。”

  说罢,李蕴撤后一步,揖手下拜。

  韩嘉彦与赵樱泓颔首受下这一拜。

  “还有一件事,是我偷听到的,也不知说出来是否对二位有用。我曾意外探知张定远与辽使有秘密往来,当然他本就与辽国有生意往来,认识辽使也不奇怪。不过他们谈的却并非是生意上的事。

  “当时正是元丰四年五路伐夏肇始,彼时距离我熙宁九年离开白矾楼,已过去了五年。我在其他妓馆谋生。受辽使馆相邀,往辽使馆演乐,恰好撞见了辽使设宴接待张定远,宴后二人入室密谈。我彼时画了浓妆,以薄纱遮面,张定远未能认出我来。我为了探听关于他的秘情,刻意寻机偷听。奈何他们非常小心,说话极其小声,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张定远谈及西夏,说到了甚么元昊遗孤,线索已有,利用此子搅动西夏朝局,可乘伐夏之机,里应外合彻底剿灭西夏云云。我后来没有细听,怕被发现,就撤出来了。”

  韩嘉彦眉头大皱,忙确认道:“元昊遗孤?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的遗孤?”

  “应当是的。”

  “这怎么可能,他是一国之主,子嗣来历全都清清楚楚,哪来的遗孤?”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掐指一算道:“若这个孩子是在李元昊盛年时期出生的,不该不被记录在案,我推测可能是李元昊晚年那个动荡时期出生的孩子。李元昊晚年沉湎酒色,夺他人之妻无数,又残暴嗜杀,生下的孩子没几个长命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也都是来历清晰有记载的。唯有一个孩子比较蹊跷,就是他与没藏黑云的孩子。

  “没藏黑云本是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李元昊中了宋将种世衡的离间计,猜忌野利遇乞,将野利一族满门尽灭,黑云逃出生天,流落尼姑庵。野利皇后可怜她,将她接入宫中,放在身边服侍。却不曾想,被李元昊一眼相中,至此为她神魂颠倒。@无限好文,尽在

  “他们这个孩子是偷情所生,彼时没藏黑云因被野利皇后所妒,而被赶出皇宫。后被李元昊安排入了戒坛寺出家为尼,李元昊经常去戒坛寺与黑云幽会,数月后他带黑云出猎,在行至两岔河时,黑云为李元昊生下一子,也就是李谅祚。

  “李元昊是庆历七年年末之时,因抢夺太子妃,而被太子宁令哥所弑,而终于病亡。李谅祚在他去世时只有一岁不到,是李元昊最后的一个孩子。从庆历八年算起,到元丰四年,已历三十三年,若当真存在这样一个遗孤,当时已是个妥妥的成年人了。

  “而且竟然是张定远与辽使谈起此事,说明是张定远寻到了线索,张定远的势力恐无法渗透进入西夏境内,我恐怕这个遗孤就在宋境之内。”

  赵樱泓一时眸光闪烁,似是想到了甚么,再次确认道:“张定远与辽使密谈这件事,具体是元丰四年的几月?”

  “应是……六七月时的事,更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定远,此后十多年未再见过。”李蕴道。

  这日子……莫非太巧,发生在相州劫杀案后,杨璇遇害之前。结合杨璇遇难时出现的五个来路不明的西夏细作,莫非这个所谓的元昊遗孤,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平渊道人吗?

  可刘兴武不是刘平与西夏女所生的儿子吗?

  不,若刘兴武当真是刘平与寻常西夏女所生之子,他被接入宋境这么些年,还剩下多少价值,值得张定远、辽使和西夏三方大费周折去抓他吗?他势必身份不寻常,才会值得这些逐利之人若嗜血饿狼一般围剿上来。

  细细想来,李谅祚出生时,三川口之战已然过去了八年,刘平也被俘八年,身在西夏境内的他,确然有机会接触到李元昊的身边人。

  按理说,刘平不可能与黑云有甚么往来,他能够做的就是调包自己的孩子与李元昊、黑云的孩子。李谅祚出生在宫外野林之中,确实有机会被调包。

  回想一下,李谅祚确实不像李元昊,他喜好汉学,崇儒崇文,斯文有礼,更像是个汉人。

  赵樱泓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到了,连连摇头否认。她偷觑了一眼韩嘉彦,见她神色凝结,眸光暗沉,一时心口隐隐作痛。

  自己能想到的事,韩嘉彦如何想不到。她此时,究竟该是何等的心境?

  “阿弥陀佛,二位贵人,夜深了。”李蕴颂了一句佛号。她此时将几十年来的心结诉出,将重担托付,终于是一身轻松。

  “今日搅扰了。”韩嘉彦与赵樱泓起身,向她揖手行礼,随即道,“张定远之事,会有一个结果的。请李娘子静待。”

  “多谢二位贵人,请千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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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送韩嘉彦、赵樱泓出了院子,今夜的汴梁抬头不见星月,微风习习吹散暑热,夜凉如水。

  韩嘉彦上马车时,忽而对赵樱泓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无限好文,尽在

  “我上龙虎山时,初见师尊,见他面上又是刺青,又是刀疤,着实是吓到。再加上他满面胡须,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故而很怕他,不敢直视他的脸。但我听龙虎山的掌门天师偶然提及,说他曾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韩嘉彦这句话,让赵樱泓心口一揪。而她自己却神色平静,牵住赵樱泓,扶她坐在自己身侧。

  “嘉郎,你也在猜,那元昊遗孤是不是他?”赵樱泓轻声在她耳畔问。

  韩嘉彦点头,继续道:

  “掌门天师与师尊相识于江湖,那会儿师尊刚过弱冠年,已从军归来,在外闯荡行走,四处拜师学艺。他武功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能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我娘亲也曾跟我提过,甚么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用来形容师尊容貌都俗了。他走在路上,连男子都会为他倾倒。这样的容貌在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儿肖母容,若非亲娘极度美丽,不会继承这样的容颜。但他也因为这美姿容而受尽困扰,及至从军,面上刺了青,常年边关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蓄了胡须,才总算摆脱了困扰。

  “我内心一直以为是娘亲在跟我玩笑,在我心中,娘亲与师尊只是意气相投的江湖友人。但凡见过龙虎山上的平渊道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面容可怖、不苟言笑的人,年轻时能那般俊美。所以我就没放在心上。”

  赵樱泓好奇问:“你师尊他是甚么时候从军的?”

  “我对师尊的过往知之甚少,他对我和师兄甚么也不说。龙虎山的其他人对他也不了解,只有掌门天师曾和他短暂相伴,行走江湖了一年多时间,比较相熟,但对他的过往也不熟悉。我只知道他打小在军中长大,十六七岁就已然打过真仗,手下有不少人命。至少在我娘亲出宫前,他已从军队退伍归来了。他与掌门天师相识是我出生之后的事。”

  “这么算来,你师尊比你娘亲似是要小几岁呀。”

  “嗯,确实差了四岁。”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默了片刻,安抚似的靠在韩嘉彦肩头,揉捏着她的后颈,道:“莫想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甚么。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散罢。”

  “嗯。”韩嘉彦有些疲惫地侧首,侧颊轻轻靠着赵樱泓的额头。

  “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你师尊他没有死,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着他的。待到那时,一切往事都清楚了。”

  “他若未死,如今又在何处,在做甚么呢?若我真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是不要我了吗?”韩嘉彦轻声道。

  “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见你要重要得多。”

  “好,樱泓,我信你的感觉,你的感觉总会灵验。”

  赵樱泓轻声笑了。@无限好文,尽在

  ***

  七月,建州蒲城,章府。

  一大早,前庭廊下,章惇满面红光地逗弄着笼中的鸟雀,提溜着金勺,给雀儿喂水喂食。廊端月洞门口,妻子张氏从后院来到前庭,远远见到他心情不错,于是笑着上前来见礼。

  “官人,今日精神可好?”

  “夫人,好事成双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凌厉眉眼绽开纹路,须髯伴随着欢笑而抖动。

  “不就是文府提亲了吗?还有甚么好事?”张氏好奇问。

  “想我章某人被打压数年,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章惇抚须道。

  “官人!”张氏惊喜,“您要被召回朝中了?”

  “诶,不是。”章惇摇头,“朝中来信,不日将调我往湖州任职。这是风向变了,要我先回去做做事,找找感觉。要回朝中,恐还需要一些时日。”

  “那官人可是要携家眷赴任湖州?女儿的亲事该如何是好?”张氏问道。

  “不忙,我打算请辞知湖州之任,改复提举洞霄宫。”章惇垂眸逗着鸟雀,淡淡道。

  “这是何故?”张氏询问,随即她似是想明白了,自己答道,“官人这是给朝中脸色看呐?”

  “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今岁浙西水患不止,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人死过半。朝廷正下诏赈灾,湖州那里眼下可是烂泥塘啊。朝中这帮贼人,知晓我章某人有能力,能干事,想将湖州的烂摊子交给我收拾。这是将我章某人当成了抹布,擦完了便扔。何况我只要做事,便避免不了出错,有了错处,便又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湖州之任不可接。但杭州是个好地方,我倒是想念得紧。洞霄宫这个闲职,我倒是颇为想念。哈哈哈……”章惇笑起来。

  他丢下金勺,拍了拍双手,负手在背后,跨出步子往书房去。张氏随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说。

  “即如此,官人可要带着七娘去?”

  “不,还是如同以往,我们往杭州,遣人送她返开封,尽快完婚。她这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她这个年岁,能和文及甫的儿子结亲,这可是求不来的姻缘。”章惇道。

  “官人说的是,只是不知官人此番推辞就任,朝中可接受?”张氏点头。

  “你放心,我不出头,自有旧党骨干出头,我猜大概会是东坡手底下的人。近些时日,东坡可是坐不住,连连向朝中上了好几道札子,言仓法、转运、船务、税务事,陈述东南积弊。东坡也要擢升了,他是实打实地要回朝了。”

  “哦?不知大苏学士这回要担任甚么职务?”

  “风闻太皇太后要擢他做礼部尚书,不过礼部在六部里排名第三,次于户部,是上三部。他眼下的位格还不够,恐怕还需要兵部尚书位子上转一下,才能再往上升。不过,他还要兼侍读之职,做官家面前的近臣,说话做事要特别小心,这可就难了。”

  张氏瞧着丈夫脸色,心中暗忖,莫不是还在与东坡较劲。他二人其实是同年进士,只不过章惇因着那一年名次逊于侄子章衡,心高气傲的章惇不能忍受,故而狂劲发作,拒绝了诰身,两年后卷土重来,高中一甲第五,才接受了诰身。

  他与东坡是早就互闻大名,惺惺相惜。及至后来,东坡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二人为官之地相隔不远,终于结识。诗词唱酬,郊野同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丈夫曾与她提过和东坡共游南山诸寺和仙游潭时的经历:

  那会儿章惇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仙游潭,下临万丈深渊,只有一木可抵对面,章惇向苏轼提议到潭的对面题字记游。苏轼不敢,章惇却若无其事平步以过。到了对面竟用绳索缚腰,另一端系在树上,上上下下,神色如常,在石壁上写上“苏轼章惇来游”,才又涉桥而回。

  东坡在对面看得是惊心动魄,章惇回来后,他不禁拍着章惇的肩膀感叹说:“你将来一定敢杀人!”章惇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能以自己的生命相拼的人,当然也不顾惜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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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对这件事颇感得意,张氏知晓,她这好胜的丈夫,从始至终都在和东坡暗中较劲。他与东坡亦敌亦友,交情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概括。

  “太皇太后最近这人事调动,似是有些不寻常。”张氏笑道。

  “是要变天了,太皇太后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她这一番调整,是在给官家铺路。”

  “官人身在万里之外,却对京中了如指掌啊。”

  “我自有眼线在京中,哈哈哈……”章惇神秘一笑,随即他忽而想起什么,道,“素儿呢?怎的今日不见她来请晨安?”

  张氏答道:“七娘近些日子似是这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了,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前些时候我不是与你提过嘛,她近些日子对女红起了兴趣,随了城西安婆子学女红,倒是颇为投入呢,今儿一大早便也去了。”

  “啊……学女红,这是好事。她嫁期已近,是该学学新妇的本领了,否则如何持家?这是好事。”章惇欣慰点头,“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这回能想得开,接受这门亲事,我本还以为她会抗拒呢。”

  张氏一时没接话,眼中没有丈夫的欣慰,却含着一丝丝忧虑。

  ……

  阿琳站在小院门口,略显紧张地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琳,作甚在门口,进来歇歇。”是章素儿的声音。

  “七娘,您小点声。”阿琳急道,连忙闩好院门,进了屋来。便瞧见堂内,章素儿伏在绣架旁,正在欣赏一幅七彩鸾鸟绣样。安婆子就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吸溜喝着茶,面容慈祥安宁。

  “慌慌张张得作甚,坐下来。”章素儿抬头瞧着阿琳,道。

  “您……您撒谎骗家里人来这儿学女红,却是来此与曹道长见面。我怕等会儿道长从外面进来,被人瞧见了。”阿琳解释道。

  “我确实是来学女红的呀,我哪里骗人了。安婆婆是十里八方功力最精湛的绣娘,与她学绣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挡不住别人来学呀。”章素儿笑道。

  阿琳无奈了,旋即凑近章素儿耳畔,道:“七娘,眼下您和文家的亲事已然提上日程了,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急有何用?我这些日子不也是在想办法嘛。”章素儿淡然道。

  “您不会……要和曹道长私奔罢。”阿琳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章素儿第二遍了,第一遍时章素儿没回答,这一回她瞪了阿琳一眼,道:

  “那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会想两全之法。”

  能有甚么两全之法?阿琳的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七娘不急,她却快急死了。眼看着章、文两家已然开始筹备亲事,婚期一日□□近,七娘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曹道长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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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婆婆早就耳聋眼花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压根不知道她俩在说甚么。她依旧端着茶盏悠然啜饮,浑似那庙里的菩萨。

  正没着落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阿琳惊得回头,便瞧见曹希蕴若松柏一般立在堂后,她竟是从后门而来,若一阵清风拂至,望之便让人身心一畅。

  阿琳心想,七娘如今面临危机能如此镇定自若,必然是深受这位曹道长的影响。

  自六月重逢以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七娘与曹道长见了五六回,在曹道长的药石调理之下,七娘的精神头越来越好了,对过往的回忆似是也逐渐浮现了一些,但仍然是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难以拼成完整的记忆段落。

  “道长……福生无量天尊。”章素儿惊喜起身,双颊微红,向她揖手行礼。

  曹希蕴淡笑还礼,随后直切主题:“随我入屋罢。”

  二人随后入了耳房,闭锁门扉,阿琳便守在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章素儿熟门熟路地脱了鞋袜上了竹榻,刚盘好腿,曹希蕴却不似以往取出针灸来为她施针,反倒扯了一把交椅坐在她跟前,凑近询问道:

  “七娘这几日可做梦了?”

  章素儿起初被她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庞所摄,一时神思迷离。好不容易才催促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回忆道:“似是有梦,只是醒来都已忘了,不记得自己做了甚么梦。”

  曹希蕴垂眸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还是得回到汴梁,治疗效果才能加倍。眼下我为你所施的药石,只能起到巩固的效果,对刺激你彻底恢复记忆,还差了不少火候。”

  “我爹……可能很快就会送我回去了,到时候,成婚在即……”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上回你说你不愿嫁给文煌真,可我却发现你对他的抗拒,似乎并不很强烈,这是为何?”曹希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我也说不清,那个人,总给我一种熟悉感。”章素儿道,“两年前,我与他在汴梁繁台曾偶然碰过一回面,那一回虽然印象不很深,但却很奇怪,有一种似是故人来之感。”

  曹希蕴沉吟下来。章素儿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心中忐忑,开始努力解释道:

  “但我确实并不想嫁给他,我抗拒的是婚姻本身,倒也不是文煌真这个人。我对他……怎么讲呢,有一丝好奇心。”

  “你对他有好感?”曹希蕴挑眉。

  “不不不,绝不是,怎么可能!”章素儿连忙否认,急得她脸都红了。

  “那我呢?”曹希蕴忽而问道。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闪电般捅进了章素儿的心窝,她毫无防备,顿时哑然。不过须臾间,章素儿的面庞已然殷红似要滴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仿佛有石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曹希蕴笑了下,从腰后取出针灸包来,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针灸罢。”

  “道长……”章素儿蚊哼一般出声,抬手揪住了曹希蕴的衣袖,“我对你……不可用好感来形容。”

  “那该如何形容?”曹希蕴轻声问。

  “你为何今日……这般急躁?”章素儿不答反问。曹希蕴确然直截了当,在表达感情方面毫不遮掩,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被她逼问心中之情,这反而让章素儿有种羞怯与畏缩。

  “我急躁了吗?是啊……今日已然破功了……”曹希蕴垂首感慨。

  只是她一低头,额头便忽感一阵温润潮湿,她心口顿时皱缩成一团。一抬眸,便瞧见素儿颤动的眼波:

  “道长,我也很心急,但我更怕失去你,所以我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我不知你对我是何心意,又怕搅了你的道心,阻碍你的修行,我……”

  “莫说了。”曹希蕴一把抓住章素儿的手,捧在心头,“太上感应,余心自在圆融,方可得道。我已察觉你入我心,即如此,便是天赐之缘,不可逆。七娘,我静待三十余年,叛别俗尘,斩断亲缘,如今终于觅得归心之处,已不愿多等片刻,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章素儿含泪而笑:“我当然愿意。”

  第一百四十章

  曹希蕴冰霜一般的面容,如遇温润春风般融化,绝美的笑靥在面上绽放。她太开心了,叛出家中这许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孤心求道,不会有伴侣。却不曾想命运难测,转折半点不由人。

  她垂首亲吻章素儿的手,心头被填得满满的。

  “道长,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生情?”章素儿此时虽无比喜悦,却仍然忐忑不安,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生了幻象。她想要再三确认,确认曹希蕴的心真的归了自己。

  这许多年在感情上的求不得,已让她很难再奢望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怀疑,退缩,畏惧,生怕再次受伤。

  曹希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道,但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缘。去岁你离开开封后,我也是时常会无端想起你,收到你的来信,我心中会莫名地雀跃。察觉到你对我的依靠,我更感觉心中快乐。

  “起初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翻版,是曾经的我。我怜惜你,想帮助你,想治好你的失忆,让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事儿我也毫不犹豫便做了。我自开封而来,行路两千里,这一路的心境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寻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能够说得出的原因,我内心深处,还有更深层的动因驱使着我如此长途跋涉,去往你身边。

  “我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我藏在武夷山上,想先弄明白这是为何。但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开悟,直至你出现在我眼前,答案便忽而不言自明。

  “我只是因为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仅此而已。你便是答案,我无需再为自己找任何原因。

  “这些时日,我与你相处下来,心境又有改变。我发觉你并不是曾经的我,你比我要更坚韧,更顽强,感情更为丰沛,你比我更懂得坚持求己。与你在一起我非常舒心快乐,而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失去,我想长长久久与你相伴。

  “不知我说这些,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她望着章素儿泪眼婆娑的美眸,小心诉说道。

  章素儿垂眸笑起来,泪水却簌簌而下。曹希蕴抬手缓缓拂去了她面庞上的泪痕,轻声问:

  “你还在害怕?”

  “我不怕了。”章素儿哽咽道,“我现在很开心,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我知晓你心里一直有那位韩六郎,也许我……”

  “不!”章素儿连忙打断她,“我已经逐渐明白了,我对她与对你并不相同。我混淆了友爱与情爱,是我太孤僻所致。那些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她,她是最耀眼的存在,我被她的光芒迷了眼,难以分清自己情感的界限。

  “后来我发现,我擅自给她做了一层又一层的贴饰,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虚构的泥偶,这对她也并不公平。所以当那个我心目中的她破灭之时,我感到无比的迷茫,人生再也没有了方向。

  “但现在我想明白我想要甚么了?我想要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也想要一直照顾我的家人,我想修道,亦想尽孝,我就如此一个贪得无厌又矛盾重重的人,我接受我自己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两全,两不辜负,为此我会付出最大的努力,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圆满,至少我无怨无悔。”

  曹希蕴笑了,捋了一下她的耳边碎发,道:“你果然与我不同,你本质上最像你爹,野心勃勃又坦坦荡荡。”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曹希蕴摇头,眸光摇曳,轻声颂念一首词:“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这是道长你的词,《西江月·灯花》,我非常喜爱这首词。”章素儿眸光熠熠,她自是将曹希蕴目前流传的所有作品都细细读了。今日得闻词人亲自念诵,着实是如沐甘霖。

  “我就钟爱那小小灯花,虽不似焰火爆裂,却顽强灼烧至生命最后一刻,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斗士,你亦如是。”曹希蕴感怀道,“此生得遇七娘,亦是上苍垂怜我曹希蕴啊。”

  “道长!”章素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人是知己亦是爱人,她扑入曹希蕴怀中,紧紧搂着她脖颈,泪如雨下。十数年的压抑心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曹希蕴怀抱着她,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悠悠道:“莫再唤我道长,叫我希蕴。”

  回答她的是章素儿的呜咽声。

  ……

  章素儿在阿琳的陪伴下,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返回了章府。

  她眼下是十多年来心境最轻松的一刻。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苦闷之情,全都宣泄了出去,人似乎都轻了许多,走路有些飘飘然。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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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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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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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话?”章素儿望着娘亲已生华发的鬓角,心口酸涩。

  “没甚么,你要嫁人了,娘舍不得。”张氏哽咽,抬手整理女儿的衣襟,“你是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你是唯一一个尚无着落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娘就再也没有烦恼,能安心走了。”

  “娘,您不要这样说。”章素儿的心揪了起来。

  “孩子,你记住,章家眼下在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绝不可给家中带来一丝把柄口实,每走一步路,都要千万小心。这么些年,家中任你在外,修道也好、隐居也罢,都由着你了。娘不期望你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助力,但求一个稳字,你明白吗?”张氏盯着女儿的双眼,苦口婆心地说道。

  张氏没有说多么重的话,但这番话却像是洪钟大吕,震撼章素儿的心神。她心中那个温和无争的娘亲,终于显露出仕家女对朝堂政局的敏感,也终究将对家族命运的把控放置在了对女儿的放纵之上。

  她明白娘亲恐怕知道自己和曹希蕴的事了,她虽未明说,却分明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在娘亲面前所使的那些手段,恐怕都太幼稚了。

  也许安婆婆没有那么的聋哑昏聩,她就是娘亲的眼线。

  “我……我明白了……”恐惧的阴云重又笼罩上她的心头,她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张氏。

  “好,娘相信你是懂事的孩子,早些睡罢。”

  这一夜,章素儿难以入眠。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与曹希蕴定情的喜悦,已然被入睡前娘亲的告诫冲淡许多。但她的决心仍然并未动摇,她想要两全,尽孝与修道,她都要做到。

  如果韩嘉彦能克服与长公主的婚姻那样的绝境,自己为何不能?在顽强这一点上,她自认不会输给韩嘉彦。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与曹希蕴的感情,将战线拉得长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相信最终时间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如此给自己提气鼓劲儿,她终于暂时摆脱了恐惧,陷入了沉眠。

  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此番夜雨,如天倾覆。

  她浑身湿透地奔跑在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世界里,只有道两侧宅院门头的灯笼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为她指引方向。

  她的内心是极度委屈愤懑的,但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要去哪儿呢?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心绪。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

  她在雨中不知跑了多少条街道,她应当是认识路的,又好像迷了路,一切都显得如此迷幻而混沌,乃至于恐怖……

  而更恐怖的事到来了,她拐过了一处街角亭,见到了一户门头挂着白灯笼的人家,前方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嚎之声,她非常害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方的黑暗中行去。

  一步、两步……深沉的黑暗与倾盆大雨将她的视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甚么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凄惨的嚎叫声穿透暴雨,仿佛钻入了她的灵魂。

  过了一会儿,惨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撕扯啃噬血肉的咀嚼声,她浑身都在战栗,终于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竟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飘忽诡异的女子笑声逐渐靠近,那笑声尖锐又疯癫,忽而狂烈,忽而又如啜泣,听得章素儿浑身汗毛直立……

  忽而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黑暗,一个满面血腥、獠牙上还挂着粘丝碎肉的恶鬼之面与她就隔着一拳的距离,正狰狞地望着她笑。血腥味扑鼻而来,腥臭难耐。

  “啊!!!”章素儿猛得惊醒,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喘息着,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七娘?!您怎么了?”侧间熟睡的阿琳被她的惊叫惊醒了,连忙下了榻冲了进来。

  “没事,做噩梦了。阿琳……快研墨备纸……我要做记录……”

  章素儿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惊魂未定的心绪。她隐隐意识到方才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梦,当年那场雨夜的记忆,可能真的恢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月,秋意渐来,暑热逐渐消散。

  开封城西南郊外,官道旁苍翠的林间,有一处寺庙唤作红云。红云寺东墙旁,有一处百家墓园,专门用以安葬一些无主尸体,或因凶杀等残暴方式故去的人。这些人要么并无家族墓地归葬,要么被认为是不祥凶厉遗骨,不宜归葬家族墓园,而被葬在此处。有佛寺坐镇,化其鬼厉。

  杨璇的墓地,便在此处。

  赵樱泓挽着韩嘉彦穿过一座座墓碑,来到了属于杨璇的墓冢之前。青石刻就的墓碑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数日前献祭的祭品仍然摆放在碑下,只是有些腐坏了。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来到杨璇的墓地,数日前的七月廿九,是杨璇的祭日,她曾与韩嘉彦来过此处祭拜。那是她第一回 来瞻仰杨璇之墓,也是韩嘉彦自给杨璇开墓验尸之后,第一次来到娘亲墓前祭拜。

  那一日她们都哭得痛彻心扉,韩嘉彦在目前对杨璇说了好多的话,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赵樱泓就立在一旁静静听,泪如雨下。

  今日是八月初五,不过隔了几日,她们又来祭拜了。不过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出行的主旨在于查案,只是顺道再来看看娘亲。

  赵樱泓吩咐手下人收去那些腐坏的祭品,她与韩嘉彦再度亲手洒扫墓碑,清理墓冢之上的杂草,上香,最后在墓前洒上杨璇最爱的酒。

  “娘,樱泓与六郎又来看您了。”赵樱泓微笑道。

  “上回的祭品您都收到了吗?这么多年孩儿未来祭扫,您在下面恐怕非常寒心罢。但我相信您会理解孩儿,尽管我还是没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但因着有樱泓劝慰,我已不那么苛求自己了。我以后都会常来看您的。”韩嘉彦道,她近些日子心绪不是非常好,总有些低沉。

  赵樱泓语气轻快道:“娘,您快给我们点提示。今日我们要去查找线索呢,红云寺不远的义庄您知晓吗?那里据说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停灵之处。这义庄与李玄到底有甚么关联呢?”

  这个想法是近期韩嘉彦与赵樱泓得出来的新想法,起因是浮云子跟踪张定齐,却无意间发现乳酪张酒铺会运送一批不走账的黑酒到红云寺外义庄中转这件事。

  浮云子察觉到这义庄之外长满了艾蒿,于是去询问了一下龚守学,确认这红云寺外义庄就是李玄诱导龚父之处,也是村童目击龚父在此跳大神、割艾蒿,行状疯癫之处。

  此前追查龚父命案,这义庄就已出现,如今追踪张定齐,义庄又出现了。为何查找李玄,三番两次查到这处义庄?这绝不是巧合。

  韩嘉彦在皇城司翻看秘档,希望找到关于李后主后人的蛛丝马迹,却无意间再次发现红云寺外义庄的记载。原来这义庄,竟然就是当年李后主被毒杀后,曾短暂停灵之处。

  后主的遗体之后被运去了洛阳邙山安葬,韩嘉彦派了两名手下的皇城司探子快马赶去洛阳,对后主墓葬附近进行调查。得到的回报是那附近已经形成了一个李姓村落,都是当年后主遗留的仆从等在当地守陵,逐渐繁衍生息。

  但据皇城司记载,后主直系后裔已然全部断绝,这些人都不是后主的血脉后裔。当然,这些人对于玄冥姊妹的存在,也是一无所知。玄冥姊妹自不会蠢到藏身在这种地方。

  于是眼下线索分岔,一条通过张定齐指向楚秀馆,通过这条线索,她们期望能接触到李玄的师门,借此寻找她的踪迹。这一条线,主要由浮云子跟进。两日前,浮云子已然带着翟丹启程了,因着张定齐已经随着裴谡离京,往西南方向拜师而去。

  而另一条线索,便是这处义庄。为何这处义庄频频出现在与李玄相关的案件之中,又为何成了乳酪张贩卖私酒的所在?值得细查。这条线便由韩嘉彦与赵樱泓来跟进。

  为杨璇扫完墓,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了墓园,先入了一旁的红云寺上香。红云寺有一位老僧负责看管墓园,韩嘉彦想要去问问他是否见过除了自己等人之外的人来给杨璇上香扫墓。

  因着她七月廿九来扫墓时,发觉杨璇的墓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杂草丛生,起码近几个月来还是有打理过的痕迹的。她无法确认这是守墓人所为,还是有别人来给杨璇扫墓。

  “施主询问的那处墓,确然每年中元、冬至,都会有人来扫墓。应是韩府的下人。”老僧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让韩嘉彦感到失望。

  “不过……”老僧忽而话锋一转,“今年因着我久病不愈,有个小僧到我手底下,帮助我打理墓园。据他说,他一日夜里下晚课,猛然想起晨间清扫墓园时,不慎将佛珠手串丢在了墓园里。于是慌忙打着灯笼去寻,却撞见一道黑影在墓园中徘徊,仿佛就在杨氏墓碑前。”

  “当真!?那位小师傅现在何处,在下想见上一面。”韩嘉彦惊喜道,赵樱泓侧目看她,知晓她心中在想甚么。

  她想找的恐怕不仅仅是李玄,如若平渊道人当真还在世,如若他当真是韩嘉彦的生父,也许他也曾来看过杨璇。韩嘉彦想要确定这件事,这对她真的很重要。@无限好文,尽在

  “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老僧带着二人找到了正在罗汉殿里洒扫的小僧。

  眼瞅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红云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会做准备,近些时日一直在大扫除,僧人们但凡手脚能动的都忙碌不已。

  “施主所问,贫僧实不敢确定。那日夜色中,贫僧心绪慌乱,四处寻珠串不见,那珠串是师傅传下来的,我却如此莽撞将它丢了……那黑影所站的位置,似乎就在杨氏墓前,因着我第二天白日再来寻手串时,发觉杨氏墓前多了一纸袋糕点,前天黄昏闭锁墓园时还尚未见着呢。”小僧道。

  “那是甚么糕点?!”韩嘉彦再次紧紧追问。

  “应是凉糕,上面还撒了黄豆粉,很新鲜,应是才做出来的。”小僧回忆道。

  凉糕是娘亲最爱的甜点!自己儿时也爱吃凉糕,但自从在韩府受辱,她就再不吃甜食。娘亲也跟着不吃。知晓她甜食喜好的人,必定是她的故人。

  “你怎未与我提及此事?你这小子,怕不是将那糕点偷吃了罢!”老僧气道。

  小僧苦着脸,道:“贫僧那日因为丢了珠串,急得朝食都未吃得下,后来找到珠串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对不住施主,都是贫僧馋嘴!”

  “哎呀,施主,实在是对不住啊……”老僧脸涨得通红,只觉得羞愧难当。

  “无妨无妨,小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吃了便吃了罢,也不浪费粮食。小师傅能坦率说出来,也是好的。”韩嘉彦倒是并不介意,她相信娘亲也不会介意的。眼下她特别的兴奋,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和韩家人,还有故人来杨璇墓前祭拜。如若不是李玄,那便是平渊道人了。

  韩嘉彦继续追问道:“敢问小师傅,可能判断那黑影到底身长几许,体格是否魁梧?身上有无显著特征?”

  “这实在不敢确定,贫僧惊慌之下,只粗粗打量了一眼,便慌忙跑走了。印象中,觉得那黑影甚为高大,且行动非常敏捷,一转眼就如风一般消失了。”小僧努力回忆道。

  高大……那就不是李玄,李玄身材比较娇小,是江南女子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师尊?!

  但……李玄此人是个百变魔君,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千变万化,伪装成一个魁梧高大之人也不是问题。韩嘉彦细细一想,又不能确定了。

  “这是何人在罗汉背后乱划乱刻!无礼至极!”忽而罗汉堂内传来了一声怒吼,原来是一位正在擦拭二十八星宿塑身的僧人绕到了星宿塑像背后,看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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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这是……好像是星宿图呀。”另一个僧人也爬上了供奉二十八星宿的供台,绕到塑像背后查看。

  韩嘉彦等人也被吸引过去查看,只听一名僧人问道:“上一个清扫塑像背面的人是谁?”

  “就是真福。”真福便是目击墓园黑影的那位小僧的法号。

  “我……我最后一次清扫塑像背后还是五月时,那会儿也不曾见有甚么刻划呀。”这真福僧人感到一阵头大,仿佛对自己不利之事一齐找上了门。

  韩嘉彦此时却双手合十,对塑像一拜,道一句:“冒犯冒犯。”

  随后轻巧地跳上了供台,查看那背后图案。

  “唉,施主您不能……”那僧人的话说了一半,韩嘉彦忽而自腰间摘下一块令牌,举到那僧人目前,她自己目光盯着那划痕,却也不看那僧人,只淡淡道了一句:

  “皇城司办案,还请法师配合。”

  那僧人登时闭了嘴,心中泛起极大的惶恐不安来。

  韩嘉彦盯着那星宿图,眉头逐渐蹙起。这塑像背后刻划了一幅奇怪的星宿图,图的中央是倒挂的北斗七星,斗杓指向东方,并在尾部标注了一个“春”字。

  而北斗的下方,则将紫薇星标注了出来,并以朱砂标红。

  北斗倒挂,紫薇倾覆见红,此乃亡国大凶之象。斗杓指向东方,还标注出季节“春”,这是连亡国的时间都算出来了吗……韩嘉彦内心默默解读着。

  随即她绕到二十八宿塑像前,发现这尊被选中的塑像,是昴日鸡。

  昴日鸡是西方白虎七星的中星,主杀伐。

  虽然暂时无法理解这星图的意思,但韩嘉彦感觉到一阵寒气冒了上来。这图绝不是甚么祥瑞吉图,恐带有诅咒之意。

  她此后又将所有二十八宿包括罗汉的塑像背后都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余的刻划图案。

  于是返回昴日鸡塑像前,彼时赵樱泓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爬到了塑像背后,目睹了那幅星图,她神色异常凝重。

  韩嘉彦对正议论纷纷的僧人们询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请问贵寺为何会供奉道家的二十八星宿?莫非是密宗传承?”

  得闻她有此一问,众僧面上的神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或畏缩、或沉思、或迷茫,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回答。

  而此时,门口忽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是那看守墓园的老僧发声了:

  “本寺建于太平兴国三年,是将原本的一处荒废的道观改为佛寺的。而这二十八星宿本就是原道观的供奉神塑,建寺后并未销毁,而是与罗汉一起供奉起来。我等并非是密宗传承,而是静居寺传承。”

  “静居寺?恕我浅薄,不知静居寺为哪处寺庙,是佛家哪派?”韩嘉彦尚未开口,赵樱泓就追问道。

  “阿弥陀佛,静居寺便是南梁同泰寺,也就是如今的江宁府法宝寺,我们是同宗同源,本寺开寺僧人皆曾是南唐静居寺僧,随南唐后主北上,居于汴京。后主于太平兴国三年被毒杀身亡,曾在本寺不远处的义庄停灵,随侍后主的僧人们借原来的荒废道观为后主超度。这便是本寺建立的肇始。”老僧双手合十,坦然答道。

  “师叔!您怎么……都说出来了……”一旁的僧人们各个面色惨白。

  “皇城司查案,你们不说,等着别人查吗?又不是甚心虚之事,何苦这般作态。”老和尚缓缓道。

  “哈哈哈哈哈……”韩嘉彦大笑起来,这老和尚真实通透得紧啊,“不必惊慌,皇城司不会对红云寺如何的。”

  赵樱泓扯了一下她的衣袖,韩嘉彦便安静下来,静静听她问道:

  “我还有一问,不知这百家墓园,起初可是为了埋葬南唐后裔?”

  “确然如此,不过此后这墓园也多了许多其他的坟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愿意安葬此处,我们不会拒绝。”老僧道。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心中一凛,意识到不大对。当初将娘亲安葬到此处的人,是否知晓红云寺百家墓园的来历?

  “安葬娘亲的是你长兄吗?”赵樱泓问。

  “是他,但也不是他。准确地说,安葬娘亲的墓地,是韩府的内知刘昂挑选的,我长兄只是同意了他的这个选择。”

  “此人有问题。”赵樱泓低声道。

  韩嘉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璇溺亡案发生时,韩忠彦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出使辽国的任上。他回来时,杨璇已然安葬了。操办杨璇丧事的人,正是韩府的内知刘昂。而韩忠彦只是在书信之中得知了这一切,他相信刘昂的能力,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他来办。

  韩忠彦也是在后来韩嘉彦执意要开棺验尸的情况下,才终于见到了杨璇的尸骨。

  如此一来,韩忠彦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而刘昂的嫌疑急剧上升。他为何会选择红云寺百家墓园来安葬杨璇?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说,这是遵从了李玄的安排?

  李玄显然与这红云寺,以及红云寺之外的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韩嘉彦、赵樱泓拜别了红云寺,二人上马,往不远处的义庄行去。这是一片林间野道,略带坡度,马儿走起来也并不轻松。赵樱泓小心控马,同时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不知不觉遮盖在维帽之下的面容渗出了汗水。

  韩嘉彦紧紧控马在她身侧,随时准备着万一出意外,就手牵她的马辔。

  目前赵樱泓的锻炼项目有两样,一是每日晨起的环府跑步,二是每日午后的马术训练。韩嘉彦之所以让她率先锻炼这两项本领,原因在于如遇意外,这两项本领关乎逃跑,可以保命。

  同时跑步可以提升赵樱泓本就脆弱的心肺吐纳之能,为进一步的锻炼打好底子。而骑马则全方位地训练了赵樱泓身体的协调性,这也是重要的基本功。

  韩嘉彦专门为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通体雪白,与韩嘉彦的骓云形成了鲜明的色差。赵樱泓为它起名辛絮,意思是辛苦劳累的、如白絮一般柔顺的马儿。

  她素来富有温软的心肠,爱怜值得爱怜的众生万物,对自己的马儿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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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段时日的训练,赵樱泓眼下独自骑马已不成问题,虽然马术仍有些稚嫩,但应对日常已然足够。而她近段时日身子明显康健了许多,随着锻炼不辍,她已然气息变得悠长,身子有劲儿了许多,能跑得更快更久。生平第一回 ,她能体会到掌控自己身躯的舒畅感。就连往日爱惜到不愿接触日光的白嫩肌肤,也因此略略晒黑了。

  她也穿了便于骑马的圆领袍,只是这圆领袍与一般的男式有所区别,贴她身躯曲线剪裁,更显女子腰身,是宫中一般男装宫女会穿的样式。

  她也未盘复杂发髻,只是若男子般将长发束起,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容颜。

  “嘿!”赵樱泓自己控马跑上了一道陡坡,随即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开心地向韩嘉彦炫耀,“六郎,你瞧,我学得可快?”

  “厉害厉害!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

  听她赞扬,赵樱泓更来劲儿了,立刻打马向前小跑起来,惹得韩嘉彦终究担心起来,忙到:

  “樱泓!你慢点!”随即自己也加快马速追了上去。

  赵樱泓往前面跑了一段路,便见到一幢开三间的黑瓦木建筑出现在了眼前,四周一圈低矮的夯土墙,墙外一人高的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僻阴森。

  她正盯着那屋子出神间,忽而一个蹴球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正好落在了她的马前。辛絮受惊,嘶鸣着扬起了前蹄。赵樱泓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去控马,就被辛絮掀翻。

  眼瞧着她要从马上坠下来了,后方的韩嘉彦真是心胆俱裂,幸亏她紧追在后,急急赶到,探手一捞,勾住她腰腹,将她一把抱起,抱上了自己的马鞍。此过程中,赵樱泓的维帽被掀飞了,发髻歪堕,一时狼狈。

  “樱泓!天呐,你要吓死我呀!”韩嘉彦的面庞都惨白了,紧紧搂着怀中的赵樱泓,随即又连忙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赵樱泓吓懵了,好半晌才喘息着回过神来。

  “无事,莫担心。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赵樱泓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搂着韩嘉彦的脖颈,小心蹭着她的侧颊,即做安抚,亦表歉疚。

  韩嘉彦自己跳下马去,将赵樱泓小心抱下来,接着仔细为她检查了一下四肢,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她渐起掉落的维帽,拍去尘土,重新戴在了赵樱泓头上。

  赵樱泓望着不远处已然安静下来的辛絮,一时无奈。马儿正无辜地摇晃着脑袋,低头寻找道旁的草吃。

  而那颗蹴球就落在不远处。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会突然冒出来一颗蹴球,这可真是……”赵樱泓道,她又不禁想起前年马车被袭击之事,那飞针正是借着一颗蹴球的遮掩打到了马身上。

  “荒郊野外,哪来的蹴球,真是邪门。”韩嘉彦嘀咕了一句,却并不上前查看,她眼下不敢离开赵樱泓半步,紧紧护在她身侧。

  等了一会儿,道旁终于钻出个脏兮兮的人影,瞧模样应当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溜烟蹿出,抱起蹴球就跑。

  “站住!”韩嘉彦怒从心头起,弯下腰来拾起一颗石子,以迅猛的力道投掷而出,石子发出一声尖啸,正中那他膝盖窝,那半大孩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唉!你何苦这般欺他。”赵樱泓不忍心道。

  “这家伙害你差点堕马,不过来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跑,是可忍孰不可忍!”韩嘉彦愠怒道。

  说着便上前,一把揪住那半大孩子。这人顿时害怕地跪地求饶:

  “好汉饶我,好汉饶我……”

  “球是你踢的?”

  “小人不是故意的,那林子里,是小人平日里练球的场地。小人一时失误,也没料到有人会骑马路过道上,好汉饶我……”

  “哼!你很滑头啊,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捡球,还这般鬼头鬼脑想逃跑,为何不上前来道歉?!”

  “小人害怕……小人穷得身无分文,就只有这一颗捡来的球,实在不敢丢。”这人哭了起来。

  “先道歉。”韩嘉彦沉声训斥道,“人无礼则不生,若还想在这人世间立足,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要明白。”

  这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却黑亮晶莹,显出一副聪慧样来。他眼珠骨碌一转,嘴里似是又咀嚼了一遍方才韩嘉彦说出的那句“人无礼则不生”,接着连忙跪倒在赵樱泓身前,拜道:

  “小人惊动贵人大驾,害贵人差一点堕马受伤,小人实在对不住您。”

  “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平静问道。

  “小人姓高……因着打小好蹴球,故而名球。”这半大孩子道。

  “你是这附近村里的人?”赵樱泓再问。

  “小人……也不是这村里人,小人本是汴京城里人,因着要糊口,才来这义庄住着。东家派我来此。”高球答道。

  “东家?”赵樱泓顿时疑惑起来,她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同样起疑,于是继续追问,“甚么东家,与这义庄有何关联?”

  “这……”高球犹疑起来,似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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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且说清楚,将我们想知道的都说清楚了,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韩嘉彦揪着他的后衣领,恫吓道。

  “小人说……小人说……”这高球没甚么骨气,立时便吐出了二人想要的情报,“小人的东家,是白矾楼,小人是白矾楼的账房伙计。”

  “你识字?今年多大?”韩嘉彦惊讶,她瞧着这个半大孩子,长相称得上是清秀,至少面相不那么惹人讨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了,蓬头垢面的,本还以为他是这附近村子里的浮浪子呢。

  “小人……小人打小是个孤儿,今年十五,因着白矾楼的账房先生收养,随了养父姓高。养父有教我读书识字,但养父本身学问也不高,小人读书也不算多……先生,您方才所说的人无礼则不生,是甚么书里的话?小人想知晓,您说给我听,小人给您当牛做马。”高球忽而对韩嘉彦提起问题来,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

  韩嘉彦有些愕然,片刻后才道:“这是《荀子·修身》里的内容,原文是: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滑竖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怎…怎么写?”高球双眼放光,连忙追问道。

  韩嘉彦觉得此子这模样有些好笑,他倒并非作假,是真的求知。只是韩嘉彦观他心术并不正,恐求知也非用在正途之上。

  只是既然他请教,韩嘉彦身为师者的脾性上来了,也要教他一教。于是干脆捡了一根道旁的树枝,在泥地之上将方才那句话写了下来。高球一直趴在旁边看,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诵记。

  “小子,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因何来此?”韩嘉彦丢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继续追问。

  高球揖手,恭敬答道:“小人是遵从了东家的安排,在此清点和看守货物。故而长期住在义庄之中。那义庄阴森,是停尸所在。小人……也实在是受够了……”他期期艾艾道,“小人孤身一人在此,就只有蹴球作伴,每每在那义庄里待不下去,便出来蹴球。”

  “那你饭食、沐浴如何解决?”赵樱泓询问道。

  “红云寺的斋堂向附近的乞丐、流民供饭,一天供两顿素饭,小人便在那里吃饭。沐浴……就在附近的溪水里随意洗洗。衣衫就两套,换着穿……”他解释道。

  怪不得如此蓬头垢面,韩嘉彦心想。

  “你在此多久了?”

  “也有三个月了。”

  “这么说,自五月起你才来这里?”

  “是的。”

  龚父被骗到这里的时间是二月末,那会子高球并不住在这里,看来他也并未目击当时的场景。

  “你们东家运送的货物,可是酒?”赵樱泓切中要害。

  高球面上一白,他心知眼前这两个漂亮人物或许本就是冲着东家白矾楼来的,在此之前早就得到某些情报了。他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于是立刻跪下,拜道:

  “二位贵人!求二位贵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今日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在白矾楼已然无立足之地。养父已过世,小人无依无靠,还请二位贵人活命。”

  韩嘉彦心知他有意攀附,这般求知若渴,恐也是为了钻营。对她来说,这反倒是好事,至少这小子能对她的调查起作用。

  说话间,长公主府的随从们已经赶到了。韩嘉彦让魏小武取出便携的笔墨与纸张,以岳克胡的后背做桌台,当场写了一封荐信,折好后交到了高球的手里,道:

  “你既然识文断字、会算数,做过账房,便去太学做事罢。近些时日掌管太学的国子监,正打算营造新的院堂,正缺账房人手,你去寻国子监孔祭酒,他会为你安排事情做。”

  韩嘉彦此前曾在太学进修过一段时日,虽然与其中的学生相处不深,但与国子监祭酒孔武仲,以及几位太学博士、学正倒是相识,彼此欣赏,至今还有书信文章往来。

  接过荐信的高球连番称谢,随即打开信通读了一遍,确认韩嘉彦不是哄骗他。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位贵人不仅并未骗他,而且他瞧见了信末的留名,得知了贵人的身份,简直让他惊掉下巴。他不禁大喜过望,立刻纳头便拜。

  “小人不知是长公主、驸马都尉当面,小人无礼,小人罪该万死!”

  “莫这般作态,起来说话。你且告诉我们,白矾楼为何将这里当做私酒的中转之地?”韩嘉彦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高球立刻回道:“回都尉,小人身份低微,只是因着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亲眷拖累,故而被派到这阴森地界做事。小人是接触不到内情的,但小人知道这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的人,和白矾楼有很深的交情。

  “白矾楼会将私酒装在棺材里运出,躲开城门盘查,然后送到这义庄分转。附近的人们多半都知晓此事,都见怪不怪了。小人猜测可能从很久之前,这附近的村子包括红云寺,就已经在给白矾楼提供私酒便利了,他们都能从私酒贩卖里分一杯羹。”

  随即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小人还曾看到有契丹人和夏人来此运酒。此处不远便是汴河,那里有个隐蔽的渡口,他们会在那里装船,将酒运去其他地方,再经转到边境去。此处分转的除了酒,还有不少东西,布匹、铁器,小人都见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带我们进去瞧瞧。”韩嘉彦对高球的话不置可否,转而道。

  “这……长公主金枝玉叶,都尉您也是天之骄子,这义庄里阴森晦气……”

  “少废话,快带路!”韩嘉彦叱道。

  “是是是……”高球不敢再多话,立刻在前引路,韩嘉彦牵住赵樱泓的手,护着她随在后面。公主府随从们则围在周遭,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圆圈,护住两位主子。

  赵樱泓瞥了一眼身前的韩嘉彦背影,牵了牵唇角。难得见她对某个人如此暴躁,这高球想来确实是惹到她了。她心口微甜,因韩嘉彦的暴躁实则来自于对自己的珍视。

  一步跨入义庄的低矮夯土围墙之内,便嗅到一股腐朽、酸臭的古怪气味,隐隐还能嗅到一点酒糟味。

  “昨日刚运完一批酒,现在还留着一股酒味呢。”高球道,“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并不宽敞的前院,走上了义庄主屋的台基。为了搬运棺材,主堂屋的门槛被卸掉了,台阶之上还用泥土堆了个斜坡,旁边放着一架低矮的板车,应是用来专门运棺材用的。

  一入主堂屋,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屋内比外界要寒冷许多,以至于赵樱泓下意识就缩起了身子,往韩嘉彦身侧靠去。她本身阳气并不是很足,已然感受到了不舒服。

  韩嘉彦连忙抬起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温暖她的身子。

  堂屋内几乎无任何阻隔,内里停放着三口棺材,都是薄棺。

  高球道:

  “二位贵人莫怕,那三口棺材里没有死人的。只是备在这里而已,而且这棺材也不是用来装死人的,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义庄起码十来年已经不停尸了。我住的屋子在后面,这堂屋里实在没法住人,后头有个义庄看守人的小茅屋,那里面勉强能住人。”

  “平日里的货物都堆在哪里?”

  “就贴着墙根儿摆,一般货物的量不大,酒类一次不会超过四十坛,其他的也都是一口棺材能装得下的量。快的话三天会有一趟货。慢的话,我等过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十天,隔了十天才有新的一批货。来货没甚么规律,因为这里只是中转,我也不清楚下游去了哪里。”高球将自己所知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又道:

  “你确定附近的村落,包括红云寺,对这里的走私生意心知肚明?”

  “确定,确定的。红云寺那里有僧人也会到义庄来,我见过负责押货的镖头给僧人塞钱。”

  “僧人知道你在这里?”

  “自然是知道的。”

  韩嘉彦道:“即如此,恐怕我们来义庄调查这件事是瞒不住了。红云寺会给白矾楼通风报信,你不能再留在这义庄之中,你去收拾东西罢,今天便随我们一起回城里。”

  高球激动地颤抖起来,连连称谢,然后飞快地跑到堂后的茅屋里去。

  见高球离去,韩嘉彦侧首,喊了一声:“陈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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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勾有何吩咐?”随从中走出一人,上前向韩嘉彦揖手拜道。

  这位陈都头是在场唯一一位公主府之外的人,他是韩嘉彦在皇城司的下属,近些时日韩嘉彦从自己的手下人中将他挑选出来,让他亲随自己查办案件。此前往洛阳邙山查访李后主之墓情况的两人中,他便是其中一人。

  “白矾楼很可能会立刻放弃这处中转点,但也许红云寺通知不及时,我们还能侥幸撞上最后一批货的押运。你带几个精干探子潜伏在这里,一是盯着红云寺的动向,如遇通风报信可以拦截下来。二是盯着不远处的野渡,见到可疑人员就跟上,看看是否能抓着他们的尾巴,有甚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喏!”陈都头立刻应下。

  韩嘉彦随后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微微叹息一声道:

  “今次来此,也算有所收获,你莫着急了,反正白矾楼就在那儿,跑不了的。”

  “是,此处阴寒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罢。”

  长公主府一行人带着收拾好简单行囊的高球离去,空置的义庄外,一道黑影默默注视着车马队伍,不多时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

  元祐六年时,苏辙擢门下侍郎,乃国朝副相,位高权重,当时便迁居京城大内宫城正门宣德楼右掖门之前的东府。至今已一年有余。六年六月时,苏轼曾自杭州短暂入京,暂居于东府之中。

  今岁七月,苏轼终于右迁兵部尚书,自颍州返回开封,再次寓居弟弟的东府之中。

  自此,本就很热闹的东府更是门庭若市,每日拜访者络绎不绝。朝中官员、太学学子、文坛领袖们自不待言,就连妇孺老汉、挑夫货郎,乃至于鸡鸣狗盗之辈,都在东府前后门聚集,以期能一睹苏大学士的风采。

  然而回京后的苏轼却闭门谢客,除了他自己的几个门生,诸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李志义等,以及一些朝堂上的老友,其余杂人一概不见。他眼下正一心一意扑在自己的治淮策之上,想解决东南积弊,为此倒是见了不少工部的水利之臣。

  此外,他推辞不过国子监的邀请,终究还是去了一趟太学讲筵。当是时,太学最大的讲堂之内座无虚席,堂内堂外挤满了人,都想听听如今的文坛领袖苏大学士,今次会发表怎样的高论。

  苏轼并未让翘首以盼的听众们失望,他将在杭州任上的所见所闻,以及疏浚西湖的方策娓娓道来,他本就舌灿莲花,口才极好,这绘声绘色地说来,简直让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及至最后,大家堵着门,竟不肯让苏轼离去。

  最终还是苏轼的门生们以自己的身躯做墙,护卫着苏轼挤了出去,才终于摆脱了困境。东坡倒是一如既往的率性,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有趣。护送他的几位门生可是被挤白了脸,可怜他们读书人的身板,竟要做此等行伍之人的事,差一点斯文扫地。

  此番东坡归来,逐渐开始处理朝中政事,他十分勤恳,在东府之中也日夜梳理自己的治淮策。需要书写的字多了,他在黄州淋雨落下的风湿病犯了,手痛得抬不起来。不得已,他让弟弟去帮自己寻个抄写的小史。

  苏辙也是大忙人,哪有功夫亲自去找,于是便托了老友孔祭酒来办。第二日,孔祭酒推荐的人来了,此人名唤高球,倒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写了一手好字,让苏家兄弟也十分欣赏。关键是他十分乖巧听话,很是惹人喜爱。

  于是苏轼便留了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日伴着他处理政务。闲下来,苏轼也会教他点东西,或是指导他的书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中旬,苏轼回京也有段时日了,东府门庭若市的境况总算好转了些许,苏家兄弟也终于能得一丝清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五,休沐日。苏家兄弟本打算约上好友几位把酒言欢,却不曾想上午刚收拾停当,东府下人就递上了拜帖。

  “二郎、三郎,曹国长公主携夫君韩驸马都尉前来拜谒。”@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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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辙一下站了起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皇家公主竟然来拜访,这可是贵客,子由,你认识?”苏轼问。

  “何止是认识,兄长也是晓得的,我在信中与你提过,六年科举时真正的状元之才——韩忠献的六公子韩嘉彦。若不是他尚了公主,这一身才华,恐怕又是下一个章子厚呀。”苏辙笑道。

  “哦,原来是他。韩公的六公子,哎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轼笑着抚须道。

  说话间,韩嘉彦已然携赵樱泓联袂而来,一眼见到大小苏学士,二人克制住兴奋的心情,双双揖手见礼:

  “见过大苏学士,小苏学士。”

  “长公主、韩都尉万万不可,这可真是折煞我兄弟了,哈哈哈哈……”苏轼立刻还礼,爽朗笑道。苏辙亦笑着还礼。

  韩嘉彦和赵樱泓打量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坛领袖,一身素雅的月白襕衫,头戴他最标志性的东坡巾,身材高大以至于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因着已然上了年纪,多年的磋磨岁月,已让他须发斑白。但他双眼晶亮,声如洪钟,面如冠玉,朗逸非凡,也确然是她们想象之中的苏子瞻其人。

  他的容貌与其弟苏辙有六七分相似,但他明显比苏辙更高大健硕,相貌也更魁伟,也不知是否是因气度非凡所衬。

  “在下与小苏学士早已见过,久仰大苏学士之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次得闻您回京,我与娘子等了好久,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排上了入东府的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韩嘉彦摇头笑道。

  “哈哈哈哈哈,韩都尉此话,真是让东坡感到汗颜啊。快请坐,快请坐。”在弟弟的府里,东坡也是一副主人姿态。立刻便有侍从上前来,为韩、赵沏茶,奉上茶点。

  “我字师茂,大苏学士直接唤我字便可。就像小苏学士一般,我是晚辈,应当如是。”

  苏轼看向弟弟,苏辙点了点头。他心知今天韩嘉彦与赵樱泓是专程来拜访苏轼的,故而甘做陪衬,笑着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品茶。

  “即如此,二位也请唤苏某的字号罢,莫要显得生分了。”

  “东坡先生见笑,樱泓早些年见过您一回,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赵樱泓笑而开口。

  “当然记得,苏某实不敢忘啊。那会儿是元祐元年,我自蓬莱归京,任礼部郎中。有幸与长公主见过一面。”苏轼回忆道。

  赵樱泓道:“多年未见,东坡先生依旧神采飞扬,近些年您在杭州做实事,有目共睹,官家与我提过,国朝需要您这样的大儒,才能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

  苏轼眸光一闪,苏辙饮茶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即苏轼摇头谦逊道:

  “苏某已经老了,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这可不像是东坡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呀。”赵樱泓道。韩嘉彦回首看了一眼赵樱泓,赵樱泓对上她眸光,心中微微一沉。

  苏轼似是心生感慨,道:“我入京前,收到了消息,蔡持正已于岭南新州病故。苏某听到这一消息时,心中是不好受的。苏某年轻时是欧阳公主政,朝野一心,上下一团和气,不分甚么党派,人人一心为国。那样的时代,似是已然一去不复返了。蔡持正许是做错了事,但他真就该被迫害至此吗?”

  蔡确亡故之事,京中已然传开,韩嘉彦与赵樱泓自然也是知晓的。早年间苏轼曾遭到乌台诗案之劫,那一回去了大半条命,而蔡确的车盖亭诗案于他来说,就好似水中倒影,让他也仿佛瞧见了自己。

  尽管他与蔡确政见不同,对蔡确的很多做法也有意见,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是苏轼不愿见到的。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苏辙轻声念道,末了一声长叹。

  这是蔡确的亡命诗,他被贬新州时,身边有小妾琵琶与一只鹦鹉作伴,聊慰愁闷。这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因此作诗。此后没过多久,他便一病不起,亡故了。

  苏轼是性情中人,此诗似是触动他心弦,也不知是否勾起了他对诸多往事的回忆,竟一时红了眼眶。苏辙见状,连忙调节气氛:

  “这中秋也快到了,长公主与师茂,可是要入宫赴宴?”

  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设宴赏月,当然这只是家宴,宗亲贵戚才会参加,朝臣并不参与。

  韩嘉彦扬起笑容,点了点头,和煦温润的气息驱散了堂内阴霾:

  “就是晚辈实在头疼于每回赴宴,要作那应制诗词,着实是有些苦不堪言。”

  苏轼闻言被逗笑了:“你的文章,子由拿给我瞧了,你这一身才华,不至于怕作诗词罢。”

  韩嘉彦连忙起身揖手:“还请东坡先生教我。”

  “哈哈哈哈哈,好呀,原来师茂今次来,是打这个算盘呢,这是想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彩了?这端午夺旗还不够威风,中秋还要来个月下夺魁呐,哈哈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先生之词,深入我心扉,太绝妙了,晚辈实难企及万分。”韩嘉彦发自肺腑地说道。

  东坡抚须,瞧韩嘉彦的眸光一时温和柔软下来,此子确然是个妙人。以我之词,化蔡确亡命诗之悲怆。以千里共婵娟,化同去不同归。进一步化解我与他之间这新旧隔阂,这敏捷才思,确然是状元之才。

  “好,师茂且与我至书房,长公主若感兴趣,也可随着来。”

  “我自是要去,我对诗词也感兴趣得紧呀,有东坡先生讲课,怎能错过。”赵樱泓笑着起身。

  苏轼哈哈一笑,转而对弟弟苏辙道:“子由,烦劳你去备些上好酒菜。”

  “兄长放心,今日必当好生招待长公主与师茂小友。”苏辙心绪也明朗起来,立刻举步出了堂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陪着东坡与苏辙宴饮到入酉时,赵樱泓不胜酒力,东坡这才放她们离去。今日的宴饮十分欢乐,气氛融洽,韩嘉彦、赵樱泓都是有才情的人,陪着东坡饮酒,以诗词佐酒,滋味非凡。

  但东坡实在是海量,韩嘉彦、赵樱泓两人轮番上阵也喝不过他,全程都被他压制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也着实是无奈至极。

  在归去的路上,二人一身酒气,互相依偎着在马车中小声交谈,总结今日得失。最后得出结论:今日她们前来的目的,算是达了八成,还剩下两成未能达成,也本就在意料之中,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们此番拜谒东坡的目的,是希望在官家亲政之后,东坡能出任官家的宰执,辅佐官家完成新法大业。

  倒不是她们多么看中东坡的政治才干,而是因东坡乃是当今天下文人的执牛耳者,文坛领袖,有他在朝中,自然是能得到天下文人归心,选拔独属于官家的直臣,便会更加容易。如此,就能在某种程上平抑如今朝中愈发水火不容的党争态势。

  奈何东坡一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苏氏兄弟二人以蔡确被迫害之事,间接地表达了对朝政的倦怠,想来官家亲政后,这兄弟二人必然是要退了。

  非是他们不愿一展宏图,只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折,已经让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政局。他们有自知之明,一旦官家亲政,苏氏兄弟绝不会在宰执之列,甚至压根不会留在中央朝中。他们已然被划归入旧党行列,势必要被请出朝中,再次成为流官。个中不同,唯流放之地的远近、贫富之别而已。

  “难道如今党争真的已不可转圜了吗?”赵樱泓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苏氏兄弟的态度,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太皇太后眼看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很担心官家亲政后的朝局震荡。

  “樱泓,党争就像对着墙砸球,砸得越是大力,那球反弹得就越猛,越是会伤到己身。苏氏兄弟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之所以举蔡确的例子,就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旧党入元祐年来,对新党的弹压做得太过分了,超出了国朝历来官场斗争的边界底线。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旧党弹压的对象可不止是那些新党官员,最重要的人物是你的亲弟弟、当今天子啊!”韩嘉彦握着她的手,慨然摇头道。

  赵樱泓咬唇,心中很难受。

  “如今官家亲政在即,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打算要大干一场,而且他也势必要政治清算,报复那些带给他屈辱的旧党官员。没有人能阻拦他,樱泓,包括你。”韩嘉彦知道她心中不好受,但仍然狠心要点醒她,让她认清楚未来的局势。

  赵樱泓因着打小的亲情蒙蔽,对她的弟弟始终怀着保护者的心态,总觉得官家是柔弱的孩子。但就韩嘉彦最近一年对官家的观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天子,他势必是要亲政,彻底把控大宋这艘大船的。

  天子称孤,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赵樱泓必须早些看清这个事实,否则一定会在未来受伤害。

  “我知道,你莫要说了。难道我不懂这些道理吗?”因着心中愤懑难过,又饮酒过量,心绪不畅,赵樱泓竟向韩嘉彦撒起气来,挣开她的手,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身子,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韩嘉彦此时脑子也晕乎乎的,情绪不稳,见赵樱泓忽而如此,她心口一沉,顿时一阵难受。张口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觉得多余。

  她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预言,多说无益,无非是赵樱泓是否愿意接受。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让彼此冷静冷静,待酒醒了再谈。

  赵樱泓见她就此沉默下来,一副疏离的模样,更觉委屈难过,侧过头去,抿着唇,有泪意已然涌上了眼眶。

  二人就这般沉默地回到了府里,赵樱泓撇下韩嘉彦,自己跳下马车就快步往雪蕊院里去。一旁的媛兮刚想喊住她,询问是否等驸马,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糟了,这是夫妻闹别扭了?媛兮心道。她也不敢多话,只能向后方正慢吞吞下马车的韩嘉彦躬身一礼,然后连忙转身去追赵樱泓。

  韩嘉彦远远望着快步离去的赵樱泓,心口堵得慌。

  她对身边的随侍们吩咐了两句,便让他们解散休息去。

  而她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赵樱泓走得再快,也没有她跑得快,不多时,韩嘉彦在雪蕊院门口堵住了她。

  “樱泓!你等等我。”

  “你让开!”赵樱泓很委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天大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她心中知晓韩嘉彦说得话她都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任性地将这一肚子没来由的委屈撒在了韩嘉彦身上。

  “我不让!”韩嘉彦杵在她跟前,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有甚么情绪,对我说清楚,骂一骂我也行,我不想今夜我们俩就这样了,这个口子不可以开,否则……”

  “我……你让开,让开!”赵樱泓有口难言,韩嘉彦堵着她,她便伸手去推,但这人就像一堵墙,任她如何推搡,就是不动。

  她气得打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对象竟然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拳头落在韩嘉彦身上,她也不躲不防。赵樱泓终究心软,她哪里舍得真打韩嘉彦,那是她最爱的六娘啊。

  她只能收了拳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立在原地,哭得梨花带雨。韩嘉彦心口揪疼,试探着张开手臂将她拢入怀中,赵樱泓没有挣扎,而是揪住她衣背,将面庞深深埋入她怀中,闷声大哭。

  “对不起,樱泓,对不起……”韩嘉彦轻抚她后背,带着哭腔在她耳畔不断地道歉,“我不该说那些,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情绪……”

  赵樱泓在她怀里摇头,她后悔,后悔对韩嘉彦撒气。可她哭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对自己感到非常诧异,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害六娘?这绝非她的本意。今夜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吗?

  媛兮张皇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她也不敢靠近,但即便如此,两位主子的情绪还是感染到了她,使得她心中也憋闷难过。

  “媛兮……”韩嘉彦出声喊她。

  媛兮连忙上前,就听韩嘉彦轻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也将床榻收拾好罢,今夜我们得早些睡下。”

  “喏。”媛兮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

  待她离去,韩嘉彦依旧抱着赵樱泓,询问闷在她怀中的人儿:“樱泓,我们回去吧,洗漱早些睡下。今夜咱们都喝多了。”

  半晌,赵樱泓没有反应。但她的气息已然逐渐平稳,只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时不时抽噎一下。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要去摸她的脉搏。

  “我……我没力气了…走不动…”她抽噎着,因着情绪过分激动,导致浑身酸软无力,声音十分沙哑,韩嘉彦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她说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

  “我扶你。”她道。

  “你抱我。”赵樱泓道,鼻音浓重,撒娇的意味亦很浓重。

  韩嘉彦笑了,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她就听到赵樱泓气愤的声音:“不许笑!”@无限好文,尽在

  “你还要我抱呢?脾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休了我呢。”韩嘉彦笑道。

  “你抱不抱?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抱了。”

  韩嘉彦随即将头凑了过来,与赵樱泓抵了抵额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头一回见你哭得这般厉害,莫名得可爱。”她笑道。

  “讨厌,尽胡说八道……我今天失态了,你以后肯定要拿这个笑话我。”赵樱泓憋闷道。

  “怎么会,你是我的樱泓呀,你快乐,我才快乐。”韩嘉彦眼下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舒畅与快活,仿佛刚才那憋闷窒息感如幻觉一般。

  赵樱泓猫儿一般轻哼一声,受用得紧,情不自禁往她颈窝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很难受……”

  “我懂的,有些事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罢,只是今夜一次被引爆了出来。怎么样,大哭一场,现在是不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边说着,韩嘉彦已然抱着她入了雪蕊院门,穿过廊道,往后寝行去。她承托赵樱泓身子的双手非常稳,行步如风,仿佛怀中的人儿轻若无物。

  “嗯。”赵樱泓小小点头。

  她眼下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了,她哭的是与自己的弟弟分道扬镳。

  谁人不知天子称孤,高处不胜寒?谁人不知天家无亲亦无情?她虽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因着自小与弟弟亲厚,而始终不愿承认弟弟的天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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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了,待他亲政,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真天子,自己只是他的臣民,亲情已难再叙。

  她哭得是自己为何会生在帝王家,生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之中。哭的是祖母与弟弟恶性争斗,哭的是江河日下的国朝内外局势,以及恐怕再也难以实现的大一统心愿。

  人只有体会过温暖,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至少要保住曾拥有的一切。

  她与韩嘉彦的爱情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滋润,所以她想要更完美的亲情,更远大的事业。然而赵樱泓此时才突然发现除了爱情,其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眼睁睁看着幻想之中的珍宝一件件流失,这种痛苦埋藏在她心中已然很久了。

  “六娘……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赵樱泓小声地在她耳畔呢喃道,竟显得低声下气,不似高贵的天家公主。

  她心中害怕,因为她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韩嘉彦将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珍宝,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

  韩嘉彦顿住脚步,心口又酸又疼,眉头紧蹙地盯着怀中人。赵樱泓眉眼低垂,面上泪痕尚未干,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樱泓,你要我如何是好……”她叹息,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让她心疼爱恋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浪,侧首衔吻她唇瓣。

  这一吻让赵樱泓心间战栗,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收拾好寝室的媛兮,左等右等,未等到主子来,便出门来看。却没想到这一跨出门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廊道上,韩嘉彦打横抱着赵樱泓,二人正忘情拥吻。

  她登时心头一跳,忙挪开视线,面上起了一丝苦笑。她真是越发困惑了,这上一刻二人还闹着别扭,彼此争吵,怎么下一刻就能黏糊成这样?难道身陷情爱之中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她真的闹不明白,只希望主子之间好好的,千万别再吵架了,可太吓人了。

  这么想着,她知道今夜不需要自己了,于是便悄然退出了雪蕊院的主寝室。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赵樱泓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潮起潮落,也不知给韩嘉彦带去了多少回极致欢愉,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深沉无梦,一觉黑甜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被韩嘉彦的怀抱紧紧裹着,二人的发丝铺散满床,纠缠在一起。一抬头,面庞就埋进了韩嘉彦柔软的胸脯之中,她浑身不着一物,那一床锦被全在自己身上。

  赵樱泓无奈地弯起唇角,伸出手来抓着被角往韩嘉彦身上盖,却没想到韩嘉彦早就醒了,慵懒地用她的本音道了一句:

  “早,樱泓。”

  “嗯……你不冷吗?当心着凉。”赵樱泓轻声回应。

  “不冷,我打小是个火娃。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察觉她有些有气无力,韩嘉彦立刻松开怀抱,垂首看她,瞧见她面庞红扑扑的。忙又与她额碰额,试探体温。

  “没发烧呀。”她奇怪道。

  “我这是热的,都总是往我身上堆被子,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怕冷了。”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低声笑了笑,又收紧了怀抱,舒畅地叹息一声。

  “眼下甚么时辰了,你今儿怎么不去皇城司?”赵樱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起身,紧张道。

  “樱泓,你可真是糊涂了,今儿是中秋节呀,休沐。”

  “哎呀!嘶~”她反应过来,随即忽而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

  “头疼啊?”韩嘉彦忙坐起身来,抬起手帮她揉捏太阳穴。赵樱泓昨日饮酒过量了,第二日醒来宿醉,头疼难忍。韩嘉彦自己倒还好,她酒量不俗,一般过夜便醒。

  “媛兮应当熬了醒酒汤,要起来吗?”她温柔问。曦光透过床帐撒在她身上,若染了一层金粉,她散发赤身,浑身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女子美,这美态只有赵樱泓一人能见。

  “不要。”赵樱泓被她深深吸引,忍着头疼又钻进了她怀里。

  “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韩嘉彦笑着抚摸她柔顺黑亮的长发,梳理她略有打结的发尾。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你别忘了,我比你小七岁呢。”赵樱泓强调道。

  “是,你性子成熟,瞧着不比我年轻多少。”韩嘉彦道。

  “你这话,听着怪怪的。”赵樱泓嘟起嘴来,惹得韩嘉彦笑出声。

  赵樱泓其实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至少昨天的表现确实像个情绪失控的孩子,她还需要继续修心静气才是。

  提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还没将你的女儿身之秘告诉媛兮,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媛兮帮忙,我们俩要孩子的事也没办法提上日程。”

  韩嘉彦沉吟道:“要不就现在罢,也不等了。等会儿我就散着发、着单衣,你先唤媛兮进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若有甚么异动,有我在也能压制住。”

  “好。”赵樱泓思索片刻,也下定了决心。这一遭总要走,她也不愿再拖了。

  ……

  媛兮今天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昨夜两位主子折腾到大半夜,她在旁边的下人厢房里都能隐约听到动静。脸红心跳了许久,终于是大被蒙头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今早她慢吞吞起身,梳洗过后,在主寝室门外听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知道主子们起不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

  待到她做完了上午的活计,用完了午餐,主子们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这回没有绿沅在她身边闹,她更没底气了。这小丫头这两天被长公主发配去了账房,随着何霜凝学做账去了。她可不擅长算术,这些日子抓耳挠腮,被折磨得蜕了一层皮。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长公主的声音从寝室内传出:

  “媛兮!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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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公主。”她立刻答道,随即松了口气。

  “你进来罢,进来后将门闩好。”

  “喏。”媛兮推门而入,不疑有他,因着往日里她也会进门上闩,主子们眼下衣衫不整的,确实怕外人闯入。

  她维持着往日里服侍主子的姿态,垂首低眉,恭敬地趋步来到床榻边的水架旁,正打算打水给主子洗漱。却忽闻赵樱泓道:

  “你先别忙,过来,我们有要事要与你说。”

  媛兮心头一跳,发觉赵樱泓的状态与往日里不同,她有些紧张的来到床榻边,却发现韩嘉彦不似往常那般。

  她从未见过韩嘉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每日晨间她都起得极早,自己只能见到韩嘉彦衣冠整肃的模样。然而今日她散发跣足,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榻边,她顿时紧张不已,视线压根不敢乱瞟,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媛兮,你可还有家人?”赵樱泓突然问。

  “家人……长公主您为何有此一问,您知道媛兮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媛兮紧张道,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即如此,我可算是你的家人?”赵樱泓又问。

  媛兮鼻头一酸,顿时跪下身来,拜道:“长公主……媛兮何敢造次僭越……”

  “抛开身份的区别,我与你打小相伴在一起,就好似姐妹一般。我是这么看待你的,不知你心中如何想?”

  媛兮颤抖着道:“媛兮惶恐,长公主,您是奴婢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奴婢不敢将您视为姐妹,因为您是奴婢的天。奴婢是不是做错甚么事了?”

  “抬起头来,莫哭,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到全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安危,我因为信任你,且需要你的帮助,所以选择了告知你这个秘密,希望你能严守此秘,我们共同进退。”

  媛兮的心跳得飞快,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公主,还能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重大秘密。她不敢抬头,因为此时她的身躯已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随即她忽而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那不是长公主的声音,自然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这屋里没有第四个人,声音的主人自然就非常明了了。

  “媛兮,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我是谁?”韩嘉彦用她的本音平静道。

  “阿…郎?”媛兮困惑地抬起头,望向韩嘉彦,她已然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韩嘉彦嫣然一笑,对她眨了下右眼,道:“安能辨我是雄雌?”

  半个时辰后,媛兮晕晕乎乎地从寝室里出来了。此时的韩嘉彦与赵樱泓也早已梳洗完毕,着装一新,二人手挽着手,亲昵地去用餐。错过了朝食、午食,这会儿她们可饿坏了,赶赴晚宴前,她们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媛兮随在主子们身后,方才的心灵震撼尚未完全消化,她此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受,且必须严格保守这个秘密。这秘密的利害程度,她已经充分透彻地体会到了。

  她们家公主,竟然招了一位女驸马?女驸马!

  事已至此,不论韩嘉彦是男是女,长公主既然已经死心塌地与她在一起,守护好这对神仙眷侣便是媛兮认定的最重要的事。

  她绝不可辜负两位主子对她的信任。她可以为了长公主献出自己的生命,守护她的家庭自然不在话下。

  何况韩嘉彦的魅力,也已让她彻底折服,她们一路走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媛兮也是亲眼见证。她深信这位女驸马,乃是长公主命中注定的良缘佳偶。当然,她也非常乐于帮助她们迎来养子养女,虽然不能亲生让她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今日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向她敞开,她才知晓原来女子之间也可生情,而且是如此难分难舍的深情。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她词汇贫乏,不知该如何形容。

  更为奇妙的是,她解开了一些早就堆积在心中的疑惑,关于韩嘉彦容貌特质之上的奇怪感受,以及长公主曾经的那些让她无法理解的苦恼纠结,如今终于是恍然得悟。

  媛兮有些恨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若她文笔好,她可真想将这两人的故事记述下来,多好的话本子呀,关键是还没人会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她心想。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夜,明月上中天,圆莹如玉盘,璀璨清亮。

  皇宫大内,御院楼台之上歌舞升平,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坐于高处,下首宗亲贵戚两侧排开,吟诗作词,欢畅宴饮。

  韩嘉彦今日不得不再饮酒,赵樱泓昨夜宿醉尚未缓解,为了照顾她身子,韩嘉彦又为她挡酒。不仅如此,她被人逮着行酒令,不得不在晕晕乎乎地状态下接令作词。酒饮得多了,仪态愈发张扬,本性愈发暴露,用词也愈发狷狂起来。

  赵樱泓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吃着石榴籽儿,凝望着身旁的韩嘉彦,眉目间的情丝缱绻缠绵,浓得化不开。

  她的六娘,可真是太完美了,好似月下仙子。

  “哎呀……我醉了……”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轮酒令,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侧,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莫喝了,咱歇歇。”赵樱泓轻声道,随即扯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勾着她的肩头道,“闭上眼缓缓。”

  “唔……”韩嘉彦侧首靠在她额侧,含混地应了一声,忽而道,“樱泓,我想吃橙子。”

  “我给你剥。”赵樱泓笑道,说着拿过案台琉璃果盘之上一颗黄灿灿的新橙,用一旁做工精美的银刀切开,切成月牙状,剥去外皮,送到韩嘉彦嘴边。

  韩嘉彦一口咬住,含混地笑着念了一句:“纤手破新橙……”

  “嗯?你这是……要作词,甚么词牌?”

  “不作了不作了,累了……”韩嘉彦叹息道。@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抿唇轻笑。

  二人只安宁依偎了一小会儿,有不识趣的人又来打搅她们。这回是个瞧上去五大三粗的武将人物,一脸虬髯,壮硕魁伟。他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行了一礼,粗着嗓子道:

  “在下曹燧,见过长公主、韩都尉。”

  “曹观察?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京了?”赵樱泓惊奇道。

  “是,正好回京述职。”曹燧笑道,随即视线转向赵樱泓身旁醉醺醺的韩嘉彦,道,“我听闻韩都尉身手了得,不知可会舞剑?”

  赵樱泓心中一凛,望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却轻笑一声,道:“会,可你有剑?”

  这人压根就不认识曹燧!而且她怎能在御前舞剑,你不怕暴露燕六娘身份吗?她真是喝醉了。@无限好文,尽在

  “嘉郎……”赵樱泓刚要开口提醒她,曹燧就插话道:

  “我已报官家知晓,官家赐下木剑,韩都尉可愿与我击剑而舞,为佳节美宴助兴?”

  “好!拿剑来!”韩嘉彦噌地站了起来,她本就因饮酒浑身燥热难忍,想要动一动,这真是来得正好。

  曹燧一探手,身后的随从立刻递上两把木剑,他就手丢了其中一把给韩嘉彦,韩嘉彦接剑,倏然跃出席外。

  赵樱泓扶额叹息:罢了罢了,且让她闹去罢,她如何能管住一个撒酒疯的人。

  韩嘉彦身如游龙,翩若惊鸿,剑出残影,月下清影矫健飒然,顿时迎来了一片赞赏惊呼。人群中就属赵佶凑得最近,仔细观赏,双目炯炯。

  曹燧大赞一声:“好剑法!”随即剑出,甘为陪衬,如同附叶,以山岳般沉稳的剑势,托韩嘉彦剑锋之灵动锐利。

  韩嘉彦抬头望月,皎洁璀璨映入她漆黑的眼眸,秋风拂来,畅快舒爽,她心头情绪大动,亮出清绝的声音高唱:“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这是《诗经·小雅·天保》,是一首非常美的祝词,祝愿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人们纷纷击掌打起节奏来,助韩嘉彦舞剑而歌。

  “哈哈哈哈,善!大善!”君位之上,官家龙颜大悦,站起身来鼓掌。他的姐夫总能给他极大的惊喜。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赵樱泓支着侧颊痴痴地望着那舞剑人,虽滴酒未沾,却觉已然醉了。

  今夜的月色真美,愿今后年年岁岁,皆有如此佳月,如此佳人。

  这一轮明月,不只是独属于皇宫的美景,而天下共赏。

  万里之外,远在建州的章素儿与曹希蕴,一人在宅院之外,一人在宅院之内,一人与家人一道赏月,一人在月下独酌。虽不能一道度过佳节,却能千里共婵娟。她们双双举杯邀明月,期盼一个清宁未来,祝愿一个盛世永兴。

  第一百四十六章

  韩嘉彦醉醺醺地靠在赵樱泓肩头,嘴里依旧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自皇宫大内返回公主府。

  忽闻车窗之外有儿童在欢乐吟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她掀开车帘,发现原是马车路过了御街前段,有好多儿童在这儿做游戏。

  向御街尽头眺望,入目所见,尽是张灯结彩。人们通宵达旦地游乐,贵家结饰台榭,文人商贾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

  待车行向北,近内庭居,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好个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太白之诗果真高绝。”她赞叹。

  “唐时,除了上元,可见不到如汴梁城这般繁华热闹的夜间景象。”赵樱泓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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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亦笑了:“我家长公主,这是要和前朝叫板了?”

  “我哪儿敢呀,就单说这疆域领土,该收回来的,依旧还是未收回。唉……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到燕云与西境回归。”她感叹道。

  “莫急,此等大事,如不是准备充足,天时地利人和,则不可成。当年若不是因为太着急,也不至于大败亏输。”韩嘉彦道。

  赵樱泓知晓她在说太宗的雍熙北伐,她也心知韩嘉彦素来对太宗颇有微词。不过这话题她不好谈,毕竟她也是太宗子孙,实在还是得为祖宗讳。

  于是转开话题道:“你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报,也不知红云寺那里情况如何了。”

  “嗯……这事儿也急不得,这是守株待兔,一样得慢慢等。不过我猜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这两日是中秋,城防守备势必空虚,是运货出城的好时机。”这车摇来晃去,晃得醉酒的韩嘉彦有些头晕。她又靠回赵樱泓肩头闭目养神,缓声说道。

  “对了,雁秋与翟青的婚礼安排在何时?日子定了吗?”赵樱泓问。

  “本打算近些日子就办的,奈何师兄领着翟丹跟踪裴谡、张定齐去了西南,恐怕得等师兄和阿丹回来再说。”

  “师兄那里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想恐怕是传信不便的缘故。”韩嘉彦道。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望向赵樱泓道:

  “你可是又在纠结该如何与雁秋开口之事?”

  “嗯……”赵樱泓点头。

  “我在想,若实在开不了口,就算了罢。也许咱们不该收养与我们关系亲近之人的孩子,若是无亲无故的真正孤儿,反倒更好。”韩嘉彦斟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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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意思是?”

  “相州那里,不还有王氏姊妹与坤育院在嘛,再等一段时日,他们应该就能走上正轨了。我近些时日也与相州建立了消息往来,听闻郑修文与慈舟眼下走得很近,已然开始谈婚论嫁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赵樱泓有些意外之喜,“你是打算,从坤育院领养孩子?”

  “嗯,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打算不日就修书一封给慈渡、慈舟,让她们早些有个准备。”韩嘉彦点头。

  马车缓缓行至公主府,她们刚在门口下了马车,就见长公主府内知陈安前来禀报:

  “阿郎、长公主,皇城司管勾冯谦前来见你们,已经候了一段时日了。”

  “冯谦?这中秋佳节,他为何要深夜来访?”

  “是很紧急的要务,要找您与长公主密谈。”陈安道,他神色紧张,似乎知情,但不便在此多说。

  韩嘉彦眉头蹙起,醉意顿时去了七八分,她连忙与赵樱泓一道往待客的雅堂而去,一跨入堂内,便见到了冯谦。

  冯谦见她二人来了,上前行了一礼,便看向门口,赵樱泓会意,亲自遣散了来服侍的下人们,将门关好,上了闩。

  冯谦这才直切主题道:“韩都尉,长公主,出了一件很邪门的事,也很棘手。蔡香亭死了。”

  “甚么?”韩嘉彦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赵樱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她连忙追问。

  “蔡香亭今夜就在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里暴毙而亡,他本在御街附近的酒楼宴饮,后来沿街闲逛,与贴身小厮在人群中走散了。小厮一路打听,出了内城,随后在长公主府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他的尸体,吓得立刻向最近的军巡铺屋报告,军巡觉得兹事体大,便立刻派人通知了皇城司,我们便接手了这起案子。”冯谦解释道。

  “尸首你们是否处理了?”韩嘉彦立刻追问道。

  “尚未,现场我们保存着,就等您二位回来查看。这件事……二位最好做个心理准备,恐怕对二位会非常不利。因为我们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了一个疑似凶手之人,正是贵府的下人。”

  “谁?”

  “是一位婢女,名唤绿沅。小厮发现蔡香亭尸首时,这位婢女就在尸首旁,瘫坐在墙角,有些惊吓过度,除了她自己的姓名来历,她甚么也说不清。我们眼下不敢将她带走,只是派人看守在贵府的下人房中。”冯谦小心道。

  赵樱泓顿感五雷轰顶,身子摇摇晃晃,一时竟有些站不稳。韩嘉彦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她,而她自己此时也觉得手脚发麻,心间震颤,直觉此事非同小可。

  “我要去见绿沅,我要去见她!“赵樱泓咬牙,强自镇定下来,立刻要求道。

  冯谦点头,道:“请长公主与韩都尉随下官来。”

  三人快步往下人房行去,外间的媛兮被要求留在原地,她还尚且不知发生了甚么。实际上,整个长公主府里,目前只有陈安大概知道发生了甚么。而绿沅也正是被皇城司的人控制在了陈安的书房内。

  一步跨入陈安的书房,赵樱泓与韩嘉彦见到了披头散发,衣衫沾满灰尘泥土的绿沅。这小姑娘被吓坏了,整个人抱膝缩成一团,坐在陈安书房长榻的垫脚台上,不断地颤抖着。一打眼瞧见韩嘉彦与赵樱泓进来了,她顿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哭着扑到了赵樱泓的身边,跪倒在她脚下,啜泣道:

  “长公主救我!长公主救我!”

  “绿沅!你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赵樱泓揪心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流着泪拼命摇头。

  “你不知道?你今夜怎么会离开府里的,你去干甚么了,你不知道?”韩嘉彦眉头紧蹙。

  “我真不知道,我记忆里,还是下午呢,没用晚食,我想着等会儿要和几个姐妹一起去酒楼吃顿好的。

  “我一直待在账房……我在账房里算账,那账目我怎么也算不明白,很困很困,我就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谁曾想……我一醒来,发现我身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弄里,我身边还倒着一个男人。我摇晃他,他一点没反应,我试探了一下他鼻息,发现他断气了。

  “我吓坏了,我真的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我一定是撞鬼了,呜呜呜……长公主,我是不是闯大祸了,是不是闯大祸了?我会死吗?呜呜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你是清白的,我一定会护着你,莫怕,莫怕……”赵樱泓抱她入怀,安抚她后背。@无限好文,尽在

  “呜呜呜,长公主救我……”绿沅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赵樱泓,抖若筛糠。

  “樱泓……我去看看现场,你就莫去了。”韩嘉彦悄声在她耳畔道。

  “嗯,你小心。”赵樱泓叮嘱道。

  韩嘉彦点头,随后吩咐陈安看顾好赵樱泓与绿沅,她自己随着冯谦从侧门出府,往案发地而去。

  她本还想叮嘱陈安封锁府内,内部人员全部都要接受调查。但想想,暂时作罢了。因为她意识到此事与一件曾经发生的事何其相似——章素儿雨夜出走。

  包括龚父的出走,也几乎可以归并为相似事件。

  这件诡异之事,恐怕还是李玄所为。此人极其擅长伪装,要抓住她,光靠封锁府内是无用的,自己等人本就来迟了,李玄此时恐怕早已离开了公主府。

  重点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陷害绿沅,杀死蔡香亭,对她有甚么好处?

  这难道就是她颠覆宋室的谋划吗?从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婢女开始?这样就打算牵连长公主府,也未免太过天真,她的计划不可能这么简单。

  思索着,她已然来到了案发现场。这案发现场位于长公主府南侧的街巷之中,巷子一头连着公主府西侧大街,一头连着花鸟鱼市,这花鸟鱼市算是公主府附近唯一比较热闹的区域,韩嘉彦从前也经常来此闲逛、就餐。

  巷子是由左右院墙相夹形成的,两侧都是宅院,这些宅院大多都是赐给臣子的赏宅,或是租赁给臣子的寓所,居住的大多都是在朝中有些名望的官员。

  韩嘉彦到现场时,此处有两名军巡铺的带刀军巡正候在这里,此外,另有三名皇城司的禁军探子也在。巷弄地面之上,倒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头上的幞头掉落在一旁,面朝下趴在地面上。

  她前脚刚到,仵作后脚也急急忙忙赶来了,向在场众人行礼,然后取出了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平抑喘息。这仵作应该是开封府的人,韩嘉彦见过,有点印象。

  在仵作开始验尸前,韩嘉彦询问了一声:“现场是否还是你们赶来时的模样?没有动过?”

  “回都尉,都不曾动过。”一名皇城司探子回道。

  韩嘉彦从探子手里拿过灯笼,提在手里,四下查看:

  蔡香亭的尸首没有明显外伤,也无出血,四周地面很干净。巷弄两侧墙角干净,无可疑物品遗留。近期天朗气清,并无降雨,青石地面上有一层积灰,但只有脚印,不见明显拖拽痕迹。这巷弄中央有一条凹陷下去的车辙印,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

  人是走过来的?还是说用车子运过来的,这狭窄巷弄双轮车难进,只有独轮车能勉强挤进来。但进来后要想转头都困难,恐怕要以独轮车运尸而不留下痕迹也很困难。

  她查看了一下两侧巷弄的砖墙,也无明显新的擦痕。

  若无法运尸,那确然蔡香亭是自己走到了这里来,而这里便是第一案发现场。

  绿沅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被下了药运到这里来的?

  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大堆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吸了口气,她对仵作道:“开始验尸罢。”

  仵作揖手,随即让旁边人帮忙掌灯,他先是检查了一下蔡香亭的头部,以轻触的方式查看了他的后背,并试探了一下尸僵程度。

  未有明显发现,他便将蔡香亭的尸首翻了过来,蔡香亭狰狞的面孔顿时落入所有人眼中。他双目圆睁,一脸惊吓,嘴角流涎,血管全部暴起,面部青紫变形。

  韩嘉彦蹙了蹙眉,她虽然素来与蔡香亭不对付,但这个人就这样惨死在眼前,她心中也不好受。

  仵作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五官、脖颈、胸腹乃至于会阴,最后起身揖手道:

  “粗略检查,暂时尚不能确定真正死因。目前来看,推测是猝死,心脏骤停导致的。”

  “死了有多长时间了?”冯谦问道。

  “不长,尸体尚有余温,尸僵尚不明显,应不超过一个时辰。”仵作回道。

  确实不超一个时辰,他不是今夜还在御街闲逛饮酒吗?韩嘉彦心想,于是询问道:

  “他的小厮在哪儿?”

  “哦,在巷弄外面,我们也派了个人看守。那小厮吓破了胆,尿了裤子。不敢和尸体待在一处,于是就带去了不远处的街角亭里候着。”

  “你们可有派人去通知蔡家?”韩嘉彦问。

  “暂时还未,要等您定夺。”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我去见见那小厮。”

  说着,便举步往街角亭行去。冯谦立刻随在一旁,他几乎不说话,完全由韩嘉彦主导调查。他心知此事虽然蹊跷,也势必藏着阴谋,但长公主与韩驸马乃是官家亲信,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被拉下马。何况蔡香亭乃是猝死,就更与凶杀无关了。

  既如此,他不若卖个人情给韩嘉彦,以后也好相处,不愁前途。

  韩嘉彦随即在街角亭见到了那小厮,那小厮面色煞白,抖若筛糠。韩嘉彦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除了尿骚味,还有一股酒气与脂粉气。

  “还不拜见韩都尉?”冯谦提醒了一句。

  小厮连忙揖手,韩嘉彦发现他袖口有油渍。于是她轻轻一笑,问道:

  “今夜在哪儿吃的花酒?”

  那小厮顿时讶然。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有甚么不能回答的吗?你这一身的酒气、脂粉气,再加上袖口的油渍,今夜定是去了哪家青楼吃的花酒罢。”

  小厮低下脑袋,双眼忽闪,似是拼命在想对策。韩嘉彦却忽而恫吓他一声:

  “说!”

  小厮吓了一大跳,本就煞白的面色更难看了。

  韩嘉彦又一次扬起那诡异的笑容,道:“你若不说,我就要怀疑,你家公子的死,与你有关了。你最好交代清楚今晚去了哪儿,因为我都会查得清清楚楚。”

  这小厮被她吓得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道:

  “上官饶命!小人说,小人都说出来。”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

  “小人今夜是跟着公子出来吃酒玩乐的。公子一连赴了三场宴,第一场是御街南段西侧的惠丰楼,与曾经在禁军中的交好一起吃了一顿。第二场在御街北端东侧的梁园瓦舍,公子吃了一杯茶,听了一曲,便走了。

  “第三场……就出了城,到了这里的花鸟鱼市,进了一家私人院子。小人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那姑娘叫甚名,只知道公子似是与她比较相熟。公子自去快活,小人被一位丫鬟带到了厨房,在那里又吃了一顿。

  “小人吃完,觉得困顿,也不知怎么的就趴在餐桌上睡了。待小人醒来,迷迷糊糊出了厨房,便听那丫鬟与我道,说公子已经走了。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公子往哪儿去了,那丫鬟与我说她瞧见公子进了院子对面的那条巷弄,我便立刻去追,结果就看到……公子倒在那里…身边还有个婢女…”这小厮崩溃地抱住了脑袋。

  “那家私人妓院在哪里,带我们去。”韩嘉彦平静道。

  “穿过那巷子,那一头对面便是。”小厮道。

  “带我们去,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遍。”韩嘉彦看了看身旁的皇城司禁军探子,两名探子立刻将小厮架了起来,往他所指之处行去。

  一行人重新穿过蔡香亭倒毙的巷弄,彼时蔡香亭的尸首已然被抬上了担架,运到了巷弄之外,并送上了一架驴车。尸首被盖上了白布,又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草席。

  韩嘉彦吩咐仵作与军巡铺几人道:“你们且将尸首运回开封府保存,进一步进行验尸,我们稍后便来。通知蔡府之事我们皇城司来做,开封府就别管了。”

  于是分两路行事,韩嘉彦随着那小厮的指示来到了那处私人妓院。然而此时这里已然大门紧闭,拍了几下无人应答,韩嘉彦吩咐皇城司的人守好前后门,然后破门而入。

  屋内此时已然人去楼空,众人前后查看,发现这院子应是临时租来的,并非是甚么私人妓院。但寝室的床榻确实有人睡过,炉灶也用过,虽然走时有人匆忙做了收拾,但痕迹并不能被完全消除。

  “怎么回事……刚刚人都还在呢……”这小厮似是以为自己今晚见鬼了,嘴里念念叨叨,惊恐不已。

  “你与你家公子被人下套了。”韩嘉彦靠近他,眸光在他腰间转了一圈,冷声道,“这个时候你就别想着撇清今晚的责任了,你若是能努力协助我们破案,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出路。”

  “上官救我!”小厮跪地叩首。

  韩嘉彦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再问你一遍,今晚,到底发生了甚么?”

  汗水从小厮的额头滴落,他抖了半晌,虽然几近崩溃,但仍然还是咬牙道:“小人所知都已经告诉上官了,小人真的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而脖颈被狠狠掐住,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传来,他整个人被猛地提了起来,双足悬空,气道被狠狠掐住,顿时直翻白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抠脖颈,但挣扎近乎徒然,因为迅速陷入窒息而浑身无力。

  “小子,你胆敢对长公主不利,躲在犄角旮旯里谋划些腌臜事,你要搞清楚你在对付谁。你如若拎不清楚利害,我会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韩嘉彦寒声说道,眸中杀意迸发,她的手力道是如此巨大,让人心胆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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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这小厮今夜继尿裤之后,又一次失禁,恶臭传来,韩嘉彦嫌恶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从怀中取出帕子来擦手。此情此景,一旁的冯谦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面上的神色愈发恭谨小心。

  那小厮短时间内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好不容易喉咙打开,一口气呛进来,他终于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嘉彦不愿再靠近他,招呼几个皇城司探子过去问话,然后全部记述下来,让这小厮当场画押。

  她自己进了厨房,搬了一把交椅坐下,叹了口气。

  冯谦上前,恭谨揖手问道:“下官不是很明白,还请都尉赐教。”

  韩嘉彦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打开后,从内里取出了一缕头发,用红绸带扎着,一瞧便知是女子的头发。

  她解释道:“这是我从他身上摘下来的。他身上的脂粉气绝不是进了这院子,吃了顿饭,和一个甚么丫鬟说两句话就能沾染上的。

  “他今夜起码与某个女子搂搂抱抱过,他的下颌侧面,还有女子的扑粉残留。且他腰带都没扎好,再加上这鸳鸯荷包,我猜他定是才与某个相好云雨过。

  “这小子满嘴胡话,一个劲儿地想将自己摘干净。城北,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绝不是蔡香亭会来的地方。今夜蔡香亭来这里,绝不是甚么巧合,他身为随从,就摘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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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地界,分明是临时租来的,蔡香亭好歹曾经是个禁军统领,基本的安全意识是有的,他怎么会不提防到这么个不熟悉的地方来?何况他与我、长公主之间本就有龃龉,避嫌他总不会不知道,更是绝不会到这里来逛甚么秦楼楚馆。

  “最关键的是,我与长公主对府邸附近的屋产都很熟悉,也从未听说过这里有甚么私人妓馆。长公主对这些不喜,公主府掌事对附近的产业租赁情况都有掌握,不允许这附近开办青楼。他的谎话糊弄糊弄不了解情况的人还行,却根本骗不了我。”

  “都尉明鉴。”冯谦暗自钦佩她的观察力,这黑灯瞎火的,她竟然能观察到这么多细节真是眼力惊人。而且这位韩都尉,竟还有一手飞花拈叶的绝技,真是人不可貌相。

  随即他斟酌着开口道:“既然如此,此事乃是陷害……都尉,这会是谁所为?”

  “这就要看那小子能吐出些甚么了。”韩嘉彦暂时不愿透露关于李玄的事,尽管冯谦其实或多或少知晓韩嘉彦在查李玄。

  等了一会儿,皇城司探子带着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回来了,韩嘉彦拿过来一瞧,冷笑了一声,便将口供递给了冯谦。

  冯谦接过来一瞧,眉头一跳。

  那小厮说他确实是受人指使,应着相好的女人要求而帮人做事。背后之人要求中秋夜将蔡香亭引到长公主府附近的这处宅院来,又编造好了全部的谎话,教他该如何说。事成之后,他可以带着相好远走高飞,还能拿到一大笔钱,后半生富贵不愁。

  至于这背后指使到底是谁,这小厮竟然指认是白矾楼东主张定远。他的那个相好,也是白矾楼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歌妓。

  而且今夜小厮骗蔡香亭到这里来所用的借口,就是与张定远私下见面。小厮甚至一口咬定今夜确实瞧见了张定远的车马出现在此处。

  甚么意思?白矾楼的张团练,竟然安排了这么个阴损的局,要陷害长公主与韩都尉谋害蔡香亭?冯谦感觉自己脑子不大够用了。

  而韩嘉彦似是对此口供不以为然,但她心中清楚,能从这个小厮这里榨出来的情报,也就这些了。

  李玄……将我与白矾楼之间的矛盾挑到明处,这是打算做甚么?她思索着,片刻后派了一位皇城司探子回府向赵樱泓传话,说她要去一趟开封府参与验尸。随即她自己便骑上那皇城司探子来时骑来的马,领着冯谦与其余人往开封府而去。

  本想着今夜中秋,开封府也例行休沐,除了留守的值夜人员,不会有甚么人。谁曾想她刚到开封府门口,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与哭嚎声。韩嘉彦吃了一惊,立刻下马往开封府里而去。

  入门时遭到了阻拦,她亮出皇城司令牌,通报后,立刻便有一位今夜值守的吏员从里面匆匆而出,见礼道:

  “韩都尉,您可算来了。今夜发生的这起案子,可真是搅得我们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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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闹事,难道是蔡家人?”

  “可不是嘛,这一来就闹得不可开交,说蔡香亭在长公主府附近遇害,定然有甚么阴谋。”吏员苦着脸道。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派人去通知蔡家人,蔡家人怎么就得到消息了?”韩嘉彦问道。

  “说是有目击者直接跑到蔡家,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吏员道。

  “目击者?哪来的目击者?”一种不妙的预感正盘踞韩嘉彦内心,她感受到事情正在走向失控。

  “下官也是一头雾水……唉,这大过节的,下官本以为会安然无事呢。”吏员擦了把汗道,“那目击者是个在公主府附近开私人妓馆的歌妓,说是今夜才与蔡香亭欢好过,绝不会认错人。歌妓说她睡到一半,发现蔡香亭起身出去了,于是跟着出去,就瞧见了蔡香亭和您府上那位婢女在巷子里起了争执,那女子用一个冰锥一样的东西往蔡香亭胸口一扎,蔡香亭就倒地不起了。她说她吓得立刻跑到蔡家告诉他们这件事。”

  “胡说八道!绿沅被发现时,手里压根就没有任何凶器,案发现场也没有。”韩嘉彦眉头紧蹙,怒意翻涌。

  “蔡香亭应是死于心脏骤停造成的猝死,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还在查……但,您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那蔡香亭胸口确然有一个针眼,应该就是死因。”吏员道。

  韩嘉彦立刻往开封府大牢行去,大牢内有冰室,专门用来存放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此外还有专供仵作验尸的房间。

  她赶到时,刚巧仵作验尸结束,韩嘉彦立刻上前亲自查验尸体,仵作则在旁汇报道:

  “目前来看,蔡公子应是遭遇某种锐利尖刺扎入胸腔,尖刺恰好戳中了心包,导致心包破裂猝亡。由于凶器非常尖细,取出后,伤口也未有流血,直接凝血了。”

  韩嘉彦仔细查看,确认仵作所言全部为事实。

  她又问:“蔡香亭今晚可行房过?”

  仵作愣了一下,随即回道:“确然行房过。”

  “那自称招待了蔡香亭的歌妓,可做了检查?”

  “查了,女监那里的仆妇负责检查,那歌妓今夜确实招待过男子。只是……也无法确定就是蔡香亭。”吏员回道。

  韩嘉彦蹙着眉,觉得此事越发诡异。根据小厮的口供,蔡香亭是被小厮骗到那院子里去,见的人也不是甚么歌妓,而是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可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今夜确然与女子行过房,到底是在案发前的哪个时间段他与女子行房了?还是说,小厮又在撒谎?

  不,这应当都是事实。只是那小厮并未亲眼见到张定远,他只是看到了张定远的车驾。也许张定远并未来,而乘坐在车驾之中的人另有其人,就是那个歌妓?

  “那歌妓现在何处?我要见一面。”她道。

  “您随我来。”吏员立刻带着一众皇城司干探往女监而去。

  他们在女监门口见到了坐在条凳之上,披头散发,裹着一张毯子,满面惶恐的歌妓。韩嘉彦瞧她容貌,似是有些熟悉,仿佛见过,又仿佛没有见过。

  她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韩嘉彦,似是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

  “你叫甚么名字?”韩嘉彦问。

  “奴家……尹香香。”女子回道,声音婉转动人,她若非如今这般憔悴可怜的模样,也合该是个绝色美人。

  韩嘉彦注意到身侧吏员面露不忍,于是低声问了一句:

  “你识得此女?”

  “回都尉,此女乃是继李师师之后的行首,如今京妓三大行首,她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韩嘉彦又问。她终于隐约想起,她前年科考,曾被一帮同年拉去了白矾楼听李师师唱曲,在李师师登场之前,似乎就是这个女子在台上唱曲暖场。

  “都尉明鉴,确然是白矾楼新捧出来的行首。她名望在外,受很多人追捧。今次这件事,若处理不好,恐很多人会不满。”

  韩嘉彦沉吟了下来,眸光锐利地注视着尹香香,良久未语。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嘉彦搬了一张条凳,坐在尹香香面前,神色平静地询问道:

  “我是皇城司的管勾,我姓韩,今夜发生了甚么事,你可否与我说说?”

  “奴家认识您,您是韩驸马。”尹香香道,“您大婚时,我与姐妹们在街边都瞧见您了,印象很深刻。”

  “我是否是驸马,与本案无关。我如今接管此案,还请你配合我调查。”韩嘉彦温和道。

  “您想知道甚么?”

  “我已经问出我的问题了。”

  “可奴家也回答过一遍了。”这尹香香似是有些气性,与韩嘉彦话赶着话,竟起了几分怒意。

  “姑娘,你似乎尚未搞清楚情况。眼下是皇城司断案,你与开封府说了甚么,我皇城司并不予采信。还请你再说一遍。”韩嘉彦的态度依旧温和,但语气极为坚决。

  尹香香咬唇,终于还是屈服,叙述道:

  “奴家在那花鸟鱼市开了一间私人妓馆,今夜接待了蔡公子。奴家与蔡公子欢好一场,本已睡下,却不知怎的,半夜听见了窗外有动静,随即蔡公子起身离去。奴家好奇,便追上去,哪里晓得瞧见那蔡公子在巷弄里,被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用冰锥一样的凶器刺了一下,痛苦倒地。奴家吓坏了,连忙去蔡公子府上报信……随后蔡公子府上人报官,亦将奴家带来了开封府。”

  说到此处,泪水已然滚滚而落,这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屈辱。她已然在人前多次提及自己今夜与蔡香亭之事,即便是妓,即便人人都知道妓是做甚么的,仍然会感到屈辱。

  韩嘉彦沉默地听她说完,随即抽出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面上的泪水。

  尹香香愣在当场,眸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韩嘉彦。如此一个绝世佳公子,俊美无双,与她非亲非故,又是尊贵的驸马郎,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低落于尘埃之中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举动?

  韩嘉彦帮她擦完了泪,将巾帕塞到了她手中,缓缓道:

  “这帕子送给你。香香姑娘,我知道你在撒谎,也知道你是被迫的。没关系,今夜我不逼你,我不喜欢为难本就苦难无依的女子。你也许并不知晓,我与师师姑娘很熟,你如果不愿说实话,我可以去问她。

  “如果你觉得自己未来的前途渺茫,性命堪忧,我也可以帮你。今夜你也累了,且回去歇息罢。如果你想通了,可以向长公主府掌事陈安传个话,我会再来见你。但记住,一定要直接向陈安传话,其余人不可信。”

  说罢,她起身,领着身后皇城司的人离去。

  尹香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咬唇捏紧了帕子。

  韩嘉彦刚从大牢走到开封府的府圃附近,就撞见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整理官袍官帽的开封府知府韩宗道。这一瞧便知他是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走得是开封府的东北侧门,自府圃穿过,往前堂而去。他今夜恐怕也有酒局,听闻出了事才赶回。

  韩嘉彦上前见礼:“韩宝文,嘉彦有礼了。”

  韩宗道,字持正,常年在外担任州府一级主官,地方行政经验极为丰富。他是去年十二月时接替范百禄,以宝文阁侍制权知开封府,故而韩嘉彦尊称他一声“韩宝文”。

  “哎呀!”韩宗道猛一见她,连忙扬起笑容,揖手来迎,“韩都尉,您竟然在此处!抱歉抱歉,韩某来迟了。”

  韩嘉彦眼下虽然担任皇城司勾当,但因她的驸马都尉身份最为尊贵,故而若非皇城司内部的同僚或上级,一般人都会以“都尉”尊称于她。

  她二人虽然都姓韩,但本身并无宗亲关系,只是恰好同姓。

  韩宗道正打算开口询问案情,忽闻一声哭天抢地的哀嚎,不远处,一锦绣衣裙、戴满名贵首饰的中年妇女甩开身边的仆从,扑了过来,拜倒在韩宗道脚下,道:

  “韩知府,韩青天!您要为蔡家做主啊!民妇的儿子,他还这么年轻,就这样被残忍谋害,这开封府还有王法吗?!”

  “哎呀哎呀,王夫人,您快起来,这这……千万别这样,有话好好说…”韩宗道结结巴巴地虚扶那中年妇女,神情尴尬。

  韩嘉彦一偏头,那开封府的吏员立刻很有眼色地凑上来低声介绍道:

  “这位便是蔡香亭的生母,蔡卞的妾室王氏,听闻她在蔡卞所有的妾室中最为受宠。她身边那个嬷嬷,是蔡香亭的乳母,嗓门极大,特别能闹。这两女唱双簧,闹得是不可开交。”

  说话间,那嬷嬷似是注意到了吏员与韩嘉彦窃窃私语,那张布满褶皱的面庞上,一双阴狠的三角眼立刻瞪了过来。吏员顿时吓了一跳,一脸畏缩地往韩嘉彦身后躲。

  那嬷嬷上前,扶起王氏,又挤出一副悲切的神情来,道:

  “韩青天,如此中秋佳节,我家大郎主、二郎主,还有公子们都在外。家中只有八公子这一个宝贝郎君。可他……本开开心心出去,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教我家娘子如何能接受?”

  听这嬷嬷一煽动,王氏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哀恸彻骨。此乃真情,并非作假。

  “王夫人,您莫要这般激动,身子要紧。有甚么事咱们去堂上再谈,再谈。”韩宗道试图安抚,可王氏却抓着他不放,道:

  “你们为何不将凶手绳之以法?”

  “案情还在调查……”韩宗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恶狠狠打断:

  “甚么调查!目击者就在开封府,她亲眼见到了长公主府的婢女杀死了我儿,我儿就这么没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杵着,为什么不去抓人?!”

  “这案件从头至尾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我们还是得查清楚才能……”韩宗道还想打官腔,王氏却忽而认出了一旁的韩嘉彦,又向她扑去:

  “是你,你是那个驸马,你是长公主的驸马!你还我儿,你还我儿!”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要抓住韩嘉彦不放。

  韩嘉彦蹙着眉躲闪开来,王氏却不依不饶,要追着她跑,口里还在不停地叫唤:

  “定是你买通了这些人,你们沆瀣一气,坑害我儿!你与我儿早有矛盾,我儿都与我说了。眼下我儿死在你们府邸旁,你还敢窝藏罪犯,我看定是你指使那婢女杀了我儿!你是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抓住他啊,他们为什么不抓他!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这王氏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已然不分青红皂白,对韩嘉彦纠缠不已。但她似乎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不敢指控赵樱泓的罪名,因为赵樱泓毕竟是皇家公主,当今天子的亲姐姐,她知道长公主是法外人,她得罪不起。@无限好文,尽在

  所以韩嘉彦就承受了她全部的怒火。

  韩嘉彦实在不愿与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纠缠,也不多说什么,遥遥向韩宗道一礼表示歉意,接着便迅速带着皇城司的人告辞离去。王氏还想抓住她,但被皇城司的禁军喝阻了。

  她眼下脑子很乱,很多事她必须理清楚,她得回府,一是保护赵樱泓、绿沅等人的安全,二是要与赵樱泓商量清楚接下来的对策。

  又是在师兄离京的节骨眼上出了事,这李玄兴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时间点……等等,时间点……

  她忽觉有些不对,自己近期不是正在查红云寺吗?李玄选这个时间点忽而制造事端拖住她,莫非是为了声东击西?

  她立刻点了一个皇城司探子,让他即可出城,往红云寺方向去,与留守在那里的陈都头一行会合,若有意外情况即刻回报。

  探子领命,即刻打马快速离去。

  还有,李玄为甚么要杀了蔡香亭,难道只是因为要制造事端,引发蔡家与自己结仇?蔡家又不是甚么可以影响朝局的重要官员,这么做的意义为何?

  还是说……蔡香亭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遭到了灭口?挑起事端、牵制我与樱泓进行的调查只是顺带的?

  她吩咐手下剩余的皇城司干探分为两队,一队带着从小厮身上摸到的那个荷包,去追查那个失踪了的相好女子。一队则去白矾楼,调查尹香香背景。

  而她自己匆匆忙忙赶回长公主府,这一番折腾,已然到了后半夜。街面之上喧嚣的人群都归家休息去了,汴梁城迎来了迟到的夜幕清静。而东方已然泛出光亮,黎明即将到来。

  赵樱泓一夜未眠,一直在陈安房中守着绿沅,媛兮也在,支着脑袋坐在一旁的圆桌边。她已然成为了府内极少数知情人。

  绿沅倒是哭累了,疲乏至极以至于睡了过去。赵樱泓头疼地靠在榻边,闭着眼,并未入眠,只是蹙着眉在思索今夜发生的事。

  韩嘉彦在门口并未急着进去,而是悄声对门口迎接的陈安问了问府里的情况。

  陈安回道:“目前府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但恐怕等天亮了,都起来活动,就瞒不住了。毕竟这事儿闹得挺大,昨夜附近也都传开了。”

  “蔡香亭的那个小厮呢?”

  “按照您的吩咐,让他清洗身子,换了衣裳,囚禁在府里。”

  韩嘉彦捏了捏眉心,随即道:“好,从现在开始,不允许那小厮离开府里半步,每日必须严加看守。绿沅就护在府里,任何人来提审她,都不许放走。不日,也许歌妓尹香香会来府里寻你,若来了,就请进府里来,也不要放她走。这三个人物都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必须攥在我们手里。”

  “喏。”陈安揖手应下。

  “府里加强安保,交给岳克胡全权负责。魏小武呢?”他近期让魏小武负责管账,按理说账房发生了甚么事,他应该清楚。

  “在偏房候着呢,还有昨日最后一个见到绿沅的何霜凝,我没让这两人睡,一直候着您回来。之前长公主也问过他们话了。”陈安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道:“让他们再等会儿,我先去看看樱泓。”

  她悄然进了屋内,迈着极轻的步伐靠近床榻边的赵樱泓与绿沅。但赵樱泓压根就没睡,还是察觉到了响动,一扭头瞧见她回来了,顿时站起身来,紧张询问道:

  “怎么样了?”

  她这一声也将媛兮惊醒,媛兮立刻起身,向韩嘉彦行礼。

  韩嘉彦神色镇定,道了句:“没事,在我的掌控之中。”说着便将蔡香亭的死因、蔡家人在开封府闹事、歌妓尹香香以及背后白矾楼的牵扯都与赵樱泓说了。

  “这到底是李玄在算计我们,还是白矾楼?”赵樱泓秀眉颦蹙,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应当是白矾楼与我们都被算计了,但尹香香这个女子非常关键,她与李玄有关联,是她听从了李玄的安排,一手制造了昨夜这场局。”韩嘉彦道。

  随即她靠近赵樱泓,凑在她耳畔,以极其轻微的声音道:“府内眼下谁都不可信,我们必须做一次筛查,所有人都必须通过伪装检查。魏小武、何霜凝是怎么与你说的?”

  “昨日午后我已然给府里放了假,魏小武和几个侍从一起出去喝酒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何霜凝午后一直在教绿沅算账,后来又给绿沅布置了作业,她自己去了府里的书库看书,一直到晚膳时分回来找绿沅,但绿沅当时已然不见了,她还以为绿沅调皮,耐不住性子,出去玩去了,压根不知道她出事了。”赵樱泓低声道。

  “何霜凝可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有,书库、府里,都有人瞧见她。”

  绿沅晚膳时分就已经不见了?这时辰似乎有些早了,与案发时间对不上。但也不排除凶手提前将绿沅带了出去……韩嘉彦沉吟着,随后道:

  “好,接下来便是检查伪装,若无意外,我想我们是查不出甚么的。李玄做事不会留明显痕迹,就算有那也是故意留给我们的。”

  “府里人如若不是伪装,而是被李玄策反了呢?”赵樱泓忧心忡忡地望着韩嘉彦。

  韩嘉彦摇头,安慰地抚了抚她的面颊,道:“不要这样想,否则你就彻底掉进李玄给咱们设下的心灵陷阱里面了,切莫胡乱猜忌。

  “你已经三番四次调查府里人,按理说,每个人的家庭背景都清清楚楚,但凡有一点不清楚的你都清理出府了。如若他们没有和李玄朝夕相处而被策反,则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公主府。

  “该信任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信任,千万别被烟雾迷障蒙蔽了你的心。谁人忠诚,谁人窝藏祸心,擦亮眼,都能看得明白。”

  “六娘,我害怕。”赵樱泓埋首入韩嘉彦怀中,轻声道。

  “没事的,有我在呢。”韩嘉彦安抚她后背,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倒在榻上的绿沅身上,这可怜的小姑娘皱着眉头,连睡觉都不安稳,双颊泛红,像是发烧了似的。

  “你搜过绿沅的房间了吗?”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无限好文,尽在

  “没呢,怎么了?”

  “凶器……去查查看凶器是不是在她房里,若要嫁祸,事情势必要做全套。”说着吩咐媛兮看顾好绿沅,韩嘉彦便牵着赵樱泓的手,往绿沅的房间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韩嘉彦与赵樱泓找遍了绿沅的房间,并未发现甚么凶器。

  “现在怎么办?”赵樱泓望着韩嘉彦,询问道。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李玄还有下一步,这凶器恐怕不会在一个我们能想到的地方。有可能会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李玄不会给我们处理掉凶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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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糟糕的时机?”赵樱泓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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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望了一眼窗外,道:“天亮了,樱泓,做好准备,今日开封府必定会上门调查。此事也会传入宫中,太皇太后、向太后和官家都会知晓。”

  赵樱泓叹息一声,道:“我已经做了一整夜的准备了,放心,来什么我都扛得住。”

  韩嘉彦道:“应对的原则就三条,一、他们要搜查府里,让他们搜。二、嫌疑人必须控制在我们手里,人不能放。三、必须向官家力陈此案的疑点,只要官家能看到疑点,我的皇城司之职就还在手里,我们就不至于陷入彻底被动的局面。”

  赵樱泓点头,韩嘉彦的思路极其清晰,也让她感到稳当,有了主心骨。

  “那个尹香香,你确定她会来吗?若她不来该如何是好?”赵樱泓唯一有些没把握的,就是这个尹香香。

  “她会来,因为陷害我们的这个局恐怕还没做完。她得来走完最后一步棋。”

  “甚么意思?”

  韩嘉彦回道:“你不觉得眼下这个局中,我们俩‘谋害’蔡香亭的动机有些弱吗?就是因为我们曾和蔡香亭有些龃龉,所以我们就要杀人报复?而且还用了这么一个蠢笨的指使府中婢女杀人的方式?杀人地点还专门挑在了我们府邸旁边……这怎么看怎么像是陷害,稍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

  “如若是李玄做局,她不会做的这么粗糙,她会把故事编得更圆,更让人同情被害者而憎恨谋害者。

  “昨夜我在开封府遇到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口口声声指控公主府婢女杀害蔡香亭,但彼时我们谁也没有告诉她杀害蔡香亭的人是公主府的婢女,到底是谁告诉她的?首先排除皇城司,人都在我的指挥下,皇城司当时没有人接触过王氏。@无限好文,尽在

  “开封府吗?不,当时开封府只有仵作到场,还有几个军巡铺的军巡,这些人同样不会去接触王氏。彼时一直是开封府的吏员在接待王氏,而吏员对于婢女的情况并不了解。

  “那么如此排除之后,会告诉王氏杀人者身份的,只能是遇到杀人案后,不去报官,反倒专程大老远跑到蔡府去通知蔡家人的尹香香。要知道蔡府在建龙观附近,距离公主府很远,快马也得跑两刻钟才能到。而最近的军巡铺屋不过几步路就到,她为甚么要这么舍近求远?

  “更关键的是,巷弄里黑灯瞎火,她为什么能一眼认出绿沅的身份?这里面必然要去编一个故事,不然谎言太过拙劣,压根达不到陷害的目的。

  “我想,尹香香就算不自己过来,也肯定要随开封府的判官过来,将这个故事编圆了。李玄真的很会讲故事,表面上的故事,内里的故事,都是按照事情的发展态势,一层一层剥开来讲,如此才能让人信服,让人自以为挖到了真相。”

  赵樱泓听得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淖,毫无防备。

  “那能是个甚么故事?”她问。

  韩嘉彦摇头:“在故事讲出来之前,我也无从知晓。我能做的,就是向尹香香示好。我感觉她这么做是有隐情的,她与你我无冤无仇,陷害我们对她来说有极大的负罪感,希望我对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事情确实按照韩嘉彦的判断在发展,一大清早,开封府知府韩宗道就派人提前来知会长公主府,今日午后开封府会派人上门进行搜查,被指认杀人的绿沅也得带回开封府受审。开封府姿态谦卑、说尽好话,是一点也不愿得罪长公主。

  随后,皇宫里来人了,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官家震动,立刻点了入内省副都知黄敞亲至长公主府坐镇,决不允许姐姐受半点委屈。但他也不好太过明着插手,只是让黄敞过来旁听,案件进展要快传入宫。

  接着,长公主府陆续来了好几拨人。第一拨便是韩嘉彦派出去探查红云寺情况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红云寺附近昨夜确实来了一批押货的人,他们非常小心,发现留守在义庄之中的高球不见了之后,立刻警觉,丢下货物就跑。韩嘉彦安排在义庄的人手不够,没能抓住他们,但货物查出来了,竟然是一批马刀,上面还印有武备库的钤印,是一批军刀。

  韩嘉彦吃了一惊,暗道此事非比寻常,比走私茶、布、粮食出境要严重得多。

  眼下这批货已经被陈都头带人押送了回来,这位皇城司探子来请示该如何处理这批军刀。

  “立刻带去皇城司本部,并向官家禀报。”韩嘉彦吩咐道。她其实非常想亲自入宫禀报,奈何眼下她走不开。

  探子立刻去办,韩嘉彦还未歇一口气,府上又来了人。这回是她派去调查白矾楼以及尹香香的探子回来了。

  根据回报,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眼下正在府里,处理多起棘手的事。白矾楼似乎有一批货丢了,再加上昨夜尹香香出事,使得他焦头烂额。据探子说,他瞧见张定远将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碎,以发泄愤怒。

  尹香香并未回白矾楼附近的住处,彻夜留在了开封府。而为了打听尹香香的背景又不打草惊蛇,探子按照韩嘉彦的吩咐去拜访了李师师,传了话,李师师表示午前会亲自前来长公主府拜访。

  这探子前脚刚汇报完,后脚公主府门阍通报,李师师来访。韩嘉彦急忙将人迎了进来,于雪蕊院的书房接见了李师师,当然,赵樱泓也同时在场。

  “奴家李师师见过长公主、韩都尉。”李师师带着她的贴身僮官前来,一进门,摘下维帽,便拜了下去。

  “师师姑娘免礼,快请起。时间不多,就不要拘俗礼了。”韩嘉彦未发话,赵樱泓上前扶了一把李师师。她虽然偶尔会吃点李师师的飞醋,但她心中牢记李师师曾帮助过她与韩嘉彦互明心意,对她其实是十分感激的。

  “长公主今日再次蒙难,奴家自然要挺身而出,相助二位。您二位可是想知道尹香香的背景?”

  “是,不知师师姑娘知道多少?”

  “这女子很神秘,我只知道她是近几年莫名冒出来的,张定远对她一手扶持,自我从白矾楼独立出来后,张定远一直在物色新的行首,希望能与我分庭抗礼。她是其中之一,也确实是容貌出众、歌舞诗文俱佳。我虽对她所知甚少,但因我交游广,曾从一些江湖朋友那里风闻她自关外来。”

  “关外?”

  “是的,渝关之外。”

  “渝关……那里是辽国的地盘,但辽人似乎在那里的经营也不多,那里更多的是渔猎为生的女真人。”韩嘉彦道。

  李师师点头:“韩都尉见多识广,说得没错。渝关之外活动的,确实更多是女真人。传言这尹香香就是女真人,虽然外貌上瞧不出与咱们有甚么分别。”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感到莫名其妙。想必白矾楼应当知晓尹香香的来历,若真如李师师所言,白矾楼为何会如此大力扶持一个女真族女子在汴梁的风月场里出风头?

  等等……尹香香这一回很可能是受到了李玄指使,这意味着李玄也很有可能清楚尹香香的来历。

  她到底想做甚么?李玄此人素来擅长联合外族打击大宋,当年五路伐夏失利,此人在其中起的负面作用极大。如今她若想颠覆宋室,势必要里外夹击。一是加速大宋内部的瓦解衰败,二是联合外族掏空内部,并从外进行侵略打击。

  她还说过,要让辽和西夏全都付出代价,所以她找上了女真人?可那帮在偏远蛮荒之地渔猎的落后部族,能掀起甚么风浪?他们能有颠覆三国的能力吗?

  李玄筹谋多年,不会认不清这一点,她势必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行事。韩嘉彦只感觉此局深不见底,让她汗毛耸立。

  “师师姑娘对白矾楼的生意知道多少?”

  “您是想问水面下的生意?”李师师冰雪聪明,道。

  韩嘉彦点头,李师师则道:“白矾楼历来与西夏和辽都有走私生意,这在江湖上并不是甚么秘密。主要就是些茶酒粮布,都是边地会缺乏的东西。”

  “那走私军械呢?”韩嘉彦问。

  李师师吃了一惊:“军械?这……白矾楼不可能将手伸得这么远。”

  韩嘉彦一笑,如此看来李师师对此也不知情,想来白矾楼做这件事,恐怕是近期才开始的。

  李师师见状,思索道:“韩都尉、长公主,二位既然查到了军械,我想恐怕与女真人就分不开干系了。不论是辽还是西夏,都不缺铁器军械,只有女真人缺。白矾楼如此扶持一个女真歌妓,想必与女真人有往来。这应当是我离开白矾楼之后的事了,我虽不清楚内情,但大致能猜到。”

  赵樱泓点头,道:“师师姑娘,我备了些金银首饰,一会子让人给你送回去。”

  “长公主!奴家并不求钱财,实在是不能收下。”李师师连忙拒绝。

  “师师姑娘多次帮我们,我一直都未好好感激你。今次你又伸出援手,若再不求回报,我实在过意不去。”赵樱泓道。

  李师师想了想,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韩嘉彦,道:“我曾与韩都尉约定,希望她替我完成两件事。眼下我确实有事相求,还望二位贵人帮我。”

  “现在是欠你三件事了,你说,我们一定帮忙。”韩嘉彦道。

  “我希望二位能帮我寻一个人,他姓王,曾在开封府任画像师。我托我江湖上的朋友寻访数年,都杳无音讯,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这位王姓画师,莫非是……”赵樱泓不禁看向韩嘉彦,韩嘉彦点头,应当就是那个曾与李玄相熟的画师。

  “二位似是知晓这位王画师?”李师师道,“他是我的亲叔叔,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叔叔?!”赵樱泓吃了一惊。

  李师师解释道:“奴家本姓王,父亲名寅,寅虎的寅,家里本是在京中经营染坊的。我四岁时,父亲因罪死在了狱中,家道中落,以至于我最终流落风尘,认了李蕴娘子做干娘,随了她姓。这王画师是我的亲叔叔,他叫王辰,辰龙的辰。”

  “恕我直言,师师姑娘为何现在要急着托我们找他?”韩嘉彦问。

  “因为我近期偶然间发现,我父亲当年的罪案,与白矾楼有关。我父亲很有可能做了白矾楼的替罪羊。而这一切的真相,也许我叔叔都知晓,因而他才会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若还是找不到他,恐怕当年的真相就要石沉大海了。恰逢此时,二位来寻我,我发现二位的事情同样事关白矾楼,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李师师十分坦陈地解释道。

  这是一个甚么机会?李师师虽未说出来,但韩嘉彦心中清楚,这是一个扳倒白矾楼的绝佳机会。

  “好,我会即刻着手去寻的。”她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章

  媛兮望着身边的绿沅,缓缓叹了口气。

  她的面前摆了一桌子菜肴,全是她爱吃的。可绿沅筷子动也未动,只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坐在餐桌边。

  她已然不哭了,眼睛肿得通红。声音嘶哑,憔悴不堪。这小姑娘今年才刚及笄,却突然蒙此大难,使得她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孩子气,仿佛瞧不见未来的将死之人一般,暮气沉沉。

  “吃啊,不吃饭,哪来的体力坚持接下来的审讯?”媛兮劝她。

  “长公主与阿郎会不会把我交出去?”她问道,那这话问得如此没有底气,她自己恐怕也知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长公主不顾一切来保护。

  “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道,“绝对不会。”

  “媛兮姐,你别安慰我了。”绿沅垂首,眼泪又要掉下来。

  宫里派来的黄敞副都知就在隔壁屋子里,绿沅一瞧见他,就想起在宫中时的日子。压抑又辛苦,她能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本以为就此海阔天空了。可世事难料,如若今次她无法度过这一劫,那她恐怕就要进大狱了。那里比起宫里更恐怖,她一定熬不过去了。

  “将你交出去,意味着也将长公主和阿郎的清白交到了别人手里。你这丫头,若是别人对你施以酷刑,你承受得住吗?若你承受不住,屈从于歹人,说出一些污蔑于长公主和阿郎的话来,这对她们来说也很要命。所以你放心,她们不会将你交出去。”媛兮分析道。

  绿沅再次呜咽起来,她知道自己没用,是自己牵累了长公主与阿郎:“为什么独独是我,是不是因为我最傻,最没用?”

  “是,你最傻,傻得不对任何人做防备。但你并非是没用的,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媛兮咬牙道,她心中真是恨铁不成钢。

  绿沅在她手底下做事也有些年月了,这小丫头的聪慧与古灵精怪是有目共睹的。她一直希望她能快快成长起来,早些成为长公主真正的助力,莫要再像个孩子似的,需要自己时时照拂提点。

  绿沅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别哭了。”瞧她哭得如此伤心,媛兮实在心有不忍,只能摘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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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媛兮姐!”绿沅抓住她的手,泣道,“若我能渡过此劫,我甚么都听你的,我甚么都好好学,我再也不贪玩了……”

  “唉……”媛兮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抱进了怀里,“你再仔细回忆清楚,长公主叮嘱你该如何回答问题,你也好好捋一捋,一会儿开封府的人就来了,你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再出纰漏了,莫要辜负长公主与阿郎护着你的一片苦心。”

  “好,好,我一定好好回答!”绿沅从她怀里直起身来,抹去泪花。

  “先吃饭!”

  “嗯。”她端起碗筷,一面胡乱往嘴里塞食物,一面在心中默默预演问答。

  午后未时末、申时初,开封府知府韩宗道亲率手下人来到长公主府拜访。一行人非常有礼地候在门外,并不往内硬闯。

  彼时,韩嘉彦、赵樱泓与李师师一起简单用罢午食,一盏茶尚未饮完。李师师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下旁观案情调查。她在场,对尹香香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韩嘉彦与赵樱泓亲自出去迎接开封府入内调查,韩宗道与开封府最老练的刑名推官邱喆率右军巡一整个都百余人到场。这么多人是来负责搜查府内的,因着长公主府非常大,其实这点人手还是有点不够。

  韩宗道与邱喆客客气气向赵樱泓、韩嘉彦见礼,寒暄了半晌,才终于绕到了主题上来。韩嘉彦与赵樱泓表现得很配合,任由开封府搜查。

  “不知……那位绿沅姑娘现在何处?我们还是得见一面,问一问情况才是。”韩宗道小心道,他此时后背已然汗湿了。

  因为在韩嘉彦、赵樱泓身侧,宫中来的黄敞黄都知一直默默陪同着,这让韩宗道简直如坐针毡。他既不能对长公主和驸马无礼,又不能表现得像是个只会拍马屁、走过场的小人,只能小心权衡着其中的尺度,完成开封府该完成的任务。

  “二位且随我们来。”韩嘉彦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眸光望向韩宗道、邱喆的身后,问道,“不知那位尹香香姑娘,可有跟随二位前来?既然她昨夜瞧见了案发现场,也应当来此,指认我家婢女绿沅才是。”

  “尹香香眼下是关键的证人,我们出来调查,也不方便将她带在身边。不过您放心,指认是肯定不会少的。绿沅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去了开封府自然就能与尹香香当面对质了。”邱喆笑道。

  这位开封府经验最老道的刑名推官,本事极大,曾肩挑好几起涉及到皇亲国戚的重大刑事案件,都能办得里外圆融,滴水不漏,各方满意。他瞧上去瘦削,但精神头极好,一双上挑的眼好似狐狸一般。

  韩嘉彦笑道:“邱刑名,某与龚刑名很相熟,龚刑名曾与我提过,你是领他入门的师傅?”

  “不敢当,同僚互相帮扶而已。龚刑名本身也很优秀。”邱喆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茬。她大概听出来了,这位邱刑名与龚守学有些不对付,龚守学是上一任开封府知府范百禄一手提拔上来的。听闻此前他一直被老刑名打压,如今看来这老邢名,应该就是邱喆了。

  此时赵樱泓却在思索应对之策,尹香香不来,开封府似是有意要将绿沅带回审讯。形势与韩嘉彦的判断略微产生了偏差,看来今天她们要将绿沅留下,不撕破脸恐怕是有些困难了。

  这尹香香……接下来到底要唱哪一出?她蹙着眉头,心里没底。

  再望向韩嘉彦,她却很是镇定的模样。也不知道韩嘉彦有何对策,今天时间太紧了,她都还没来得及与她细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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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将开封府的人引到了会客大堂,陈安、媛兮已然带着绿沅在此候着了。绿沅看到开封府穿着官袍的人走了进来,顿时紧张得浑身发颤。媛兮见状,抬手摁在她的后背心上,给以她支撑和鼓励。

  一众人分宾主落座。韩嘉彦、赵樱泓坐了上首主位,黄敞在侧旁听,韩宗道坐了客席第一位,邱喆在他下手,绿沅站着受审。

  “堂下女子,报上姓名。”韩知府仿佛坐在了开封府的大堂之上,奈何这角度令他感到别扭。

  “婢子绿沅,入宫前姓庄。”绿沅道。

  “家中可还有人在?”

  “家中已无人,幼年五岁时,家中遭灾,父亲将我卖出,我被宫中的木匠收养,后来被养父送入宫中当差。”绿沅道。

  “你是否一入宫就随在长公主身侧?”

  “是的,婢子一心服侍长公主,已然有四年了。”绿沅道。

  “你随长公主陪嫁出宫,来到这公主府内,在外可有甚么交游?”

  “婢子不曾与外界有甚么交游。”

  “你是否识得蔡香亭?”

  “婢子不识得。”

  “小姑娘,我提醒你一下,你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录,都是呈堂证供。你莫要想着编谎话骗人。”一旁的邱喆插言道。

  绿沅喉头动了一下,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但仍然坚持道:

  “婢子确然不识得蔡香亭,只是听闻过蔡香亭的名号,但婢子从未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韩宗道望着她,一时沉默。片刻后忽而转开了话题,问道:

  “昨天午后至子夜,你在哪里,在做甚么,请如实回答。”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绿沅身上,绿沅双手交互紧握,深吸一口气,答道:

  “婢子昨日自午饭后便于长公主府账房之中学习算账,身边有长公主府的诸多同僚作证。婢子一直算账到近黄昏时分,因着昨夜是中秋夜,账房中的许多人被放了假,都出去夜游了。婢子本打算等同伴一起出游,奈何却突觉困倦,不由自主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到婢子再度醒来,居然身处黑夜之中的巷弄之中,身边还倒着一个人。婢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了呼吸,我惊吓非常,身子酸软无力,根本站不起来。还未等我反应,就见巷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吓得去叫了附近军巡铺的军巡过来,他们将我抓住,说我杀死了那个男子。后来,婢子才知道死去的那个男子是蔡香亭,而我莫名其妙就成了所谓的杀人凶手。”

  韩宗道蹙着眉听完,一时没有说话。一旁的邱喆却一脸不屑,只是碍于身份,他不好在这里发作。只是斟酌着词语,道:

  “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某个人陷害,从公主府带出来,丢在了已经死去了的蔡香亭身边?我请问你,谁有能力这么做,府中为何没有人目击到你被带出去?”

  “我已经说了,昨夜是中秋夜,府中许多同僚都出去夜游了。府内空虚,没有人瞧见我被带出去,很正常。”绿沅道。

  “那么公主府的守备呢?就算府内空虚,总有把门的和巡逻的吧,公主府重地,不论到底是甚么节假日,禁军都得驻守。我请问府上,昨夜是否也能给禁军放假了?”邱喆询问道。

  “没有放假,禁军都在岗位上。”不等陈安回答,韩嘉彦就笑道,“但守备在,也不代表着就没有人有能力把绿沅带出去。府内昨夜给下人们都放了假,因此下人们出入都无碍,禁军多少都会有所放松。若此时,府里有人携着绿沅将她带了出去,禁军也不会感到奇怪,更不会阻挠。”

  “她说她失去了意识,敢问韩都尉,要如何带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走出去而不被察觉不对劲?”邱喆问。

  “失去意识有很多情况,睡着了是失去了意识,死了也是失去意识,还有一种……不知邱刑名是否听说过操纵术?”

  “甚么?”邱喆眉头大皱,心道这位驸马郎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读圣贤书长大的,竟然为了庇护一个婢女在这里鬼扯甚么操纵术,简直斯文扫地。

  韩宗道一时也不知该说甚么好,子不语怪力乱神,身为一个正统的儒学生,他不是很相信这些东西。

  “操纵术可以让一个人成为提线木偶,完全按照操纵者的意志行事。被操纵者能走、能言,若不仔细去瞧,还真没办法一下瞧出破绽来。此种秘术在西域、南疆都有流传,是真实存在的,不仅可以操纵活人,还可用以赶尸。”

  “韩都尉……呵呵,这…此番查案,咱们还是得从事实出发。”韩宗道十分委婉地道,“且不论绿沅姑娘此番言论是否有理,我们查案的第一步,就是记录下来,用以之后做比对。”

  “对,比对。既然知府说了要从事实出发,我还是请知府解释一下,那位指认绿沅杀人的尹香香姑娘,到底是如何目击到杀人现场的?那巷子里黑灯瞎火,她又是如何一眼认出绿沅的?她是如何知晓绿沅是我府上人的?还有那间她所谓的私人妓馆,那间屋子压根就不是妓馆,我有房契副本,您且瞧瞧。”

  韩嘉彦从袖筒里取出了一纸文书,递到了韩宗道手里。

  “以及最关键的,我们并未在现场找到杀人凶器,如若蔡香亭被绿沅所杀,而绿沅被当场逮捕,那么凶器呢?她自被逮捕之后,一直就在军巡、皇城司的监控之下,她也早就被搜过身了,压根就没有甚么凶器,这又该如何解释?”

  韩宗道一时沉默,这些疑点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他眼下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御史台正在给他施压,要他不得包庇皇亲国戚,务必要查清此案。

  一旁的邱喆却突然道:“这也并非完全不能解释,这绿沅姑娘只需再有一个同伙,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韩嘉彦眯眼望向邱喆,道:“邱刑名,没有根据的事,还请慎言。何况那位尹香香姑娘,可从未说过有甚么同伙,你可不能凭空猜想啊。”

  邱喆避开她锋芒,道:“此案疑点众多,我们还需要将绿沅姑娘带回开封府调查。”

  “有甚么事在这里问也一样,我们开诚布公,绝不隐瞒包庇。”韩嘉彦立刻道。@无限好文,尽在

  “都尉,这……恐怕不合规矩罢。”邱喆眯眼。

  “指认他人犯罪的证词本身存在问题,我不觉得我将婢女留在府中有甚么不合规矩的。”韩嘉彦笑道。

  当下,堂内陷入了僵持。邱喆望向韩宗道,韩宗道却一脸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定。

  就在这档口,忽而外面有开封府的军巡来报:“报知府、推官,凶器找到了。”

  “在哪儿?”邱喆眼前一亮,忙问。

  “在……韩都尉的书房之中……”那军巡望了一眼韩嘉彦,小心回道。

  “荒唐!”赵樱泓顿时站起身来怒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公主息怒……”韩宗道连忙起身,拱手下拜,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得罪赵樱泓,否则未来的政途就渺茫了。@无限好文,尽在

  “我与嘉郎昨夜在宫中宴饮,案发时嘉郎压根不在现场,她赶到现场时,绿沅都已然被逮捕,看押在府中了。此事难道可以作假?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于她,你们还看不清楚吗?”赵樱泓强压怒气道。

  “长公主的心情,下官充分理解。不过……恕下官直言,这事儿都尉在场或不在场,都不影响。既然绿沅被逮捕后没有第一时间押送至开封府,而是入了公主府,那凶器这事儿就很难说清了。”邱喆大着胆子说道。

  “你血口喷人!”绿沅气得浑身打颤,指着邱喆怒道。

  “唉……绿沅,莫要这样。”韩嘉彦笑呵呵站了出来,“邱刑名说得在理,那不若这样,我们这便去那发现凶器的书房瞧瞧,如何?”

  赵樱泓急得扯住韩嘉彦的衣袖,韩嘉彦回身,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眼神中似乎还暗含了一丝狡黠。

  这人……她定是又暗中安排了甚么而没有告诉我。赵樱泓反应了过来,于是便沉默着率先离开了大堂。

  其余人等则随着她往韩嘉彦的驸马独院行去。

  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心意相通后,韩嘉彦就再未于这独院内居住过。因而这院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着的,只有韩嘉彦的一些个人藏书等物品还留存于这独院之内。

  不过,燕六娘的装备已经不在这里了,而是藏在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地窖之中。只留下了那个机关箱,还摆放在书房内。

  韩嘉彦与赵樱泓既然已经知道李玄可以打开这口箱子,自然就不会再傻乎乎地将把柄留在他人触手可及之处。

  不过,那所谓凶器并没有藏在那口箱子里,因为箱子并未上锁,将凶器藏在一个不上锁的箱子里,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而若上锁了,搜索人员也无法得知凶器就在此处,故而这箱子自然就并非是栽赃嫁祸者的选择。

  这栽赃者将凶器藏在了韩嘉彦书房多宝格内的一尊青瓷花瓶之中。众人抵达书房时,凶器已然被取出,摆放在桌案上,搜查人员还很“贴心”地在凶器之下垫了一块白布,白布将凶器之上残留的血液衬得愈发黑紫。

  这是一根带有木柄的锥子,锥针非常纤细,约莫只有两根绣花针并在一起粗细,锥针长度约莫一尺半,足够扎透一个成年男子的胸腔。

  “喔,这锥子,要造出来可不容易,这凶手手艺可真好。”韩嘉彦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说出一些风凉话来,惹得赵樱泓心中发急,可又不好表现出来。

  “这么细……强度够穿透一个人的胸腔吗?难道不会中途弯折?”韩宗道疑惑道。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小武,你去厨房拿块肉过来,要最厚的五花肉。”韩嘉彦转身,笑着对门口的魏小武道。

  她一靠近,魏小武飞快地低声在她耳畔道了一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进去的。”

  韩嘉彦点头,拍了他一下,魏小武飞快离去。

  原来韩嘉彦一早就预料到凶手可能要栽赃她,故而事先就派了魏小武留守在自己的独院之内,监视这里发生的一切。魏小武方才那句:“不是开封府的搜查人员放的。”就说明了在魏小武抵达后,一直到凶器被搜出来前,这院子里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出入,开封府的搜查人员也没有可疑举动。

  凶器确实一早就被放在了那花瓶之中,不过魏小武并没有细搜书房,韩嘉彦也没有让他搜,故而他对此是并不知情的。

  韩嘉彦之所以要这么做,目的就在于要放钩钓鱼,她要看看这个局最终导向何处,幕后黑手是否真是李玄,她还有更大的野心——利用此局反向找到李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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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机素来是危与机并存,韩嘉彦决意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不过,李玄心思之缜密,还是令她感到惊讶,此局进行到目下,她近乎是算无遗策。韩嘉彦可能会走的每一步,她都考虑到了。

  赵樱泓感到一阵胸闷,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笼罩她,她咬牙,努力给自己鼓劲儿。不论如何,她都要护好韩嘉彦,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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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目光转向那凶器,却不经意间瞧见了凶器不远处摆放在桌角的一个黑包袱,那包袱是半开着的,里面是一本册子,书封上露出了一小节书名——《合丰春云》。

  她眸光瞟向韩嘉彦,韩嘉彦也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册子,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册子卷起递到了赵樱泓手里。赵樱泓一时尴尬,小心将册子塞进了袖管里。当下这种状况中,发生这样一幕,直让她觉得滑稽荒唐。

  “咳……”韩嘉彦清了下嗓子,四周人都在关注那凶器,似是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

  韩嘉彦都快忘了这册子了,一直就存在书房书案抽屉的最下层,其上压了许多的书籍。没想到竟然被翻了出来,还被打开了。这开封府军巡也查得太细了,到底是谁看了这册子,这里面的内容恐怕对外人来说,有些刺激。

  她暗暗四下观察,猛地注意到了一个开封府的军巡士兵神色怪异,缩在人群后,一直往韩嘉彦、赵樱泓这边望,视线还瞄向赵樱泓的袖管。

  韩嘉彦心头一紧,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前立刻转开视线,但已然将这个军巡士兵的样貌记在心中。此人她似乎昨夜也见过,就在开封府派来收取蔡香亭尸首的人中,他是其中一人,她有些模糊的印象。

  这人有问题啊……她心中起疑。

  此时,魏小武捧着一块厚厚的五花肉回来了,众人开始做实验。由邱喆持着凶器,往那肉上扎。噗的一下,还真就利落地扎了进去,锥针硬度很强,压根就没有出现任何弯折。

  “好锋利的针,我都没用多少劲儿就扎进去了,想来女子使用也无大碍。”邱喆道。

  “我不同意,难道蔡香亭会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人扎?他都没反抗一下?他若反抗,凶手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杀了他?”赵樱泓反驳道。

  此过程中,韩嘉彦并未关注凶器扎肉的情况,而是与魏小武窃窃私语了几句,她是在问那鬼鬼祟祟盯着她与赵樱泓的开封府军巡,是否就是搜出凶器的人。魏小武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韩嘉彦道:“你确认没看到他将凶器放入花瓶?”

  “没有,我一直盯着他。”魏小武很肯定道。

  “他有没有翻我桌案的抽屉?”

  “翻了。”

  “你盯着他,看他之后会去哪儿,会做甚么,小心点,不可打草惊蛇。”

  “喏。”

  这边刚吩咐完魏小武,就听邱喆直接点了韩嘉彦的名,问道:

  “都尉,您说是不是?”

  “甚么?”韩嘉彦笑问。

  邱喆哂笑了一下,方才韩嘉彦和府中下人窃窃私语,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但也实在不好置喙。故而只能想个法子打断,将韩嘉彦拉入现场的对峙之中:

  “方才长公主提出,蔡香亭不会杵在原地呆傻地让凶手刺穿胸膛,根据验尸结果,蔡香亭周身确实没有其他的伤,这凶器乃是一击毙命。下官认为,这也并不能说就不能成功,如若事发突然,蔡香亭反应不及,确实有可能造成一击毙命的结果。”

  “所以呢?”韩嘉彦依旧微笑着,那笑容让邱喆感到有些不舒服,心中发毛。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官认为,绿沅应当与蔡香亭相识,她将蔡香亭从尹香香的妓馆叫出来,于巷弄中密会,当是要说些甚么私密话。蔡香亭彼时温存一夜,又饮了酒,哪来的防备心?于是就着了道,这完全解释得通。”

  “然后我就为了包庇绿沅,悄然派人将凶器拿走,藏在了我自己的书房之中,等着被你们发现,是吧?”韩嘉彦接道。

  “呃……”邱喆哑然,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

  赵樱泓见邱喆吃瘪,趁热打铁,紧接着道:“邱刑名,韩知府,昨夜的另外一位关键证人——周年安也在我府上,您是否要见一面?”

  周年安,便是蔡香亭的小厮。

  邱喆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宗道也默认了,于是赵樱泓吩咐手下将周年安带到了驸马独院这里,就在书房之中直接对他进行审讯。

  这小厮今天比昨夜可老实多了,见到韩嘉彦他腿肚子转筋,哪儿敢胡说半个字,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基于事实的言论,找不出破绽,也并未对绿沅进行指认。韩嘉彦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这小厮还算聪慧,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枉自己昨夜对他“谆谆教诲”。

  不过她突然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开封府的可疑军巡,他的眸光一直落在周年安身上,虽然会很快转移,但总是不由自主去看,神色显出焦虑的模样。

  韩嘉彦忽而明悟,原来这军巡与周年安有关系啊……他翻找我的书房,并非是为了找凶器,而是为了救周年安?难道是在找甚么钥匙或者府册图之类的东西吗?

  “小子,你仔细想清楚了,你真的并未瞧见有人收走这凶器?”邱喆见不能从这个周年安身上诈出更多事情来,一时有些着急,逼问道。

  “小人真不曾瞧见甚么凶器……”周年安十分无奈地回道。

  “你……”

  “好了,邱刑名,你少说两句吧。”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韩宗道终于发话了,他站起身道,“凶器且带走,做进一步的检查。韩都尉、长公主,今日打搅了,我们会改日再来。”

  “知府……那绿沅和周年安……”邱喆忙低声凑过来问。

  结果他就被韩宗道狠狠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多说半个字。韩宗道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拨弄着腰带下挂着的坠珠的黄敞,默默在袖子里擦了擦手心的汗,向赵樱泓、韩嘉彦揖手行礼:

  “今日多有打搅,此案疑点众多,目击者尹香香和周年安对绿沅的指认证据不足,本府裁定暂不予带回收监,但本府会留下人手负责在贵府之中看守住绿沅和周年安,他们毕竟是本案要人,还望长公主、韩都尉海涵。”

  “韩宝文客气了,人命关天,我与长公主自当配合。请……”韩嘉彦回道,随即亲送韩宗道出府。赵樱泓气不顺,并未随着一起出来。

  韩嘉彦送韩宗道到门口,接着小声对他道了一句:

  “知府可以去查查开封府的铁匠铺,能造出这凶器的铁匠,世上可没有几个,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

  韩宗道眸光一闪,随即笑着对韩嘉彦一揖手,便跨上马去,率众离去。

  那个可疑的军巡缀到队伍最后,还在东张西望。当队伍路过公主府西南角的巷口时,乔装改扮好的魏小武,戴着斗笠,挑着扁担,一身粗布衣衫,悄然跟上了开封府队伍。

  韩嘉彦望着这一幕,眯眼一笑,返身回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定远焦急地负手在自己宅院的书房门前徘徊,等了一会儿,一个蓄着短髭、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外面匆匆而来,近来后就喊了一声:

  “爹,打听到了,那批货被押入宫了,就在皇城司手里,想来这会儿宫里已经得到消息了。”此人是张定远与正室所生的长子张钦宇。

  “该死!”张定远怒骂。

  “还有,红云寺确认韩嘉彦曾去过义庄,应当就是他带走了高球,并且设伏截下了那批货。”

  “不可能这么巧,偏偏就是这批货?我们不过是第二回 运军械,专门挑了中秋夜,城防松弛,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节日之上的时候。结果就这样被韩嘉彦给盯上了?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张定远锁着眉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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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年近六旬,须发斑白,但仍然体格强健,中气十足。不过此时已然是急得满面通红,没了沉稳的气度。

  “您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有内鬼?”张钦宇道。

  “马三来了吗?”张定远挥了一下手,打断儿子的发问。

  “还未……”张钦宇话音未落,忽而外头又有下人来报:

  “郎主,马三来了。”

  “快叫他进来!”张定远立刻道。

  不一会儿,一个杂乱胡须、长相不很起眼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外头裹了一件圆领袍子,但领口未系好,将内里的军巡公服露了出来,脚上的军巡皂靴也未来得及更换。此人正是翻找韩嘉彦书房,并找出凶器的那个开封府军巡。

  “团练……”他向张定远行礼,还未喘一口气,张定远就立刻道:

  “开封府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尹香香在开封府里,她指认了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知府刚带人搜过公主府。”马三道。

  “这么说,你是刚从公主府回来的?”张钦宇道。

  “是的,团练,大郎,这事儿麻烦了。因为长公主和驸马也被卷了进来,此事可能会被追查到底,我们是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了。”马三愁眉苦脸地道。

  “到底是不是长公主府的婢女杀了蔡香亭?”张定远蹙眉问。

  “不是,肯定不是的。这事儿蹊跷极了,一看就是有人要嫁祸给那位韩驸马,我今天可是亲手在驸马的书房里搜出了凶器,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马三道。

  “你去搜驸马的书房做甚么?”张钦宇奇怪问道。

  马三解释道:“我是想去找账簿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夜开封军巡与军器监的秘账丢了,再加上韩驸马突然造访红云寺之事,我怀疑是韩驸马派皇城司的干探悄声取走了秘账,所以我才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书房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发现了蔡香亭案的凶器……”

  张钦宇咬牙:“我们和蔡香亭谈的生意刚有了点起色,人就被杀了。爹,这尹香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咱们的人吗?您不是派她去服侍蔡香亭,好和殿前司御龙弓箭直做生意的吗?她为什么会指认公主府的婢女杀人,硬是把长公主和韩嘉彦卷了进来?若是事发后直接报开封府,我们反倒更好处理了……”

  “问题就出在她身上,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要找马三。”张定远不耐烦道,随即望向马三,“那尹香香可接触过甚么可疑之人?”

  马三摇头回道:“没有,只有韩驸马去见了她一面,据说当时姓韩的还想凭着一张俊俏的小白脸用柔情感化她,奈何还是啥也没问出来。后来尹香香就一直待在府圃里,由知府家的仆妇专门看管着,外面人不能靠近。”

  张定远烦躁地抓着自己的胡须,沉吟半晌,道:“眼下这么办,我们现在被扣在宫里的这批货,是头一回以殿前司弓箭直的名义从军器监拿出来的,这事儿就全推到蔡香亭头上,反正他也没法张口辩驳了。但是马三,咱们之前以开封府军巡名义弄出去的那批货,绝对不可以被查出来,你给我看紧了。”

  “这您放心,就算对方拿到了秘账,也查不到您头上。但……我不大明白,这该怎么推给蔡香亭?那韩嘉彦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盯着就不放了,他可没那么好糊弄。”马三问。

  张定远道:“押货的人韩嘉彦没抓到,这就好办。咱们要做的就是截断咱们和蔡香亭之间的联系,让韩嘉彦只能查到蔡香亭,没办法再往下查了。两个关键人物,尹香香和蔡安排的弓箭直内应,得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您要……”马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问道。

  “暂时不杀人,免得惹得更多人来追查。要想办法让他们没法供出我们来。”张定远蹙眉道,显然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人。

  马三此时犹豫了片刻,说了一句话:“团练,我在那韩嘉彦的书房里,还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甚么?”张定远问。

  “一本奇怪的春宫册,我大字不识一个,书名看不懂,但那册子里画的画我看明白了。奇怪的是,那册子里画的都是两个女人在床上做那事。我当时急着找账簿,没工夫细看,也没工夫细想,不过我看到那韩嘉彦和长公主偷藏那本册子了。您说他一个男人怎么还好这口呢?”

  张定远怒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在琢磨这些腌臜事,那驸马有甚么爱好与你何干!”

  马三一看团练发怒,顿时只能赔笑:“您知道我这人……就是疑心病重,那驸马眼下盯着咱们,我就是想找点他的破绽,好做筹码。”

  “你可莫要做甚么多余的事,想打那个驸马的主意,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个节骨眼上,给我缩着脖子做乌龟才是。”张定远叱道。

  “是,是,您说的是。”

  “你给我盯着尹香香,想办法把她弄出开封府,送回到我手里来。这事儿办成了,你后半辈子吃穿用度不愁。”

  “诶呦,谢谢团练,谢谢团练。”马三乐得咧开嘴,连连揖手拜下。

  张定远道:“谢个鸟,赶紧去把我吩咐你的事给做了,事成了什么都好说,事不成……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是躲不过这一劫,你也别想痛快!”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马三叹息了一声,连忙转身离去。

  马三匆匆离去,张钦宇开口道:“爹,弓箭直那个内应,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处置暂不提,问题在于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内应是谁,蔡香亭没有明着与我们说。但这个事儿,也不难,就是需要去打听一下弓箭直如今负责军备的军官是哪几个,谁和蔡香亭最熟,谁就多半是内应。你去文思院找牛提辖,他在军中有人,托他去找。”

  “儿子知道了。”张钦宇也立刻离去。

  张定远忧心忡忡地返身回了书房,左思右想,最终坐回桌案旁开始提笔写信。他并未注意到书房西侧的牖窗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正是翻墙而入的魏小武。

  魏小武这数月来越发沉稳,办事也更有章法和头脑了,且他自断腿伤愈后,一直注重锻炼身体,强大自身,还和岳克胡学了两个月的功夫,已小有身手。此时获知一切,他沉住气,悄然原路返回,又翻出了张家院子,挑起扁担迅速离去。

  ……

  赵樱泓默默地将那本《合丰春云》收回了雪蕊院自己书房的架子上,想了想,又取出来,打开了存放大型书卷的大书箱,取出里面的书卷,将册子塞到了最底下,然后再将原本的东西压上去,最后将书箱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后悔了,她甚至都没翻开来看看,虽然她知道那册子里到底是甚么,甚至她还亲身体验过。

  眼下不是关心这春宫册的时候,但这一打岔,倒是将她的忧虑与焦急给冲淡了。趁着韩嘉彦还没回来,她打算独自一人理一理思绪。

  不过还未等她坐下,忽而屋外传来了李师师的声音:

  “长公主,打搅了。”

  媛兮眼下还在陪着绿沅,赵樱泓身边只有一些粗使婢女,她也没让她们守着自己,故而眼下整个雪蕊院都没有一个可以通报的人。

  “师师姑娘,请进。”赵樱泓连忙将她让进门来,并掩上了门。

  李师师在她府上这件事,她并不打算让外人知晓。按照她原来的打算,若尹香香被开封府带了过来,或她自己过来,她便留李师师私下里单独与她对峙,奈何尹香香未来,她留李师师在府上反倒有些多余了。

  “长公主……关于韩都尉的身份问题,奴家思前想后,确实还欠您一个解释……”李师师有些赧然道,“奴家并非故意探知此事,也并非是要拿都尉的身份做甚么文章,请您切莫多想。”

  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说开了,赵樱泓心中这个结也就打开了。她道:

  “师师姑娘有心了,但你也莫要担心,我并未多想。你帮我们这么多次,已然足够说明你的立场了。”

  “奴家……往日里确实交游广泛,但您与韩都尉,是我眼下能够结交到的身份最为尊崇的贵人。奴家确实有些私心,希望将来若有个好歹,您二位可以稍稍施以援手,助奴家渡过难关。是奴家贪心不足,若是惹您不快,奴家自当就此远离,再不敢打搅。”李师师道。

  “你这说得哪里话,我已视你为友,你可莫要将我推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而失笑。

  李师师有些奇怪她为何发笑,赵樱泓解释道:

  “我想起我到如今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成婚出嫁了,师师姑娘你竟然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呢。”

  赵樱泓当然与雁秋等人相熟,但因着是通过韩嘉彦相识,总觉得关系隔了一层,雁秋等人在她面前也总以下人自居,让她无可奈何。

  相比之下,李师师面对她时却反倒更为平等,更有朋友之感。

  李师师闻言顿时动容,眸中闪出泪光。

  “奴家……何敢高攀……”她连忙垂首,惶恐道。

  “莫谈身份,我出生至今被我的身份束缚,实在是不愿再因此受苦了。我希望能有个知心朋友,陪我说说话。”

  “韩都尉不是知心人吗?”李师师笑着问。

  “她……”赵樱泓顿了顿,眸光微颤,“她是爱人,与朋友还是不同的。”

  “爱人不也很知心吗?”李师师偏头,感到不解。

  “爱人有时知心,有时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你很难猜到她想甚么。有时她会做出些不合你意的事来,让你心中发急发怒,但不论如何,就是离不开她,没了她就仿佛不完整了。这就是情丝迷眼,情种蛊人。”赵樱泓试图去解释个中差别,却觉得有些词穷,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李师师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见状,不禁调侃她道:

  “师师姑娘应当明白情为何物罢。”

  “说实在的……奴家还真的不很懂。”李师师苦笑道。

  赵樱泓感到意外:“怎么会?那么多的大才子、大侠客、大商人都倾心于你,秦少游、周美成,师师姑娘总该有个合意人罢。”

  李师师只是摇头:“才情可合,心意难通。我们这些青楼人,想寻个意中人,可真是太难了。”

  “会有的,总会等到的。”赵樱泓安抚道,“在嫁给嘉郎前,我也以为我此生盼不到合意的情缘了。但……上苍还是垂怜众生的。”

  李师师莞尔一笑,道:“那奴家就借您吉言了。”

  二人又闲聊片刻,李师师提出:“府中夜间还有来客,奴家就不久留了,这便回去了。长公主与都尉若还有甚么要紧事,奴家再来。”

  “这实在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您既然如此瞧得起奴家,认奴家为友,奴家自然要尽到一个友人的本分。”@无限好文,尽在

  说着李师师拉开了书房门,却猛得瞧见韩嘉彦就站在书房门口,正向门里张望。她一开门,韩嘉彦立刻转身,假装负手打量廊外的莲池锦鲤。

  李师师抿唇一笑,心道燕六娘怕不是在这站了好久了。她也不戳破,笑着向门口的韩嘉彦行了一礼:

  “都尉,奴家这便告辞了。”

  “这便走了?我派人送你。”韩嘉彦道。

  “不妨事,不妨事。”李师师打了个手势,让她去书房,随即便加快了脚步返身离去。

  韩嘉彦目送她出了雪蕊院,一回首,便瞧见赵樱泓正立在书房门口望着她。

  “你过来。”赵樱泓喊她。

  韩嘉彦非常听话地走了过去,立在赵樱泓跟前,眸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都听到了?”赵樱泓抬眸望她。@无限好文,尽在

  “嗯,樱泓,我好为你开心。”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抿唇,将她扯进了书房,掩上了门,随即便钻进了她怀里。

  “六娘……我不想失去这一切。”她道。

  “放心,有我在。”韩嘉彦搂紧了她,坚定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樱泓,我眼下得入宫一趟,如果小武回来了,让他去东华门外等我。”韩嘉彦松开怀抱,理了理赵樱泓鬓边的碎发,温柔说道。

  “是为了那批军械?”赵樱泓抬眸望着她,问道。

  “是,必须尽快查清楚,否则若是给了张定远喘息之机,我们就没办法趁机摁住他了。”韩嘉彦道。若是能直接拿住张定远把柄,那么就算浮云子从楚秀馆查出李玄踪迹这条路走不通,也不怕查不明白当年娘亲之死的真相。

  “你千万小心。需不需要我派人通知翟青和雁秋帮忙?”

  “不,暂时不要将他们卷进来了。他们婚期将近,还是少些烦心事的好。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能处理妥当。”韩嘉彦道。

  赵樱泓弯起唇角,她家六娘可真是良善贴心,又聪颖可靠。不过,有时又有些不着边际,比如那本《合丰春云》。赵樱泓本想说她两句,问问她到底从那册子里学到了多少招式,但瞧她急急忙忙地要走,也就作罢了。

  韩嘉彦转身往外,却忽而顿住脚步,又返身回来,一把搂住赵樱泓,衔住她唇瓣深深一吻,然后以拇指指腹摩梭了一下她方才吻过的地方,微微一笑,终于转身大步离去。@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心神仿佛被她带走了,凝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无限好文,尽在

  ……

  韩嘉彦急匆匆入了宫,刚过了东华门就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冯谦。

  “都尉,您可算是来了。官家在福宁殿正等着见您。”

  “冯管勾,真是辛苦你了。那批货的事,后续查得如何?”

  “刀上没有编号,也没有造匠印,显然是特别生产出来的。我们去军器监查了,结果也是刚传回来,军器监的主官并不知晓出了这样一批货,但近几个月来,确实存在底下的军械厂暗中开工的情况,详细的情况还需要时间查。”

  “得尽快找出内应,才能锁定到张定远身上,否则以他鲶鱼一般的手段,定是滑不留手。”韩嘉彦道。

  “是。”冯谦点头。

  “官家可有问什么特别的事?”韩嘉彦又问。

  “官家……特别关心您府上婢女的那起案子,他情绪不是非常好,您要注意。”冯谦道。

  “好,我知道了,多谢。”

  说话间,韩嘉彦已凭着皇城司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后宫,迅速赶到了福宁殿前。官家身边的大内侍苻杨向内通传,不一会儿就叫韩嘉彦进去。

  韩嘉彦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帽冠,沉住气迈步入殿。

  官家一身白锻金丝的燕居袍,束着白玉小冠,唇上已有了胡须,瞧上去丰神俊朗,愈发有成熟男子的气度了。只是眼下他眉头深锁,凝望着案头上的文书,显出十分苦恼焦虑的模样来。

  他一抬头,瞧见韩嘉彦进来,连忙起身,绕过桌案去迎她:

  “姐夫!你可算来了,朕等得好苦。”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韩嘉彦行礼,“臣因故耽搁,让陛下久候,心中惶恐。”

  “莫要多礼,府中可安好?长姊可安好?”官家连环发问,满心关怀,焦急不已。

  “长公主一切安好,官家放宽心。我们府中婢女的案子,开封府正在有条不紊地调查中,您应当很快就能看到结果。”她也并未给绿沅辩驳开脱,只以官方调查者的身份说话。

  “朕绝不信长姊府中人会杀人犯法,定是甚么人处心积虑要陷害你和长姊。”官家的怒意逐渐涌了上来,“朕就知道最近会越来越不太平,距离我亲政越近,越是如此。”

  韩嘉彦并未接话,她知道此时她不应该发言。

  官家继续发泄道:“这个蔡香亭,从今年五月端午时,就暗地里要谋害于你,只是因为证据不足,又因是蔡卞的儿子,朕才放过他。眼下他被人杀了,居然还是死在了你与长姊的府邸旁,朕可不是瞎子,有人要暗中害你,害长姊,实际也是要暗中害朕!”@无限好文,尽在

  “官家息怒……莫要伤了身子。”韩嘉彦见他愈发激动起来,这才出言安抚道。

  “到底是谁,甚么人如此恶毒!”官家气得发抖,“朕冲龄践祚,就如此不受人待见吗?!”

  “官家慎言。”韩嘉彦撩开袍摆跪地俯身。

  官家喘息了片刻,变色发白地道了句:“姐夫平身,是朕失仪了。”

  韩嘉彦这才重新站起身来,官家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偏殿的茶案旁落座,又命内侍取来他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韩嘉彦道:

  “蔡香亭的死讯已经急报润州蔡卞以及成都蔡京,这一封是蔡卞夫人王氏的上书,言辞激烈又哀切,朕瞧着很不舒服。她是王介甫的女儿,又是长辈,朕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韩嘉彦浏览一下这封文书,书信旨在控诉此案凶徒,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官家绝对不可徇私舞弊,要求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显然是认定了韩嘉彦、赵樱泓指使婢女杀害蔡香亭为真相了。

  此王氏并非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而是蔡卞的正室、王安石之女王氏。那位妾王氏只是恰好与正室夫人同姓。此时这位王氏也在汴京城中,蔡府的事都是她在主持。

  王氏有乃父之风,行文颇有王介甫那雷厉风行、桀骜不驯的气魄,字字诛心,确实瞧着很不舒服。但她似乎并无她父亲的头脑,对事实的判断实在南辕北辙。

  又或者,她其实是故意为之。

  难道真有甚么人在暗中推动此案发展?这个案子如今最大的嫌疑人依旧是李玄,最大的目标就是自己与张定远。将自己与张定远同时牵扯进去,驱虎吞狼也好、鹬蚌相争也罢,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对李玄有利的。

  但韩嘉彦看完这封王氏的上书后,觉得似乎还有其他人正在利用这个案子,想要将它做大,牵扯更广。那这就几乎只有一种可能——向太后下场了。

  不过这些只是猜测,她还需要看到蔡氏兄弟对此案的态度,才好断定向太后是否当真下场了。

  “官家暂时还是以安抚为主,案件就着司法程序走,不可留人话柄。”韩嘉彦阖上此书,说道。

  “是,也只能如此。朕就是恨,你与长姊总是因为朕而成为靶子,受人攻击,总不得安宁。”他叹息道。

  韩嘉彦微笑,道:“此次事件,其实并不单纯是有人要陷害臣。官家知晓臣一直在查娘亲亡故一案,现如今查到了白矾楼的张定远与娘亲当年的案子有关联,您也知道一直有一个神秘的画师李玄在其中作祟,至今搅动四方不得安宁。

  “臣怀疑,这次的案件仍然是李玄在其中作梗,她陷害我府上婢女杀蔡香亭,是因为蔡香亭实际上与张定远安排的歌妓就在府邸旁私会,而张定远之所以会安排那歌妓去服侍蔡香亭,是因为他们要谈一笔军械走私的生意。

  “蔡香亭曾在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担任职务,与弓箭直之中的人交好,张定远通过他的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定了一批军械出来,打算走私出境。”

  官家连忙道:“朕都听冯谦汇报过了,正要问姐夫事情始末。”

  韩嘉彦点头,将当年李蕴娘子窃听到张定远私会辽使,向辽使透露元昊之子下落之事,以及自家娘亲可能与元昊之子有所关联的背景说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官家那位元昊之子可能就是刘兴武,甚至可能就是自己的生父,这猜测至今也只是猜测,说出来对于韩嘉彦本身并无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官家感到震惊:“所以姐夫是怀疑当年杨大娘子亡故,是因为白矾楼泄露了元昊之子下落,西夏细作因此找上门来逼问杨大娘子,杨大娘子因此被害死?”

  韩嘉彦点头:“是的,臣是这么想的,那李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因此要对白矾楼进行报复。这么多年来,李玄已经将能够报复的人近乎全杀尽了,如今就只剩下白矾楼的张定远还活着。张定远背后的集团这是个庞然大物,想必李玄一直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方式,不仅仅是杀了张定远,而是彻底摧毁他背后的集团。”

  官家陷入沉思,神色凝重。

  白矾楼张定远背后的利益集团是谁?恐怕只能是朝中重臣及其党羽了。窃取国之利器私贩与外部敌寇,中饱私囊,损公肥私,简直可恶至极!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朝中竟然有这样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毒瘤,真是令他心寒至极。

  是不是当年先帝五路伐夏,也是因为这个内部的毒瘤而失败的?是不是曾经历代大宋帝王想要夺取失地,都是这些人在其中作梗?若还留着这些人,不仅大业难成,连祖宗留下的这片基业恐怕也难以守住了。

  不行啊,这叫他如何能安之若素?自此以后真就是寝食难安了。

  “姐夫,这事必须查,差个一清二楚,一定要将这个利益集团连根拔起,绝对不可以让其再祸害大宋了。”他神色凝重道。

  韩嘉彦微微叹了口气,道:“官家,如今看来,咱们的目标反倒与那李玄一致了。臣一时不知是该继续查她,还是查张定远了。”

  “事分轻重缓急,朕认为应当先查张定远,此事紧急,不可耽误。至于那李玄,她不过是要报复而已,我们就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韩嘉彦却显出忧虑来,道:“禀官家,臣一直知晓李玄心怀仇恨几近癫狂,她曾扬言要让大宋、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她本就是南唐后裔,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直想要倾覆宋室。臣担忧她驱虎吞狼,促使我们与张定远背后利益集团开战,根本目的是为了达成她颠覆宋室的狼子野心。臣对此有些犹疑,不知是否该顺着她的安排继续走下去。”

  没想到官家却显出豁达神色来,笑道:

  “哈哈哈哈,倾覆宋室?有朕在,就没有人能做得到。朕心中很清楚自己该做甚么,对于朝堂党争,朕也已有解决之法。假以时日,定可弥合朝中矛盾。只要给朕时间,朕就可让大宋重新获得一统天下的大好局面。那些隐藏在阴暗沟渠之中的宵小鼠辈,谋划些阴谋诡计就妄图颠覆我大宋?痴心妄想!”

  韩嘉彦知道官家并不是狂傲自大,他确然对未来的朝局早有深刻的预想,对于亲政后该做哪些事,也已然规划了很久。这些构想都是他在长久的压抑中,自己思索或与长姊商讨出来的。而自己也为他提了不少建议,都被他采纳了。

  见他如此有信心,韩嘉彦心怀一宽,于是起身揖手拜下,道:

  “官家之眼界魄力,臣万分感佩!”

  “姐夫!”官家站起身来,抓住她的手,道,“你与阿姊是朕的智囊,也是朕的主心骨。有你们在,朕做甚么事都有底气!你们放心,朕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不论风吹雨打,都不能改变朕与你们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的想法。姐夫有甚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做,朕都全力支持。”

  韩嘉彦心中感动至极,她本以为官家大婚之后,性子改了,已不如从前那般对长姊依赖难分,愈发像是个孤高的天子,谁人都不能靠近。

  但到底是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感情之深厚不可轻易动摇。

  二人交谈间,忽闻殿外苻杨通传:

  “官家,遂宁郡王已到,在外候着呢。”

  “让他进来罢。”官家吩咐道,随即偏头对韩嘉彦解释了一句,“朕的九弟、十一弟已快要到开府的年纪了,朕近些时日正在给他们寻开府的地址,九弟的选好了,就是这老十一……呵呵,这小子要求可真多,始终是不满意,这不,等会儿还要继续谈。”

  “那臣不打搅官家与遂宁郡王议事。”韩嘉彦连忙要告退,却被官家摁住。

  “你别急着走,昨夜中秋你走后,老十一跟朕闹,说要与你好好聚一次,把酒言欢。朕答应他了,总不能食言。酒可以不与他喝,但你也给朕一个面子,坐下来与他饮一盏茶,好好聊聊。”

  说话间,遂宁郡王赵佶已经大阔步走了进来。韩嘉彦无法,只能依言而行。

  她扭头向外望去,已然是时近黄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师师携着随行的僮官自长公主府返回自己的宅院。她虽婉拒了送行,但长公主府还是派了车马专程将她送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

  到家时,时辰已然不早了,街面上的商贩大多快要结束一日的生意,正陆陆续续收摊归家。这汴京城里消息传得是极快的,经过一日的发酵,昨夜蔡香亭被杀之事,已然传遍了大街小巷,李师师的车马路过之处,都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

  李师师叹息,心道这起案子恐怕会给长公主和韩嘉彦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愿她们能早日渡过难关。

  她今夜有客,并非是风月客,而是一位年轻的友人。李师师抵达自己宅院门口时,客人已经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才去了会客厅,一入花门,便瞧见一位年轻俊雅的男子坐于圈椅中,正端着茶盏缓缓品着。

  “文公子,让你久候了,真不好意思。”李师师福身行礼。

  那公子放下茶盏,连忙起身,抖袖揖手拜道:“师师姑娘有礼了。文某亦是刚到,没有等多久。”

  今日师师家的来客,正是文彦博之孙——文煌真。

  文煌真与李师师算是笔友,他与李师师相识于去年的上元灯会之时,文煌真应秦观之邀头一回来师师家赴宴,猜灯谜时才思敏捷,给李师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后来二人时常书信往来,信笔闲谈,逐渐成为互相欣赏的文才之友。

  文煌真待李师师十分尊重,因他年纪较小,始终视李师师为姊,并无非分之想。他甚少会到李师师家中造访,上一回还是今岁新年后,他亲自上门送了桃符和年货,算是拜年祝贺。

  他也并不问李师师方才去了哪里,只是有些闷闷地又坐回原处,端起茶盏继续饮。

  李师师在他对面坐下,笑问:“文公子特意写了拜帖来见奴家,莫不是馋奴家这儿的龙凤团茶?”

  文煌真一口茶差点呛到,一时红了脸,放下了手中茶盏。

  “你我书信往来这么久,还见外甚么,有甚么事就直说,奴家看能不能帮上忙。”僮官给李师师也上了茶,李师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润嗓,仿佛学文煌真一样。

  “师师姑娘,文某已然定亲了。再有一个月,新娘就会从建州远道而来。”他起了个头,却不再说下去了,看上去十分踌躇,且难以启齿。

  “恭喜文公子,不知是哪家千金?”李师师笑问。

  “是……章相公家的女儿,闺名素儿。”

  “章子厚章相公?”

  “是,是他。”

  “这不挺好的嘛?”李师师道,她倒也不知这位章素儿是谁,不过总感觉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

  “这……唉……”文煌真叹息。

  “莫不是文公子不喜这桩婚事?”李师师察言观色问道。

  文煌真连忙摇头:“我有幸见过素儿姑娘,她是一位绝好的丽人,我对她一见倾心,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这桩婚事,也是我主动向父亲提起,父亲拖了好久才终于松口提亲。”

  “那为何如今文公子这般表现?”

  “因为我近来发现一个人对这位素儿姑娘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但她因故失忆不记得了。而我发现自己儿时其实与素儿姑娘也有渊源,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加上素儿姑娘形貌大变,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处,故而只能来寻师师姑娘求助。”文煌真咬牙说道。

  “奴家有些糊涂了,还请文公子细说。”李师师眉头紧蹙,文煌真这番话里省略了太多关键点,以至于她听不明白。

  文煌真理了理思绪,从头讲述道:

  “文某十二岁那一年的七月,老家来了好些族人,在府上住了有一段时日。当时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同族兄弟,我们日日在一起蹴鞠斗虫,满汴京城的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日,我们在一处街巷里蹴鞠,我不慎将球踢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里,便敲门去取。没想到出来给我递球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年岁约莫大我一点,但还未及笄。她便是素儿姑娘,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晓。@无限好文,尽在

  “素儿姑娘十分活泼好动,她要与我们男孩子一起蹴球,但大家都不带她,吵吵嚷嚷要换地方继续踢。素儿姑娘被排挤,十分难过,我也有些不忍,便约定隔日我带蹴球来和她一起踢,就约在她家旁边的那条巷子里。

  “我们便约着一连踢了好些时日,逐渐成为了好朋友。素儿姑娘还请我到她家里去,我还记得在她吃的冰镇荔枝,她说这是她老家的特产,专门有人快马送来的。那可真是香甜啊。

  “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以至于我每天都往她院子里跑的事,被她的兄长知晓了。他兄长以为不妥,便分开我与她,单独询问我是哪家小孩。我不敢明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就警告我不得再来找素儿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我当时胆子倒大,一肚子鬼主意。我表面答应,实则暗地里还是和素儿姑娘偷偷传信,我会用弹弓将信打入她院子里,她则将信拴在石子儿上投出来。如此传信好几回,某一日我忽而收到了一封绝交信,素儿姑娘在信里突然说了很重的话,说我们这样是会造成人生污点的,对未来彼此婚嫁不好,她要及笄许配人家了,我们必须断绝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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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作罢。且彼时我父亲也觉得我太过贪玩,要抓我的功课,我被禁足在家中不得再出去。

  “此事过去了很多年,逐渐被我淡忘了,直到最近我与素儿姑娘定亲,而曾经那年夏日与我一起玩耍的族兄又来家中探亲,听闻我与素儿的亲事,便抓着我饮酒庆贺。因为醉酒,他无意中提到了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儿时曾经和章素儿有过一段渊源,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要喜结良缘,乃是天定的缘分。

  “我吃了一惊,仔细逼问,才知晓当年那个女孩竟然是章素儿,而我这位族兄还曾向我父亲密告我与素儿姑娘私会的事。

  “我父亲因此找上章家做解释,差点就造成了误会。但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只因我父亲不愿外界知晓文府与章府两家的孩子私底下有交往,因为文与章分属两个党派,我父亲对章惇也多有不满,这其中的龃龉,他也不愿让我一个小孩子过早知晓。

  “而当年,适逢章惇因章家老父侵占他人田产之事而卷入政斗,被外放,主持府中事务的是他的大儿子——章择。当年警告我不许再靠近章素儿的也正是章择,如今章择早已成家,依靠父荫在外地任官。

  “我专程写了信去问章择,追问当年事。得到章择回信,才知晓当年那封绝交信是章择代笔,并不是素儿姑娘的亲笔书。

  “素儿姑娘那天因为发现了此事而去质问兄长,被兄长狠狠羞辱一通,委屈至极以至于在大雨夜出走,最后导致了失忆。此事章择竟然一直瞒着章子厚与张氏,所以素儿当年雨夜出走的原因至今不明。章择恳请我不要将此事曝露出来,否则他会遭到父亲的严厉惩罚,他几十年来在父亲心中积累的形象都会彻底崩盘,这对依靠父荫,身无功名的他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我心中真是纠结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师师拧着眉头仔细听完,沉吟片刻,问道:

  “为何章择会将这隐瞒许多年的事与你和盘托出?”

  文煌真解释道:“师师姑娘,这件事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在于章择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素儿有一种病态的控制欲,且……当年素儿姑娘出走,很可能是因为被他的过激行为所刺激到了。此事本来应该是绝对私密的事,外界很难知晓,奈何章择与章素儿那夜的争执拉扯,被章府的一个女婢全都听到了。

  “这女婢后来害怕,从章府脱逃,躲到了他表兄那里避难,偏生的她表兄就是文府的下人。女婢的表兄害怕自己被牵累,因此报告给府中管事以求庇护,管事又报告给了我父亲知晓。我父亲写信给章择,与他达成了协议,章择不再追究那个女婢,文府会替他保全秘密。

  “而如今我父亲突然向章素儿提亲,我又写信质问他当年事,章择以为我全都知道了,故而也对我老实承认,以求我替他保密。”

  李师师随即又问:“那么文公子想要奴家做些甚么?”虽然此事让李师师很不舒服,但终究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文煌真踌躇着,终于还是将心一横,道:

  “我并非是想要让师师姑娘做甚么,我年岁渐长,至今只是举人身份,还未能考取进士,按理说与章家结亲是一条捷径,但我如今对与章家结亲之事心存犹疑。我想听一听师师姑娘的建议,你是文某唯一交心的女性友人,你的人生经验更为丰富,此事我思来想去,郁结于胸,对谁说都不合适,也只有对你说了。”

  “文公子是担心与章娘子成婚,会影响你的风评口碑。对于与章择之间的龃龉也心存顾虑。但因为官家亲政在即,朝政风向即刻要变,你仍不愿放弃与章娘子之间的婚事,因为政局变化加上你们文家的党派立场,你对于自己考取进士功名不抱希望,期冀通过这门亲事入仕?”李师师十分精准地戳破了他内心所想。

  “是。”文煌真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满面通红地承认了。

  李师师面上神色未变,心口却如被针扎一般刺痛。她是女子,在文煌真的叙述之中,她自然而然就站在了章素儿的立场上。文煌真说章素儿比他年纪稍大,那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却至今未婚,且还因故失忆,被自家的兄长害得如此,当然就让李师师十分同情。

  而文煌真对待与章素儿亲事之前后表现,更是让她十分看不起。明明是他自己见色起意,要与人定亲,如今又后悔了。且他自己也知道难以启齿,与他的男性友人们都不好开口,最后竟然找上自己这个关系相对疏远的风尘女子来诉苦,这让李师师觉得他十分窝囊。

  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出身名门,风度翩翩,似乎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但却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又是一个俗尘满身的寻常男子罢了,寻求的是自身利益的极致,一切事情都从利益计较出发,感情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亏自己与他往来书信一年多,以为他清新脱俗,十分可交。

  “唉……”李师师叹了口气,“于文公子而言,成亲与不成亲只在一念之间,奴家没有办法给你提供任何建议,只看文公子是想要走捷径,还是靠自己。”

  文煌真似是早就猜到了李师师的回答,他叹息一声,明白一切还是得自己做主。他今日来,不过是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我听闻师师姑娘与曹国长公主、韩驸马有交情,那首韩驸马的《玉漏迟》就是师师姑娘先唱出来的。不知师师姑娘可否帮我引荐,能见一面韩驸马亦是好的。”

  李师师渐渐升起厌恶之情,她淡淡道:“奴家会书信一封问一问,但结果不敢保证。”

  “这便好,这便足矣。”文煌真自知自己在李师师面前已然颜面尽失,他起身草草地向李师师揖手一礼,便告辞离去。

  “文公子。”李师师喊住他。

  走到门口的文煌真诧异回头,就听李师师背着他道了句:“往后师师家的茶恐怕要不好喝了。”

  文煌真呆然片刻,终于是凄惶垂首,掩面而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韩嘉彦有些坐立难安地听着眼前的遂宁郡王赵佶在大谈花鸟工笔画,心中叹息不已。若她没有烦心事,倒也能花些时间与十一皇子聊聊这些风雅事。奈何她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实在没那个闲情逸致。

  这十一皇子,几个月来又长高了不少,他身子比他皇兄要康健许多,因此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然与他兄长一般高了。加上早熟早慧,不仔细瞧,会将他错认为成年男子。他有着大宋天家男子都有的儒雅俊美之貌,不过他粉颊桃眼,瞧上去比他皇兄更天生风流。

  这十一皇子,恐怕未来要祸害不少女人。

  唉,她都开始无聊地给赵佶看相起来了。她真的很想走,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无限好文,尽在

  “不知韩先生对工笔画可有研究?”赵佶说了半晌,见韩嘉彦一点反应也没有,小心问道。

  他终究还是怕韩嘉彦,又怕又欣赏,崇拜与恐惧兼有。他恐自己今日太过得意忘形,让韩先生心中不悦,那就不好了。

  “略知一二。”韩嘉彦淡淡道。

  “陛下,韩先生,臣弟这些时日一直在阅览我大宋至今的画谱,感叹没有一本整理妥当的详备集子,若是以后有机会,臣弟很想做一册集大成的画谱,将整个脉络梳理清楚才好。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画师协助才是,臣弟想着最好再营建一个画院,将太学画院独立出来。”赵佶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啊,还是先将自己的宅院定下来罢。想法这么多,总得一个个去做。”官家训道。

  “皇兄说的是。”赵佶老实地点头,他现在表现得乖多了,没有从前那么张扬跋扈了。

  官家瞧了一眼韩嘉彦,见她心不在焉的,恐怕心思压根就不在此处,于是很贴心地道了句:

  “姐夫还有事罢,莫耽搁了,且去罢。”

  韩嘉彦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揖手向二人告辞,接着忙不迭的转身离去。

  待她离了福宁殿,官家乜着赵佶道:“昨夜姐夫府上的事,你可听闻了?”

  “臣弟有所耳闻。”赵佶道,“这也太荒唐了,臣弟不信。”

  “你与孙绍东、蔡香亭,此前是否有所来往?”官家突然问道。

  赵佶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揖手拜下,道:“皇兄明鉴,臣弟虽然与他们有些来往,可也只是一般关系,臣弟绝无侵害韩先生和三姐姐的心呀!”

  官家用手指虚点了几下他,道:“往后你交友要谨慎,莫要甚么人你都来往。”

  “是,臣弟明白了。唉……韩先生因为以往种种误会,似乎已然不喜我了……”赵佶有些失落地说道,“都是我从前太过顽皮,给韩先生落下不好的印象了。”@无限好文,尽在

  “你现在也足够顽皮。”官家十分犀利地说道。

  “哈哈,皇兄,您答应臣弟的那块湖石,眼下可否给臣弟了?”赵佶嬉皮笑脸地问道。

  “朕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对石头如此执着,那石头有甚好看的?”官家一时无语,“待你府邸修好,朕直接给你送到府上罢。”

  “多谢皇兄!”赵佶大喜,“瘦皱漏透,那丑石俱是极佳呀。若是入画,可真是美极了。”

  官家一笑,道:“你近些日子倒是勤于攻画,改日带幅作品来给朕瞧瞧,看你长进如何。”

  “皇兄放心,明日臣弟就将新作带来。”赵佶兴奋不已。

  官家想了想,道:“对了,你认识的画师多,你替朕打听打听一个名叫王辰的画师的下落,他也是太学画院出身,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日的画师,十多年前入了开封府做画像师,后来便失踪了。”

  韩嘉彦要找画师王辰,官家便出手相助。

  “臣弟知道了,这便回去问问。”赵佶应承下来。

  “还有,你年纪还小,女人的事莫要过早接触。再胡闹,朕就将你身边的宫女都撤走。要胡闹待你开了府再闹,到时候朕也管不了你。”官家瞪他。

  “是……”赵佶一时心虚。

  唉,这个老十一,可真是贪玩至极。不过倒也不用担心他觊觎皇位,威胁皇权了。唯一要防着的,便是向太后利用他,而他因此心生歹意。

  官家暗自盘算起来。

  ……

  赵佶自福宁殿出来,一路脚步轻快地往自己现居的庆宁宫而去。

  庆宁宫本是给储君居住之处,也就是东宫所在,与崇仁殿、资善堂毗邻。不过眼下官家尚且年轻,刚刚成婚还未有皇子,故而这里暂时为宫中未出阁的皇子集中所居之处,以与□□的妃嫔有所区隔。

  赵佶正满心欢喜地盘算着那块即将到手的湖石,一进所居的西院门,却冷不丁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婢子正候在他的燕居室门口,身旁还有一位嬷嬷陪伴。

  那嬷嬷是个老熟人,是向太后身旁的老人了。但那女婢可真是从未见过,面生得很,但这女子长得好生柔顺温婉,可人至极,让赵佶一眼瞧中就挪不开眼了。

  “李嬷嬷,何事来此处?”赵佶上前询问道。

  “十一郎,您可算回来了。太后娘娘吩咐老奴来给您送人,您前些日子说身边没个体己的研墨添香人,太后娘娘这些时日物色了几位婢子,从中挑选了一位文才极佳的,这便给您送来了。”李嬷嬷笑呵呵地道,面上皱纹如花绽放。

  “太后娘娘费心了,十一感激不尽。”赵佶装模作样地揖手拜谢,眸子却不停的往那婢子身上瞟。

  “春兰,还不行礼?”那李嬷嬷察言观色,立时催促道。

  那女子春兰这才羞答答地向赵佶福身行礼:“婢子春兰,见过遂宁王。”

  “莫要唤甚遂宁王,见外了,呼我十一郎便可。”赵佶掩饰不住唇角的笑容,道。

  “春兰还是王都尉择来入宫的,她父母皆在王都尉家中侍候。”李嬷嬷补充道。

  “好,那就更是亲上加亲了,我与王晋卿那可是熟稔得很呐。”他大喜,随即道,“即然春兰到我这里来,那我自不能让她总与父母长期分别,也要时常带她去王驸马府,见见父母才是。”

  “十一郎真是良善心肠。”李嬷嬷恭维道。

  此话一出,那春兰更是泪眼婆娑,对赵佶感激不尽了。

  “那老奴不打搅十一郎了,这便告退。”

  “嬷嬷慢走。”@无限好文,尽在

  赵佶等不及李嬷嬷彻底从院门跨出去,就一把牵住那春兰的手,笑道:“春兰姑娘,幽兰泣露新香死,你可真是……爱煞我心。”

  春兰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来。

  “快随我进屋。”赵佶牵着她跨入自己的燕居室内,掩上了门。

  ……

  八月十七日,麻城县城,午后。

  翟丹饮尽了跟前的大碗茶,抹了把沾在胡须上的茶水,对身旁正吃着桃子的浮云子道:

  “师父,这走了许多日,我怎么感觉方向不大对呢?”

  “是不大对,本来是向西南的,但又折向东南去了。”浮云子道,“再这样走下去,就快到黄陂了,到了江边,是往上溯游,还是顺流而下,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这裴谡是甚么意思?我真是不懂了。这一路走来,他可没少带着那张定齐去见各路漕商,反倒更像是出来公干的。”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是做戏做全套,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南下了,这是在给他师父通风报信呢。我估摸着他定是半道上得到了甚么消息,得知他师父不在西南,故而临时改道了。”浮云子分析道。

  “哦,原来如此。”翟丹点头。

  浮云子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茶摊街对面那处酒楼的二层,瞧见窗边的裴谡与张定齐已经吃完了午食,起身结账走人了,他拍了一下翟丹。翟丹会意,二人戴上斗笠,拿好随身的物品,牵着毛驴跟了上去。

  浮云子身后背了个药篓子,像是个采药人。而翟丹还挑了一担子困扎好的药包,如同贩药的货郎。如此,即可做随时随地卖药换路钱,还能将伪装提升一个层次,这都是浮云子的主意。

  裴谡与张定齐是全程骑马而行,而浮云子与翟丹则只有一头毛驴,若裴谡与张定齐要骑快马,他们是肯定追不上的。但好在他们走得很慢,故而浮云子与翟丹能一直缀在后面。

  翟丹也曾问过浮云子为何只骑一头毛驴追踪,若是将人跟丢了,就算伪装做得再好也无用了。浮云子却不以为意:

  “咱们这趟出来,不被发现才是第一要义,其余都是其次的。追丢了就追丢了,反正白矾楼跑不了,张定齐也跑不了,迟早能查出蛛丝马迹。但若是被楚秀馆发现了反向追踪,不仅咱们得遭殃,还会牵累六郎和长公主。”

  如此慢慢腾腾地过了黄陂,来到了江边,裴谡带着张定齐过了江,没有急着溯游或顺江而下,反倒是去了黄鹤楼会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浮云子蹲在黄鹤楼下的街道旁,与翟丹支起一个卖药的小摊子,手中拿着个芭蕉叶做蒲扇,一边扇着一边唱诗,闲适悠然。

  翟丹都快被太阳晒晕了,暗道这南方怎么八月中旬了还这般闷热。他焦心地望着黄鹤楼,左等右等,等不到那二人出来,不耐烦道: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去?”

  “你啊,心不静。你要知道这黄鹤楼乃是吕祖飞仙之处,也是我道家圣地。你给我默念步虚法门,今夜要加经文功课。”浮云子道。

  翟丹无法,只得依言而行。这才刚背了两句,就听浮云子打断他,解释道:

  “进去了,咱们就露馅了,定会被发现。这黄鹤楼今日不同往日,瞧见门口那几个徘徊的汉子没有?都是漕帮的人,就盯着可疑人物呢。我估摸着裴谡今天要在这里见的人物,身份不简单。”

  他话音刚落,忽而不远处走来两个男子,行装朴素,瞧着都有四五十岁年纪。他们围到浮云子药铺前,其中一人询问道:

  “敢问这位先生,这是卖得甚么药?”

  “解暑药、跌打药、止泻药,都是治急症的。”浮云子笑道。

  “可否让我瞧瞧?”那人问。

  “二位尽管瞧。”浮云子很大方,于是那二人就蹲下身来,将扁担箩筐里的药包分门别类一一拆开,仔细查看里面的配方。

  “师父……”翟丹心惊,师父怎么把自家配的药方给泄露出去了?

  浮云子却浑不在意,反而笑着与那二人攀谈起来:“二位也是医家?”

  “啊,失礼了。在下庞安时,字安常,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唐慎微唐审元。我们瞧了您的方子,自该留下姓名才是。您若有保留,我们也不会对外宣扬。若是方子外扬了,您便来找我,我就住在这鄂州城里。”

  “安常兄说得是,在下居成都,是来这里拜访安常兄的。”唐慎微点头道。

  “原来是庞神医,唐神医,二位的大名在下久仰了!竟未想到会在此偶遇,可真是在下的奇遇了!”浮云子登时兴奋起来。

  正当时,一旁的翟丹忽而叫起来:“唉!师父,你快瞧,那是不是段成才?!”

  浮云子吃了一惊,连忙向翟丹所指望去,竟然真的瞧见了段成才。不仅他在,杨浩然、任品规也在,而有一个女子戴着垂纱维帽,挽着段成才的手,瞧那模样应是陈硕珍无疑。

  这四人扮成了商人,穿着名贵的绫罗绸缎,瞧上去像是来黄鹤楼游玩的。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有一队被官兵重重保护的车驾恰好抵达了黄鹤楼,车驾之上下来了一位锦绣华服的官宦人物,须发花白,年岁已大。

  “那是谁?”翟丹问。

  “是吴处厚,汉阳知军。”庞安时答道,“在下前些时日还被请去给他瞧病来着,这人与蔡确之间矛盾很深,车盖亭诗案就是他挑起来的。因着这件事,听说就快要拔擢离任了。”

  “蔡确是个真小人,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唐慎微接话道。

  “不妙!”浮云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吴处厚的车驾附近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在了陈硕珍跟前,笑着道了句:

  “这位娘子,可想要瞧一瞧在下的药?包治百病。”

  陈硕珍四人瞧见浮云子突然出现,顿时陷入震惊,段成才藏在袖管里的短刀又收了回去。

  而此时,吴处厚已然在保护之下进入了黄鹤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这一场遭遇,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待陈硕珍四人多做反应,浮云子就立刻低声道了句:

  “去江边亭中详谈,莫要再此逗留。”

  言罢,对着街对面的翟丹一招手,就率先往不远处的江边亭行去。陈硕珍四人警觉起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随了上去。翟丹也立刻反应过来,对庞安时、唐慎微一揖手,挑起扁担就去追浮云子。

  庞安时与唐慎微相视一眼,并未着急离去,但也并未追上去,只是在原地等候观望。

  这江边亭建在码头边,主要是为江边送别的人所修。此时亭中无人,恰好给了浮云子等人空间。浮云子见陈硕珍四人进来,立时发问:

  “你们怎会到此?我不是让你们匿于江西龙虎山中,至少半年内不得出山吗?”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联络上了离散的帮派兄弟,得到了新的消息。”陈硕珍压低声音解释道。

  “你们是来刺杀裴谡的,还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谡?”陈硕珍吃了一惊。

  “看来你们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从陈硕珍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我们并不知道裴谡也在,但吴处厚今日会到黄鹤楼之事我们是约莫一日前得到的消息。”杨浩然站出来解释道,他是茶帮刺客首领,同样也掌控茶帮的情报网络。

  “你们和吴处厚有甚么恩怨?”浮云子问。

  “嘉佑年间,他曾在诸暨担任主簿,他在任时茶帮就遭到了大规模的挤压,且他是建州人,一力打压江南茶而扶持建州茶,他是幕后推手之一。后来他离任,还写信给当地官员要求继续跟进,联络官军围剿茶帮,不肯放过我们。

  “老帮主之死也与他直接相关,老帮主是中了被他派来的官军射出的暗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箭创,反复发作后病亡。如今茶帮被裴谡剿灭,我们流离失所,东山难再起。他即将离任,我们寻此时机,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拉他给老帮主陪葬!”段成才怒道。

  浮云子抬手安抚道:“现在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个钩子,咬上你们可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陈硕珍撩开面纱,沉声说道:

  “多亏浮云子道长在此,我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裴谡做的局?”

  浮云子捻须思索道:“多半是的,这一路行来裴谡的举止都很张扬,我一直猜测他在放线钓鱼,没想到你们竟然过来咬钩了。看来他始终都对你们四个人在开封府被劫走之事耿耿于怀,想要抓住你们。以至于,连吴处厚这个老家伙也被他做成了诱饵。”@无限好文,尽在

  “太悬了……”任品规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但这个吴处厚,他也不单纯只是个诱饵,漕帮能发展起来,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背后还有人,是朝中的高官,只是我们至今理不清其中复杂的人脉关系网。”段成才不甘心道。

  “还能是谁?不就是就是旧党一系嘛。”

  见茶帮四人神情迷茫,浮云子笑道:“我给你们捋一捋关系,这吴处厚是哪里人?”

  “建州邵武人。”陈硕珍道。

  “建州邵武与建州蒲城距离远吗?”浮云子又问

  “不远,几乎毗邻。”陈硕珍再道。

  浮云子掰着手指道:“吴处厚就是蒲城吴氏出身,他与曾经的宰相吴充乃是族亲。

  “宰相吴充的几个子女全与朝中高官有姻亲,儿子吴安持娶王安石女蓬莱县君,其长女嫁欧阳修大儿子欧阳发、次女嫁吕公著二儿子吕希绩、幼女嫁文彦博子文及甫。

  “王安石、欧阳修、吕公著、文彦博,哪个不是权倾朝野的宰执人物?即便这些人如今都已离世或隐退,他们遗留的政治资源与人脉依旧深刻地影响着朝局,吴处厚也是其中的一环。

  “吴家多面结亲,横跨新旧。但综合来看,吴家仍然属于旧党,其势力最终与旧党勾连最为深刻。而如今在欧阳修、吕公著已然去世的当下,只有文彦博这个四朝老臣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是吴处厚最为倚靠的人物。

  “吴处厚敢于大刀阔斧整顿东南茶帮,扶持建州茶,本就是旧党会做的事,因为东南可是王安石的势力范围,而且王安石可是赞成罢茶榷法的,他与茶帮的立场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文彦博不是北派朔党?他怎么会……”段成才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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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子解释道:“他确实是朔党,但他的立场不仅仅是朔党,他是站在整个大宋的国之利益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在他这样的老臣眼中,唯有稳一个字,其余都得靠后。茶榷问题可以慢慢再议,但茶帮作乱必须当即剿灭。茶帮被打压的那个时间段,正是仁宗对西夏用兵的时期,要对外征战就必须要平内乱,这是朝□□识。”

  茶帮四人快被朝中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绕晕了,不禁感叹自己这些平头百姓,实在无从知晓这些官员之间的复杂利益关系。

  “新党是否不同?”

  “对待叛乱,新旧皆同。”

  茶帮四人神色黯淡,他们并非乱臣贼子,也无造反之心,更是一心一意要匡扶宋室,铲除奸佞贼臣。但如今既然知晓茶帮被剿乃是朝中的共识,他们也彻底陷入了一种空虚之中,他们的敌人不是某个奸佞贼臣,多年来十分清晰的复仇目标忽而就消失了。

  “朝廷难道就不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条活路吗?我们不过是种茶的茶农而已,只是想辛辛苦苦一年有钱赚,能活下去,我们到底欠了朝廷甚么?”段成才眼中含泪。

  “唉……我一直反对刺杀之事,事到如今,咱们还是自谋出路罢,杀了个吴处厚又能如何?我们还能杀尽朝中臣吗?”任品规显得灰心丧气。

  “别说这些丧气话。”陈硕珍蹙眉道,她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出现分歧,人心离散。

  浮云子出声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但若想复兴茶帮,刺杀吴处厚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让朝廷看到你们的价值,才是坦途。官家亲政在即,朝中风向必变,而我师弟韩嘉彦乃是官家姐夫,深受官家倚重,二人政见一致,废茶榷指日可待。所以眼下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再做任何让朝中忌惮之事,咱们先做出功劳来,功过相抵,朝中以后也好用人。”

  陈硕珍咬牙,问道:“还请浮云子道长指条明路。”@无限好文,尽在

  “当下,诸位不如协助我查明当年杨大娘子被害一案,抓住李玄,便是大功一件。此案当下牵扯到了裴谡身边那个男装女子,他们正要去楚秀馆拜师,而那位要拜的师父,就是李玄曾经的师父。”

  “楚秀馆?!我们哪里能对付这种传说中的恐怖存在?”任品规急了,声线拔高,嚷了出来,他显然对于浮云子此时的拉拢感到不信,以为他是趁虚而入要利用自己这些人。

  浮云子刚要出言解释,忽闻亭外传来了庞安时的声音:“这位兄台提到了楚秀馆?抱歉,在下并非要故意偷听各位说话,也并无恶意。”

  不知何时,庞安时已然走到了亭畔,唐慎微仍在远处等待。

  “庞神医知晓楚秀馆?”浮云子感到意外。

  “在下正是楚秀馆弟子。”庞安时微微一笑,揖手道。

  ……

  韩嘉彦去皇城司看了一眼那批被缴获的走私军械,两大箱子军刀装在一副棺材里,每箱有三十把,总共六十把。除了没有匠作印之外,一切与禁军所用的制式军刀没有任何区别。

  时辰不早,确认这批军刀被妥善安置,她便匆匆回到府里。

  天已然完全黑了,她忙碌一整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好在赵樱泓贴心,一直让下人温着饭食,就守在餐厅等她。

  她一回来,便吃上了热乎的饭。此间,赵樱泓问了问她在宫里的情况,得知官家坚定站在了自己这边,虽是意料之中,也觉感动非常。

  “我方才去看了绿沅,媛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她安抚下来,这会子平静了,脑子也清醒许多。只是我问她到底是着了谁的道,她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赵樱泓向韩嘉彦说明当下府中的情况:

  “小武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出事,让岳克□□了人去寻。”

  韩嘉彦闻言感到一阵担忧,反省自己派魏小武去跟踪那个开封府军巡,似乎还是有些冒险了。

  二人正交谈间,岳克胡带着魏小武急匆匆赶了回来,这让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小武还是那身粗布衣衫打扮,神情瞧上去既兴奋又紧张。

  “小武!你可算回来了,查到甚么了吗?”韩嘉彦立刻问道。

  魏小武回道:“回阿郎、长公主,那军巡名叫马三,果然与白矾楼张定远是一伙的。他应当是白矾楼在开封府里的内应,与张定远勾结在一起,已经做过一次军械走私,是以开封府军巡的名义从军器监订的一批走私货。

  “他们有一册秘账昨日丢了,那马三因为红云寺义庄被埋伏之事,怀疑是阿郎您盗走了秘账,故而冒险来搜您的书房,没想到搜出了凶器。”

  韩嘉彦唇角露出笑容,看来一切与她的推测差不离。赵樱泓则追问道:

  “秘账丢了……莫不是李玄偷的?那与蔡香亭被杀案有甚么关系?”

  魏小武继续解释道:“白矾楼的第二批军械走私,就是蔡香亭牵线的。因为蔡香亭此前在殿前司弓箭直担任将官,虽然被撤职,但关系还在,他们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订了一批走私货。

  “这批货在押送到红云寺义庄后正好被阿郎手底下的人缴获了。而那尹香香就是张定远派去服侍蔡香亭,好做生意的。

  “阿郎、长公主,我听他们商量,那马三要暗中将尹香香弄出开封府,送回到张定远手里。我恐怕她一旦回去,性命不保。”

  “我已经让皇城司的人入住开封府了,他们会看住尹香香。我明天一早就去开封府,进一步提审她,若不出意外,我明日可以将她直接带回公主府看住。”韩嘉彦思索道。

  魏小武最后补充道:“还有就是,他们也并不认识蔡香亭在弓箭直里的线人,说是要托文思院的牛提辖去查。”

  “嗯……这倒是意料之外,这蔡香亭还知道要留一手,想来对张定远也并不信任。”赵樱泓忖道。

  “秘账丢了,恐怕张定远和马三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秘账可是推卸不掉的证据。”韩嘉彦道。

  魏小武却道:“马三说即便秘账被盗,其上也没明写白矾楼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是查不到张定远头上的。”

  “哼,我看未必。否则他这么急着找秘账作甚?那幕后之人又要盗走那秘账作甚?那里面必定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内容。”韩嘉彦不以为意。

  魏小武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端起一旁婢女端给他的茶盏,一口气喝干了盏中茶。

  “小武,你辛苦了。你是从张定远府上回来的?”韩嘉彦问道。

  “不,我离开张府后,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额外跑了不少路,所以才这么迟回来。”魏小武道。

  “遇上何事了?”韩嘉彦追问。

  魏小武解释道:“那张府在朱家桥畔,我从张府出来后,返回公主府的半路上,恰好自西榆林巷过,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阿郎老宅门口。那人一身黑袍,头脸都罩在兜帽之下,瞧着特别可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了甚么,拔腿快速离去,我就下意识追踪了上去,没想到一路追到了潘楼附近,那人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我无法,只得返回。”

  韩嘉彦猛地起身,几乎是扑到了魏小武近前,问道:

  “那人长什么样?是否高大魁梧?”

  “确实高大魁梧……但他从头至尾都藏在黑袍里,我也看不清具体的模样。”魏小武被她吓到了,有些结巴地道。

  韩嘉彦眉目拧紧,负手在原地徘徊,口里喃喃道:“第二回 了,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在红云寺旁的百家墓园,在娘亲坟冢前。第二回在我老宅门口,这绝不会是巧合。”

  “嘉郎?”赵樱泓有些担忧地唤她。

  “你二人先下去吧。”韩嘉彦吩咐道。

  魏小武与岳克胡告退,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边,眸中含泪:“樱泓,我希望是他,我真的希望是他!”

  “嗯,我知道的。”赵樱泓搂住她身子,轻拢她脑袋靠入自己颈窝。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八月十七,韩嘉彦一清早就已然出发前往开封府。她走后不久,昨夜留守在公主府的黄敞副都知带来了宫里新的传令——请赵樱泓入宫觐见。

  赵樱泓于是安排好府中事务,收拾停当,备车驾入宫。

  今日入宫,乃是奉太皇太后的懿旨。太皇太后要询问清楚中秋夜发生之事,但耐人寻味的是,中秋夜是前日夜里,她隔了一日,昨日却一丝动静也无。

  这或许意味着,太皇太后已然在昨日将基本情况了解清楚了,今日召赵樱泓入宫,只是例行关怀,并要给某些幕后推手提个醒,让他们别想真的将主意打到太皇太后的亲孙女头上。

  此外,她只单独召见了赵樱泓,却并未召见韩嘉彦,原因则更为复杂难测了。当然,赵樱泓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太皇太后知道韩嘉彦要在外奔波查案,她的时间很金贵,经不起耽搁。

  不过今日赵樱泓进宫,却没料到卷入了官家后宫的争斗之中,这就又是另外一番经历了。

  此间按下不表,且说韩嘉彦这头。

  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当自己陷入他人布局之中时,那是全世天下都仿佛在与自己作对。

  她急匆匆赶到开封府时,本想着如此早,应当能立刻提审尹香香,却不曾想撞上了一位与她有着相同来意的人——御史中丞郑雍郑公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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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中丞有礼了。”在开封府的会客堂上,韩嘉彦向他行礼。

  此人并非善茬,去年曾联合殿中侍御史杨畏弹劾宰相刘挚威福自恣,又论王岩叟、朱光庭等三十人皆挚党,刘、王、朱皆罢黜。此人眼下在朝中炙手可热,御史台在他的领导下,俨然成为了洛党攻讦异己的利器。

  此人表面上为洛党,但其背后效忠的更上层势力,韩嘉彦暂时还看不大清晰。至少,应当不是太皇太后的嫡系,也许与向太后有所关联。

  此番他亲自来到开封府,让韩嘉彦感到一阵不妙。果不其然,郑雍还礼后,笑眯眯道:

  “韩都尉今次来,莫非是皇城司对中秋夜蔡氏被害一案有了兴趣?”

  “御史台也有兴趣?”韩嘉彦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

  郑雍指了指堂上公案,道:“御史台刚从中枢签发的提审令,此案由御史台督办,大理寺协办。目前扣押在开封府的证人尹氏,要转移到大理寺狱看押受审。”

  “这似乎不大合司法流程。”韩嘉彦道。

  御史台虽为三法司之一,但其职能更多旨在监督司法清廉公正,而非主办案件。大宋沿袭前朝之制,司法的主要部门乃是刑部与大理寺,其中大理寺是全国最高的司法审判机构,刑部是中央最高的司法行政机构,同时负责复核大理寺所判流刑以上的案件。

  “韩都尉此言差矣,此案您也算是牵涉方,本当避嫌,您却亲自带人来查案,这怕才是不妥罢。”郑雍咄咄逼人道。@无限好文,尽在

  不愧是专门逮着人弹劾的御史台主官,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半点情面不留。

  “御史台要办案,也不必郑中丞您亲自出马,还是说您不亲自出马,就不大好向上面交代?”韩嘉彦笑呵呵地反刺了他一句。

  郑雍笑笑,却不言语了。

  二人面对面在堂中坐着,形成了对峙之局,直至满头大汗的开封知府韩宗道到场。

  “郑中丞,韩都尉,久等久等。”

  “韩知府,公文您看到了吗?”郑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到了,自然看到了。”韩宗道面上神情掩饰不住的为难,回答郑雍的同时,还不断地瞟向韩嘉彦。

  “那么甚么时候交接?”郑雍蹙眉望着他。

  “哎,郑中丞,那尹香香眼下出了点问题,要转移还有些困难。”

  “出了问题?”郑雍见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有些烦躁。但他还是压着性子道,“韩知府,你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有何为难之处,我们可以再商量。不论如何,今日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

  韩宗道回道:“那女子凌晨时突然发了疹子,高烧不退,这会子连床都下不来,我这边刚请了大夫去看她,大夫说这病恐可能是烈性瘟疫,眼下除了大夫,谁都不敢靠近她。”

  他话音刚落,韩嘉彦立时从椅子中站起身来,道:“我需要即刻见她。”

  说罢,不等韩宗道反应,就离开堂内,往府圃方向快步行去。

  “诶!”那郑雍的反应慢了韩嘉彦数步,加之他畏惧韩宗道所言“烈性瘟疫”,霎时就被韩嘉彦甩在身后。

  韩宗道在后面疾步追韩嘉彦,叠声唤她,要她止步。韩嘉彦却像根本听不到一般,一路往里闯,但凡有敢阻拦她的开封府兵丁,都被她直接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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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这样一路闯到了府圃之内,抓着一个府圃内的下人,逼着对方给自己带路,很快便找到了尹香香所在的屋子。

  屋外无人,门是拴着的,韩嘉彦直接踢开门硬闯了进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该死!还是迟了一步。她气得以手砸门,门扇在她的大力锤击之下哐啷摇晃着,发出吱呀凄鸣。

  韩宗道、郑雍气喘吁吁地追到她身后,瞧见空落落的屋子,韩宗道霎时面色发白,郑雍则大吃一惊。

  不等二人反应,韩嘉彦就返身看向韩宗道:“我皇城司的人呢?”

  “那女子发了病,皇城司干探也不敢靠近,我让他们去了别院休息。”韩宗道解释道。

  正当时,忽而有一个身着束袖翻领武服的男子跑了过来,他正是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看顾尹香香的皇城司干探。

  他揖手高声道:

  “韩管勾!我们发现有人偷带尹香香出开封府,一路跟踪到点,另外三个兄弟看着呢!”

  “立刻给我带路!”韩嘉彦道。

  “喏!”

  韩嘉彦迅速跟着那干探往府外跑,一边跑,一边已然将潜渊剑紧紧捏在了手中,随时准备出鞘。

  韩宗道眼前一阵眩晕,知道自己上当了,为了不重蹈前任知府丢了茶帮四名罪犯的覆辙,他强打精神,立刻调派开封府的左右军巡跟着韩嘉彦前往拦截,全都听韩嘉彦调派。

  而郑雍知道事态急转直下,也不多废话,即刻离开开封府,去寻他的党羽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皇城司干探还真不是吃素的,韩嘉彦派到开封府的干探四人之中,其头目十分机敏,他察觉到尹香香可能是装病,故而假意撤离,却留了一个耳目在屋檐之上埋伏观察。果不其然,瞧见了两个开封府内部的军巡鬼鬼祟祟,趁着四周无人,潜入了尹香香屋内,并给她带了一套开封府军巡的制服。

  尹香香换上后,便在这两个人的带领下一路出府,竟不被任何人察觉,就这样出去了。

  皇城司干探四人小心跟踪,并不打草惊蛇,直到追踪到尹香香的藏身之地,头目才派了一个下属回来禀报。

  而这藏身之地其实就在距离开封府仅两条街之隔的一处祆庙。

  “他们还在这祆庙里?”韩嘉彦快马抵达时,询问那头目。

  “是,这祆庙只有前后两道门进出,我们都守着,目前没有人出来。”头目道。

  “我进去了,你们两个也随我一起进。不用担心,后面还有开封府的人包围过来。”言罢,不耽搁分毫,韩嘉彦提着剑就冲了进去。

  几乎是前后脚的,她带人冲进去时,身后已然传来开封府军巡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这一大清早的,四周街道皆安安静静,祆庙亦是大门紧闭。韩嘉彦很干脆地破门而入,这庙里空间极小,一入内便是四方院子,两侧皆为祆教教徒居住的房间。

  穿过院子直通内里的大堂,那堂里是祆教的礼拜堂,堂上供奉着祆教的一众神祇,最中央的便是他们的太阳神——阿胡拉·马兹达。

  她刚跑到前堂台阶前,忽闻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是立刻追了上去。绕开泥塑的神像,她一步跨入后院,便瞧见后院大门洞开,守在后方的那名皇城司干探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巨汉一力控制在门口,扭打作一团。

  而另有一蒙面人将一穿着长袍、裹着头巾的女子拉上马,正准备逃离。

  韩嘉彦怒喝一声:“休走!”然后便以雷霆动作几步赶上,一把扯住马后坐着的那个女子,将她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

  女子的头巾散落而下,露出了尹香香的面庞。她此时发饰已变,结了外族女子的双环发辫,神色瞧着却惊恐万分,从马上栽下来后,被韩嘉彦一把抱住,避免她摔在地上受伤。

  她挣扎着要逃离韩嘉彦的束缚,韩嘉彦也没空管她,因为此时她腹背受敌,那压制皇城司干探的巨汉此时已然打晕了那干探,腾出手来转身向她扑来。

  而前方那个蒙面骑马的男子也调转马头冲了回来,并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长柄铁骨朵,向韩嘉彦当头砸来。

  韩嘉彦将尹香香一推,推得她踉踉跄跄跌出老远,恰好撞到了后续赶到的那两名皇城司干探身边,被他们一把逮住。

  而那巨汉此时已然扑到近前,双臂如铁钳一般向她绞来,使出的乃是摔角功夫。韩嘉彦矮下身子,双脚快速腾挪,闪躲开那巨汉的勾绊。巨汉虽然体型巨大,动作倒也不慢,韩嘉彦一时之间还真有些看不清他手脚的配合。

  而且她还得同时关注着身后那纵马持铁骨朵的蒙面男子,躲闪开他的冲击。

  好在那男子不肯下马,待他一波冲击过去,要折返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韩嘉彦趁机长剑利落挥出,身法如若闪电,踅步围着那巨汉转了一圈,剑风所至,将其四肢关键筋脉挑断,那巨汉当即浑身浴血,动弹不得地跪倒在地,却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持铁骨朵的骑马男子本还想返还再攻击,却不曾想刚回马就瞧见那巨汗迅速落败,他吃了一惊,自知不敌,再拖延下去自己也得交待在这里,于是立刻奋力策马,突围离去。

  “管勾,追吗?”

  “追,通知开封府去追,这回要是还让人跑了,他们开封府恐怕要无颜见官家了。”韩嘉彦不急不缓地收起剑,吩咐道。

  她又查看了一下那个巨汉,确认他确实失去了反抗能力。那巨汉倒在地上,愤恨地盯着韩嘉彦,口里骂出一连串的话来。韩嘉彦能分辨西夏语与契丹语,也各自都会说一点,故而她知道这人说得既不是西夏语,亦不是契丹语。

  “这是个女真人。”她身侧的皇城司干探道,“跑掉的那个也有点像,他应当是剃头的,而且那铁骨朵也是女真人常常使用的马上武器。”

  韩嘉彦没有说话,眸光转向那尹香香,看到的她面上的神色不是愤恨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似迷茫又似解脱般的神色,似乎就这样落到韩嘉彦手里,也是她所能接受的结果。

  “尹姑娘,我很遗憾以这种方式与你再度见面。我曾向你释放善意,但你似乎有很多苦衷,与我背道而行。接下来我希望你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这一回,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好说话了。”韩嘉彦神情严肃地说道。

  尹香香望了她一眼,缓缓垂下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赵樱泓此番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发觉老人家的气色似乎比之前稍好一些。尽管仍然看上去精神不济,但好歹言语多了些,不再如此前那般沉默不语。@无限好文,尽在

  她身边,向太后如影随形,她妆容精致,一双凤眸审视着赵樱泓,也不知转着甚么心思。

  “樱泓,老身记得你出嫁前,曾叮嘱过你相夫教子,低调为人,莫要以皇室女身份矜倨。然而这些时日你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太皇太后责备道。

  “樱泓知错……”赵樱泓只能低头,尽管她心中很不服气。

  此前是因为她和韩嘉彦之间的感情问题,确实闹得尽人皆知,这个错她认了。但最近的风波,可不是她主动惹起来的,难道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还不能反击了吗?

  不过她知道太皇太后今日一定不只是训斥而已,这些话一多半是说给旁边的向太后听的。她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随即话锋一转,道:

  “近来身子如何?我瞧你面色比此前红润不少,身子似是也有劲儿了。”

  “多谢祖母关怀,樱泓近些时日吃得甚好,加之勤加锻炼,故而身子大有改善。”赵樱泓扬起笑容,回道。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太皇太后的态度算是一目了然,赵樱泓知道蔡香亭一案是绝对不可能影响到自己了。

  向太后笑起来,接道:“怕不是还有驸马郎的功劳在其中呢。”

  她与赵樱泓实在算不得亲昵,故而这突如其来的调侃打趣,让赵樱泓颇觉尴尬不适,只得礼貌回以笑容。

  幸而太皇太后接过话头,继续问道:“你与六郎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可有动静了?”

  赵樱泓霎时涨红了面庞,垂首抿唇,嗫嚅回道:“祖母……您这是问甚么呢。”

  “祖母老了,想看到曾孙降世。你是先帝最大的孩子,又是最先成婚的。”太皇太后和蔼笑道,仿佛压根不是高高在上执掌朝野的太皇太后,只是民间一寻常老妪。

  “樱泓……底子差,想要先调理好身子再说。”赵樱泓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做挡箭牌。

  “唉,说的是。咱家孩子身子弱,是该慎重些。”向太后道。

  太皇太后乜了向氏一眼,向氏神情一绷,察觉到了太皇太后眼神中不易察觉的不悦,可又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只得小心闭嘴。

  太皇太后问道:“往日里常给你看病的太医都是谁?”

  “秦价秦太医,徐恕徐太医。”赵樱泓回道。

  秦价是秦缪秦老大夫的长子,此前就一直给赵樱泓看心病。赵樱泓心病痊愈后,他眼下基本将日常的保健问诊交给了年轻的徐恕太医,徐太医此前跟着赵樱泓出行,在嵩山上赵樱泓崴脚,也是他当场救治的。

  但实则他为赵樱泓医病的机会也不多,自从韩嘉彦与赵樱泓亲密无间之后,赵樱泓身子但凡有些异样,第一个发现并出手治疗的一定是韩嘉彦。

  “嗯,都是男太医,妇科方面差点功夫。”太皇太后道,“老身再拨给你一位女医官,姓游,闺名素心,你要多听听她的意见。”

  赵樱泓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她的本意是瞒天过海、领养孩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眼下太皇太后忽而拨了一位女医官到她身边来,自己的所有生理变化都瞒不过此女之眼,她还如何瞒天过海?

  但眼下她也压根寻不到任何借口拒绝,只得暂时应承下来:“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看出她有些顾虑,她先转而向身边的大嬷嬷吩咐了一句:“传游素心来觐见。”

  “喏。”那嬷嬷应下,自去传召。

  太皇太后继而解释道:“游素心,家学渊源深厚,祖上自前朝时就是皇家医官,家传六代,出了这么个天才般的女儿。她父亲爱才,儿子女儿皆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游素心的功夫远超她的几个兄弟。

  “老身也是偶然得闻她在民间的圣手之名,传召她入宫。这女子很有心,她近来一直在研究咱们天家祖传的病症,为老身、官家都试了新药,很有效果。但她还是最善妇科,与你最为合适。”

  “祖母……还是留游太医在宫中为您看诊罢,樱泓年轻,近来调理得也不错,实在不能耽误了游太医。何况官家近来大婚,皇后也正是需要游太医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连忙试图趁机拒绝,但却被太皇太后一挥手,强硬地下了定论:

  “让她随你一个月,也耽搁不了甚么的,就这么说定了。”

  赵樱泓一时蹙眉,不禁怀疑起太皇太后真实的意图来。难道说……太皇太后必须要让这位游太医随自己出宫一阵子?莫非是因为游太医卷入了甚么麻烦之中了吗?

  不多时,游素心上殿觐见,她穿了一身男袍,头戴垂脚幞头,身材颇为高挑,鹅蛋面庞秀丽容颜,眸光璀璨,精华内敛,真是个极好看的人物。

  她身上的袍子是宫中宫娥经常会穿的仿男袍,虽然样式与男装无异,但完全按照女子身材剪裁,衬托出女子婀娜的身段。

  “民女游素心,拜见太皇太后、太后、曹国长公主。”她上殿后跪拜行礼,声线雅秀温润,吐字不急不缓。

  自称民女,是因为太医院并无给女子授官的先例,故而她虽在宫中看诊,但也只是民间布衣身份,顶多算是太皇太后请来的客卿,当然她的吃穿用度都由宫里供奉,还有不菲的薪金。

  严格来说,赵樱泓称呼她“游太医”是不对的,她只能称一声“游大夫”。

  “游大夫,你今日便随我们家孙女走,老身很关心她的子嗣呀,还望你费心。”太皇太后笑道。

  游素心神色未变,似是完全不惊讶,她叩拜而下,口中应喏:

  “喏,民女定当尽心尽力,助长公主早日得健康子嗣。”@无限好文,尽在

  “好,好啊,哈哈哈哈……”太皇太后难得高兴地笑了起来。

  向太后赔笑,赵樱泓却觉得十分异样,为何太皇太后这么关心自己的孩子问题,她该关心的应该是大宋的皇嗣才是。自己的孩子又不能继承大统,官家也不是没有大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压着心中的疑惑,陪太皇太后一直聊到了午正时分,又一起用午食。彼时赵樱泓的生母朱太妃也受邀前来,母女相见,又是一番孺慕。

  朱太妃凑在她耳畔悄声吩咐:“樱泓,你听太皇太后的话,遵医嘱,早日诞下麟儿,好叫太皇太后欢心。”

  赵樱泓想悄悄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奈何瞧母亲讳莫如深的神色,她还是作罢了。

  游素心也一起参宴,开席前,她还应太皇太后的要求,现场给赵樱泓切一会儿脉象。

  “长公主气血平稳,精力亦旺盛,想来心病已然根除。其余皆无异常,想来生产也不会有碍。”

  她给出的结论,让太皇太后、朱太妃愈发定心,而向太后则感觉不可思议,赵樱泓心病根除的事在皇室宗亲之中不是秘密,大家其实都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至今太医院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只说是长公主自行克服的。

  看诊结束,赵樱泓拢了拢衣袖,藏起皓腕。这游大夫的手指有些凉,切在她脉上,有如凉玉贴肤。她忽而就想起了韩嘉彦的手指,温暖且粗糙、有力又温柔。

  讨厌,怎么在这种场合想她了,一时面上起了些热度。

  游素心向赵樱泓揖手行礼,起身时,赵樱泓察觉到她神色有些微微的异样,眸光凝滞在赵樱泓面庞上好一会儿,这才撤回她自己的席位。

  我脸上怎么了?赵樱泓感到莫名奇妙,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也并未沾上任何异物。

  午膳过后,太皇太后困倦起来,要例行午休,向太后、朱太妃亦告辞回了她自己的寝宫。赵樱泓归家心切,也不在母亲朱太妃那里多逗留,说了几句体己话,便携游素心离宫,不过游素心需要收拾一下行礼,这可能要耗费一段时间。

  赵樱泓本打算去自己车驾之上等,却不成想一出宝慈宫门,有三名宫娥,四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早早就候在了这门口。为首的大宫女向赵樱泓行礼,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皇后娘娘有请您去吃茶闲叙。”

  还不等赵樱泓答应,忽而宫道另一侧,也有两名内侍抬着一顶步辇,边上跟着一位宫娥匆匆赶来,那宫娥还未站定就行礼,高声道:

  “见过长公主阁下,刘御侍有请您去御苑赏桂吃酒。”

  赵樱泓顿时头大,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两侧互相怒目而视,互不相让,但也都碍于各自主子的颜面,未有撕破脸皮互骂的跌份戏码上演。

  赵樱泓急中生智,先是向皇后一行行礼,后又向刘御侍一行行礼,道:

  “感谢皇后、刘御侍盛情相邀,樱泓今次匆匆入宫,是奉太皇太后召见,几位也知晓眼下我府中有些事端需要处理,也实在没有时间与两位姐妹多叙,还望见谅。樱泓接下来要去见一面官家,二位自便。”

  言罢,也不多逗留,连忙带着自己人撤离此处是非地。而后侧针锋相对的两方见都没请到人,倒也并不在此地发生争执,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赵樱泓一路跑到了福宁殿附近,才长舒一口气。随在她身侧的游素心此时出声道:

  “素心感激太皇太后与长公主庇护,否则恐日日都如方才那般不得安宁了。”

  赵樱泓顿时奇道:“莫非皇后与刘御侍也是日日这般抢你?”

  游素心苦笑了一下,道:“皇后娘娘还是很知进退的,奈何她对于手下的约束不够,很多人为她鸣不平,方才皇后那一行为首的大宫女便是出头椽子,一力护着皇后娘娘,与刘御侍的手下人争斗。

  “刘御侍也不是吃亏的主,自然要反击回去,故而争斗日盛。有时闹得双方都下不来台,还得官家出面调停,官家又是个偏心的,总是替刘御侍说话,故而皇后娘娘总是受委屈。

  “她们也都是为了早日给官家诞下子嗣,故而也总要找我调理身子。”

  说到此处,她察觉到自己议论官家后宫,犯了口舌忌讳,连忙揖手拜下,请罪道:

  “民女口无遮拦,还请长公主降责。”

  “无妨。”赵樱泓此时的神色不算好看,后宫争斗不安宁,这可不是盛世明君之兆。此事要怪也确实是怪官家,他若偏心,自然是一碗水端不平。她虽然能体谅官家的心情,但这显然不是明君作为。

  赵樱泓的心气上来了,她决意要去批评一下弟弟,纠正他的错误。

  她放游素心去收拾行李,让她在西华门外等候自己。然后便入福宁殿见官家。

  彼时看了一上午奏疏的官家刚用完了午膳,正解了衣袍,摘了发冠,打算小憩一会儿,听闻姐姐来看他了,立时大喜,忙穿戴周正相迎。

  结果却看到姐姐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这使得官家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了姐姐?”

  “方才我刚出宝慈宫,皇后的人与刘御侍的人就在门口抢我,真是好不热闹。”赵樱泓道。

  官家登时面上挂不住,只得道:“这……让姐姐为难了罢。”

  “我以要来见你的借口,双双都拒绝了。官家,我听闻此番景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宫中若长期如此,可如何是好?”赵樱泓道。

  官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尴尬绞手,低下头来。

  “你我都是读史书长大的,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但凡动摇了的朝代,可有好的结果?官家尤其要当心,宠妾灭妻在民间可不是甚么好名声,何况你乃是承接天命的天子呢?你可得给天下人做好示范才是。”赵樱泓不知不觉说了重话。

  赵樱泓不知道自己这话实在是如尖刀刺进了官家的心里去,帝王的颜面受损,他一时受不了,更是委屈心大发,哪怕是亲姐姐他也不能忍受,满面通红地发怒道:

  “此乃朕的家事!姐姐还是管好自己家的事罢。来人,送客!”

  说罢,拂袖而去。独留赵樱泓震惊地立在原地,双目逐渐被泪水模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祆庙被封锁,随后闯入的开封府人马,从偏房中搜出了那两个偷偷带尹香香至此的开封府军巡,其中为首一人正是马三,另一个人是他的徒弟。

  尹香香落网,且是韩嘉彦亲手逮住的,她自不可能再将尹香香拱手相让。

  她让包围而来的开封府军巡向韩知府传话,说尹香香与那个巨汉她带回皇城司了,如若那个骑马使铁骨朵的歹徒落网了,她还会再至开封府详询。

  随后便带着手下人往皇城司在宫外的暗所而去。

  因着多逮了一个巨汉,且此人浑身浴血,所以她没有将人带回公主府,免得将府里下人们都吓坏了。

  巨汉要预先做救治,此外被他打晕的皇城司干探也需要救治,皇城司在汴京城的东南西北皆有多处暗所,方便干探们在外临时休驻,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传递消息等。

  这些暗所其实大多距离医馆、军巡铺不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民宅,且确实有百姓居住其中,邻里往来寻常,根本分辨不出这里是公家衙署。但内有乾坤,住户都是皇城司下线,都是散落在民间的探子。

  甚至有时与某位官僚家的宅子毗邻,官僚都察觉不到。自己在家中做了甚么事,全都落在探子眼中,也浑然不觉。

  韩嘉彦将尹香香和那巨汉带到了就近的一处暗所,并请了大夫来给他们医治。尹香香身子没有大碍,于是韩嘉彦将她单独带入偏屋内,单独对她进行一对一审讯。

  “你本名就是尹香香?”她问。

  “不是,但也差不离了。我从前的名字,已无人知晓,也无人记得了。”尹香香平静道。

  “我想知道,你可否告诉我?我一定会记住的。”韩嘉彦道。

  尹香香眸光颤了颤,用女真语发出了一个词,随即解释道:“我的部族世代居于蜿蜒河畔,以蜿蜒为姓氏,我的名字扎克善,意思是霞光。”

  “我记住了,蜿蜒霞,是你的名字。”韩嘉彦认真道,随即继续问,“你为何会远离你部族,来到关内,在汴京城里入了风月?”

  尹香香似是想通了,也不隐瞒,道:

  “我的部族被辽人欺负得很惨,我们要向辽人缴纳沉重的赋税,部族中的男子都被抓去当兵,女子也时常会被辽人侮辱。不幸的是,我的爹爹与阿娘就是其中的受害者。我爹爹被抓去当兵,后来被他的长官,一个辽人欺负致死。我阿娘被辽人掳去了,下落不明,后来传闻她也没了。

  “我是跟着我阿叔长大的,我阿叔是做皮毛贸易的,他会长途跋涉入关,到辽国做贸易,但一般不会南下宋朝。只可惜他为了给我阿爹阿娘讨回公道,得罪了辽国的达官贵人,在辽国的贸易做不下去,只得举家向南逃,最后到了汴梁谋生。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他一起南下的。”

  韩嘉彦:“大概是甚么时候的事?”

  “十三年前,那会子我才七岁。我其实算是在宋朝国土上长大的,我的所有习惯,也都汉化了,我的阿叔还雇了先生教我识字读书,学习琴棋书画。”尹香香解释道。

  “看来他在汴梁立足了。”

  “是的,他很会做生意,有一段时日,他很富足。他其实最开始就投靠了白矾楼,替白矾楼跑商。是做的押运行当,因着骑射功夫强,敢拼敢杀。但也是因为敢拼敢杀,所以最终还是着了道,被山贼埋伏后乱刀砍死了。不仅仅是他,他手下的所有骨干全军覆没。”尹香香眸中现出缅怀之光,悲恸却已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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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是甚么时候的事?”韩嘉彦继续问。

  “五年前,自那会儿起,我没了依靠,便只能随张定远安排。他是个畜生!强/暴了我,最终迫我入了风尘学艺,后来不久推我出来,想要与李师师争锋。”尹香香眸中闪烁着愤怒仇恨的光芒。

  “所以你恨他,你违背了张定远的意愿。张定远可不想杀了蔡香亭,蔡香亭这一死,张定远受牵扯,恐怕很难翻身。”韩嘉彦道,“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你还有其他同谋。”

  尹香香明显紧张起来,她东张西望了一下,似是想要判断周围是否有人窃听。韩嘉彦见她如此谨慎,便起身往四周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屋内、屋外、房顶、地板下均无人窃听,这才返回,道:“说罢,出了甚么事我保你。”

  尹香香鼓足勇气道:“大概是去年的三、四月份时,有一回夜里,我正在后台化妆准备上台唱曲,屋里忽而闯入一个鬼一般的女道士,走路没有声音,还戴着一张银面,瞧上去十分诡异可怖。我吓得差点惊叫,她却安抚我,并且竟然精准地说出了我的身世背景,使我非常诧异。

  “她说她有本事联络上我在关外的亲人,当下蜿蜒部落的首领劾里钵是我的族叔,他骁勇善战的儿子阿骨打是我的族兄,他们一定愿意将我接回去。这父子二人是出色的领袖,眼下和辽人相处也融洽,我叔叔既然已经过世,我改换名字回去,他们也不会为难我。到时候我便是部落首领家的女儿,不会再做这种寄人篱下的皮肉营生。

  “说实在的,我怎能不动心?我本是良家女,被张定远迫害至此,我对他内心极度愤恨。我也想回到我的家乡去,再也不寄人篱下。但我不敢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神秘的面具女,那女子也知道我不信任,所以承诺我,让我等她一段时间,不日将会有部落里的勇士带着信物来见我,到时候我自然会相信。”

  韩嘉彦接道:“今天保护你出逃的那两位,就是你家乡来的勇士?”

  尹香香咬唇,最后点头:“他们俩都是部落的勇士,也是族长的家奴。他们在年初时突然到访,并给我带来了族叔和族兄的信物和信件。”

  “但面具女帮你显然是有条件的,对吗?”韩嘉彦微微一笑道。

  尹香香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看透了一些,她只得道:“是的,她告诉我,要带我离开白矾楼需要契机,我还需要再熬几个月才能等到契机到来,届时我就能彻底脱离苦海。而所谓契机,其实是一个陷害张定远的局,这个局我必须参与……”

  “那么你是否知道那面具女的下落?”

  “我不知晓,每一回都是她主动来找我,神秘兮兮,我连她叫甚么名字都不知晓。”尹香香摇头道。

  韩嘉彦点头,尹香香供述的一切,与她的推测完全一致。她随即道:

  “有些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到了,但我还是希望告诉你,张定远与你故去的阿叔的关系非同一般,你的族叔、族兄也并非是很在乎你才要迎你回去,他们恐怕只是在配合面具女做局,本来目的是搞死张定远。

  “张定远很可能借助你阿叔带来的关系网,向关外的女真部落偷偷走私货物,这层关系恐怕已经有很多年了。你的阿叔到底是被山贼乱刀砍死的,还是死于其他的原因,值得调查。而你如果返回关外,恐怕也并不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在利用你。”

  尹香香凄惨一笑,道:“韩都尉,您不愧是皇城司勾当,这么快就看透了一切。我想明白这些还是今天早上在祆庙之中。教我装病,带我出来的是一个叫马三的军巡,而我发觉埋伏在祆庙里的两个部落勇士竟然与那马三早就相识,才顿悟到其中的关系。”

  马三乃是开封府军巡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帮兄弟专干走街串巷维护治安之事,身边恐怕还围着好些三教九流□□势力,是开封府的地头蛇。白矾楼想要走私,没了这帮人辅助还真不行。

  他恐怕早就勾结在白矾楼向女真走私的生意之中,且此人在利益集团中的位置相当核心,负责情报的传递,与女真人认识并不稀奇。

  白矾楼最初的走私生意是从尹香香的阿叔起家的,但恐怕是中间出了甚么分赃不均之事,这位阿叔被杀了,于是有新的集团异军突起,顶替了阿叔的押运行当。

  而这其中,定与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分不开干系。

  而现如今,局势再变,许是因为张定远又做了甚么缺德事,惹到了劾里钵与阿骨打,这父子俩又被李玄挑拨,终于上了李玄贼船,打算配合她做局搞垮张定远。

  思索间,外间突然有人来报:

  “管勾,开封府传信,那个骑马逃遁的蒙面歹徒落网了。”

  韩嘉彦立刻站起身来,道:“我即刻去。”随即她回身看向尹香香,见她神色凄然,已然落下泪来。

  她轻声道了句:“我给你的帕子呢?你不会丢了罢。”

  尹香香闻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了韩嘉彦给她的巾帕。@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笑着道了句:“擦擦眼泪,没甚么大不了的,路还长着呢。待我回来,便领你去我府里,见见我们家公主。你若无栖身之地,便先在我府里做事。”

  言毕,便转身离去。

  尹香香低头望着那帕子,泪水滴落其上,晕开一圈涟漪。

  ……

  游素心收拾好行李,背着包袱,提着药箱,立在西华门的长公主车驾旁。等了有一会儿,见赵樱泓领着一众下人出来了。

  这么快?她还以为自己要多等一会儿。

  赵樱泓走近后,游素心吃了一惊。长公主与方才的状态截然不同,此时双目红肿像是哭过,神思恍惚,步态漂浮,胸腔起伏过快,呼吸有些过促。

  这是怎么了?长公主不是去见官家了吗?莫非和官家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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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刻回府。”赵樱泓吩咐道,声音中含着难以掩盖的张皇与心伤,乃至于恐惧卑怯。

  “长公主……”游素心见她非常不在状态,趁着她上车之际,连忙上前见礼,她怕长公主将她给忘了。

  赵樱泓瞧见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仓促道了句:

  “游大夫,你骑马随行罢。”

  “长公主,民女不会骑马……”游素心尴尬道。

  赵樱泓此时灵台混沌,强烈的情绪控制着她的心神,她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作何安排,好在媛兮陪在她身旁,这时候连忙道了句:

  “游大夫若不嫌弃,与婢子坐一起罢,这车驾前辕宽敞,还能再坐一人的。”

  “好。”游素心答应下来。

  此时赵樱泓已然钻入了车厢之中,媛兮拉了一把游素心,二人并肩坐于车辕之上。车驾出发,游素心一肚子的疑问,但却压根不敢多问。

  车厢之中不时传出难以压抑的啜泣声,长公主似是伤心欲绝,这哭声让游素心的心都揪了起来。

  媛兮坐立难安,时不时回首看向车厢内,想要进去又不敢。

  游素心实在忍不住了,悄声询问媛兮道:“长公主这是出了甚么事?”

  “长公主和官家起了争执,官家说了重话,还将她赶了出来,伤了她心。”媛兮犹豫了片刻,悄声回道,随即问,“游大夫,您有没有办法让长公主平复情绪,婢子很担心她的身子,阿郎说她不能情绪太过激动。”

  游素心想了想,道:

  “我试试。”

  说着从车辕起身,道了一句:“长公主,素心冒犯了。”

  然后也不等车厢内回应,便大着胆子钻入车厢内。

  “你出去!”

  赵樱泓慌张地抹泪,她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可情绪又克制不住。此时她有多伤心,就有多懊悔,她痛骂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但又伤心于弟弟怎可这样对她。十数年相依为命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玩耍,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难道天家无情,自己与弟弟也概莫能外?

  他与自己再也不心意相通了,不知何时就筑起了心墙,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的地方。自己说的话他不爱听了,他有他的主意,任何人都违逆不得,因为他乃天子!

  而自己呢?说好听点是帝姬,是天子姊妹,说难听点,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水,还如何指摘弟弟的过错?

  越是这般想,越是伤心欲绝,仿佛有一只可怖又无情的手,将儿时深入骨髓的亲情从她身体里强行撕扯出去一般,痛彻心扉。

  她竟呼吸失常,一时捂住胸口短促哮喘起来,面色泛紫。

  “长公主!得罪了。”见状,游素心大惊,连忙开药箱取出针灸包,立时为赵樱泓下针。媛兮掀开车帘,惊呼不已,扑到近前。

  游素心道:

  “你扶住她,褪去她衣衫。我必须即刻施针。”

  “好,好!”媛兮连忙配合。

  二人好一通忙活,赵樱泓在游素心的施针下渐渐陷入昏睡状态,情绪终于平稳了下来,呼吸渐渐规律悠长起来,心跳也不再无序。

  长公主车驾停靠在街道旁,车夫压根不敢驾车,生怕颠簸一下就危及长公主性命。

  游素心抹了把汗,道:“好,差不多了。长公主虽然旧疾已然根治,但心脏到底不比常人康健,情绪过激还是会诱发心病。幸而我就在边上,否则耽搁片刻会有性命之危。”

  “眼下该如何是好?”媛兮没了主意,询问游素心。

  “先回府罢,想必公主府上药材都很全,我回去煎一帖药,服下巩固便好。”

  “好。”媛兮连忙出了车厢,招呼外面的车夫即刻起驾回府。

  车驾再次启动,游素心守在赵樱泓身侧,此时的赵樱泓神志不是很清醒,做起噩梦来,手在半空中乱抓,没个依凭。

  游素心见状,下意识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赵樱泓一把抓住,捂在了自己的心口。口中喃喃呼唤着:

  “六娘……六娘……”眼角随即渗出泪花。

  六娘?是长公主的甚么亲人吗?游素心疑惑,但也没细想。她探出另一只手,拭去了那滴温热的泪花。

  她望着指尖凝着的那点晶莹,心尖微颤,胸口一阵异样。

  第一百六十章

  韩嘉彦赶赴开封府,在开封府大狱之中见到了那个落网的骑马女真人,此人衣衫都被扯破了,髡发结辫,确实是女真人的样子。此人见到韩嘉彦,神色一凝,撇过头去,似是害怕韩嘉彦对他进行报复。

  不过韩嘉彦并无此打算,也没有对他进行审讯,这比较困难,因为语言不通,而开封府内并无懂女真语的人。

  “韩都尉不若还是先回去,我听闻辽国使馆有懂女真语的人,我们今日去请,明日开堂审理,您再来参加,如何?您且放心,经过今次教训,我们一定加强戒备,绝不会再有闪失”韩宗道揖手道。

  他很感激韩嘉彦给他机会逮住这个骑马的歹徒,让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即如此,一切就拜托韩知府了。”韩嘉彦还礼道。

  韩宗道将韩嘉彦客客气气送出开封府去,韩嘉彦接着转到了暗所,将那巨汉留在了此处继续看守并接受治疗,而单独带着尹香香离开,返回长公主府。

  这一通忙活,时辰已来到了十七日的傍晚时分,韩嘉彦错过了午食,这会儿快到府里了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在府门口下马,她带着尹香香往府里去。门口的下人们神色异样地瞧着她,欲言又止。韩嘉彦察觉到了下人们的神情,反应了片刻,才悟到自己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回府,不是很妥,怕是让人误会了。

  她虽不好多解释甚么,但也不希望府里下人们误会,只得逢人便道一句:

  “这是案情关联人。”

  于是下人们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让韩嘉彦哭笑不得。

  快到雪蕊院,穿过必经廊道时,韩嘉彦撞上了陈安,他似乎是专门等在此处的。见韩嘉彦来了,他连忙上前见礼。

  “阿郎,您可算回来了。长公主出事了。”

  “甚么?!”韩嘉彦的心登时猛得提了起来,“出甚么事了?!”

  陈安没有立刻回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尹香香,眉头拧了起来。

  “樱泓怎么了?”韩嘉彦见他不说,一把抓住他胳膊,焦急逼问道。

  “长公主今日入宫与官家发生了争执,回府路上犯了心疾,晕了过去……”还未等他说完,韩嘉彦就撇下他大步冲进了雪蕊院。

  陈安连忙在后面喊她:

  “阿郎!”

  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陈安无奈的望向尹香香,尹香香倒是自觉地自我介绍道:“奴家尹香香,是因蔡香亭案被韩都尉带回接受看管的。”

  陈安亦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松了一口气的神色,道:

  “即如此,姑娘且随我来罢,我是长公主府的管事,我姓陈。”

  陈安安排尹香香住宿,韩嘉彦则闪电般冲进了雪蕊院的主寝。@无限好文,尽在

  寝室门是大敞着的,媛兮正在里面往来忙碌,韩嘉彦一冲进来,也顾不得问她,就往床榻边去。

  冷不丁却见床榻边坐着一位陌生女子,她正拿着帕子擦拭赵樱泓的面颊,神色温柔,动作细腻。

  “你是?”韩嘉彦眉头皱起。

  那女子吓了一跳,瞧见韩嘉彦,见她一身七品武官常服,丰神俊秀,是个漂亮至极的人物,顿时明白了此人身份。

  于是连忙起身行礼:“民女游素心,是太皇太后派给长公主府的大夫,今日才随长公主到府上,民女见过韩都尉。”

  韩嘉彦此时没心思认识这位新来的游大夫,草草还了一礼,就跨步到榻旁,查看赵樱泓状况。见赵樱泓面色虽稍白,但呼吸悠长,尚算平稳,她暂时放下心来。接着就从被子里取出了赵樱泓的手,搭上了手腕。

  “长公主脉象尚算平稳,就是偶发早搏,尚需休养。”游素心见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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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没理会她,自顾自切脉,不多时道了句:“这会儿的脉象紊乱,怎能称之为平稳?媛兮,拿我针灸包来。”

  游素心一愣,连忙再去切脉,也察觉到脉象变化,不过这属于是正常现象,长公主眼下的心脉不算稳定,虽然服了她开的一贴药,也没法那么快稳固下来,所以脉象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波动。

  她望了一眼韩嘉彦,一时有些尴尬。她从媛兮那里得知驸马郎也是懂医术的,但没想到竟然这般专长。

  媛兮急急忙忙送来针灸包,韩嘉彦揭开赵樱泓身上的锦被,见她只着了抹胸,便知晓定是为了方便救治才除了衣着,这倒是方便她施针了。

  她很快下针,见状,游素心连忙揖手,道一句:“告退。”医家之间大多有一些密不外传的绝活,她身为游氏传人,不应该在别家施针时旁观,这是犯忌讳的,必须回避。

  “游大夫且留步,观我施针。你应当已经给她施过针了,但差了火候。”韩嘉彦淡淡道了一句,便专心行针,再不多言语。

  游素心一时心中升起敬佩之情,沉默下来安静旁观。这越看越是敬佩,驸马郎的针灸之法确然比她高明许多,且她对赵樱泓的身体状况非常了解,只是几针下去,赵樱泓的面庞血色就回归了,神情也舒缓了下来。

  整个过程非常快就结束了,韩嘉彦最后用热毛巾给赵樱泓擦拭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最后给她掖好被子,这才长出一口气。

  “素心佩服,是我学术不精,差点耽误了公主。”游素心揖手拜下,她此时已猜到了是谁根除了赵樱泓的心疾,除了眼前的驸马郎,还能是谁?

  “游大夫可是为了我与樱泓的子嗣而来?”韩嘉彦用方才给赵樱泓擦身的热帕子缓缓擦了擦自己的双手,说道。她已然猜到了太皇太后派这位女大夫来的目的。

  “正是。”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将帕子丢回旁边盛着热水的铜盆之中,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游大夫不必妄自菲薄。我家公主身子虚,若我有事不在,而她又犯心疾,还得仰仗你来救治。至于孩子,樱泓身子弱,我们本不着急,是打算调理一段时日再说。有游大夫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游素心本觉得这位驸马有些咄咄逼人,但如今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却让她十分欣赏。想来是驸马郎方才太着急,才会那般。传言这贤伉俪彼此十分恩爱,看来传言不虚。

  “素心一定尽心尽力。”她认真承诺道。

  韩嘉彦亲自送她去客院安顿,随后才返回雪蕊院,直至此刻疲惫感才从骨子里涌了出来,她靠坐在赵樱泓床榻边,抓着她的手,神情怜爱地望着赵樱泓安睡的容颜。

  她知道赵樱泓此番和官家起争执,恐怕事态严重,否则也不会诱发旧疾。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韩嘉彦费尽心力调理赵樱泓的身子,实际已然初见成效,但要还赵樱泓一个与健康人无异的心脏,还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只能尽力让她身心舒畅而不复发。

  奈何事与愿违,安宁对眼下的她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珍贵事物。

  她望着她的容颜,仿佛自己也染了心疾,心口一阵阵地疼。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知晓终有一日,官家与赵樱泓之间会生罅隙,这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或早或晚。

  如今看来,端倪初现。

  而这对重视亲情,总是不肯彻底将弟弟当做天子看待的赵樱泓来说,无疑是极其残忍的。她若认识不到姊弟之间关系的转化,那势必会在未来带来灾殃。

  媛兮送来了晚食,今日许是全府上下都在忙些旁的事,都不在状态,故而没有往日里那般多样的菜肴吃食。媛兮端来两碗羊肉热汤面,香喷喷浮着油花的面唤醒了韩嘉彦的馋虫,腹内的饥饿霎时闹将起来。

  她都快忘了自己饿了。

  “阿郎,快吃饭罢,您该是饿极了。”媛兮道。

  “樱泓这会儿不宜吃这大荤,你去熬些热粥菜糜来。”韩嘉彦压低声音道。

  “您放心,长公主的吃食都在灶上温着呢。这两碗都是您的,奴婢怕您不够吃。”媛兮笑道。

  韩嘉彦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用手点了点媛兮:“好呀,现在你也懂我了。”

  于是也不多说,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餐桌边,拾起玉箸,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送。媛兮瞧她吃得猛,忙道:

  “您慢点吃,别噎着了,还有羊汤呢。喝点汤暖暖身。”@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一边吸溜吃着面,一边含混问道:“绿沅怎么样了?”

  “她呀,吃得香,睡得熟,也没啥不好的。”媛兮笑道。

  “昨天早上受这么大委屈居然没影响到她?可以啊这小丫头。”韩嘉彦调侃道。

  “我劝她的,我说你何必被小人气着,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真是得不偿失。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能被小人所影响。”媛兮道。

  “说得对,说得好!”韩嘉彦赞道。

  媛兮嘿嘿一笑,道:“那您慢慢吃,奴婢一会子再来收拾。”

  “等一下,媛兮,那个游大夫给樱泓服的药,药方可有?”韩嘉彦喊住她,问道。

  “有的,按规矩,从咱们府里的药柜支取药材,必须记账,虽然游大夫是亲自去抓的药,也是亲自煎的药,仓库药柜那里肯定也有记录。”媛兮道。

  “你去抄一份回来,拿给我瞧瞧。”

  “喏。”媛兮领命,便退出了主寝室,离去时她心中在想,莫不是阿郎信不过那游大夫?不过这属正常,这突然来了个大夫,不试试真本事怎么行呢?悠关长公主的身子,再谨慎都不为过。

  韩嘉彦火速将两碗面干下肚,揉了揉明显鼓起来的肚子,念头突然跑偏了:怀孩子到底是个甚么感觉?要是我生了个小樱泓……

  噗,她被自己逗笑了,那樱泓岂不是要变成男的她才能怀上?到时候就不是公主与女驸马了,成了王爷与王妃了,说不定还有甚么夺宫戏码上演呢。

  她内心戏谑地翻转着不着调的念头,忽闻身后传来了赵樱泓微弱的呼唤声:

  “六娘……”

  她浑身一机灵,连忙踅身扑到床榻边,果见赵樱泓醒来了,双眼肿得好似核桃,但依旧目光希冀又依赖地望着她。

  “樱泓,我在呢。”

  “六娘……呜……”她又戚戚然哭起来,韩嘉彦的心仿佛被扯裂了,满心揪疼地俯身抱住她。赵樱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圈住她脖颈,挣扎着要起身。韩嘉彦于是搂着她腰际,带着她缓缓坐起来,她就这样扑进了韩嘉彦怀里,仿佛要融进她的骨血里一般纠缠在她身上。

  韩嘉彦扯过被子裹住她露在外的后背,避免她着凉,接着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她,抚慰她的脊背颈项,等待她的情绪过去。

  “我做错事了,今天我闯祸了。”赵樱泓这一回很快平复下来,闷在她怀里道,仿佛没脸见她。

  “我知晓,但你没错。只是,历朝历代皆如此,无可奈何。”韩嘉彦道。

  “历朝历代皆如此,我却想自己可以例外,是不是很蠢?”

  “不,你若不这么想,又怎么能是我最爱的曹国长公主?”韩嘉彦道。

  “六娘,我知道自己必须吸取这个教训,但是我……我真的好难过……”她哽咽着。

  “没事,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无非就是拿捏分寸,把握好度就好。”她安抚着。

  “若非有你,我恐怕撑不下去。”赵樱泓道。

  “若非有你,我也撑不下去。”韩嘉彦道,“未来日子还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千帆过尽,江涛依旧。”

  “我不如你,我还需修行。”赵樱泓抬起头来,认真望着她道。

  韩嘉彦回以微笑,用手指抚去她面庞的泪,道:“你先修平常心,我怕你再犯病,吓死我了。”

  “好。”

  韩嘉彦吻她唇瓣,浅尝辄止,略带泪水咸涩。她拥她入怀,却听赵樱泓抱怨道:

  “一股子羊肉面味儿,你才吃完面就来亲我。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

  “哈哈哈哈哈,我师兄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天塌了人也要吃饭,我要是饿坏了,还怎么替我娘子报仇?”韩嘉彦大笑。

  “哼,谁要你报仇,那是官家,你能如何?你看你这面吃的,油点子都溅到官袍衣襟上了。”她揪着她的衣襟嫌弃道。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饭?”韩嘉彦问。

  “吃!”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樱泓吃了些易消化的热食,便早早睡了。韩嘉彦哄她入睡后,媛兮带来了游素心的药方。韩嘉彦看过后,提笔在药方上做了修改,接着上榻。

  静夜之中,她躺在赵樱泓身侧思虑了许久,才渐渐入睡。

  韩嘉彦是不能拿官家如何,但不妨碍她替赵樱泓报仇。

  翌日晨间,韩嘉彦按照往日晨起时刻起身。赵樱泓的病没那么快好,病蔫蔫的浑身无力,还有些起不来。韩嘉彦陪着她一起用了朝食,又取了几本书堆在赵樱泓床头,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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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就看看书,乏了就歇下,莫要强迫自己,好好养病,你眼下不可劳神。”

  “我知晓了,你入宫……千万小心。”她知道今日韩嘉彦入宫,恐怕并不会好受。

  “放心。”

  “是我做错了事,你可莫要为我出头,更莫要替我受罪。最好还是……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再去向官家请罪,咳咳咳……”她说到着急处,咳了起来。

  韩嘉彦给她抚背,道:“你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你好好养病,这是最紧要的。”

  “嗯。”

  韩嘉彦离了雪蕊院,又去客院见了游素心,商议了一下她药方之中的问题,并将接下来赵樱泓的用药定了下来。游素心虚心受教,拿着药方仔细琢磨起来。

  韩嘉彦最后叮嘱陈安看顾好府里的几位来客,终于出发入宫了。她想要先看看官家那里的情况,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弥补姊弟俩之间的这道裂痕。

  想必官家那里定也不好受罢。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官家的难受程度,官家同样病倒了,今日的筵经取消,太医们纷纷入了福宁殿给官家会诊。

  唉……这难姐难弟,真是一个娘胎生的。韩嘉彦默默想到。

  韩嘉彦得到这个消息是在皇城司之中,冯谦告诉她的。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

  “冯管勾,麻烦您今日替我去一趟开封府旁听对昨日那个女真歹徒的审讯,今日他们请了翻译来。”

  “好,交给我。”冯谦顿悟韩嘉彦要做甚么了,于是揖手笑道,“呈堂供词我会一字不落全部抄录给您一份。”

  “多谢。”韩嘉彦拜谢。冯谦倒是很乐意让韩嘉彦欠他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这位驸马郎不是个简单人物,思维缜密,行事老练,四平八稳的。最难得的是,浸染在这汴梁的大染缸之中,却不改志向抱负,受尽挫折却依旧坦然处之。与这样的人交好,未来只有好处。

  安排好今日皇城司的事务,韩嘉彦来到福宁殿门口时,苻杨来见她,说官家病得不轻,今日谁也见不得。

  韩嘉彦笑道:

  “无碍,下官等一等便是。”

  于是便垂手立在殿下,静默等待。

  苻杨见状,叹了口气,也没劝说,便又返回了寝殿之中。

  韩嘉彦立在原处,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向太后来了,朱太妃与孟皇后都来了,就连徐国长公主桃滢也来了。一众女眷都焦心地候在殿中,却也无人顾及在外的韩嘉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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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未至,但也派了宫中的老嬷嬷作为代表前来关怀。刘御侍无品阶,进不得福宁殿,但她手底下的那位宫女,也一直在福宁殿外等候消息。

  韩嘉彦知晓眼下全宫的人都在观望福宁殿这里的情况,而昨日官家与赵樱泓姊弟俩起争执的事,也势必早已传遍全宫。现在宫里所有人都要看官家如何处理这一场风波,这恐怕会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官家亲政后对待宗亲外戚的态度,以及官家对于自己后宫的处置态度。

  因而在官家给出明确态度之前,并没有人敢于上前与韩嘉彦交谈,否则恐怕就等于提前表明支持长公主的立场。如若与官家的想法背道而驰,那无异于亲手将自己未来的路途给闭塞了。

  韩嘉彦觉得脚跟有点发麻,但好在她常年练功站桩,倒也习惯了。垂身坠腰,含胸拔背,气沉丹田,舌抵上腭,敛眸守意。她立如青松,长久不倒,不颤不挪,仿佛入定。@无限好文,尽在

  往来的宫娥内侍,尽皆侧目,窃窃私语,她也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

  两个时辰过去了,到了午时,该用饭了。依旧无人来招呼韩嘉彦,她被晾在原地,腹内逐渐放空。不过她料到了此番遭遇,早上吃了许多,此时倒也不饿。

  今日天公作美,乃是阴天,并无骄阳直晒。加之秋日白天尚不寒冷,气候适宜,倒也没让她吃多少苦头。

  五个时辰过去了,福宁殿内终于传来了新的动静,官家似是苏醒了,和女眷们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女眷们纷纷离开了福宁殿。

  向太后直接带走了孟皇后,孟皇后本还想过来与韩嘉彦寒暄几句,但只得作罢。朱太妃带着小桃滢来了,她们满脸愁容:

  “六郎啊,你在这站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朱太妃劝道。

  “是啊姐夫,您快回去吧。”桃滢也跟着劝。

  韩嘉彦笑笑,问道:“官家可有召见?”

  “这……唉……”朱太妃叹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儿子女儿发生矛盾,她这个为娘的也是夹在其中左右不是。

  “太妃、桃滢,你们回去罢,我再等等。”韩嘉彦依旧不急,笑着返劝道。

  “姐夫……”桃滢泫然欲泣,伸出手来抱住韩嘉彦的腰,抬头望着韩嘉彦,“姐姐哥哥吵架,桃滢很难过。”

  “你放心,姐夫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韩嘉彦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道。

  朱太妃和桃滢陪了韩嘉彦一会儿,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在韩嘉彦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们总算是被韩嘉彦劝走了。临走前,桃滢还给韩嘉彦塞了两块糕点,一小竹筒水。

  “姐夫吃,不能饿着。”她道。

  “好,姐夫吃。”韩嘉彦很欣慰地收下。朱太妃与桃滢是今天唯二来接触她的人,也是因为她二人的身份使然,她们是官家和长公主的直系亲属,超然物外。

  她没见到赵似和赵佶这些皇子,这是因为官家病了,他的兄弟皆要避嫌,不入内闱,允许探视时才能来探视。

  韩嘉彦也没有吃那两块糕点,包起来收进了袖袋里。只是在桃滢的强迫下将水喝了。

  到了掌灯时分,气温骤降,寒意逐渐包裹住韩嘉彦的身躯。到了这个时候,已然是外男必须离宫的时辰了,韩嘉彦若是不被宫中留宿,那此时已然不可再逗留,必须离宫。

  苻杨从福宁殿内出来,此时的他将宣判韩嘉彦苦等一整日的结果。

  “都尉,官家宣您觐见,您悄悄随奴婢来。”他压低声音道。

  韩嘉彦终于长舒一口气,官家愿意见她,这充分说明了他内心对姐姐依旧心存亲情。

  苻杨未打灯笼,反倒领着韩嘉彦往福宁殿外行去,二人在宫中绕了一圈,最终竟是绕到了资善堂的门口。

  “官家在此,您请进。”

  韩嘉彦心道官家也是不容易,拖着病体还悄悄到资善堂里召见自己,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想坚持自己的强硬态度,又不愿彻底破坏了与姐姐之间的亲情,便也只能如此。

  韩嘉彦入资善堂,在她与官家头一回谈起朝堂政局的那处公房见面。官家歪在榻上,身后垫了好些软靠,身上还盖着裘皮披风。露在外的面色苍白,倏无血色,确实病得很重。

  “微臣拜见官家,官家万安。”韩嘉彦跪拜行礼。

  “姐夫,咳咳,快起来……”官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嗓音沙哑,一开口就想咳嗽。

  “官家这是染了风寒?诱发了心疾?”韩嘉彦观他面相,询问道。

  “昨日之事……朕很后悔,晚上没加衣服,开了窗喝了些闷酒,凉风一吹,染了风寒。咳咳咳……朕这身子真是无用……”他虚弱地道。

  “官家保重!”韩嘉彦心中叹息,也有些心疼这少年皇帝。

  “姐姐怎么样了?可好?”他问。

  “不敢隐瞒官家,长公主昨日回府路上因伤心过度,发了旧疾,若非游大夫在侧,恐有不测。臣昨日亦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好在她已然转好了,臣乃敢入宫请罪。”韩嘉彦一五一十地道。她可不打算隐瞒赵樱泓的病情,本也瞒不住,何况她私心想要让官家更内疚些。

  “是朕……是朕错了……姐姐无罪,姐姐无罪,咳咳咳……”官家果然痛心,又猛烈咳嗽起来。

  “官家保重,臣冒犯了。”韩嘉彦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帮他顺了顺后背。

  官家咳了好半晌,才终于平缓下来,不知何时,他已然落下泪来:“朕真的错了,姐姐该多伤心啊……可是朕当时真的很生气,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

  “我以为这世上只有姐姐理解我,可她为何要说出那番话来,这与祖母、向太后还有那些旧党大臣还有何分别?

  “朕不是宠妾灭妻,朕只是不甘心从头到脚都是别人手里的傀儡!难道连心爱的人,我都无权选择吗?”

  说到动情处,官家已忘却了要自称“朕”,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弟弟。

  “官家,臣对您的后闱之事有一些看法。不知您可否暂时放下心中的情绪,听臣细细道来?”韩嘉彦平静地说道。

  “你说,朕不生气。”官家努力撑起身子,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拱手道:“为君者,唯衡一字。您若能平衡天下各方,则政权巩固不动摇,若不能,则势必搅动天下纷争。您的后宫,不只是您的家事,更是国事。您是看重皇后娘娘,还是别的后妃,直接决定了前朝百官对您政治意图的看法。

  “皇后乃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绝非寻常女子。她与官家您的关系,是互相伴生的。您只有与她调和好关系,纠缠在您身上的那股别扭的拧劲儿才能缓缓解除。

  “臣知道这么些年,您吃了很多苦。为君者,必要忍常人之所不能,方能成就一番非凡事业。昔有汉宣帝潜龙在渊、故剑情深,相比之下,官家您的处境要好许多,曙光就在前方,只需稍加平衡,就可安然度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请您三思。”

  官家默默然听着,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韩嘉彦知道他听进去了。

  “姐姐亦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斥责于我的吗?”他喃喃问道,好似是在问韩嘉彦,但又像是自问。

  “长公主是明白道理的,旁观者清,只是当时她心气上来了,措辞不当,激怒了您。这是她的不是。但她的本意绝不是要与您背道而驰,更不会偏到旧党立场上去故意与您作对。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您能顺利亲政,继承祖宗基业,并一展宏图抱负。”韩嘉彦趁机解释道。

  这件事她必须要解释清楚,否则误会一旦产生,罅隙就会越扩越大,难以弥补。

  官家苦笑了一下:“朕真是错得离谱啊,是朕这些时日心生自满,放松了自修。这个教训很深刻,朕深深记住了。多谢姐夫今日专程入宫开导于朕,您不愧是朕的先生。”

  韩嘉彦摇了摇头。

  “您站了一整天了,快坐会儿罢。”官家道,随即腼腆道,“朕实在不是故意要让您那样等待,只是朕……”

  他赤红着面庞,竟一时结舌,不知该说甚么是好。

  “臣明白,臣身上有功夫底子,练功时站上一天也是常事,无妨,权当练功了。”韩嘉彦淡笑道。

  “朕真是羡慕姐夫的康健……若朕能有您一半康健,也不至于此……咳咳咳……”他又咳起来。

  “官家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好的心情,若官家愿意,臣写个功课单子,您按照单子上的每日做功课,一段时日后,身子当能大有改观。”

  “当真?”官家眼前一亮,忙道。

  “自不敢欺君。”

  “那就拜托姐夫了!”官家大喜。

  此时,门外传来了呼唤声,是苻杨提醒时辰到了。官家于是不舍道:

  “朕真想留姐夫在此促膝长谈,奈何时辰不允。姐夫回去照看姐姐罢,替朕向姐姐赔不是。若有机会,朕会微服出宫到姐姐府上,亲自向姐姐赔罪。”

  韩嘉彦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于是后撤一步,深深揖手而下,随即告退。

  她跨上马离去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利索,站了一天,对她来说也并非毫无影响。但此时的她的心是松快的。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江南八月金桂香,奈何秋雨纷纷,打得桂枝微颤,花瓣零落。香味却不减,幽幽然飘向远处。

  睦州西一条不知名的河道渡口,一野渡舟船靠岸,拉绳的摆渡人年轻力壮,跳上岸头石阶,回身看着身后的数人一一出了船上岸。一行共七人,挤在一艘中等大小的舢板上,船吃水得紧,好在还是安然渡了过来。

  这一行七人六男一女,正是浮云子一行,方才也正是翟丹拉的渡船。除了浮云子、翟丹之外,茶帮四人与那位刚刚结识的热心大夫——庞安时亦同行。@无限好文,尽在

  此处乃是浙西地带,距离茶帮曾经的大本营余杭一带其实不远,茶帮四人背井离乡这许多时日,如今终于归来,心中都十分复杂。

  庞安时在前,引着一众人前行。这位大夫在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坦然承认自己乃是楚秀馆的弟子,令众人十分惊讶。

  后经过一番交流解释,众人才明白他的来历。他是楚秀馆北派的弟子,巧的是他正是秦老大夫秦缪曾提及的那位内门师弟。他与东坡乃是密友,往来密切,而他在外地的名声也都是东坡宣扬出去的。

  秦老大夫曾说过,如若有缘,也许会与他的内门师弟见面。如今这偶然相遇,让浮云子对缘分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

  更为令人惊讶的是,庞安时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书商。且,是与官府往来密切的官商。他会定期周游全国各地收书,起初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民间遗落的医家善本、草药经典,增长他自己的医术本领。

  而他最常来的地方就是江南一带,只因这里乃是文化繁盛之地,藏书也是最多的。

  后来因着机缘巧合,与东坡等官员结识,引荐之下,便开始为官学藏书阁搜集医书,也会定期指点有志于入医道的学子一些入门的医道术法。他与江南一带的诸多官吏、富商大贾都很相熟,人脉广博。

  他甚至还认识楚秀馆南派的那位宗师,听闻浮云子等人的来历后,他当即断言裴谡就是领着张定齐去寻这位宗师的。因为南派如今只剩下这一支独苗了,其余分支因为手段太过毒辣,成为了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一年不如一年,及至如今已然凋零殆尽。

  再厉害的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去年,蜀地闹匪患,当时好些村落遭殃。这位南派宗师就是那会儿出川,来了东南。听闻,那群盗匪其实就是冲着他去的,他也是为了避祸。许是早年间这位南派宗师与人结了仇,被人记了许多年,终于遭报应了。”走在湿滑泥泞的路上,前方带路的庞安时介绍道。

  浮云子询问道:“您说这位南派宗师姓方,叫方有常?是村子里的保正?”

  “正是。”

  “他一个外来人,是如何融入本地的村子当上保正的,您又是如何得知的?”浮云子好奇问。

  庞安时回道:“这方有常所在的村子,叫做碣村。这村子在睦州青溪县,方才咱们乘船渡过的那条河,就是青溪,是三浙之水的上游一段。这个碣村啊,盛产竹木漆,漆器那是精美异常,远近闻名。这碣村有不少富户,家中资产胜多,极为害怕贼盗,家中都会请有本领的护院打手维持。

  “方有常到此处时,那是用了雷霆手段,将当地富户的护院们全部制服了,富户们知晓他本领大,故而都传出他的威名,仰仗他保护自家财产。他自然而然就被推举为了本地保正。且他不知怎的就与当地的许多地头蛇搅和在了一起,总之是声名远扬。

  “老夫去年也曾来浙西一带收书,自然是听到了他的名号。且老夫差一点就见到他了,那一日我路过碣村,本是打算去隔壁桐庐,路过时却被当地的富户拦住,给人瞧病。当时恰好方有常不在,我未能见到他。但碣村里那些护院们一个个都被训出了了不得的本事,令我印象深刻啊。

  “传闻那方有常年岁非常大,无人知晓究竟多少岁,须发雪白,却身板壮硕,功夫凌厉狠辣,气息渊沉似海,做事思路清晰,极为聪慧。且他手段极多,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后方的陈硕珍疑惑问道:“既然这方有常是为了避祸才来到外地,为何不低调点,隐姓埋名?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将自己宣扬出去?这样岂不是会将仇人也引来?”

  不等庞安时回答,浮云子就笑着抢答道:

  “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仇人并不知晓他改了个化名,叫做方有常。而他在本地打出名号,才能聚拢人心,快速敛财,站稳脚跟。”

  “哈哈哈哈哈……”众人皆笑了起来。

  陈硕珍却不服气道:“我看定还有别的原因。”

  “陈阿姐说得对,老夫也觉得他别有目的,只是暂时参不透。”庞安时捻须道。

  众人一路聊着,终于走上了湿滑的青石板道,不远处的烟雨朦胧中,已能瞧见白墙黑瓦的村落建筑群了。

  庞安时记忆力惊人,虽然只来过一回,却还是熟门熟路的寻到了村中方保正家所在。不过一行人并未着急进去拜访,因为他们还需要等裴谡领着张定齐真正抵达了此处,才能完全确定方有常,就是那位他们要找的楚秀馆南派宗师。

  裴谡与张定齐这一路行来动作实在太磨蹭了。他们一直想制造机会,诱茶帮上钩,故而一再拖延行程。浮云子一行人算是在庞安时的帮助下,提前抵达了目的地,不然还得在路上耽搁。

  作为村外来人,他们一直滞留在村中显然会引起村民注意,故而一行人退出村外,就在村旁山坳的一处八角亭中歇脚饮食,暂且休整。

  “今早上出发时得到茶帮兄弟的传信,说是裴谡与张定齐才离开宣城,要到这里恐怕得明日傍晚了。”负责情报的杨浩然咬了一口干粮,含混说道。

  “道长,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到底是该赶在裴谡和张定齐之前拜访那方有常,还是之后呢?我怎么感觉不管前后,都不大合适?”陈硕珍询问道。

  “你说得是,不管前后,都得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接触这位南派宗师而不起冲突。”浮云子思忖道,“若是等到了裴谡和张定齐登门拜师后,我们再去,恐怕那方有常会更加警觉,我们就要面临更多的敌人。且这一回裴谡和张定齐究竟会在这里待多久,也是很难说的事。

  “我看这件事,还是不宜大家一起来干,最多我独身溜进去,用些非常手段问过了那方有常,再撤出来。”

  任品规是个生意人,文质彬彬,一直都是他负责茶帮对外的生意。他此时开口道:

  “不若我扮作行脚商人,先上门探探虚实?”

  “诸位,在下有一事不明。”庞安时此时出声道,“在下听说诸位是想要从方有常这里查到他曾经的一位得意弟子的下落。可是这位得意弟子自出师之后,恐怕已经很多年不曾回来见恩师。方有常又能从哪里得知那得意弟子的下落?何况就算他知道,他又为何要告诉外人呢?”

  浮云子回道:“确实如此,我们这一路而来,也是为了那微小的一点希望,想要尽力试一试。奈何,贫道至今也是不得要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庞安时沉吟了片刻,问道:“诸位,非是我庞某人怀疑诸位,但在下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位得意弟子,确实是一位十分危险,会危及到国朝安宁的人物吗?”

  浮云子起身,郑重行礼道:“庞先生,我万方,以自身项上人头担保,李玄为国朝之大患,她已索命十数余人,搅动四方骚乱,行为疯癫难测,必当早些铲除,才能还世道安宁。”

  “好,即如此,庞某人身为医者,吾道一以贯之。即医人,更医国,义不容辞。庞某人便替诸位上门去打听李玄下落,还请诸位将李玄之事原原本本从头告知。”庞安时揖手道。

  “庞先生大义!”茶帮四人十分激动地站起身,向他揖手拜下。他们知道,此时由庞安时出面,确然是最妥当的选择。哪怕打听不出任何结果,也不会遭人怀疑。

  但如若一个不当,他也会惹来一身腥臊。这绝非庞安时意识不到,但他仍毅然决然选择去做,此乃大义。

  浮云子上前,郑重道:“庞先生,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与徒弟,还有茶帮的兄弟姐妹会全力护您周全。至少,绝不能让您因为此事而摊上麻烦。”

  “好,待探明裴谡动向,确认是来此处后,庞某就去敲那方有常家的门。之后,就仰仗诸位英豪了。”庞安时哈哈一笑,拜下。

  ……

  九月的秋凉尚未吹至岭南,但章家却已备好过冬的寒衣,准备启程向北了。

  此番,章惇调动返杭州,领家眷一起北上。而章素儿则会在家中下人的陪同下,返回汴梁,筹备与文煌真之婚事。

  不过,章素儿还是会同家人一道往余杭,并在那停留一段时日,才会再度启程。原因在于章素儿需要等在湖州任官的长兄章择前来余杭会合,再一起乘坐舟船自运河北上。届时,时间可能已会进入十一月了。

  章素儿的婚事,将在长兄章择的代为主持下完成。而恰好章择今年年末于湖州的任期已到,需要回京述职,并等待新的任命。他此番很有可能会被留京任官,这是吏部考功司透出来的消息。

  舟车劳顿,对于这几年的章素儿来说,似乎已然是习以为常。但以往路途上的平淡心境,如今却被焦虑与惆怅所取代。

  她至今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理与文家的亲事,而她与曹希蕴之间,也始终未能达成一致。

  曹希蕴当然不希望她嫁人,但她也不想给章素儿压力。用她的说法是,若非到最后一步,否则她不会强逼章素儿做出选择。但最后一步,也就是到了拜天地的这个节骨眼上,曹希蕴就已然是退无可退,必须要出手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章素儿仍然不能化解这场婚事,则势必要与章家决裂。@无限好文,尽在

  该如何是好?章素儿暂时还无头绪,但她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想让男方主动悔婚,如此保全自己与章家的亲情。

  且最好这一回一了百了,她借此机会彻底对外宣称封心束冠,出家为道,再不理红尘俗世。如此,让家人彻底接受她出家,也好过强硬出走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

  虽然已经注定不孝,她还是想试图让不孝所造成的伤害最小化。

  可是她是多么对不起她的爱人呐,眼下她坐着车马,而曹希蕴远远地缀在后方。一路上恰好遇上冷风冷雨,她头顶尚有一片遮雨的顶棚,而曹希蕴只有她的斗笠与蓑衣。

  若不是章素儿坚持要让她买一头驴子代步,她甚至得靠双腿跟在后面。

  她走一走、骑一骑,远远伴着章家车马队伍从岭南向北,逐渐来到江南地。曹希蕴很谨慎,尽量不出现在章家人的视线范围之中。路途中,她们没有机会见面说话,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思念,幻想着对方此时的处境。

  尽管章素儿的母亲张氏已然知晓了她与曹希蕴秘密接触之事,但张氏尚且不知道她二人之间超越一般友情的感情,至少章素儿认为母亲尚未认识到那一层。

  因而她谨小慎微地守着这一层窗户纸而不敢捅破,这让她越发感到自己的自私与怯懦,她痛恨自己的欺骗,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但现如今,只有忍耐,希望待回到汴梁,她可以促使那位文公子主动悔婚。

  如今的她就好像被绑上了绞刑架,那根拴在脖颈之上的绳索在不断地收紧,距离她做出最后,也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的日子,也已然愈来愈近了。

  至于那位长兄章择……章素儿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自她失忆之后,就再未见过这位兄长,若不是家人提起,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还有兄长的存在。

  但也许是因为面临最后的抉择的日子越来越近,章素儿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重,当她想起那位长兄时,忽而从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畏惧与厌恶之情,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景象在脑海中闪回,她抓不住,但那些记忆所伴生的负面情绪却切实影响到了她。

  近期她的记忆恢复似乎有所进展,失去的记忆会以梦境和一些零碎的闪回片段在脑海中重现,但她仍然谈不上恢复了记忆,一切都处在混沌之中。

  她不知道这些负面情绪是否是与那位长兄有关,若是有关,这是否意味着在她未失忆之前,与那位长兄的关系并不好?可家人们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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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自小与大郎亲厚,大郎娶亲时,七娘还哭了鼻子——这是一家人的共识。

  明日就要抵达余杭了,她好想再见一面曹希蕴,听一听她温和平静的声音,感受一下她柔软的怀抱,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不可再软弱下去了,她的未来人生,必须靠她自己来争取。

  素儿,坚强点!夜里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一百六十三章

  蔡香亭被害一案后约莫一旬时日,案件调查虽然尚未有较大进展,但人们已然意识到,本案的几乎所有关键证人均被皇城司所控制,而此案也逐渐从民间刑事案件,转性为关系国朝安危的谍探案件。

  因而此案的调查责任从开封府、三法司正式转到皇城司手里,由韩嘉彦全权负责调查此案。那些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小人,比如御史中丞郑雍,也不得不缩回手去,暂行观望。

  此前数日,案情屡次发生反转,供出绿沅为嫌疑人的证人尹香香忽而逃遁出开封府,后又被皇城司逮捕,而她又转而控告起白矾楼走私军火之罪状。而协助尹香香逃遁的那个开封府军巡马三,以及两名女真谍探,也将此案彻底复杂化了。

  如今,白矾楼的老板张定远已被皇城司控制,他的一众生意全部停摆,接受调查。所有人都在等待调查结果。

  尽管这三个家伙的嘴很牢,暂时还撬不开,但总算是转移了所有人的焦点,也使得人们开始怀疑此案的背后阴谋,不再认为此案会与长公主府有关。

  蔡香亭从一个被害者,忽而转变成了一个窃国罪人,这件事使得朝野上下物议沸腾,而蔡家人更是难以接受,蔡卞之妻王氏屡次上书抗议鸣冤。

  蔡家在朝中经营许久,亦有一部分朝臣站在了蔡家身后,给与支持,凝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对皇城司韩嘉彦以及背后的官家形成了一定压力。

  太皇太后近来在朝政之事中隐身了,官家反倒被推到了台前,开始掌控此案的调查。他表现得很强硬,全力支持韩嘉彦调查此案。也并不避讳他人对他包庇姐姐、姐夫的猜疑,两次下达谕文,阐明他对此案的态度:

  用贤不避亲,他认为他的姐夫韩嘉彦最有能力办好此案,且告诉世人韩嘉彦探查间谍案已有一段时日,她是最了解案情的人,而也正因如此,某些利益相关者想要下套谋害嫁祸于她。当此时,最该给以信任,不使查案者蒙受不白之冤。

  韩嘉彦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当时间进入十一月,在韩嘉彦的不懈努力之下,那马三和那两名女真人终于扛不住,招供了。他们供出了白矾楼已然进行的走私生意,并供出了白矾楼所勾结的朝中利益链条。

  这其中,御龙弓箭直的一位姓白的都虞侯浮出水面,此人便是蔡香亭在御龙弓箭直中找到的联络人。他隐藏还颇深,瞧着似乎与蔡香亭素无往来,也并不执掌军械战备,但却暗中促成了军械的私造流出。@无限好文,尽在

  而这位白都虞侯自知已然无法脱罪,为了少受点罪,也相当干脆利落地供出了白矾楼张定远与蔡香亭是如何勾结上他,给以各种利益诱惑之事。由于此人天性谨慎,见面三回,每一回对方所定的酒楼,所给的金钱,服侍的歌伎乃至于桌面上有哪些菜肴,他都做了笔记,并存了票据。这些全部都成为了铁证。

  这些证据一旦公布,势必引发朝野哗然,如今在某些关键位子上的大员,诸如枢密院最高长官韩忠彦、副长官王岩叟,副宰相苏颂,可能都会有所牵涉。

  而整个蔡家必定要被牵连发配,彻底抹除。蔡家乃是新党,蔡京、蔡卞兄弟俩都是有能之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从未违逆。而蔡香亭是蔡卞庶子,官家不禁犹豫了,难道就要因为这一个庶子犯错,而将整个蔡家贬黜发配流放吗?

  何况蔡香亭已死,白矾楼的走私利益链条也全部被拔除,此事就算一个警醒,还是不要做得太过了,否则现在就寒了新党成员的心,若未来亲政,则势单力薄,难以成事。

  在这件事的处置问题上,官家也屡次三番请教韩嘉彦的想法。韩嘉彦起初并未给出明确态度,但在官家第三次问起她时,她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

  “蔡氏记仇,当小心。”

  官家似乎听进去了,但思前想后,最终他还是决定隐而不发。

  官家给蔡香亭判罪如下:蔡香亭性骄跋扈,心志不坚,在张定远引诱下犯错。念在初犯,造成的影响不大,又已殒命,便不再牵连追究。如此给蔡家留了余地。而其余涉案人员,基本查到直接涉案人为止,不再继续追查,避免诱发党争而进行无限制的攀咬。

  官家还特意恩准在外赴任的蔡氏兄弟俩回京办理蔡香亭丧事。

  案子查到这一步,杀害蔡香亭的真凶实际仍未落入法网,而这位真凶是谁其实相关方都心知肚明。李玄的身份太过敏感,以至于官家也不好公之于众,只能让韩嘉彦继续秘密追索。而杀害蔡香亭的真凶,最终被解释为:

  杀人者是原来就与白矾楼有利益牵扯的西夏谍探,身份未明,暗中探知到白矾楼与蔡香亭之间的交际,寻机杀害蔡香亭,将凶器转移至长公主府以嫁祸驸马韩嘉彦,此后逃遁。

  官府在全城贴了通缉令,并张贴布告宣布蔡香亭案件调查始末,至十一月中旬,喧闹了将近一个月的蔡香亭案总算告结。

  十一月十六,天阴有细雨,阴寒彻骨。

  蔡府门第早早就挂出白绫,府门大开,准备抬棺下葬。蔡香亭的头七早就过了,开封府专门给他的尸首做了防腐,待案件调查结束,尸首终于还给了蔡家安葬。

  昨日刚从外地赶回的蔡氏兄弟俩看到蔡香亭的遗体时,见棺中人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蔡卞一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蔡香亭虽然不是他的嫡子,但是与心爱之妾所生,自幼娇宠。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家中女眷哭成了一团,一旁的蔡京听着心烦,蹙着眉道了句:“准备盖棺罢。”

  正当时,外头有一家丁进来禀报:“大郎、二郎,长公主、韩驸马前来吊唁,已到了门口了。”

  未等蔡京蔡卞兄弟俩反应,女眷中就冲出一位妇人,正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哭天抢地地对着那家丁厉声尖叫:

  “你还敢来通报!那两个人是杀人凶手,竟还有脸来吊唁,给我赶走他们!”

  那家丁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你莫要这般,那是贵宾!”蔡卞蹙眉,出声制止。

  王氏又冲到蔡卞身边,抓住丈夫哭道:

  “相公,咱们的儿子就这样被人害死了,官家包庇,我儿死得好冤,好冤啊。您不能给他做主也就罢了,如今杀人凶手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您难道还要将他们迎进门来吗?”

  “退下,退下!来人啊,将她带下去,不允许出来!”蔡卞烦躁又愤恨地怒斥道。

  王氏被呵斥,哭得更厉害了。但她终究不敢造次,被上来的仆妇们搀扶着躲到了堂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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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京这时才终于出声了:“元度(蔡卞字),人还是要请进来的。”

  “是,长兄。”蔡卞抹去眼角落下的泪,整理发冠、衣袍、胡须,打起精神。他和长兄在路上就已达成了共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尽管蔡香亭被杀之案确实疑点重重,让蔡氏兄弟也感到此案背后隐藏颇深。但他们知道若不是与长公主和驸马相关,蔡香亭压根就不会死在她们府侧的巷子里。

  而长公主和驸马为了脱罪,利用官家的权力强行压制开封府和三法司,霸道把控案件调查,随后又曝光蔡香亭走私军械之事,使蔡氏颜面扫地,受人鄙夷。

  这是结下了大仇,蔡氏兄弟绝不会忘记。

  一声通传,在蔡府全府上下的注视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身雪白素服,神情肃穆地款步而来。她们在灵堂前驻足,见到了候在门口的蔡氏兄弟。双双行礼,韩嘉彦率先开口道:

  “在下与长公主前来送蔡公子最后一程,二位蔡公及家人们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赵樱泓亦跟着开口。

  蔡氏兄弟神情未变,眸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这对夫妻。蔡京看了一眼弟弟,蔡卞身为家中主人,丧子苦主,终于开口道:

  “二位请进。”

  韩嘉彦与赵樱泓入灵堂,绕棺一周瞻仰遗容,随后为亡者上香祭拜。

  韩嘉彦望着眼前这具遗体,心中无比复杂。此人曾屡次三番与自己作对,眼下他却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并没有多少爽快感,只是感到悲哀。他就这样落入了他人的棋盘之中,成为了一颗用之即弃的废子。

  人生无常,变化半点不由人。无论从前有多少矛盾争斗,韩嘉彦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希望他来世存善念,行善事,重新修行为人。

  赵樱泓望了一眼身旁垂眸上香的韩嘉彦,见她精神内敛,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于是也默念静心口诀,排除杂念。她身上的病已然好了,近些日子每日修行身心,颇有精进,因此韩嘉彦才敢带她来吊唁。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不好受。头一回体会到针对自己的仇恨情绪,全府上下的眼神都如针扎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他们沉默着,不动分毫,但他们的愤怒仿佛穿透了空气压迫而来,令人窒息。

  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人的偏见因立场而来,在这蔡府里,谁杀了蔡香亭已有定论,她还作何解释呢?只是徒废口舌罢了。

  她口中无声颂念心经,为蔡香亭上香:“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祭拜已毕,韩嘉彦与赵樱泓再次向家属行礼,随后也不多逗留,原路返回出府。在上了车驾并启程后没多久,她们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利愤怒的嘶吼:

  “无耻!!!”

  大概是被拖回后院的王氏又跑了出来,对着已然离去的长公主车驾发泄愤怒。

  赵樱泓闭上眼,心中憋屈至极,又悲哀至极:“李玄的目的达到了。”

  “是,她太明白人性为何了。”韩嘉彦平静说道,随即牵住赵樱泓的手,将她冰凉的手送入自己的袖管暖着。

  “可我不明白,即便蔡氏与我们为敌又能如何?”赵樱泓迷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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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泓,我现在隐约参透李玄的布局了。她的布局,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效果的,必须将时间拉得足够长,才能看出端倪来。发现她布局的关键点,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待发现后想要扭转局面,恐怕已然来不及了。她太聪明了,呕心沥血,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国家。这艘破漏的大船,到处都是她做局的空隙。换言之,谁都有可能突然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阻止不了她。”韩嘉彦道。

  这大概是赵樱泓头一回听到韩嘉彦说丧气话,她靠上她肩头,道:

  “你说过,有一份心,尽一份力。我们也许做不到扭转乾坤,但我们不能甚么都不做。”

  “是,有一份心,尽一份力。”

  二人的车驾从蔡府穿过半个汴梁城,抵达长公主府门时,陈安已然候在此处了。每每看到陈安候在门口,韩嘉彦与赵樱泓心中就会一紧,她们知道定是府里又出了甚么事。

  二人匆忙下车,陈安上前行礼,道:

  “阿郎,万掌柜回来了,他……”

  “他怎么了?!”韩嘉彦浑身汗毛直立。

  “他中了剧毒,全身瘫痪,只凭着针灸压制血液流动,护着心脉,吊着一口气,有一位庞大夫一直在旁救他……”

  韩嘉彦心中大骇,陈安的声音逐渐远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一软,霎时栽倒在阶前。

  “嘉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之前,八月末。

  庞安时决意帮助浮云子一行探一探方有常虚实,不过他们不打算蛮干,庞安时也不能够出现得太过突兀。故而他先去拜访了碣村的村长,先与村中早就相熟的人叙叙旧,正好趁此机会拖延时间,等待后方的裴谡与张定齐前来。

  浮云子、翟丹师徒俩,以及茶帮四人则在村子外围隐蔽探查,观望裴、张二人动向,以便提前做准备。

  待到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埋伏在村外必经道路之上的陈硕珍率先发现了裴谡与张定齐的踪影,于是立刻返回传信。

  接到传信的庞安时彼时正在村长家中为村民熬制预防风寒的成药,听到早先约定好的信号后,他便举步出了村长家,往方有常家行去。

  这两日他在村中已经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方有常,用的借口是:听闻他配的金创药、跌打药有奇效,想要去请教。

  村长当时给的回应是:方有常这些时日去了邻村训练乡勇,要过一两日才会回来。

  而裴谡、张定齐出现在村外,方有常却还未归家,这让一行人的计划暂时偏离了轨道。不过庞安时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几乎是与方有常同时抵达了方宅门口。方有常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斗笠之下的须发雪白,身形却精干如四五十岁的壮年人。他腰间还缠了一条鞭子,那应当就是他的武器。

  二人在村中狭窄的青石巷子里撞见,庞安时在原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揖手笑而出声询问道:

  “敢问可是方保正?”

  “是哪位当面?”方有常询问道,他声音低沉沙哑,十分沧桑,倒是很符合他的真实年龄。

  “晚辈庞安时,是个大夫。听闻您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跌打药,特来请教。”庞安时谦逊道。

  “庞大夫,老夫听说过你,哼。”方有常淡淡一笑,似乎透出一丝轻蔑意味。

  庞安时心中一紧,暗道对方到底听说了自己什么?只是听说过自己是个大夫,还是知道自己乃是北派弟子?这方有常毕竟是南派宗师,也许他将楚秀馆其余派系的内门弟子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也并不奇怪。

  这不是个好兆头,庞安时心想,但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打退堂鼓,故而暂时没有撤走。

  方有常甩出这句话,就拧身开了宅门上的挂锁,推门而入,待到进了门才道了句:

  “进来罢。”

  庞安时稳住心态,神情镇定的跨步而入。

  一入院门,就被震慑到,这里真是一院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且武器都不止一套,十好几套堆放在一起,显然是收拢了一村子的打手在这儿训练。

  院子的东屋是一间药房,内里分门别类存放着许多草药,还有全套的制药设备,厨房、柴房与之毗邻。西屋则是书屋,亦是一屋子的书。

  主屋是寝室兼客餐厅,茅房、畜棚在后院。

  这宅子不算特别大,庞安时进来后几乎一眼看穿所有布局,除了那些兵器十分扎眼,其余都很寻常。

  而身为村中保正,院子里存放着这么多的兵器倒也是情理之中。

  令庞安时意外的是,方有常并非独居,他家中还有一个小长工,专门为他打理家中事务,故而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家中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进来后,小长工给他烧水沏茶,庞安时见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口齿伶俐,十分讨人喜欢,于是笑着问了他一句:@无限好文,尽在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也姓方,家中行十三,大家都叫我方十三。因太穷吃不饱饭,被送到保正这里做长工,保正给小人起了个正经名字,我是腊月生的,叫方腊。”

  “哦,方腊。”庞安时点头。

  这长工方腊嘿嘿一笑,便退了下去。

  没想到他刚退下去,方有常就开口了:“老夫自川中来此,是因我早年间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这附近乃是方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地方,是我的本家所在。庞大夫,说吧,来寻我甚么事?”

  闻言,庞安时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短暂竟说不出话来。这方有常周身一股强大的气场,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得人喘息不得。

  缓了片刻,庞安时抗住压力,开口道:

  “即如此,庞某人也不再绕弯子了。庞某人是为了打听你那位得意弟子——李玄的下落来的。”

  “呵呵,你倒是识相,要是再不爽快开口,老夫我就一指拧断你的喉咙,将你扔出去喂狗。”方有常谑笑道,“你可知老夫在川中的名号是甚么?”

  “无常道君。”庞安时回道。

  “哈哈哈,但老夫现在叫方有常,你可知为何?”

  “从无常变有常,您是想回归平静生活,不再理会江湖事。”

  “知道,你还来问我?”

  “前辈,晚辈甚至知道自己此次来,可能有来无回,但晚辈还是来了,因为如今这世道无常,咱们的寻常日子也恐怕过不得多久了。”庞安时道。

  方有常道:“说明白话,老夫不喜欢听人绕弯子。”

  “您的徒弟李玄早就叛国多年,如今正在谋划颠覆宋室的巨大阴谋。”庞安时道。

  “哈哈哈哈哈……”方有常霎时狂笑起来,“我道你要说甚么,原来是颠覆宋室啊。干得好啊,不枉老夫教她那么些年,她学成了,学到了真正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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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安时的面庞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这里讨不得好,必须要谋划撤退了。

  “李玄……我这徒儿正是因为要叛国,才拜到老夫门下的,老夫教她的就是该如何与宋室作对。”

  他望着庞安时,如同猎人盯上了猎物一般,忽而敞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的过往人生:

  “我方某人的祖父与父亲是江上的走船货郎,往来江南、川蜀贩卖织锦,本来富足,甚至在家乡和蜀地都修了宅院。

  “奈何后来宋灭了后蜀,对蜀地敲骨吸髓地盘剥,蜀地贸易全部禁榷,我们家是散尽家财,就此家道中落。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在川蜀起义,我父亲也入了起义队伍,后起义被镇压,我们家满门被斩,是我乳母拼死将襁褓中的我抢出来,向西逃,躲到了西蜀大雪山之中躲藏,那地方已经很靠近青唐吐蕃的势力范围了。”

  庞安时心中愈发吃惊,他算了算时间,淳化四年,距今已有九十九年,眼前这个须发皆白、身躯强健、声如洪钟的强势老者,竟然是个期颐老人?简直难以置信!

  楚秀馆到底是甚么怪物?

  方有常:“因缘际会,我和我乳母差点命丧兽口时被猎户救下,后来遇见了因采药在山中村落暂驻的郎中。那郎中收养了我,我就此入了修行道。但我对宋室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记。我门下只收反叛之人,你可懂?”

  “你当真已有百岁?”庞安时此时已然不关心他叛国不叛国的了,这年岁、这状态……摆在一个医者面前,简直是如同铁匠见到了干将莫邪,没有办法不好奇。

  他此时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陷敌营,已难脱身。

  “哈哈哈,老夫唬你做甚?你个小辈,不值一骗。你的那些小把戏,在老夫眼里就像儿戏,当老夫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是来做甚么得了,你当这村子里的人都耳聋眼瞎,瞧不见你们吗?你和你的同伙,早就是瓮中之鳖了。”方有常完全不避讳,全部揭穿。

  庞安时咬牙,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继续转移话题,拖延时间等待脱身之机:“你如何能活这么久,还这般孔武有力,精神奕奕?”

  方有常理了理雪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也好,也让你明白着走。老夫的师父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她来自西域,我们从不知晓具体是西域的哪个地方,她仿佛就是从大雪山之中走出来的。@无限好文,尽在

  “楚秀馆,就是从她手里萌芽的。我与我大师兄、小师妹,是她收的三个徒弟,除了我们三个,她不曾再收任何弟子。而我们三个人联合创了楚秀馆。

  “师父姓沈,单名一个后裔的裔字,她的药堂号楚秀,这便是楚秀馆名字的来历。她虽是女子,却总是做男装打扮。她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美得不可方物,仿佛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二十岁出师,她一直是那般模样。

  “你问我为何会这般长寿,而且康健?其实我比起我的师父差远了,师父说我寿数一百,不可再多,今年便是我的亡故之年,所以我从川蜀出来,回归故里,打算在此落叶归根。江湖上传言我是为了避祸至此,笑话,我会怕那些手下败将的废物后代们?

  “我之所以能活这般长,是因为我曾饮下过师父的血。

  “九岁那年,我跟着她爬悬崖采药,失足摔了下去,脊椎砸在石棱之上,断了,本来是活不了了,但师父为了救我,用她的血喂我,我就奇迹般地活了。自那以后,精力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一口血,让我开创了楚秀馆南派,让我无病无灾地活到了百岁。”

  他看着庞安时面上那愕然的神情,戏谑笑道:“怎么?觉得老夫在胡扯,在骗你?不相信也罢,这世上有几人能相信?连老夫自己,如今回忆起来,也像是大梦一场。老夫出师后被强行赶出了大雪山,想要寻回原路,竟再也找不到了,穷我一生,也再不能见师父一面。”

  “孙祖,可是您的大师兄?”庞安时忽而询问道。孙祖,实际上是楚秀馆北派的祖师,姓孙,是药王孙思邈的后裔。

  方有常眸中精光浮现,鄙夷道:“你果然是大师兄的徒孙。瞧你这模样,就是他那一派的,迂腐古板,死气沉沉!就知道奉承官僚,向上钻营,叫人瞧不起。”

  庞安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怒又怕,最终还是没有言语顶撞于他。

  “您的那位师妹,可是西派的祖师。”

  “是,她叫多吉卓玛,青唐吐蕃人,她不知何故流浪到雪山里来,无父无母,被师父收养。出师后去了西夏,她坚信师父是从那里来的,她也毕生都在寻师父。但我听说,她后来与西夏的王族搅和在了一块儿,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

  “李玄曾去寻过多吉卓玛,跟着她学了易容术。那易容术也是师父传下的绝学之一。师父的三大绝学——医毒、武学、易容术皆已入化境,我们三人资质驽钝,不能学到她本领的万分之一。”

  庞安时听到此处,已然有些精神恍惚了,他实在难以判断方有常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但这如今发生的一切,显然与他事先的设想早已相去甚远。

  “好了,问也问够了,答也答完了,你今日便留命于此罢。”方有常说着忽而一掌劈了过来,要拿住庞安时。

  庞安时吓得一机灵,好在他早有戒备,猛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接从方有常的腋窝下蹿出,迅速向门口逃离。

  他身上其实是有功夫在的,常年坚持不懈地习练轻功,终于在此派上用场。

  方有常当即几步赶上,身形迅猛,手脚孔武有力,挥击出来罡风阵阵。庞安时跌跌撞撞避开,摔出了屋外,仓促间抓住脖间挂着的哨子,努力吹响。

  然而刚吹响,方有常就一把抓住了他,他双手将庞安时背朝下横举了起来,顶起膝盖,将他往膝盖上砸,要顶碎他的脊柱。庞安时被一股巨力拿住,四肢悬空,不能反抗分毫,吓得是心胆俱裂,呜呼哀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个身影,对着方有常狠狠一撞,撞得方有常身子一歪,脱手将庞安时摔了出去。

  庞安时砸在地上,顾不得眼冒金星,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就看到詹丹猛扑上前,狠狠将方有常扑倒在地,滚地纠缠起来。

  而一旁,浮云子已然赶到,顾不得其他,抓起庞安时,运起轻功就跑。

  “想走?!”后方响起方有常恶意满满的吼声,庞安时回首去望,骇然看到方有常已然迅速挣脱了翟丹的摔跤压制,反手拧断了翟丹的脖子,并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

  翟丹猝亡,收在门口的茶帮四人霎时红了眼,怒吼着冲上去拖住了方有常。庞安时凄声高喊:

  “快跑!别和他打!”

  浮云子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在村子巷口一拐弯,他就看不到茶帮四人了。

  二人沉默无言地运足轻功快跑,根本顾不得后方。

  然而刚跑到村口,忽而斜刺里冷不丁窜出一根飞针,正正好打在了浮云子的左后颈上,浮云子“啊”了一声,好似被马蜂蛰了,抬手摸住脖颈,将那根针拔了下来握在手里。

  还未等他反应,一个呼吸间,麻痹感潮水般涌来,浮云子栽倒在地,顿时翻出白眼,浑身抽搐。

  庞安时大骇,知道他中了毒针。幸而他在自己腰带上缝了针灸孔带,随身带着针。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飞快地取出针来,控制住浮云子的心脉、封住他的血流,避免毒素迅速扩散。

  彼时他们滞留在村口的一株榆树下,树前几丈远的林子中,走出三道人影,正是裴谡与张定齐,还有那个方家的小长工——方腊。

  方腊手中持着一根吹管,应当就是他吹出毒针,打中了浮云子。此时这小孩脸上毫无天真,一脸残酷的平静。

  “抓着了。”裴谡冷笑着看着他们,“可笑你们以为自己是猎手。”

  庞安时头晕眼花,想要寻找求生之法,却感到一阵一阵地绝望。

  更令人绝望的是,方有常追来了,他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身上也沾满了鲜血,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了村口。

  这意味着茶帮四人恐也难以生还了。

  庞安时知道跑不掉,干脆盘腿坐在了榆树下,静默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

  方有常没有任何废话,提刀上前,对着庞安时的头就砍了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而一支弩箭从后脑勺穿透了他的头颅,自眉心扎出,方有常劈砍的动作僵在原地,随即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裴谡那里也遭了暗算,被冷刀穿透了喉咙,压根来不及反应。倒是那方腊没有被第一时间针对,这小子反应极快,一见情势逆转,转身撒腿就跑。

  而做出这一切的正是张定齐。

  庞安时呆滞地望着张定齐,直到她撕开了面上伪装假面的一角。

  “你带着他快走,乡勇来了就走不了了。”张定齐道。

  “你不是张定齐?!你是谁?”庞安时惊道。

  “我是西派后人,两匹马在林子里,你快带他走!我去杀那个小孩。”伪装女子催促道,随即将假面贴好,将身后兜帽戴起,拉起脖间的面巾蒙住面孔,追向那小孩方腊遁逃的方向。

  村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吼声,村中乡勇带着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追了上来。庞安时脑子里嗡嗡直响,也顾不得其他,费力将浮云子扛起,按照那伪装女子的指示冲进了榆树外的林子里,不多时看到了两匹马。这应当就是张定齐与裴谡的马。

  他将浮云子挂上其中一匹马,自己也跨上马,迅速打马离去。剩下一匹马留给那伪装女子,但愿她能安全离开。

  第一百六十五章

  媛兮端着一碗安神汤急匆匆地穿过雪蕊院的廊道,进了花厅。她奔到花厅的榻前,赵樱泓此时正守着倚靠在榻上的韩嘉彦。

  “长公主,汤来了。”

  “好。我来,你下去罢。”她接过碗来,吩咐道。

  媛兮退下,赵樱泓用调羹舀出一勺来,吹凉,送到韩嘉彦唇边:“来,喝下去。”

  韩嘉彦半卧半坐,身后靠着隐枕,恍惚地张口,喝下了这一勺安神汤。此时的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呆若木偶。

  赵樱泓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不曾落泪。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再也不能躲在六娘的背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保护了。她必须也成为她最坚强的屏障和依靠。

  因为她的六娘,今日遭受了自母亲去世以来最大的打击,是否还能振作起来,仍是未知数。

  一个时辰前,在府门口得到噩耗的韩嘉彦,就因心绪不稳,心魂震荡而短暂晕倒。但她还是强撑住了,随后强忍着眩晕心悸,与赵樱泓一道赶到了浮云子暂住的客院。

  彼时,庞安时、翟青、雁秋都在围在浮云子床前,人人面上愁云暗淡。韩嘉彦凑到床前,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面色青紫的浮云子,呆滞半晌,才缓缓坐下,艰难张口询问事情原委。

  于是庞安时强打精神,将事情前因后果全部细细道来。说到逃离碣村的突发状况时,韩嘉彦的面庞已然倏无血色。

  庞安时随即道出后续:他带着浮云子逃到了青溪县城之中躲了几日,一是要稳定浮云子的身体,二是他必须要掌握后续情况,并联系上帮手将浮云子送回汴梁。

  那几日间他乔装改扮,从清溪县衙探知到后续消息——翟丹确实牺牲了,茶帮四人中,陈硕珍重伤逃了,另外三人战死。

  翟丹与剩下的茶帮三人尸首,被清溪县衙派衙役收走,简单验尸之后,草草埋葬于县城外的乱葬岗之中。方有常与裴谡之死,暂时秘而未宣,方有常的尸首被村民收走下葬,而裴谡的尸首被县衙收走,等待上头派人来处理。

  碣村并未供出庞安时,浮云子的存在碣村也并不知晓。这起案子,最终以茶帮余孽作乱收场。

  庞安时没有去动乱葬岗中翟丹四人的遗体,探听清一切之后,他联系上了一位在邻县开医馆的朋友。朋友帮他准备了舟船,又给他雇了两个帮手,庞安时这才有能力带着浮云子北上回京。

  而他与那自称西派后人的伪装女子分别后,就再未见面。

  ……

  “来,张口。”赵樱泓又喂她第二勺,韩嘉彦却不愿再喝了。她沙哑着嗓音,道:

  “太苦了……”@无限好文,尽在

  “不苦,这是安神汤,加了黄糖,没那么苦的。”赵樱泓道。

  “太苦了……”韩嘉彦呢喃着,赵樱泓终于听懂了。

  她垂下手来,将碗放在了一旁的案台上,道:“嘉郎,你不要这样,方才庞大夫不是也说了吗?救治师兄,并非无望。”

  “何以有望?他说了吗?他只是安慰我们罢了。樱泓,我也懂医术……”韩嘉彦颤声道,“我知道师兄没救了,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最多再有一个月,血脉就彻底封不住了,届时势必毒入心脑,一命呜呼。而我,包括庞安时,至今都对那是甚么毒素毫无头绪,那是南派宗师方有常的毒,而方有常已经死了!就连他徒弟裴谡也死了!我该怎么救他……”

  说到这里,她哽咽难语。

  赵樱泓终于落下泪来,屋内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樱泓,翟丹死了,现在师兄也快不行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韩嘉彦泪如雨下,“我认输了,我不查了,我承认我害怕了。再这样查下去,我怕就连你,我都保不住。”

  “不会的,不会的!”赵樱泓扑上去抱住她,惊觉她的身子在不自主地颤抖。

  “我不查了,我不能再查了……”她呢喃地重复着,仿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

  “好,好,我们不查了,我们不查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理会那些事了。”赵樱泓流着泪安抚着她的后颈道。

  韩嘉彦安静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儿,便忽而要起身。赵樱泓望着她,她道了句:

  “我去见阿青和雁秋,有话对他们说。”

  赵樱泓扶着她起身,二人互相依偎着穿过夜色中公主府的廊道,又来到了客房。

  彼时庞安时已经结束了今日给浮云子的诊治,回到了他自己的屋中。翟青刚帮着擦拭完浮云子的身子,给他穿好衣物,雁秋正沉默地用铁钳捣着碳盆中的碳火。

  二人的神情哀伤中带着一丝麻木,残酷现实的冲击让他们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情绪彻底宣泄而出,只是被动地应付着一切。

  翟青性格大大咧咧,在他简单的世界里,师父、师叔、兄长和雁秋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自幼无父无母,兄长是他最为重要的人,相依为命在一起,从未分离。如今兄长猝然离世,他毫无心理准备,更由于连尸首都不曾见到,以至于感到完全的不真实。

  他还在恍惚地希冀庞安时所说的一切是假的,兄长没有死,还会回来的。

  而师父浮云子是仅次于兄长的存在,是他最敬爱的人,是给与他当下富足生活的依靠。他仿佛无所不能,然而他倒下了,翟青心中的主心骨也倒下了。

  至于雁秋,儿时的家变,亲人的离散,已然成为了她人生中绕不开的梦魇,好不容易找回了弟弟,有了爱人,眼见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在不远处。然而一个噩梦结束了,另一个又开始了,她已经近乎麻木到欲哭无泪了。

  韩嘉彦入了屋内,赵樱泓反手关好屋门。韩嘉彦忽而撩开袍摆,向着翟青、雁秋跪了下去,翟青和雁秋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二人纷纷冲上前来,强行将韩嘉彦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你干什么师叔!你给我起来!”翟青吼了出来,眼眶通红。

  “我对不起你们……都是为了替我查案,才会……”韩嘉彦的声音痛彻心扉。

  赵樱泓在后方已然泪如雨下。

  “六郎……您这是要我们折寿吗?万万不可如此。”雁秋的情绪也彻底被激发,撕扯着嗓音呼喊道。

  “这怎么是您的错……怪就怪那方有常太过狠毒,怪他……”翟青痛苦地安慰着韩嘉彦,也安慰着他自己。

  屋内抽泣之声此起彼伏,疾风骤雨般的发泄之后,所有人在静默中努力调整着情绪。

  韩嘉彦以袖拭去泪水,终于开口道:

  “我与樱泓商量过了……我们不查了,自此以后不查了。将万氏书画铺子关了罢。阿青,你与雁秋如果愿意,就到府上来。我与樱泓主持你们的婚事,趁着师兄现在……先将婚结了。过段时日,我亲自去一趟清溪县,迎回阿丹他们的尸骨到汴梁安葬。”

  翟青与雁秋默然点头,接受了她的安排。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的背影,她多想问她十多年的坚持,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对娘亲死亡真相的执念,那些铲除隐患、国富民强的壮志,就这般不要了吗?

  但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答案在韩嘉彦的内心深处,只有她自己能寻找到。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她,仅此而已。

  有朝一日,她希望能等到她的燕六娘重新归来。

  ……@无限好文,尽在

  没有时间可以让韩嘉彦颓丧,接下来数日,她近乎衣不解带地守在浮云子榻前,她费尽心力地为他诊脉,研读草药经书,尝试配出解药。即便无法彻底解毒,也希望能够将毒性压制到最小。

  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斗,除了府上的庞安时、游素心之外,赵樱泓派人将整个开封府的大夫都请来了。每一位来看过浮云子的大夫,都表示了遗憾之情,没有谁能有破解他身中之毒的办法。

  这并不奇怪,庞安时的医术已然算是当今翘楚,他都没有办法,这些大夫就更不及了。庞安时写了信,长公主府派快马加急递送给唐慎微,希望作为药物专家的唐慎微能给出解毒之法。但短时间内,唐慎微也找不到解毒之法,他需要时间。

  倒是游素心有些本领,游氏在解毒方面也有建树,她经过仔细的思索,配出了一份药剂,尝试着给浮云子服下。此药下去后,没多久逼得浮云子咳出了一汪毒血,但毒仍未能彻底清除。

  尽管药效不尽如人意,但这还是给了韩嘉彦极大的信心。她不再那么灰心丧气,近乎疯狂地研究药理经书,她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毒药。

  也许是上苍眷顾浮云子,当浮云子归来后第七日,长公主府来了两位访客。

  这两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人拄着拐杖,右腿绵软无力地垂着,无法支撑身躯。但她体格比一般女子要健壮不少,以蓝布包发,面上蒙着纱巾,瞧不清面容。

  另一位面容普通,荆钗布裙,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汴梁大街之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言明要找韩驸马,说她有救人之法。韩嘉彦听闻通传大吃一惊,连忙出来迎接她二人。没想到这一当面,她就认出那拄着拐杖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的陈硕珍。

  “你……”

  “民女姓杨,行九,您唤我杨九娘就是。”陈硕珍沙哑着嗓音道。

  茶帮首领级的人物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她独木难支,遣散了剩余的十来个兄弟,终于是孑然一身。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徘徊在寻死的边缘,终究还是扛过来了。

  这与她身边这位女子有莫大的关联。

  “好,杨九娘……”韩嘉彦改口唤道,“你能到这里就好,若无去处,以后且留下做事罢。”

  她引二女入浮云子寝室,又将所有相关人等集中于此。

  此时陈硕珍终于向着韩嘉彦跪拜下,饮泣道:“几十年前,家祖就是跟着杨家军征伐,数十载离散,如今九娘终于还是来投奔您了,您永远都是我们的主家。”

  韩嘉彦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无言地将她扶起。

  陈硕珍抹泪,随即又拜见了赵樱泓与其余人,一一相识。之后,她道:“主家,诸位,我来介绍,这位是来自楚秀馆西派的玉娘子,若不是玉娘子相救,我如今也没法来见您了。正是她手刃了方有常与裴谡。”

  韩嘉彦揖手拜下:“感谢玉娘子大邑出手相助。”

  玉娘子淡淡一笑,道:“韩驸马不必言谢,我还是出手太迟了,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害人性命至此。我入中原,潜伏在白矾楼附近已经许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机,一次性地除去了南派最后的两个传人,我还得感谢韩驸马您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莫非,玉娘子假扮张定齐已经很久了?”韩嘉彦问道。

  “已有三年,真正的张定齐因为自认为男子又喜好女子,不容于世,抑郁难平,已然投湖自尽了。我只是早早盯上了她,随后取代了她的身份。”玉娘子道。

  韩嘉彦脊背微微发凉,这西派的易容伪装术实在太可怕了。

  “不知玉娘子为何这般处心积虑要除去南派的人?”

  “此乃师命,亦是我的出师考验,只有完成了这个考验,我才能回归西域,继任宗派领袖之位。”玉娘子十分坦陈地说道,“师父说,除去南派乃是西派历代掌门都必须完成的事,此为楚秀天师给祖师娘娘最后的命令,一代代传下来,到我手里,总算将南派尽灭,功德无量。”

  楚秀天师指的应该就是那位自称“沈裔”的神秘女子,而祖师娘娘指的应当就是多吉卓玛了。没想到沈裔在多吉卓玛出师之前竟然会给她下这样的命令。她为何不给北派下这样的命令呢?

  似乎是看出了韩嘉彦的疑问,玉娘子笑道:“西派的本领天然克制南派,而南派则克制北派。北派仁达,不喜杀戮,除掉南派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我们西派的身上。祖师娘娘不愿干涉中原之事,我们这一派一直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但为了完成楚秀天师的遗命,也并未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

  韩嘉彦很想细问西派与西夏王室之间的关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不知玉娘子有何法可解我师兄身上的剧毒?”

  “这解毒之法十分凶险,若有差池,则这位师兄必定无法生还。”

  “您说。”韩嘉彦做好心理准备了。

  “此乃大换血术,需要将患者周身的血液抽出体外,通过浸泡解毒药水的输血管后再输送回患者体内,完成血液净化的换血之术。在此期间,还需要放掉无法净化的最毒的血液,患者势必会因此大出血,就需要有别人为他输血以维持生命。这人最好是他的近亲属,如此方能无碍。”玉娘子解释道。

  “他……早已没有亲人了。”韩嘉彦感到绝望。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浮云子是个孤儿,早早就没了亲人,是一个百戏艺人将他从乱葬岗里救出来,一直养大。

  “必须要是近亲属的血吗?”庞安时问道。

  “也不一定,但近亲属的血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若实在无法,只能做血样融合比对,咱们这些人中,如果有谁的血样与这位患者的血样融合后,不导致凝结,应该就能用。”玉清子回道。@无限好文,尽在

  “这是何道理?”游素心感到非常惊奇。

  “这是楚秀天师传下的方法,我等也不知缘故,只是一直这般操作罢了。实际上,本派立派这么多年,已经许多次采用这种办法救治病人了。”玉娘子解释道。

  “即如此,就先做血样融合罢。”韩嘉彦道,“诸位,愿意出手相助的,我十分感激,但绝不勉强……”

  她转过身面对身后众人,话还没说完,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揖手,面上是坚定不移的神色。

  “嘉郎,见外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即便我这样身子虚弱之人,如果血液有用,我也不会犹豫救人。”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失笑,眸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花。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三卷 终)

  长公主府以雪蕊院为中心,封锁了起来,非核心成员不得入内。院门出入口由岳克胡率领禁军把门,每日只能看到医者在此进进出出。

  韩嘉彦、赵樱泓以玉娘子为核心,庞安时、游素心为最大助力,开始为浮云子筹划大换血之术。最开始是做血融检查,先从与浮云子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人做起,检查了一圈下来,发现未起凝结反应的,竟然就是韩嘉彦的血液,也只有她的血液有这样的效果。

  得知这个消息的韩嘉彦仿佛得到了救赎,当仁不让地选择了给浮云子输血。

  她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并不惧怕失血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但赵樱泓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眼瞧着韩嘉彦的血液不断被抽取出来,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赵樱泓亦跟着感到虚弱难过。

  她只盼韩嘉彦的血不要白流,浮云子一定要救过来。

  玉娘子使用的抽血工具是自制的中空细针管,管尾部连接着浸泡过解毒药物的猪血管,玉娘子虽不知晓方有常的毒是甚么毒,但通过游素心配置的药物可以大致推测出解毒药物的方向,故而浸泡猪血管的药物虽不能做到完全解毒,也能让流过的血液带走药物,经过换血后可以大幅度的减弱毒素在浮云子体内的作用。

  为了准备抽血的装备,全府上下都被调动了起来,最好的庖厨剔出猪血管,顶尖的大夫搭配顶尖的绣娘,缝制出了一套体外血液循环用具,众人分工合作,忙活了三天三夜才制备出来。

  接下来,在玉娘子的紧密安排下,他们又给雪蕊院西侧的一间屋子做了密封、除尘、熏醋等工作,玉娘子说这叫做避尘驱邪,避免在抽血的过程中,有风邪入侵,感染患者。

  房间驱邪的同时,玉娘子对她的两个重要帮手——庞安时、游素心做了术前培训,详细讲解操作步骤,并让他们利用动物的器官提前做了演练。房间驱邪结束后,除了患者与医者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房门、牖窗空隙都被糊上了,以达到密封的效果。

  一切准备就绪,十一月廿三,大换血术开始。此乃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大换血术从晨间开始,所有人焦虑地等待在术房之外,房内静悄悄的,几无声响。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从天明到夕阳西下,大换血术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即将降临,令人窒息的凝结空气终于被打破,身着白布术服的玉娘子从术房内走出,她的身上全是已经板结的黑血,看上去颇为恐怖,但她那普通的面容之上却带着笑容。

  “成功了!”

  众人一时间没有欢呼,仿佛慢了半拍似的呆滞在原地。过了片刻,赵樱泓身子一软,向后倒去,被媛兮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

  “成功了?!”翟青激动地颤声确认道。

  “成功了,成功了,就是得看浮云子道长之后的恢复情况,他还有一段危险期,熬过去了,就彻底好了。”玉娘子道。

  “哇!!!”翟青跳了起来,抱起身旁的雁秋转圈,雁秋已然喜极而泣。

  “嘉郎呢,她怎么样了?”赵樱泓忙不迭地确认。

  “她没事,就是失了不少血,伤了元气,得将养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赵樱泓长舒一口气,消失数日的笑容终于回到了她的面庞上。

  “玉娘子大恩,无以为报。”赵樱泓揖手拜下。

  “长公主不必行此大礼,师长叮嘱,我西派虽不牵扯中原纷争,但入了中原,亦要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在外多年,此间终于事了,我亦归心似箭,明日便告辞了。”玉娘子道。

  赵樱泓本想挽留,但见她态度坚决,最终只道:“玉娘子保重,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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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若往后世道纷乱,亦可西行。”玉娘子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便揖手离去,自去梳洗。

  赵樱泓一时迷惘,终究未曾放在心上。

  术房仍然暂时不能进人,但韩嘉彦已经被送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她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暂时起不来。

  赵樱泓一夜未合眼,陪着韩嘉彦到了天亮。见她呼吸平稳,虽然憔悴却安然,便也放下心来。于是出了屋去,打算去送一送玉娘子。

  可待到走到玉娘子客房门口时,却见下人正在收拾屋子。

  “长公主,客人已然离去了。”下人见到她,行礼道。

  赵樱泓有些恍惚,此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给她一种极不真实之感。她与她的师门是如此神秘,也许北派、南派都不是正统的楚秀馆传人,只有西派才是被那位楚秀天师承认的正统传人。

  ……

  官家听闻韩嘉彦病了,起初他以为是甚么伤风感冒,以姐夫的体格,很快就好了。却不曾想韩嘉彦竟然一病不起,在公主府内十多日不曾出府。

  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本想派人去公主府询问,可想起与姐姐此前闹的矛盾,一时心中又犯了怯。

  他自己的身子倒是将养得差不多了,眼瞅着快入腊月了。思前想后,他决意要去一趟公主府。除了看望姐夫的病情之外,他还必须要亲自向姐姐道歉。都说亲人没有隔夜仇,他可不能将矛盾留着过年了。

  但官家要出一趟宫,可真是不容易,尤其是他还尚未亲政,远不如先代帝王们那般自由。他先是向太皇太后做了请示,得到了应允后,才吩咐给入内省和皇城禁军做准备。

  这一准备,就又耽搁了几日。

  直到十一月廿八,出宫的前一天,他的十一弟赵佶忽而兴高采烈地来找他,告诉他寻到那位王画师的下落了。

  “皇兄,幸不辱命,臣弟寻到那画师王辰的下落了。”

  “他在何处?”官家连忙追问。

  “就在蔡州汝阳县,王辰不再画画了,开了一间染坊。臣弟托人好一番寻找,才找到他。他年岁已长,家里已是三代同堂。眼下臣弟将他一家子人都请到汴梁来了,您看是该如何处置?”赵佶道。

  官家思量,韩嘉彦寻这位画师王辰,目的是为了还李师师的人情。眼下韩嘉彦病了,不好亲自带着王辰去见李师师,那自然得让李师师去公主府见王辰,才算还了这个人情。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帮忙帮到底,通知李师师会面的事,也让公主府派人去比较妥当。

  于是道:“即如此,明日你随朕去一趟长公主府,带上王辰一起。”

  赵佶应承下来,想着可以去见一见韩嘉彦,他也十分愉快。听闻韩嘉彦最近病了,他若是趁机与韩先生修复一下关系,往后就不愁不能与这位大才子有更多诗画唱和了。

  十月廿九,官家与皇后御辇自拱辰门微服出宫,后方跟了遂宁王赵佶车驾,还有专门用来载王辰一家人的马车。车驾队伍一路向北,来到了长公主府。官家此次出行,特意带上了皇后孟攸棠,也是为了向长姊表明自己改过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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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府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车驾队伍抵达时,赵樱泓与韩嘉彦已然候在了门口,下跪迎接。

  “姐姐,姐夫,快平身!”官家人还未下车,就急忙喊道。他从辇厢中走出,一身素雅的月白锦缎圆领大袖袍,头戴乌纱垂脚幞头,赤革嵌玉带束腰,足踏乌皮靴。他从辇上走木阶而下,一把将赵樱泓与韩嘉彦扶起。

  他有些忐忑地望向赵樱泓的面容,看到姐姐神色有些憔悴,但眸光平静,并没有负面情绪在其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姐姐又瘦了。”他喉头微动,眸光轻颤。

  赵樱泓一时动容,她抿了下唇,抑制自己落泪的冲动,垂首道:“官家保重,您的身子是我最在意的事。”

  一句“姐姐对不起”差点脱口而出,官家红着眼眶,又将视线投向韩嘉彦,见韩嘉彦也同样清减了许多,面色泛白,不如以往那般精神奕奕。他忙关怀问道:

  “姐夫病可好了?怎会突然病得这般重?”

  韩嘉彦淡淡一笑,道:“偶感风寒。”

  “这是何等风寒这般厉害,让姐夫都病成这样。”官家惊奇。

  韩嘉彦只是笑,并不进一步解释。官家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此时,皇后孟攸棠与遂宁郡王赵佶均已下了车驾而来,赵佶的身后还跟着一家五口。

  韩嘉彦、赵樱泓与皇后、赵佶见礼寒暄问候,一行人也不在门口多逗留,自入了府中会客堂上,坐下长叙。

  赵佶向韩嘉彦、赵樱泓介绍那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年轻媳妇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男婴。他们并非是穷苦人家,家中染坊的生意似是不错,他们身上衣着都很讲究,可能是为了面圣而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这位便是王辰。”

  “小人王辰,拜见官家、皇后娘娘、长公主、驸马都尉……”这王辰倒像是见过世面的,皇族当面,他倒是镇定自若地行礼叩拜,不见有多么慌乱。

  他身后的家人们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行礼,举止得体自若。这一家子人像是都读过书,气质均佳,沉稳内敛,形貌也都十分周正漂亮。

  “这是内子何氏,犬子王廷佑,儿媳田氏。这是小人刚出生的小孙子,还未起名。”

  官家看向韩嘉彦似是想要让她开口询问,但韩嘉彦当下还有些虚弱,没甚么力气说话。故而是赵樱泓代为开口道:

  “王辰,你可知为何我们要找你们一家人前来?”

  “小人听闻,是小人在京中的一位亲属要寻小人。小人惶恐,不知自己竟然惊动了天家。”王辰拜道。

  “听闻你们家曾经在汴梁开过染坊,但后来因为一场贪墨案,你兄长被牵扯下狱,全家离散。这一切的祸源正是白矾楼,如今白矾楼恶首张定远案发下狱,你们一家也平冤昭雪。你说的没错,正是你兄长的遗孤要寻你。”

  “小人……兄长的遗孤……”王辰浑身颤抖起来,眼眶红了。

  “师师姑娘,可以出来见一面了。”赵樱泓对着堂侧的屏风道。

  那双面绣狸猫捉球三折屏后,传来了衣袂摩挲的声响,一位绝代佳人从屏风后走出,款步来到堂下,先向着官家、皇后行礼:

  “奴家李师师,拜见官家,官家万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随后又转向赵佶,福身拜道:“拜见遂宁郡王。”

  赵佶睁大了眸子凝望着她,心口像是被重锤锤击了一下,只觉眼前人勾魂摄魄,使他难以自持。他虽年纪尚小,可也已经人事,体会过许多种温柔乡。可眼前这个女子,往他跟前一站,就将他的命给夺了去。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滋味,他毫不怀疑以后也再不会有人能带给他这般刻骨的感受。

  他这神色变化,落在了堂上数人眼中,官家蹙起眉头,皇后却望向官家,赵樱泓与韩嘉彦眼神微凝。都言遂宁郡王小小年纪已初露好色本性,还真是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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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师师却并未去在意赵佶的反应,她行礼完毕,便转身向王家五口,忽而跪地,向王辰拜下,颤声道:

  “阿叔,您还记得师师吗?”

  王辰一时无法言语,望着眼前这位绝代美人,他花白的须发微张,面上的皱纹虬结:

  “小师师……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阿叔一直找不到你,你竟然……是阿叔对不起你”说到此处,他已然说不下去了,抓着李师师的双臂,老泪纵横。

  一别沧海桑田,容颜已改,纵使相见不相识。堂下此情此景,使得官家动容,孟皇后亦暗自抹泪。

  韩嘉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近些时日多愁善感起来,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想起仍在榻上沉睡尚未苏醒的师兄浮云子,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是该彻底放手了,就让往事随风消散罢,她须珍惜眼前人才是。娘亲和师尊瞒着她所有的往事,不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吗?她不该违背母亲和师尊的遗愿,是她错了,是她太过执着了。

  她轻叹一声,悄然牵住了赵樱泓的手,感受到赵樱泓给以的回应,思绪渐安。自此以后,潜心沉身,隐于下僚,修心修行,再不冒险。她韩嘉彦将封锁住心中的燕六娘,只做那老实本分的驸马郎,好好地与爱人共度余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这一日官家来访,给长公主府带来了微妙的变化。本有些人心惶惶的长公主府,逐渐安宁了下来,不再浮躁。

  与叔父再会的李师师,依从官家的旨意,暂时候在了长公主府前堂侧的西花厅之中,等待进一步私谈。这个时间,也让他们亲人之间互相叙叙旧。

  皇后孟攸棠、遂宁郡王赵佶由赵樱泓接待,往府内花苑之中行去,游赏闲谈。

  而官家则与韩嘉彦一道,先去看了看蔡香亭一案的涉案人。蔡香亭的小厮周年安,已经被韩嘉彦送去了开封府结案,而尹香香留了下来,与绿沅一起拜见了官家。官家安抚绿沅,使得绿沅惶恐至极,又受宠若惊,这怕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官家显然对尹香香更感兴趣,详细问了一番她的身世,还想要了解了解女真人的事。奈何尹香香离开关外已经太久,对家乡的记忆已然很模糊了。

  官家也不强逼,只叮嘱尹香香以后要在长公主府尽力服侍,若自己往后有甚么疑问,还会再来询问她。

  尹香香千恩万谢地叩首。

  官家随即让身边的大内侍苻杨讲了讲近期对张定远的调查,这个人自先帝五路伐夏时期就已然开始谋划走私生意,先是与辽国搭上了关系,后又顶着风险,在战时向西夏境内悄然卖送物资,牟取暴利。

  由于朝中有着勾结党羽为他遮掩,他的罪行始终未曾暴露出来。那些党羽已然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了,大多数都已致仕归乡,成了地方乡绅,要想与他们集体算旧账,并不容易。

  故而此案只查到张定远所涉及的贸易链条为止,不再做过多的牵扯。但官家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些人,待他亲政,他自然是要恢复新法的,届时这些地方乡绅,就别想着过好日子,曾经吃下去的东西,都得吐出来。

  张定远已然下狱,待查清他的所有关系网后,官家便会勾刑,待明年秋处斩。他的家人,女的贬为官婢,男子则都要徒流。

  而张定远的所有私产,除了白矾楼之外,全部充公。白矾楼易手,这几日开封府已经挂牌拍卖,好些大商人已然一拥而上,要抢下这座汴梁城最出风头的产业。

  讲完这些,官家摒退左右,只留韩嘉彦与苻杨在场密谈。

  官家告诉韩嘉彦,与白矾楼有生意牵扯的红云寺也做了处罚,一众僧侣也被抓捕下狱,罚为劳役,寺中资产也被抄拿。官家还专门着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彻查边境走私,堵住所有的外输贩运之道。

  红云寺中那尊背后刻有诡异星图的昴日鸡塑像也被运到了宫中,官家亲自过目,并命画师将塑像背后的星图原原本本复刻下来。

  随后官家命人砸碎了塑像,竟然在塑像的肚子里找到了一幅舆图。

  “你瞧瞧。”

  苻杨将舆图在韩嘉彦眼前展开,韩嘉彦望着这张图,一时无言。这是一幅拓图,其上还印着宫中的密封印和大内藏印。图的内容是先帝五路伐夏时期的边境布防战略。@无限好文,尽在

  “这正是当年宫中失窃的那幅图。”官家道。

  “看来,确然是李玄将这幅图藏在了昴日鸡的塑像里。娘亲后来从李玄手里夺走的,是她复制的一幅图。”韩嘉彦道。

  官家疑惑道:“朕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为何李玄不将这幅盗拓的图直接送去西夏,而是又复制了一份?还将复制的那份藏在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之中。反倒将这盗拓图藏在了红云寺昴日鸡的塑像里?”

  韩嘉彦回道:“应当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本身这盗拓图用的是薄纸,太脆弱,若直接送,恐路上会有损坏。复制一份后藏在韩熙载夜宴图里,一般人压根发现不了那图中的玄机,过关搜身时也好隐藏她的目的。

  “二是出于一些迷信的原因,这李玄要与整个大宋作对,她必须要有强大的支撑才能继续下去。红云寺本就是后主身旁的僧侣所建,那里还是后主短暂停灵超度的地方,李玄恐怕认为后主的冤魂一直盘踞在那里不曾消散,故而要借助后主的怨灵,诅咒大宋国运崩坏,早日灭亡。”

  “唉……”官家哀叹,他并不愤怒,只感到悲伤与无奈,“真是个可怜人,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不得解脱。”

  “官家心善。”韩嘉彦垂眸应道。

  “姐夫,你也别想太多了,这李玄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咱们就算短时间内找不到她也无妨,只要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不怕她能搞乱国朝。”官家安抚道。

  韩嘉彦张了张口,想说甚么但还是放弃了,转而道:

  “官家,臣近日来颇感疲惫,想要辞去皇城司之职,安安心心服侍长公主。”

  官家笑了,似是早已有所预料:“嗳,姐夫,你可莫要请辞,这职位你不做事也无所谓,但得挂着这个职。朕知道你不喜朝中的争斗,你自可安心陪着姐姐,朕不求你做事。不过,你可得答应朕一件事。待到朕的儿子、女儿出生了,朕要让你来发蒙。”

  “这……”韩嘉彦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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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个好先生,虽然在资善堂的时日很短,但却能彻底让朕顽劣的弟弟们改头换面。你瞧朕那十一弟,近来颇为发奋呢,他也一心想要与你交好,很长时间不再胡闹了。”官家笑道。

  “承蒙官家看重,臣定当尽心竭力。”韩嘉彦应承下来。

  官家哈哈一笑:“还有一件事你也得尽心竭力啊,朕还想早些时日见到小外甥呢。到时候你可别让朕抢了先,姐姐家的孩子比弟弟家的还小,这就别扭了。”

  韩嘉彦一时涨红了脸,没想到即赵樱泓之后,她也被催生了。

  她转移话题:“不知官家近些时日与皇后娘娘相处得如何?”

  官家神色一凝,他知道姐夫这是在点自己呢。庶子若是比嫡子出生得早,他也得被朝中那些老古板们说教。他无奈一笑,道:

  “攸棠是个好女子,朕这些时日都宿在她宫中。你放心,你与姐姐教我,我不会不听的。你说得很对,要平衡,要藏锋,眼下还未到我可以使性子的时候。”

  韩嘉彦揖手一礼,心中欣慰。

  ……

  赵樱泓领着孟皇后与赵佶在花苑中的暖阁坐下,烤火吃茶,赏景闲谈。

  赵佶显得心不在焉的,坐不了一会儿就与赵樱泓打招呼,要去外头转一转。赵樱泓应允了,于是他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孟攸棠饮下一盏茶,望着牖窗外铅灰色的天际,道了声:“近两日寒彻得紧,似是要下雪了。”

  赵樱泓拢袖,拾起一旁的茶杓,自茶壶中舀起一勺来,为她添茶。

  “皇后娘娘身子可好?”

  “多谢姐姐关怀,攸棠身子尚可。”

  “官家是个明理的人,也知分寸。只是他终究还年轻,有做错的地方,还望您海涵。”赵樱泓温声道。

  孟攸棠一时动容,她一直想要和长公主交好,奈何寻不到机会。如今终于私下见面,长公主真是让她如沐春风。

  “攸棠哪里敢责备官家,是我自己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才惹得官家不喜。”她垂首道。

  “攸棠……咱们这私下里,也不以那对外的身份相称了。我说些体己话,你莫怪。你这性子实在温吞,本不该入宫的。我与官家的娘亲朱太妃,与你的性子几乎无差,这么多年下来,过得十分辛苦。

  “官家自幼目睹母亲在宫中受人欺负,他是不喜欢女人太过温顺,不知争取的。但他也不喜欢女人过于强势,训诫教导于他。我此前于他起争执,就是教训。攸棠,你是个聪明姑娘,我想你一定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为后者,母仪天下,你的世界也并不是只有那一隅宫廷,你当将眼光放到全天下才是。”

  孟攸棠仔细听完她这番话,沉默了半晌,起身揖手道:“多谢姐姐教诲,攸棠记住了。”

  “我也非是要教你甚么,只是希望你以天下为重,辅佐官家治理好天下。这是我与官家自幼怀抱着的理想。如今我已出嫁,与官家终究要渐行渐远。一切,就拜托你了。”赵樱泓郑重道。

  “姐姐放心,攸棠记住了。”

  话分两头,出了暖阁的赵佶急匆匆地返回前堂西花厅所在,他要见李师师。他不过离了她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坐立难安,满心全是她方才在堂上的模样。那梨花带雨的饮泣,真好比西子捧心,使他如痴如醉。

  刚来到西花厅外,就听见堂内的交谈声:

  “阿叔,当年咱们家当真是被张定远陷害的吗?”是李师师的声音,赵佶眼睛亮了。

  “是。大哥他根本就不曾涉案,染坊的账目一早就被张定远做了手脚,那个账房先生有问题,是张定远陷害我们家。我们这就被推出去顶罪了。案发前一夜,有人来通知大哥,大哥教我逃,我不敢逗留,当夜就跑了。”王辰回道。

  “那您还记得当年在太学画院之中,有一位画师,名叫李玄的吗?”李师师继续追问。

  李玄?赵佶挑眉,他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一丝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在某个画谱中见过。

  花厅内一时沉默,不知发生了甚么。过了片刻,李师师又道:

  “您别害怕,关于这个李玄,驸马都尉一直在查,已经大体上知道此人的过去了。眼下询问您,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侄女儿与驸马都尉交好,且与这位李玄也多多少少牵扯了一些关系,所以挂怀不已,想弄清楚当年的事。”

  王辰终于开口了:“我何止记得她,她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但后来我发现她竟然是个女子。且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莫名其妙淹死了。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只是我也没有去挖掘,当时家中正好出了变故,我不得不逃走。这一别十多年了,我早就没了她的音讯。”

  “当年究竟是谁去家中报信,让您能够提前逃走的?”李师师追问道。

  “不知道,这件事至今是个谜。那是个蒙面人,当时开门的是我大哥,他给我大哥塞了一封信,说了一句‘你家案发了,早做准备’,然后便就走了。他身上有功夫,我大哥根本追不上。那封信是张定远写给御史台的揭发信,我们也不知道那蒙面人是怎么将这封信搞到手的。”

  李师师道:“这听上去,很像是李玄的作风。”

  “李玄竟还有这等本事?那蒙面人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李玄身上有很多绝技,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变嗓成男音丝毫不费劲。她身上还有不弱的功夫,同时精通毒药。”李师师解释道。@无限好文,尽在

  “我可真是不知道,确实,画师李玄的伪装完全没有破绽,我与她朝夕相处,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女子。”王辰感到惊愕,“如此说来,难道当真是她?”

  “也许,张定远会揭发咱们家,本就是李玄促成的。李玄想要借此将您逼走,她可能早就掌握了父亲染坊账目出问题的事了。”李师师猜测道。

  “为什么?!”王辰感到难以接受,“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

  “她不能让外界发现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而你是唯一的漏洞。她姐姐是她亲手杀死的,而她似乎不想杀你,可她还是间接害死了我们全家。”李师师道,她的话语之中,已然没有仇恨,只剩下无力。

  王辰说不出话来。

  窗外静听的赵佶,此时已然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了甚么传奇故事一般,感到无比新奇。

  “阿叔,你可知那李玄会在何处?你们……是否有甚么比较私密的去处?”李师师询问道。

  “这……她会在何处,真是难以捉摸。她既然如此千变万化,哪儿还会有甚么固定的藏身之所?我只知道……永泰门外,汴梁城的东北郊,那里有个牧苑,是给皇家放牧牛羊马之地。我与她,昔年喜好去那里写生绘画,她爱画牛,我爱画马。”

  赵佶听到此处,忽而听见廊道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发现官家正与韩嘉彦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漂亮美艳的女子,似乎是尹香香。

  赵佶慌里慌张的跑开,但他还是被官家和韩嘉彦一眼撞见。

  “这十一弟,朕刚表扬他呢,他就给朕丢人。”官家愤愤地道,刚准备张口喊住要逃跑的赵佶,就被韩嘉彦拦住。

  “无妨,您就让他去吧。”

  “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哼,这小崽子,回去定要他罚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尹香香随官家、韩嘉彦前来西花厅,与李师师、王辰一家见面。

  此前,韩嘉彦曾多次询问过尹香香此后想要从事甚么样的事。如今张定远倒台,挂名白矾楼的那些歌伎、舞伎,也面临遣散的局面。尹香香的卖身契不作数了,她可以自由选择以后从事的行当。

  但尹香香自幼就是按着歌伎的模板培养起来的,除了抚琴唱歌、取悦恩客,她甚么也不会,离了这个行当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她在这公主府中,感觉自己做甚么都不合适,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见一面李师师,希望能请李师师给她一条出路。

  师师姑娘眼下并非脱离了风尘行当,只是她在行当内地位太过超然,也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已然不需要招待那些庸俗之辈了。

  官家倒是有意要给她一个宫廷乐师的身份,但尹香香却实在不愿入宫,官家也不强迫。韩嘉彦猜想他多半是想留尹香香做个线头,这线头往后也许能牵出女真人的一条关系线。据关外传回的情报,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已然崭露头角了,大有一统女真部族的势头。

  见面之后,李师师表现得十分大度,尽管尹香香此前多次曾与她争抢舞台,明里暗里夺她恩客,但那都是受到张定远指使,非是尹香香自己想要这么做。

  “即如此,不若香香姑娘随我回去,在我家里替我整理琴谱、书稿如何?客人留在我这里的书稿越攒越多,我自己平日里写的诗文、作的新曲也积攒了不少,想出一本自己的集子。香香姑娘才艺高绝,当是好帮手。”

  尹香香不禁大喜,不愧是李师师,精准戳中了她的心思。她当即福身拜下,道:

  “奴家感念师师姐姐大恩,定当尽心竭力。”

  “你若是能也做出点成绩来,兴许以后写字作画、做些琴曲便可养活自己呢。”李师师笑道。

  安顿好尹香香的事,官家与韩嘉彦又亲自询问了一遍王辰关于李玄的事,末了官家对韩嘉彦道:

  “那牧苑是个不曾想到的地方,朕会安排些人去那里探查,看那李玄是否曾在那里出现。”

  这不过是不抱希望地一试,恐怕那牧苑里也不会有李玄留下的踪迹。韩嘉彦曾猜测王辰被李玄杀害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王辰对李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这也是唯一剩下的线索了,就这么断了,她真的陷入了毫无头绪的境地之中。

  看来,不管她想要收手,还是不想,现实情况都没法查下去了。

  伴随着白矾楼张定远势力倾覆,李玄完成了对当年所有具体之人的复仇,接下来她该如何实现她那让大宋、辽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的宏远目标,没有人能猜到。

  官家随后又询问王辰一家人是否愿意回汴梁重新开染坊,官家会从白矾楼的产业之中挑选出合适的产业,赔偿给王家。

  王辰一家人大受感动,齐齐跪地叩首谢恩。虽然时过境迁,造成的伤害也无法逆转,但曾经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他们这些未亡人,也算是得到了救赎。

  待到午时,官家、孟皇后与众人一道吃了一顿便饭,席间,孟皇后瞧着王家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孩,见他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十分可爱,一时欢喜,不禁询问道:

  “不知这孩儿当起个甚么名儿好?”

  “就叫希孟如何?”官家笑着接过话头,“这孩子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孟为长,希为希望。你又恰好姓孟,希望皇后能给这孩子带去美好的前程。”

  孟攸棠登时露出少见的笑容,开怀道:“官家这名字起得好。”

  王辰一家连忙从席间起身,拜道:“多谢官家赐名,以后这孩儿就叫希孟了。”

  小希孟懵懂地窝在母亲怀里,望着眼前一众人,不知发生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

  午食过后,茶歇一刻,今日官家此行的目的已达成。他在姐姐家中待得十分舒畅,离去时还与赵樱泓约定,待到腊月末,要让赵樱泓一家入宫过年。

  今日孟攸棠与赵樱泓交心,这是自她嫁入皇室后从未有过的温暖体验,一时也有些依依不舍。而赵佶的那双眼就不曾离开过李师师的面庞,只是对于已然年近而立的李师师而言,赵佶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小郡王盯着她看,不算甚么,她早就习惯了男性的目光。

  再如何依依不舍,也得赶在今日宫门关闭前回宫。官家一行走后,李师师与王辰一家人,带上了尹香香,也与赵樱泓、韩嘉彦作别。王辰一家和尹香香会住在李师师宅中,后续的事,自有李师师来做安排。

  李师师离去前,也去看望了一眼尚在昏迷之中的浮云子。见那位曾经生龙活虎的道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她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浮云子到底甚么时候能醒来,尚且是未知数。他眼下身体是扛过去了,体征逐渐恢复了正常。但由于毒素蔓延过快,且中毒的部位是脖颈,十分靠近大脑,以至于毒素影响到了大脑,因而即便换血成功,依旧昏迷不醒。

  根据庞安时的判断,他要醒来,得看造化,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都尉,长公主,您二位也别太担心了,奴家也会帮着在江湖上多打听,希望能找到法子,让道长早日醒来。”

  “多谢。”韩嘉彦与赵樱泓双双向她行礼。

  “二位保重。”

  ……

  忙碌的人一旦清闲下来,会觉得这时光过得缓慢起来。韩嘉彦便是如此,忽而不再查案,不再四处奔忙,她仿佛突然就不知自己该做甚么了。

  每日她晨间起身,照例习武练剑。朝食之后,便去照看浮云子,午前基本会在浮云子的房里度过,或习字,或作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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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这段时间,赵樱泓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为了实现她大庇天下妇孺的理想,她开始频繁与身在相州的王氏姊妹书信往来。

  她甚至派遣府中下人前往相州主持坤育院的修建,近来魏小武、绿沅和何霜凝就被派了过去。

  因而每天上午,她都有大量的书信要回,韩嘉彦的书信也请她代为回了。

  她如此大包大揽,就是为了让韩嘉彦能腾出时间来照看浮云子,韩嘉彦对她的体贴敏感于心。

  浮云子善手工,韩嘉彦也曾跟着学过,但天赋并不在此,大多数的精力还是用在了读书习武之上。@无限好文,尽在

  近来整理万氏书画铺子时,她发现了师兄正在做却还没做完的一件木构机关,瞧上去像是弩,但主体部分却是一根铁管,让韩嘉彦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兄做东西从不需要图纸,构成都在他脑子里,摆在韩嘉彦面前的只有一堆还未造完的零散部件,和一个拼出来不到三成的不完整结构,这就像是师兄留给她的谜题,也成了近些时日她心灵的一个支点。

  她想要完成这个机关,希望完成之时,师兄能醒来。

  午食她会陪着赵樱泓一起用,之后一起午休,午后基本会与赵樱泓在一处读书,习作诗词,合奏琴箫。长公主府上每日都会有朝廷的邸报送来,时间都是申时初,拿到邸报后,两口子便会凑在一处研读,判断近期的朝堂局势。

  待到邸报研读结束,也快到晚食了。晚食前,韩嘉彦会带着赵樱泓完成锻炼,用完晚食,二人会一起再去看一看浮云子,如此,二人才能安心洗漱上榻休息。

  眼下浮云子是由陈安安排了一位细心的老仆专门服侍,但韩嘉彦也会亲自照看。长公主府的仆人们大多都知道这位万掌柜是驸马的师兄,故而也都对他颇为照顾。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待到这一年腊月初,翟青和雁秋完成了万氏书画铺子最后的整理工作。铺子关门转让,铺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地窖里的那些,全都被运送到了长公主府上,陈安专门在府库中辟出了一块地方,来储存铺子里的物什。

  二人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初,他们想要等到浮云子醒来,但这许多日过去了,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众人也愈发心灰意冷。

  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韩嘉彦亲自合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将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她专门派人知会了一声宫中的梁从政,梁从政得知姐姐就要成婚,十分欢喜,答应届时一定到场庆贺。

  趁着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余日,韩嘉彦决定与翟青一道出发,往睦州青溪县碣村,将翟丹与茶帮三人的尸骨迎回安葬。

  在府上住了好些时日的庞安时,风头也避得差不多了,也正打算回乡,故而也会同行一段路。这些时日庞安时还去见了秦老大夫,故旧再见,甚为感怀。

  此次迎遗体,只有韩嘉彦与翟青去,二人快马快船,速去速回,不耽误过年。尚在府上养伤的陈硕珍也想去,奈何她的腿伤太严重,行动不便,只能作罢。

  于是腊月初五,韩嘉彦、翟青、庞安时三人辞别了府中众人,打好包袱就出发了。

  在韩嘉彦南下的同时,赵樱泓也在尝试着破解她与韩嘉彦“生”孩子的最后一道难关——游素心。她要想假装怀孕生子,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位女大夫的,故而她必须想办法让她配合才行。

  相州那里的坤育院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慈舟与郑修文已然拜堂成婚,关于她收'养孩子的事,慈渡慈舟与郑修文都已然知晓,并会全力支持。眼下她们已经收容了一些流浪乞讨的孤儿,只是暂时还未接触到合适的孕期女子或弃婴,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若合适的收养对象出现,而她这里反而被游素心绊住了,那可就不好了。

  可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骗她,自己身子的状况游素心早早就掌握了,她怀孕生子是没有问题的。可若撒谎韩嘉彦不育,这又得引得更多大夫去关注韩嘉彦,对隐藏她的身份十分不利。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告诉游素心韩嘉彦的女儿身之秘,请她配合。二则是找个由头将游素心赶出府去。

  赵樱泓思来想去,难以抉择。若选择前者,她对游素心的信任还未达到那种程度,实在说不出口。若选择后者,这么做的利弊都很明显,好处自不必说,坏处则是她公然破坏了太皇太后的示好,后续会引发的问题,难以预料。

  赵樱泓感到很头疼,在太皇太后与官家权力交接的这个节骨眼上,她绝不想因为自己而横生枝节。进退两难之中,唯有一个“拖”字。

  她只能暂时维持与游素心的友好关系,每日晨间,游素心来为她诊脉,她都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并尝试着询问游素心的家中事,她想多多了解这位女大夫,再做决定。

  女大夫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每日诊脉、针灸细致温柔。因着赵樱泓天生身子虚,又阴寒过盛,想要顺利生育,调理起来并不容易。听媛兮说,游素心深夜还在为她研究药方。她还兼着治疗陈硕珍的伤腿、调理浮云子的精神,每日都忙忙碌碌。

  赵樱泓真是不忍伤害她了。

  赵樱泓和韩嘉彦商量过一回,韩嘉彦的意思是,最好拖到太皇太后病危之时,再找个由头,悄然将游素心赶走,这是最佳方案。

  赵樱泓理智上知道这是最佳的选择,可内心深处却有些迟疑。太皇太后这般催生,总觉得她是预感到了甚么,她恐怕希望能在自己百年之前,早日看到自己的孙子辈都能诞下孩子,这样她也算看到了大宋后继有人,能安心走了。

  她还是希望能在太皇太后在世时,让她看到曾孙辈。赵樱泓不曾孝敬过这位祖母,如今每每想到她身子不好,时日无多,却越发心中难过起来。

  但无论如何,韩嘉彦是她的底线,为了保护韩嘉彦,保护她们的婚姻,她绝对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若当真必须拖到那个份上,她也只能选择做个不孝之人了。

  韩嘉彦走后的第一日,赵樱泓用大量的事务填塞了一整个白日,因而白天没有多少感觉。可夜间洗漱后躺在床榻上,身边空落落的,寂寞与寒冷融在夜色中,将她密密匝匝地包裹住,沁入骨髓。她顿时心中翻江倒海地想她。

  正无助之时,忽闻敲门声,外间传来了媛兮与游素心的对话声:

  “游大夫,这么晚了怎么还来?长公主已然睡下了。”

  “即如此,我便不打搅了。这一盒药丸乃我近些时日研制的乌鸡水蜜丸,补气养血,调经止带,往后每夜睡前还请长公主就着温水服下才是。”

  赵樱泓坐起身来,想着她这么晚还来送药,自己正好借此拉拉人情,也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想韩嘉彦想得心口作疼。于是张口喊道:

  “媛兮,我还没睡呢,让游大夫进来罢。”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樱泓在厚实柔软的中单外披了一件薄绒氅,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坐在了床榻边迎接游素心。

  外间的媛兮举着油灯,领着游素心进来了。油灯如豆的辉光照亮了寝室,但赵樱泓的寝室宽敞,四周角落里的物什都还隐在黑暗之中。

  游素心借着光望向赵樱泓,见她绝美的容颜略有些苍白,哪怕屋子里烘着炭暖,热气逼人,似是也无法驱散她身上的寒意。但她面上的神情是如此的柔和,灯火仿佛在她面上蒙了一层轻纱,如仙出尘,气淑才美,芳华绝代,分外迷人。

  不知为何,她这心中又开始翻滚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她有这种情绪已不是一日两日,每每见到赵樱泓,情绪总是油然而生,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见一面,就愈浓郁一分。

  她心中清楚这情绪当称之为“怜惜”,亦或“心疼”,但她却尽力地回避自己的这种情绪。她知道不应该,太不应该了,简直可怕。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难道是生病了吗?

  可她难以自医,也不知该对谁诉说。

  情绪的发展开始超出她自己的掌控,今夜她为她研制的药总算做好了,她满脑子都是她药到病除,对着她温柔微笑的模样。

  这畅想已然彻底控制了她的身心,待她回过神来,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寝室门口。这已然是深夜了,她惊出一身冷汗,刚准备回身离开,恰好被媛兮注意到,这下真就走不脱了。

  “辛苦游大夫了,这么晚了还来送药。”

  “长公主,我实在不该打搅的……”游素心道,“您还是歇下罢,这药就放在您这儿,每晚服一粒就好,调理的事本也急不得。”

  “既然来了,何苦急着走,坐下陪我聊会儿,正好嘉郎不在,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赵樱泓笑道。

  游素心僵在原地,她实在是无法拒绝。可那一句“嘉郎不在,睡不着”却让她的心猛地皱缩,酸楚感顿时满溢胸腔。

  她知道自己回避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情绪,她还在刻意地回避长公主的夫婿,那位丰神俊秀的驸马郎。回避这夫妻二人的鹣鲽情深,缱绻爱恋。她这乌鸡丸,到底是为了甚么而作,她竟也一起回避了。

  身为医者,她已然临渊欲坠了。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汗颜。

  一旁的媛兮搬来了墩子给游素心坐,游素心反应迟钝,慢了一拍,才小心地沾边坐下。

  待游素心落座,媛兮却杵在一旁不离开。赵樱泓望了她一眼,媛兮却突然迟钝起来,一点反应没有。

  怎么回事?赵樱泓感到好笑,于是出言道:“媛兮,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大半夜的,辛苦你了。”

  “长公主,媛兮不困。”今夜她显得格外蠢笨执着。

  “……”赵樱泓一时无语,想想作罢了,她要在这里待着,便由着她罢。于是转而对游素心道:

  “游大夫,昨日你提到你家是滁州的大家族,那可是与欧阳文忠有渊源啊。”

  “是,我家祖父曾给欧阳公瞧过病。”

  “我儿时读欧阳公的那篇《醉翁亭记》,着实是向往滁州琅琊山。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我就想,何时能也去这山林间逍遥一游,人生便也无憾了。不知……”@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话还没说完,游素心忽而就急切地打断道:“长公主若愿意,素心定带您一游滁州。”

  赵樱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她回道:

  “多谢,若有机会,我也想一圆儿时的梦。游大夫,我这身子长途出行当无碍?一面游山玩水,一面调理,也当能做得?”

  “当然可以。长公主出去走走,转换心境,更有利于调养。”

  “我也想早日怀上孩子呢,可能是我身子太差了,与嘉郎成婚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动静。”赵樱泓故意将话题转回了药上,“不知游大夫这乌鸡水蜜丸有何妙处?”

  “或许并非是长公主的问题?也许是都尉他……”游素心没有回答赵樱泓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韩嘉彦。

  赵樱泓精神一凛,忙道:“她哪里有什么问题,她身子底子是极好的。”

  “敢问长公主,都尉行房时可有异状?”游素心询问道。

  赵樱泓的面庞在灯芒之中缓缓涨红,脑海中开始不自主地闪回一些旖旎画面。近些日子韩嘉彦清闲下来,她们日日在一处,自然也没少行房。只是她是女子,赵樱泓从无与男子的经验,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很生龙活虎。”她只能模棱两可地回道,但这是实话,大实话。

  气氛一时尴尬凝结,一旁媛兮的脸都红了。

  “抱歉,长公主,这问题很私密,但我身为医者还是不得不问才是。既然如此,我还是会尽心为长公主调理。您先服这乌鸡丸,这是一个疗程的份,若不起作用,我再做调整。”

  游素心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酸楚之情了,她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说了一番话,便要揖手告辞。

  “游大夫早些歇下罢。”赵樱泓也觉得实在尴尬,只得起身送她。

  却不曾想游素心忽而靠近,探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赵樱泓惊了一跳,游素心却立刻松开了,又揖手道:

  “您的手太凉了,明日晨间最好备些热姜吃,祛祛寒。”

  “好。”赵樱泓略有些迟疑地回道,随即她望向媛兮道,“媛兮,你送一送游大夫。”

  游素心忙不迭地随媛兮一起走了。赵樱泓站在牖窗前,忽略了窗外透入的寒意,望着媛兮手中那盏灯笼的光芒沿着廊道逐渐远去,微微蹙起眉来。

  ……

  “阿嚏!阿嚏!阿嚏!!!”韩嘉彦猛打了三个喷嚏。

  “师叔,您没事吧?不会是乘船吹风受寒了?”翟青一脸关怀地望着她。

  “没事……多半是,有人想我了。”韩嘉彦开玩笑道。

  “那一定是长公主想您了,哈哈哈。”翟青笑了。

  “雁秋也想你呢,所以咱们再加快些,早日回去。”韩嘉彦道。

  “好!”

  腊月初九,韩嘉彦、翟青过江后,已然与同行的庞安时分开。庞安时自回他现居地鄂州,而他们也已然快船入了江南。

  冬日的江南又别有一番景致,虽然草木凋敝,但却并没有北方的如刀朔风,寒意沾湿沁入肌骨,一时半刻还好,在外奔波时间长了,就觉得冷了。

  韩嘉彦紧了紧身上的黑狐皮裘氅,忽而想起赵樱泓的那件白狐皮裘氅来,一时又不可遏制地想她。这些日子她真是不得不强行转移开注意力,否则只要一放空就开始想她,想得心口作疼。

  越是想,就越是着急。她加快速度,与翟青赶到了碣村,一番打听,总算找到了庞安时所说的那处乱葬坟。

  韩嘉彦与翟青商议过了,为了便宜行事,他们选择将尸骨就地焚为骨灰。翟青并不信佛,但也不讲究土葬丧仪。他看得很开,兄长的尸骨只要找到了,不论是全尸还是骨灰,只要能带回去安葬就好。

  他觉得他们兄弟俩本就是无根浮萍一样的卑贱之辈,早年间流浪时,饿得三天吃不上一顿完整的饭食,寒冬腊月里随时随地都有倒毙路边的风险。那时候他们兄弟最好的下场不过一卷破草席裹身,就地掩埋,身后也无人祭扫。

  如今有韩嘉彦亲自来给翟丹收尸,焚为灰烬,也能早日超度,他已然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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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他们还征求了陈硕珍的意见,陈硕珍同意带回骨灰。如此,也方便她往后有机会将骨灰与早已故去的老帮主葬在一起。

  老帮主的墓地在临洮府,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与西夏对抗的前线。早些年他去世时,茶帮废了好些力气才将他迁到老家安葬。

  半夜挖坟,焚烧已然腐烂的尸骨,令韩嘉彦悲恸哀伤。这种感受,多年前给母亲开棺验尸时,她也体会过,那会儿比现在更难受。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她不希望再有下一回。

  一个夜晚过来,她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望着荒郊野岭里那逐渐燃尽的柴垛,感到心力交瘁。她与翟青硬抗着疲惫与心伤,收集完了四位亡者的骨灰,打了一个包袱挑在担子里,重又上路,也不逗留,当日便返回汴梁。

  二人自清溪县出来,往东北方向去,打算往余杭,再走运河水路乘船,直接入汴梁。

  在腊月十日的傍晚时分,二人抵达了余杭。到了运河码头,船工已然下工了,运河夜间不行船,尤其是客船。

  二人虽然归心似箭,却也无法,只得在码头附近寻了一家客栈,暂时歇脚休息。

  他二人都是一夜未眠,白天又连番赶路,已然是倦怠至极。于是入了客栈要了两间房,简单洗漱,便双双倒下睡了。这一睡可真是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起来洗漱就食。

  收拾停当,二人结了房钱往运河码头去,这余杭运河码头实在太繁盛,一大早就已然是挤满了人、货、畜。二人在喧嚣之中,寻找着今日出发往汴梁的客船。

  绕开了漕船,他们来到了客船集中停靠的地方,这里有相当多的船工正在栈板上吆喝拉客,船与船之间还在竞价。甚至有些客船以歌舞妓和美食美酒为卖点来拉客。

  韩嘉彦和翟青做行脚商人打扮,除了韩嘉彦的容颜太过吸睛之外,二人瞧上去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二人都想清静些,故而特意避开了那些喧闹的客船,择了一艘僻静的客船。

  “船家,借问这船可往汴梁去?”翟青上前问道。

  船舱里钻出一个蓄着大胡须的船夫,长得五大三粗,面相沉稳。他立在船头,对栈板上的翟青道:

  “这船刚刚被包了,你们另寻别家罢。”

  “唉,你这船家可真奇怪,我也没见你船中有人啊?”翟青探着脑袋,望着船舱,他只看到船舱里坐着个身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听不懂啊,船被包了,莫来胡搅蛮缠。那里不是有很多客船吗?”船夫脾气不大好,开始逐客。

  翟青脾气上来了,正要上前与他理论,韩嘉彦拉了他一下,道:“莫要生事,咱们走。”

  “师叔……”翟青觉得憋屈。

  二人还未走远,忽而那坐在船舱之中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韩嘉彦、翟青揖手道:

  “敢问,可是韩六郎当面?”

  韩嘉彦闻言,立时回头,猛得认出了这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是……马诚安?”@无限好文,尽在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马诚安,承蒙六郎还记得小人。”中年男子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受宠若惊。

  他正是章素儿还在汴梁时,章府的管事。

  “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不是该跟着章七娘在建州吗?”韩嘉彦惊奇问道。

  “您有所不知,我家七娘眼下就在余杭,不过马上就要北上了。小人就是提前来包船,待七娘的车马队伍来汇合的。”马诚安解释道。

  话音刚落,远处的栈道外停下了大队人马,一群人走上了码头栈道。主人们先沿着栈道往船上来。仆人们在后面搬运行李,大包小包,似是长途远行。

  韩嘉彦立在栈道这一头,望着远处一个身披红氅白裘的美丽身影逐渐靠近,一时感慨万千。一别经年,竟像是半生未见。她们竟会在此偶遇,这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真是久违了,七娘。

  而那红色身影也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凝滞了。

  第一百七十章

  “师叔,那是章七娘?!”翟青认出了章素儿。

  “是。”韩嘉彦说着,便上前见礼。

  章素儿的身侧还有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蓄着短须,面容与章素儿有一二分相似,但更肖其父,眉目凌厉,有些咄咄逼人。

  这男子见韩嘉彦对着章素儿迎面走来,一时愣怔,回身看向章素儿,见章素儿也愣在原地,神情复杂。于是问道:

  “七娘,那位是谁?你认识?”

  “那是韩府六郎,韩嘉彦。”

  “哦,驸马郎,竟然在这里遇见他?”那男子恍然大悟。于是待韩嘉彦走到跟前,他率先行礼道:

  “竟会在此偶遇韩都尉,真是一大幸事。在下章择。”

  韩嘉彦闻言,也揖手回礼:“原来是七娘子的长兄,幸会幸会。”随即又转而向素儿揖手,微笑道:

  “七娘,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素儿抿唇,往事涌上心头,竟有泪光在眸中打转。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才还礼道:“多谢都尉关怀,素儿一切都好。好久不见,都尉风采依旧。”

  章择在旁看着,他知道自家妹妹与这位韩驸马曾有一段渊源,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故人相逢,个中滋味当真是复杂难解。

  但不论如何,自家妹妹还是未嫁女,与外男之间打个招呼即可,不可再多深聊。于是上前一步,横在章素儿与韩嘉彦中间,笑道:

  “不知都尉为何会来余杭?”

  “啊,在下南下访友,这便要回汴梁了。”韩嘉彦敷衍道。

  章择见他不愿细说,也不多问,但又客气道:“那可真巧,我们一行也正要返汴梁,不若都尉与我们同行,可否?”

  “这实在不便打搅。”

  “诶,谈甚么打搅,有缘千里来相会,您要是不与我们同行,可是我们的损失。”章择笑道,他知晓这位驸马与官家关系亲厚,故而也想拉一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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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都说到这份上,韩嘉彦也不好拒绝。但她却不经意察觉到章素儿望着自己的眼神中透着急切与忧虑的意味,似是有甚么重要的话不能在当下场合对她说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动,暗道素儿怕不是有什么事,曹希蕴道长不是南下寻她了吗?却不见同行,难道是分开了?

  得寻机会找她私下谈谈。

  在章择的盛情邀请之下,韩嘉彦与翟青登上了章家包下的船。由于船只并不很大,待章家的人和物全部上船,船只已然挤得满当当,再不能多装下一人了。

  章家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间客舱閤子给韩嘉彦、翟青合住,翟青将床榻让给了韩嘉彦睡,他自己打地铺。二人只得就这样将就着渡过北上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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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是冬日里自南向北走,需顶着北风,帆张不开,行船很慢,每日不过行六十里水路,此番下去,需得将近二十日待在船上,不比南下时爽快。算算日子,等到汴梁,确实得腊月底了,将将好赶上过年。

  韩嘉彦在船舱中安顿好后,被章择邀请去客船大舱之中饮茶闲谈,她仔细一问,才明白事情原委。

  原本章素儿确实是在建州,随着章惇夫妇一起居住。只是因着文彦博家的孙子文煌真提亲,且章惇也被重新调往余杭任职,故而才会北上。章素儿其实十月时已然与家人抵达了余杭,为了等待章择一起北上,才会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才启程。

  章择此次是任期结束,北上述职,顺便代替父母主持妹妹的婚事。他是十日前刚刚离任,自湖州抵达余杭。刚到余杭就病了一场,又耽误了几日才启程。父母催促得紧,生怕耽搁章素儿的婚事,他身子还没好透,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妹妹北上了。

  “这距离过年也没有几日了,为何不在余杭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待到来年上元后再启程北上呢?”韩嘉彦不禁问道。

  章择解释道:“这不是文家也在催新妇嘛,家父说文家希望能早日结为秦晋之好,丝毫不愿耽搁时日,故而催得十分紧,家父似乎也怕夜长梦多,这一年不团圆过年也没甚么,七娘的亲事更重要。”

  韩嘉彦心中感叹自己真是甚么也不知道,素儿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对素儿这一年多的经历也近乎一无所知。

  关于文煌真……她不禁想起早几个月时,在大相国寺的斋堂中曾偶遇过他,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因同伴对章素儿出言不逊,而与同伴发生争吵。她就是当时得知文家向章家提亲的,只是她不认为这亲事能谈成,她太清楚章素儿有多不愿意嫁人了。

  以往每一次提亲,最终都会在章素儿的坚持抵抗下告吹,她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何况还有曹道长在,她是不担心的。

  然而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听着章择向她谈及婚事筹办的整个过程,她惊讶于竟然进展得这般顺利,六礼都已然走完了前四步,就差请期、迎亲了。

  她不禁为素儿着急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素儿难道已然认命了,答应嫁给文煌真了?曹道长又到底去了何处,怎么音讯全无?

  这章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章素儿亲事的事,才猛得反应过来也许韩嘉彦不爱听,故而转了话题,打算聊起朝中事。却不曾想韩嘉彦一揖手,笑着道了句:

  “章兄,咱们不若午食时再谈,我连日奔波,实在困乏,容我去小憩片刻。”

  “好好好,那章某不拖着韩兄了,您快去休息罢。”章择倒是温和体贴,热情周道。

  韩嘉彦于是离了大舱,来到过道里,往最里侧的船舱閤子望了一眼。她自己与翟青的閤子在最靠近大舱的那一间,最靠外,而最里间则是章素儿,她是待嫁女,与外男同处在一艘船上,为了避嫌,必须这么安排。

  青天白日,韩嘉彦没有去寻章素儿,而是入了自己的閤子,和衣躺下补眠。翟青也随着她躺在甲板上,悠游自在的模样。他并不知道韩嘉彦其实没睡,而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分辨这船舱之中众人的分布,以及作息习性。

  开船第一日、第二日,韩嘉彦几乎都与章择一起行动。女眷则在一处,其中有章择的一妻二妾,二子一女,最大的已有九岁,最小的不过两岁。

  章素儿身边只有她的贴身婢女阿琳、小厮涂四。马诚安依旧是下人中的总管。下人们都住在底舱,主人家则在上层。

  翟青被误认为是韩嘉彦的下人,故而被分去了和下人们一起就食,他也无所谓,与下人们在一处他反倒自在。

  一直到第三日夜里,韩嘉彦摸清了所有人的作息习惯,于是终于在半夜里行动了。

  她发觉章家的女眷孩子都习惯早睡,唯有章择自己每晚睡得极晚,喜好夜间小酌,而且还总是会到妹妹章素儿的屋子里小坐片刻。这在成年的兄妹之间并不多见,何况他二人还并非是同母兄妹。

  但在戌时之后,他便会回自己的閤子里就寝。他的閤子就在章素儿隔壁,韩嘉彦测试过这閤子之间的隔音,不过一层薄薄的板子,根本不能起到任何隔音效果。

  她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章择一直在严加看管妹妹。

  但即便如此,也难不倒韩嘉彦。她的轻功近些时日又有精进,哪怕在都是木板的船上也可以做到走步无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船舱之中,她踏着轻微摇晃的船板,悄然抵达了章素儿的房门外。她也未曾敲门,径直向门推去,竟真就开了门。

  猜对了,素儿果然有话要和她说,她一直在等她。

  她悄然进了閤子内,反手将门带上,闩好。

  閤子内没有点灯,隐约只能看见夜色之中,床榻上坐起一人来。

  “六郎?可是你?”韩嘉彦听到了细如蚊哼的呼唤,章素儿的声音微颤,她在努力克制着情绪。

  她立时上前几步,靠近后压低声音回道:“是我,出了甚么事?”

  “你果然……救救我……”她泫而欲泣。

  章素儿想说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但此时这样的话她已然说不出口。她相信韩嘉彦与自己的默契,她果然来找自己了。

  “到底怎么了?”韩嘉彦的心揪起来了。

  “道长,曹道长被他们控制住了。”章素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起伏的情绪,努力将一切解释清楚。

  原本曹希蕴是默默跟在章家一家人的车马队伍后方,一路到了余杭。章家抵达余杭之后,在洞霄宫住下。曹希蕴当时也以女冠身份挂单于洞霄宫。洞霄宫很大,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得很开,不刻意靠近压根不会遇见。故而曹希蕴为了能方便与章素儿秘密相会,选择了冒险直入洞霄宫。

  她们确实成功在洞霄宫的花苑里秘密相会了一次,并约定好了下一次的见面。可到了第二回 ,章素儿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等到深更半夜也不见曹希蕴来赴会。她知道道长绝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怕不是出了甚么事,故而直接就去她挂单居住的客室寻找。

  结果却从隔壁的一位女冠那里得知,曹希蕴的客室白日有四五个江湖客模样的男子前来拜访,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武器。不久,曹希蕴就随着他们离去了。

  章素儿顿时心下大急,仔细追问那些男子和曹希蕴说了甚么,那女冠却答不上来,只因那隔壁的动静压根就没那么大,很快曹希蕴就跟他们走了。

  “我和曹道长的事,我娘是知道的,当时她虽未点明,但也暗地里警告我不可再继续了。可我没有当一回事,我娘也许是觉得事态不可再继续发展下去了,才会告诉我爹的。我爹是个甚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定是他派人把她带走了。”章素儿终于落下泪来。

  “你能确定吗?你问过你爹娘了吗?”韩嘉彦问。

  “我哪里敢问他们,他们一直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闹起来,他们就会对曹道长不利。我只能假装自己甚么都不知道,否则恐怕……”章素儿道。

  “你别急,你爹也不是那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如果真是他带走了曹道长,她应当没有危险。你爹的目的是逼着你尽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你和曹道长的事也就没有希望了。”韩嘉彦分析道。

  她总算理解章氏夫妇会这么着急将女儿送到汴梁去的原因了。

  “六郎,你能帮忙找到曹道长吗?我太担心了,这些日子,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快要疯了……”章素儿好不容易将藏在心中的沉重心事诉出来,此时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了。

  韩嘉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压低声音,然后凑近她低声道:

  “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找到曹道长。但是,这件事咱们得取巧,因为恐怕只有你爹才知道她在哪儿。而咱们不可能从他口中直接问出曹道长的下落,必须用计。”韩嘉彦思忖道。

  “该怎么办?”此时的章素儿心慌意乱,根本沉不下心思考对策。

  “要破此局,关键在于你。素儿,你必须彻底解决你身上的矛盾点,才能不受控制。你先告诉我,你对曹道长可是已然死心塌地了?”

  “她待我赤子诚心,我自然白首不悔。”章素儿回答得很坚定。

  “好,我明白了。”韩嘉彦感到很欣慰,素儿终于找到了她认定的爱人。她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现在必须认识到,你的家人为了逼迫你成婚,已然不惜使用非常手段,不惜伤害你的情感了。爱情与亲情,你只能选择一样,既然你选了爱情,就只能放弃亲情了。”

  章素儿痛苦地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沉吟道:“你说你和曹道长早先商量要让文煌真主动悔婚,这是一个好想法,容我忖度忖度该如何安排此事。你也别太忧心了,有我在呢,最不济我还能把你直接抢出去,只是这么做,对救出曹道长来说不是上策。

  “咱们眼下在船上,身边还有你大哥看着,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先去汴梁再谋划之后的事。而你爹暂时也回不到汴梁,必须等他也到汴梁来,我才能用计。素儿,你可能短时间内都见不到曹道长了,这一点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好,六郎,多亏有你。”

  “你还与我客气甚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毕生挚友。”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与章素儿深谈了很久,黑暗遮蔽了她们的面庞,成了她们掩盖情绪的屏风。她们将这一年多的经历互相诉说,不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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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素儿与曹希蕴定情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但韩嘉彦这一年多的经历,实在是曲折离奇,而她所经历的甜蜜与苦痛,更是远远超越了章素儿。章素儿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之中,屡屡落泪,幸而她不能看清。

  久违了,这种夜里凑在一处谈心的经历,真是久违了。

  好像自从下了龙虎山,就再未有过了。

  章素儿抹去了眼角的泪:“我真的没想到,翟丹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太突然了……”

  “人生就是充满了各种错愕,我身边的人许多都是这样突然就走了,让人痛彻心扉。”韩嘉彦缓缓道,“我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常世事,好好地珍惜身边之人。”

  “你真的不打算再继续查下去了吗?”章素儿轻声询问。

  “不了,我不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和樱泓将日子过下去。”韩嘉彦道,“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和曹道长长长久久。”

  “我真的能走到那一步吗?”章素儿显得迷茫困顿。

  “可以的,可以的,不论如何你都得怀抱希望。”韩嘉彦对她道,这话似乎不仅仅是说给章素儿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六郎,其实这一年,我逐渐的也恢复了一些零星记忆,我仿佛有些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大雨夜了。我看到了一座桥,我听到了桥上传来的动静,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我只听到了凄厉的嘶吼,癫狂的笑声,还有啃噬血肉的声响,太过可怖……”章素儿回忆着。

  韩嘉彦心中一凛,问道:“是哪座桥?”

  “好像就是念佛桥,我不记得自己为何大雨夜会去那里,我只知道我是想要去找一个人。”她蹙着眉头,熟悉的头疼感又一次袭来。

  “念佛桥……难道,你瞧见得那户挂白灯笼的宅院,竟然就是陈安民的宅子?当时……文府就在附近啊,你是要去文府吗?”

  “我…我不知道。”章素儿摇头。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素儿,如果说当年你去找的人真的是文府里的人,那如今你与文家的亲事,可真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缘分了。待你入了汴梁,婚事势必会很快提上日程,你得沉住气,暂时不要和文家撕破脸皮。哪怕真的拜堂成亲了,你也不要恐惧。

  “你只需要与文煌真达成暗中的协议,并保持距离,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就好似我与长公主初初成亲之时那般,待到我找到曹道长,再让文煌真休了你,你家人往后也不会再逼你成亲了,你自可随曹道长远去,自此开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

  “我明白,我必须拖时间等你找到曹道长。可是我该怎么和文煌真达成协议?万一他对我动粗,我连还手都做不到。”章素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韩嘉彦思忖道:“我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唯一想到的是动用燕六娘的这个身份。你只要对他说明你压根就不愿嫁给他,与他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要告诉他你与燕六娘交好,他若敢动你,燕六自会取他性命。届时我再以燕六的身份适时出现几回,他自不会不信。

  “我再教你一点反抗的办法,你往后身上要随时携带一只铁钗,就藏在袖口,可以随时取出来对付要侵犯你的人。文煌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虽然你的气力比不过他,但他也并非难以战胜。你只需找准机会戳他弱点,他绝对承受不住。不过这需要勤加练习,你还得练胆量,练反应速度,这不是容易之事。”

  “你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真多亏有你。六郎,我嫁入文府后,说不定还会回忆起更多事情来。届时,我再与你说。”

  “回忆之事不急,主要是你得保护好自己。以燕六威慑文煌真,这是迫不得已下才能采用的计策。待回去后,我先去探一探文煌真,这个家伙与你成婚不会没有企图,他一定想要利用这场婚事达成某种目的。我猜,多半与他自己的仕途有关,只要他有所图,交易就能达成。”韩嘉彦道。

  她顿了顿,最后问道:“你大哥待你如何?”

  “还行,我对他不熟悉,甚至想起他来还会有些厌恶感。我本以为自己与他曾经关系不好,只是不曾想再次相见,他似乎对我挺亲厚的。他从湖州来到余杭时,好像看出了我不愿北上,还故意装病了几日,后来是拖得没办法了,只能出发。”章素儿道。

  “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每晚到你房里小坐,是来做甚么的?”

  “就……闲谈几句,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每晚都会来和我说一说他和嫂子成婚后的一些事,安慰我结婚没有我想得那么可怕。怎么了?”章素儿疑惑。

  “素儿,你眼下必须提高警惕,哪怕是家里人也得防范。你这大哥……我瞧着觉得不大对劲。”韩嘉彦警告道。

  “好。”章素儿被她的话吓到了,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二人几乎谈了一整夜,待到天际微微发白,黎明已至,韩嘉彦才悄然返回了自己的閤子。由于时间不够,韩嘉彦未能来得及教章素儿铁钗防身法,便约定好明日夜里若是有机会,再来寻她夜谈。

  接下来连续三个夜晚,韩嘉彦都成功潜入了章素儿的閤子之中,将铁钗防身法细致地交给她,待到章素儿都能领会贯通,能够自主练习之后,她与章素儿道:

  “素儿,接下来我不能再冒险入你閤子了,这几日动静似乎已被你大哥察觉,他今日有意无意试探了我几句。你一人勤加练习,待到汴梁,再做计较,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素儿眼下有了她的帮助,总算找回了冷静与理智,已然不再恐慌了。她让韩嘉彦放心,她绝不会再继续软弱下去。

  此后行船相安无事,直至腊月廿九,客船总算停靠东水门附近的汴河码头,一行人抵达汴梁。

  上岸后,韩嘉彦与章家一家人作别,自与翟青一道速速往长公主府返回。

  这一日汴梁天降大雪,天寒地冻。她与翟青裹着厚衣,雇了一辆骡车,拉着他们穿城过巷。汴梁城还是那般模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扯下门头旧符,换上新桃。大街小巷出现了巡游贩卖纸包爆竹的货郎,一些店铺关门打烊,不再营业。

  廿九这一日要焚香祭祖,蒸炊饼。整个汴梁城便被烟气与蒸汽交织出的白幕笼罩着,合着茫茫白雪,仙气渺渺。

  她与翟青抵达府上时,是午后未时。府里忙忙碌碌的,正在清点年货。其中一部分是宫中赏赐的,还有一部分宗正寺送来的年成供奉。

  他二人回来的时间并没有提前让府中知晓,一来是本就脚程快,二来也是为了给府中的亲人们一个惊喜。

  故而他们这一入府,府中人是个个讶然。

  “阿郎回来了!”有婢女忙着去通报赵樱泓,被韩嘉彦拦住,笑道,

  “不急告诉她,我一会儿自己去寻她。”

  婢女抿唇一笑,点头应喏。

  韩嘉彦先是与翟青一道,将带回来的骨灰送至客院的佛堂,临时供奉。通知了陈硕珍前来祭拜,陈硕珍在佛堂里见到了她的三个好兄弟的骨灰,泪如雨下。而翟丹的骨灰,被韩嘉彦带去了浮云子的榻前,先见了浮云子,最后才送到佛堂之上。

  “师父,我带大哥回来了,师父……师父……”翟青跪在浮云子榻前,憋了一个多月的泪水终于决堤,他泣不成声。韩嘉彦站在一旁,亦是落下泪来。

  浮云子仍然未醒,但老仆将他照顾得很好。韩嘉彦心中沉郁,师兄的昏迷,仿佛上天将她背后的依靠抽走了,他一日不醒,韩嘉彦心上的大石就越是沉重一分。

  翟青与雁秋小别再聚,小夫妻俩相拥着,互相安慰,说些体己话。韩嘉彦只简单问了问离去这些日子府里的情况,得到了一切如常的答案。

  “官家几次三番相邀入宫过年,长公主一直拖着,就等您回来呢。”雁秋道。

  她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将韩嘉彦苦苦压制着的对赵樱泓的思念全部引爆。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背着行囊、提着潜渊剑,一路往雪蕊院赶去。

  “阿郎?!您回来了啊!”刚入雪蕊院门,瞧见她的婢女们纷纷惊呼出声。

  韩嘉彦问了一声:“樱泓在哪儿?”

  “长公主眼下在湖畔暖阁接受游大夫针灸。”有婢女回道。

  韩嘉彦闻言,立刻又出了雪蕊院,往湖畔冲。她跑起来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奔到暖阁旁,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暖阁石阶。然而一靠近门口,她却忽而近乡情更怯,顿住了身形。

  她平复了一下喘息,小心推开了暖阁的门,炭火的温暖迅速将她包裹住,驱散了大雪日子里的严寒。

  她缓着步子走了进去,珠帘之后,长榻之上,能看到两个人影。一人躺在榻上,一人坐在榻边,俯下身子,似是要亲吻榻上人。躺在榻上的正是赵樱泓,而俯身要吻她的正是游素心。

  韩嘉彦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甚么,随即一股无名邪火猛得窜起,她当即掀帘闯了进去。

  “你在做甚么?”她怒道。但依旧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手中的潜渊剑被她捏得嘎吱作响。

  “都尉?!”游素心大吃一惊,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稳住身心,解释道,“长公主眼睛倒睫,我正要为她处理。”

  “嘉郎?你回来了?!”榻上的赵樱泓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她因着针灸,身上只有薄薄一层中单,衣带都未系好。这一起身,衣领滑落,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

  方才她根本是睡着了,睡着了还如何处理倒睫?这游素心在撒谎!

  韩嘉彦立刻凑到赵樱泓身前,抬手检查了一下她的双眼,赵樱泓眼睛确实有些红肿,但并未倒睫。

  “嘉郎,你手好凉,快暖暖……”赵樱泓被她冰凉的手触碰面颊,刺激得一激灵。

  “游大夫还请退下罢,这里不需要你了。”韩嘉彦冷声道,她的气息仿佛比外面的数九寒冬还要严酷。

  游素心面颊苍白,只得颤巍巍揖手拜下,收拾好医箱,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嘉郎,你可算回来了,我等得好苦。”赵樱泓抚摸着韩嘉彦冰凉的面庞,用自己本不高的体温温暖她。

  “你就没点防备心吗?”韩嘉彦蹙着眉望着她。

  “你说游大夫?”赵樱泓挑眉。

  “是,这人对你图谋不轨,你没有察觉吗?”

  “我早察觉到了。”赵樱泓笑道。

  “那你怎么还?”韩嘉彦感到不可思议,这心里又酸又怒,不是滋味。

  “我这不是卖了个破绽,好将她赶走嘛,今日她差点就要犯错了,哪晓得你及时赶回来,阻止了她,眼下她用了个倒睫的借口,咱们也不好再说甚么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思索了一下,明白了赵樱泓这么做的用意,她这是不想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即便明白原由,她这心里的不舒服也一时不能平缓: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此言一出,赵樱泓顿时沉默了下来。韩嘉彦不与她眼神交汇,侧眸看着别处。赵樱泓却忽而将她面庞掰正,迫使她正视自己,她面上有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得意又欢欣:@无限好文,尽在

  “你吃醋了。”

  韩嘉彦抿唇,一脸无语。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家六娘吃醋了。以往都是我吃你的醋,这回也让你尝尝滋味。”她笑道,好似个做游戏赢了的孩子。

  “樱泓!这种事不能拿来玩笑。”韩嘉彦急道,“你拿你自己的身子做诱饵,这事儿不可取。”

  “有甚么不可取的,反正她是女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不是女子吗?”韩嘉彦反问。

  “你……你和她不同。”赵樱泓一时语塞。@无限好文,尽在

  “哪里不同了?”韩嘉彦反问。

  “就是不同。”赵樱泓说不出来,于是开始强词夺理。

  韩嘉彦叹息,赵樱泓开始撒娇:“哎呀,你刚回来就找我吵架吗?这都要过年了,你不想好好过年了啊?”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韩嘉彦无奈道。

  “抱抱。”赵樱泓钻进她怀里,“我想你想得心口疼,不然也不会找她针灸。”

  她祭出这一招来,韩嘉彦只得彻底缴械投降。她勾住怀中人的下巴,惩罚一般深深吻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别胜新会,相聚后更是爱意温存。韩嘉彦拥着赵樱泓靠在榻上,凑在她耳畔将这一趟出去的见闻遭遇与她都说了。

  关于翟丹与茶帮三人的骨灰于何处下葬一事,韩嘉彦和赵樱泓早有想法。他们打算将翟丹与杨璇葬在一处,算是与杨璇做个伴,以后祭扫也方便。这也早就与翟青、雁秋商量过了,只待寻一个合适的日子。

  而当赵樱泓听闻她回程时偶遇章氏兄妹,并一起返程的事后,她登时抿起唇来,不高兴了。

  韩嘉彦怀抱着她,一时看不到她表情,只继续道:

  “眼下章七娘与曹道长陷入了困境,我无论如何都得出手相助。我打算待明后日就去先探一探那文煌真,摸清楚他心里在想甚么……呃,樱泓?疼啊。”

  她正说着,赵樱泓忽而就抓起她的手腕咬了下去。

  “你是故意气我的罢。”赵樱泓着恼道。

  “啊?当然不是故意气你啊,我以为你对章七娘的事早就不在乎了。”韩嘉彦感到很无辜。

  “我是不在乎,可你居然又和她偶遇,你与她这缘分,我都羡慕了……”赵樱泓嘟囔道。

  韩嘉彦笑了,挠了挠脸颊,道:“唉,但我是你的人呀,再有缘那也无份,我与你才是有缘有份。而且我认为这回老天爷安排我再和她偶遇,是为了偿还我欠她的债。樱泓,我得帮她和曹道长走到最后,这是我欠她的。”

  “是,我知道,我当然不是要阻止你。但你也不瞧瞧这日子,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你这会子如何去寻那文煌真去?文家也要过年呢,你这突然去造访人家,该用甚么借口?这是要和文家人一起过大年?”赵樱泓道。

  “啊……我竟将日头给忘个干净了……”韩嘉彦扶额。

  “莫急了,且等年后再说罢。明儿你得乖乖的跟我入宫去,这个年咱们要在宫里过,官家都催了几回了。”赵樱泓摆弄着她的手指道。

  “是,都听娘子的。”韩嘉彦笑道。

  “还有,那游素心该如何处置?”赵樱泓问。

  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暂不处置,先晾着她。我猜过不多久,她自会主动来寻我解释。到时候根据她态度,再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置她,但是樱泓,咱们不能赶走她。”

  “不赶走她?你信得过她吗?”

  “信不过,但她是太皇太后安插到你身边的人,太皇太后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咱们不能轻易将她赶走。太皇太后还在一日,就必须留她一日,我得弄清楚太皇太后想让他做甚么。”

  赵樱泓没有答话,她伏在她怀中,显得若有所思。

  ……

  大年三十,长公主赵樱泓与驸马韩嘉彦携年礼入宫拜年团圆,这是长公主出嫁后的第一个年节。按着民间礼俗,本该是与婆家一起过,但皇室尊贵,故而以皇室团圆为先。

  宫中一如既往井然有序,因着宫人们的殷勤妆点,也逐渐有了过年的热闹氛围。韩嘉彦见到了官家,一个半月未见,他身子好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见到姐姐、姐夫联袂而来,他十分欢快。

  关于韩嘉彦南下远行之事,事先也与他报告过,故而官家是知晓的。韩嘉彦的师侄在抓捕无常道人的过程中牺牲了,韩嘉彦要亲自南下收尸,官家对此也颇感遗憾,对韩嘉彦的重情重义敏感于心。

  大年宴自点灯时分开始,宗亲贵戚又一次聚在一处。座次以年序长幼排列,因着要饮屠苏酒,从年岁最小的喝起,一直喝到年纪最大的。如此算起来,韩嘉彦与赵樱泓在宗亲中的年岁尚算轻的,最年长的宗室已然八十余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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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还特别要求行酒令,所有人在饮下屠苏之时,都要吟诵一句喜庆的诗句。

  这一夜遂宁郡王赵佶成了最亮眼的存在,他不仅起身做出一整首绝赞的好诗,博得众彩,而且还当场为官家献上了贺年图——锦鸡报晓图。

  即将到来的元祐八年是癸酉年,这图非常应景。赵佶画工精进许多,图中雄鸡昂首挺胸,仰天长啸,神采奕奕,工笔绘画细致入微,一众宾客观之皆惊叹。

  “十一,你这色彩似乎比之前用得还好了。”官家笑道。

  赵佶拱手回道:“皇兄明鉴,臣弟近些日子得了高人指点,故而对色彩颜料的理解又深入了几分。”

  “哦?不知是哪位高人?”官家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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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那位王辰王画师。他对于色彩颜料的了解真可谓是无出其右,乃不世出的丹青妙手。臣弟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设色,真是大开眼界。”赵佶道。

  官家心中慨叹,这么个人物,若能一直在画院,也该有一番成就了,奈何因为家中变故,如今只是个染坊的东主。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家是开染坊的,才能对色彩、颜料如此了如指掌。

  他又对赵佶勉励一番,赵佶都一一应下了。但官家心中清楚,这小子接近王辰的目的可不单纯,他其实是冲着李师师去的。王辰一家子暂居于李师师宅子里,赵佶拜师王辰,实际却指着要见李师师。

  可惜李师师眼下正在筹措王氏染坊重新开张的事宜,终日里在外跑,屡次三番与他错过,他至今还未见着一回。

  这些事,皇城司都原原本本和官家报告过,官家权衡之下,也未对赵佶严加规训。

  这小子天性风流,即如此那便让他去罢,只要不闹出甚么丑闻来,丢了皇室颜面就好。他威胁不到皇位,官家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年夜一直喧嚣到黎明,随后众宾主也不休息,男性宗室全部要换上大礼服,随官家前往太庙祭祀,女性宗亲也随太皇太后在宫中进行祭祀。太皇太后又病倒了,天寒地冻之中实在起不来,今年的宫中祭祀由向太后与孟皇后带领。

  宫中这些繁琐的礼仪,是韩嘉彦所不喜的。但她如今也算是半个皇室人,不得不去遵从。好在赵樱泓算是出嫁女,对她的要求没那么苛刻,很多礼仪也不要她参与了。她与赵樱泓得以早些回去歇着。

  赵樱泓曾经居住的殿宇位于后宫,若她一人入宫,是可以留宿在曾经居住的殿宇里的。但韩嘉彦算是外男,不能进入后宫,故而“夫妻”二人若想在一处,就只能住在宣佑门外的便殿之中。

  赵樱泓一刻也不愿与韩嘉彦分离,她二人一夜未眠,都有些困乏。于是在便殿之中简单补了个觉,睡到了初一的入夜时分才醒来。

  刚用了些饭食,殿外传来通报,原来是梁从政前来拜谒。

  梁从政满面红光,入内省已然批准了他出宫的请求,他正是来请求随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道出宫的。二人明日早间便要出宫去了,大年初二,韩嘉彦要带着赵樱泓去韩府归省。

  许久未见,她们留梁从政聊了一会儿。先是询问了一下张茂则身后事的安排,之后又问了问近期宫中的情况。

  张茂则的尸骨按着他的遗嘱,葬在了永昭陵附近,陪着仁宗与曹后。这位贤宦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许多波澜,一生清苦节俭,温敦忠诚,对梁从政也十分照顾。他的离去始终都是梁从政心上的伤疤,提起来也会感到哀伤。@无限好文,尽在

  近期宫中风向稍有变化,因着官家连日来时常宿在皇后宫中,逐渐平衡了皇后与刘御侍之间的轻重,也使得本来已有激化趋势的宫中争斗逐渐沉入了水面之下。

  刘御侍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与孟皇后作对。

  看来,官家确实将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劝说听进去了,也在切实执行。

  与梁从政聊过后,也到了差不多该就寝的时间。官家已经返回了宫中,他不曾来见她们,但却送来了一份礼物。那是两份热腾腾的桂花醪糟糯米圆子。这个时节早就没有了桂花,这些桂花都是金秋采摘晒干后封藏的。

  赵樱泓用调羹搅着酒酿,笑了出来,道:“官家还记得儿时的事呢,每年他初一祭祖,回来都冻得要大病一场。我与娘亲就会亲手给他做桂花醪糟圆子吃,年年如此,竟成了习惯。”

  “也难怪他惦记,确实好吃。”韩嘉彦稀溜溜一碗下肚,感觉浑身都热乎起来了。

  二人踏踏实实在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大年初二,与官家、向太后、孟皇后辞别。赵樱泓与韩嘉彦本还想拜谒太皇太后,奈何太皇太后却身体欠佳,不宜受风,故而不能见外人。

  她们带上了梁从政,自西华门出宫。这一出宫,梁从政便和她们分开了,她们派了一个下人,领着梁从政去长公主府寻雁秋团圆。

  而韩嘉彦、赵樱泓则一路往韩府行去。

  彼时的韩府早就为韩嘉彦、长公主归省做好了准备。远远的,韩治、韩澡、韩浩三兄弟就已经率领家中仆从恭迎长公主车驾。这三兄弟都是韩忠彦的儿子,韩嘉彦的侄子。但实际上他们的年纪甚至比韩嘉彦还要大。

  韩嘉彦与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互相见礼,随后与赵樱泓携手往韩府之中去。她已然将儿时的不平事看开了,也不在乎这些韩府人如何看待自己。

  因而如今回韩府,又是一番别样心境。她知晓长兄不易,近日还专程给他带了些滋补的山珍,这可以说是她头一回向长兄表达关怀之情。

  韩忠彦在堂上收到礼物时,神情很是精彩,分明眼中很是感动,却死死绷着面庞不愿表现出来,看得韩嘉彦暗自发笑。

  接着不出意料的,她和赵樱泓又被催生了。二人只能尴尬地应和着,以调理身子作为借口,挡去韩府人对于她们子嗣过于热情的关怀。

  按着俗世规矩,长公主是下嫁韩嘉彦,韩嘉彦非是入赘,故而她们的孩子是姓韩的,也是韩家的子孙。而且身份尊贵,非同一般。韩家人关心她们的子嗣问题,是理所当然。

  所以待到午宴结束,韩忠彦还特意点了韩嘉彦随他去了书房私下闲谈。谈了约莫半个时辰,韩嘉彦就出来了,找到了正在花厅与韩府女眷吃茶的赵樱泓,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不愿走了。

  赵樱泓眼角余光瞄着她,见她脸上红晕未消,顿觉好奇,不禁悄声询问她:

  “你兄长与你说甚么了?”

  “他……”韩嘉彦说不出口,她总不能告诉她,韩忠彦在书房里亲自指导她房中术吧。而且还是一本正经地用老夫子的口吻教他,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忠彦还曾给她一匣子春宫图,也被她藏在了驸马独院里,之前独院被查,似乎也没翻找出来,也不知弄去了哪里。今次她这位可敬的兄长,问了她好几回:

  “我给你的册子你可仔细研读了?可实践了?一定是你没学到精髓,长公主的体验不好。你要加紧钻研,勤加锻炼,多多进补,长公主才能早日怀上孩子。”

  韩嘉彦真是汗颜,兄长五十好几了,还惦记着那些册子呢。这钻研精神和赛过城墙厚的脸皮,她可算明白这韩家为何能子孙满堂,家业兴旺了。

  赵樱泓没等来韩嘉彦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体验好吗?”

  “啊?”赵樱泓一头雾水。

  “看来我还得钻研。”韩嘉彦咕哝道。

  “???”赵樱泓更是满脸问号。

  不待她弄清楚韩嘉彦到底发什么疯,忽而外间来了个老嬷嬷,向韩忠彦的夫人禀报道:

  “夫人,文及甫及家眷前来走访拜谒。郎主请您前去前堂会客。”

  “咦?这么突然,此前文府并未给拜帖呀。”夫人讶异道。

  那仆人又面相韩嘉彦、赵樱泓道:“郎主也请长公主、六郎同去。”

  韩嘉彦与赵樱泓相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寻常。

  第一百七十三章

  韩嘉彦、赵樱泓随着长嫂吕氏一道往前堂而去,一入堂内,便瞧见了文家一家三口。文及甫与其妻吴氏,带着文煌真,正坐在堂下。

  吴氏正是先帝时期的宰相吴充之女,文煌真是这夫妻俩的幼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然嫁人。可惜,文彦博的父荫只到文及甫这一辈,到不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要自己考功名入仕。

  堂上,韩忠彦端坐着,见韩嘉彦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陪坐在侧的,还有韩治夫妇,因为韩治的正室文氏,正是文及甫与吴氏的长女,也是文煌真的长姐。文家与韩家是早有联姻的。

  只是在韩嘉彦的记忆之中,她从未见过文家人前来韩家拜年,至少她在韩府的那些年,从未有过。故而她与文家人是素来不熟悉的,对于韩治的妻子文氏,她更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算算辈分,韩治是韩嘉彦的大侄,他娶了文及甫的女儿,这么一来韩嘉彦年纪轻轻也与文及甫同辈了,文煌真更是成了她的小辈。

  韩嘉彦其实自幼就习惯自己年纪太轻、辈分太大所带来的影响,不过这么一来,赵樱泓的辈分也被抬了上去。不过十九岁的赵樱泓,眼下也成了文煌真的长辈,想来也颇有些滑稽。

  见吕氏、韩嘉彦、赵樱泓来了,文家一家三口便齐齐起身行礼。

  文煌真一眼瞧见韩嘉彦、赵樱泓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只不过又迅速掩盖了下去。这一幕被眼尖的韩嘉彦捕捉到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无限好文,尽在

  文家人好像确实是来拜年的,客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绕了好些圈子,却根本不入主题。但若真的只是来拜年,韩忠彦又何苦专门让赵樱泓和韩嘉彦出来见他们?

  赵樱泓是这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作为皇室公主,哪怕外嫁,也并非婆家人可以随意驱使。韩忠彦是专程为了文家人而将她请了出来,想来必然有所求。

  不过赵樱泓、韩嘉彦也并非不懂官场往来,她们知道官场人说话从来都是点到即止,文家人前来拜访,虽未点名目的,也是一目了然。无非就是为了未来的仕途。文彦博年事已高,恐不久矣,不论是文及甫还是其子文煌真,作为旧党人,势必要在官家亲政后遭遇一番清洗。

  故而就必须要与官家身边最亲厚的人打好关系基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自然,韩嘉彦、赵樱泓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他们不求一次见面就能交好关系,循序渐进,不引人反感地逐渐打好关系基础,才是他们的目的。

  今次过年,韩嘉彦、赵樱泓回韩府归省,对文家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借着与韩家的姻亲关系,借着拜年的由头来韩府见一面长公主与驸马,如此不显得突兀,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且这一次拜会,文家人说话非常小心谨慎,轻易不暴露自身目的。且凭借着家族传承的舌灿莲花之技,八面玲珑之感,将赵樱泓、韩嘉彦捧得舒舒服服,还不漏一丝马脚,怪不得屹立官场四朝不倒。

  韩嘉彦默默然观察着文煌真,见他似乎比几个月前于大相国寺撞见的那回要显得更加老成世故,身上的学生气消失了许多,逐渐浮现出了一些官场之人的习性。她心想这小子经过了几个月的挣扎,恐怕也终于是泯然众人了。

  到最后,文及甫夫妇送上了请柬,原来是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定在了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第二天。

  “犬子大婚,届时,还请长公主、六郎君赏脸,前来赴宴。师朴兄,您也一定要到场。”文及甫笑道。

  韩忠彦捧着请柬,意味深长地笑道:“新妇原来是章家的七娘子,没有想到文兄竟然选了这位娘子,她在京中倒是也有些名号。”

  “哈哈哈……师朴兄有所不知,这位七娘子可真是沧海遗珠,赫实这小子倒是有眼光。”文及甫笑道。

  韩嘉彦心中冷笑了一句:不愧是文及甫,对韩忠彦的暗讽充耳不闻,竟然用沧海遗珠这么个词来形容七娘,这脸皮也太厚了。

  “这么说,你这儿媳还是儿子亲自选的?赫实,你与七娘子这是如何结缘的?”韩忠彦问道。

  文煌真连忙站出来,揖手回道:“世伯,去年春时,我与七娘曾在繁台有一面之缘,当时就见她温润可人,惹人怜惜,久久难以忘怀,故而一直缠着父亲提亲了。”

  “哈哈哈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好好。”韩忠彦笑起来。

  韩嘉彦心中却在想:当真如此简单?

  斟酌了片刻,一直不曾说话的韩嘉彦出言道:

  “文兄此前可曾知晓章七娘?”

  文煌真闻言,愣了片刻,才小心确认道:“不知都尉所问,是指我可曾听闻过七娘名号?”

  韩嘉彦微微一笑,道:“是。”

  “我此前略有耳闻,但并不熟悉。”他回道。

  韩嘉彦此时心中发笑,这文煌真还真是单纯,自己给他挖了个坑,他就乖乖往里头跳。她方才的那个问题“可曾知晓章七娘”,若从一般人的角度去看,自然是在问他从前是否听闻章七娘的名号。

  可他非要确认一下,这就说明,从文煌真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理解的角度,那就是他本来就认识章七娘。

  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如此来看,文煌真会向章素儿提亲本身,就是因为他本就认识章素儿,但章素儿并不记得了。而他早不如此,却一直到现在才提亲,则说明他也是在偶遇章素儿之后,回想起了一些事,做出了一些权衡判断,才会主动提亲。

  这小子果真不老实。

  对文煌真来说,若真是想通过姻亲入仕,他其实有更好的选择,文家的关系网这么大,与不少新党成员也都有结交,按理说他是不愁攀亲带故的,哪怕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也并非难事,不必非要与章家结这门亲事,还因为素儿在外的那些非议而惹得一身腥臊。

  他对章素儿有所图,素儿能带给他其余人都不能的好处。这好处使得他不顾一切,最终决定一定要结亲。@无限好文,尽在

  是什么呢?韩嘉彦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产生了推断:无非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文煌真知道素儿失忆前的某个秘密,他觉得有利可图。亦或者,他得到了文彦博的指点,与章素儿结亲是文彦博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那么文彦博显然就是笃定官家亲政之后,章惇势必会卷土重来,执掌朝政。故而迎娶章素儿,并与长公主夫妻交好,是最佳选择。

  这么一来就麻烦了,文煌真费了这么大功夫才结上这门亲,怎么可能轻易主动悔婚?

  看来素儿最终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走到强行逃婚的这一步了,自己也必须做好让燕六重返江湖的准备。

  她越是思索,神色就越发沉凝下来。身侧的赵樱泓注意到了她的气息变化,余光乜着她,心中生疑。

  韩家最终留文家人共进晚宴,宾主尽欢。待到酉时末,晚宴才散,文家人辞别韩府,自归自己府上。

  而韩嘉彦与赵樱泓今日留宿于练蕉院之中,这练蕉院是韩嘉彦儿时与母亲入韩府后的住处,如今依旧留给她作为临时的行居之所。

  这倒不是赵樱泓头一回进练蕉院,大婚洞房之夜,她与韩嘉彦就是在练蕉院里度过的。不过二人一个宿在床上,一个宿在书房的榻上,那一夜二人都默然落泪,以为前途一片晦暗。不曾想,柳暗花明,竟然收获了人生最为珍贵的真爱。

  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却嫁对了人,是上苍的眷顾与安排。

  今夜二人相拥于床上,红烛围帐,碳火熏香,暖意洋洋,全然不似大婚那夜的凄寂孤冷。韩嘉彦将自己对文家这门亲事的看法详细与赵樱泓谈了,赵樱泓若有所思地道:

  “或许当年章七娘雨夜跑出去,是与她的长兄闹了甚么矛盾?然后她往文府的方向跑去,其实是去寻文煌真的,也许他们儿时就认识了。”

  韩嘉彦笑道:“樱泓,你可真是冰雪聪明,一会儿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哼,你总是自诩聪慧,小瞧于我。”

  “我哪有?!”韩嘉彦觉得自己简直太冤枉了。

  “我与你刚成婚那会儿,你真可谓是挖空心思要瞒着我你的身份,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也猜不出来?”赵樱泓挑眉问她。

  韩嘉彦一时汗颜,只能回道:“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以为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我这辈子也就完了。”

  “哼。”赵樱泓又哼了一声,“不仅小瞧我,还不信我,你可真讨厌。”

  “哎呀,我错了,娘子饶我。”韩嘉彦只能乖乖认错。

  “你眼下可有办法?如果强行让章七娘逃婚,恐怕曹道长就危险了。而且这会毁了章家和文家的关系,后果也挺难堪的。”赵樱泓道。

  韩嘉彦也觉得很头疼,道:“我只能用上燕六这个身份,对文煌真形成威慑,好让文煌真暂时不敢碰章七娘。此外,我得另寻他法,尽快找到曹道长的下落,不能等章惇了。”

  赵樱泓笑了,道:“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哦?娘子请指教!”韩嘉彦惊喜询问。

  “由我出面,亲笔一封书信给章惇,让他自己将曹道长送还回来。如此,我可助他早日再登宰执之位,光耀朝堂。”赵樱泓道。

  “这……章惇会吃这一套?没有我们相助,他也一样能重返朝堂。”韩嘉彦疑惑道。

  “不,他不能保证拒绝我们后,他重返朝堂不会受到影响。他这个年岁,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他不敢赌,也不会为了一个曹希蕴去赌。

  “当然,我们也要相应地作出承诺,比如章素儿与文煌真的婚姻,要维持一段时间,期间曹希蕴不能插手。相应的,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姻也不能当真生米煮成熟饭。如此形成一个协议,当可暂时维持一个平衡态势,保全各方颜面。待到各方对这段婚姻的利益诉求都达成了,再低调解除婚姻,放章素儿自由。”赵樱泓道。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樱泓,这就太苦了章素儿和曹希蕴了,她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团聚。”韩嘉彦于心不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但最终还是否定了。她还是希望素儿能早日得到理想的爱情和生活。

  赵樱泓叹息:“唉,我也知晓,所以我只是建议。你最好还是去问过了章素儿,看看她的意见。”

  “好,也只能如此了。”

  夜已深了,韩嘉彦吹熄了蜡烛,与赵樱泓一道钻进被窝里准备入眠。赵樱泓在黑暗里突然问她:

  “你白日里莫名其妙问我甚么‘体验不好’?”@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她们家樱泓有时候也真是单纯可爱。

  “说话呀!”赵樱泓掐了一下她腰间肉。

  韩嘉彦失笑,凑到她耳畔道:“我长兄叫我到书房,指导我房中术,说是我没有好好钻研,故而你体验不好,怀不上孩子。”

  “哈哈哈,甚么呀!”赵樱泓顿时笑起来,“简直是南辕北辙,太可笑了。”

  “樱泓,讲真的,你体验好吗?”

  “……不好。”

  “啊?”韩嘉彦这下可完全没信心了。

  “其实……每回到最后我都累得睡着了,当然一开始是很好的,你这家伙,可劲儿地折腾人,我还能说甚体验不好呢?我就想……啥时候我也能让你累得睡着了,那样我才会有成就感嘛。”她一边说着,一边玩着韩嘉彦腰间中单的系绳,说到最后轻笑了两声。

  “好,下回我不动手,全让你来,让你尽心。”韩嘉彦搂紧了她。

  “那也不好……”

  “你还是想要我动手?”

  “你……你非要我说出来吗?”赵樱泓咬牙。

  韩嘉彦只是笑。

  “可恶,往后三天你不许碰我。”

  “哎呀,娘子我错了。”

  二人嘀嘀咕咕的,帐中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喘息与亲吻之声响起,好一番温存后,逐渐归于沉寂。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个年节仿佛过得飞快,自初一到初七,忙忙碌碌,到处走访拜年,又上坟祭祖,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初八,是早就定好的雁秋、翟青的大婚日子。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在浮云子的床榻前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婚礼并不奢华,简简单单,只有公主府之中友人们和雁秋弟弟梁从政作为见证。礼成后,二人还去佛堂内祭拜了翟丹的骨灰,将喜讯传达给天上人。

  自此以后,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携手互相扶持共度余生。

  梁从政开心极了,这大概是他活到这么大,自与姐姐重逢相会后最大的喜事。他去了子孙根,是一个无后之人。但姐姐答应他,以后外甥会奉养他老后,这对梁从政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他已别无所求。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只是他,翟青、雁秋也都醉了,他们又笑、又哭,感慨万千。不论人生多么艰难,他们总归还是活着,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浮云子似乎也为徒弟的成婚而感到高兴,韩嘉彦发现他这一日的脉搏快了许多,眼皮下的眼球也在频繁闪动,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但不论怎么呼喊,如何针灸刺激,最终他还是没能醒来。

  虽然失望,但希望却也更强烈了几分。韩嘉彦相信师兄必定会醒来,只是时候还未到。

  办完了翟青与雁秋的婚事,韩嘉彦要着手处理章素儿的婚事了。值得一提的是,她对文煌真的判断,这几日竟然从李师师那里得到了印证。

  李师师是来公主府拜年的,瞧见了韩嘉彦正在筹备的贺礼,便询问起缘由。得知是为了文煌真和章素儿的婚礼而筹备的贺礼,她竟然告诉韩嘉彦此前文煌真专程为了这件事去找过她私谈,询问她的意见。@无限好文,尽在

  “你的意思是,他是独自一人来问你的,问的时候还很难以启齿?”韩嘉彦十分讶异。

  “是的。我当时十分着恼,也很失望,说了些重话。后来他就再未与我联系,我自然也不可能介绍您与他见面。”李师师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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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来,一切都如韩嘉彦推测的那般,文煌真确然曾与章素儿相识,而章素儿不记得了。他也确实是想要借这场婚姻入仕,还想攀附长公主和驸马,以期在官家亲政后能躲过风浪。

  而且,章择竟然真的如赵樱泓所猜测的那般,在当年章素儿雨夜出走之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这个人一直隐藏在黑暗处,从未进入过韩嘉彦的视线,以至于她从来就没想过当年章素儿的失忆竟然与他有关。

  这可真是灯下黑。

  李师师为她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情报,韩嘉彦几经斟酌,还是决定将赵樱泓的建议提到最优先的级别上来。

  大概在初五那一日,韩嘉彦悄然给章府的章素儿递了一封信,信中写明了那一日文家人来韩府拜年的细节,以及她对于文煌真目的的推测,并且告诉章素儿她当年与文煌真的渊源,以及与章择之间的龃龉。最后询问章素儿对于赵樱泓提议的看法。

  她蒙面,亲自将这封信于夜晚偷偷送进了章素儿的闺房之中。当时章府之内的下人都在走动忙碌,她并不敢多做逗留,只与章素儿简单地谈了几句,约好了传信的方式。

  素儿会将回信放在章府西院墙的一块松动的墙头瓦之下,那片瓦的标志物就是靠着西院墙的那株樟树。

  韩嘉彦会在初九这一日的凌晨五更天时前来取信,所以无论如何,章素儿必须在这一日之前做好最后的决定。如果她不采纳赵樱泓的建议,那么韩嘉彦就要准备让燕六娘直接劫走这位待嫁新娘了。到时候章、文两家闹得不可收拾,她也顾不得了。

  显然,她可以不顾,但章素儿不能不顾。这对于素儿来说,是一次极度痛苦的抉择。韩嘉彦不知道这几日她过得如何,但她猜测恐怕是度日如年。

  初九,五更天,天还未亮,章府外一片阒寂。韩嘉彦按着约定来到了章府西院墙那株樟树的位置下,以自己出色的夜视能力寻到了那片松动的瓦片。

  她跃上墙头,揭开瓦片,取走了那封信。却不曾想章素儿就在樟树下等她,见她来取信,当即出声道:

  “我意已决,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言罢,也不与韩嘉彦多说甚么,加紧脚步回身离去,避免被家中人发现。

  韩嘉彦默然目送她离开,心中已然大致猜到她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她跳下墙头,吹亮了火折子,将那封信展开一看,其上只言简意赅地写了两句话:

  【吾为轻,父母为重。请救出她,吾必会护好自己,静候佳音。】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赵樱泓的方案,决意暂时牺牲自己的追求,保全两家人的利益与颜面。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将赵樱泓早就准备好的那封信快马送到余杭去了,不论如何,章素儿的这场婚事必然都要完成。

  第二句却让韩嘉彦有些愕然:【吾兄于昨日午后独自出府,傍晚乃归,情绪转忧,许与文氏会面谈过,望探明原委相告,顿首。】

  章择昨天可能和文家人接触过?是文煌真还是文及甫?韩嘉彦倾向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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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儿对这件事很看重,否则不会专门在回信中提到。也许她的记忆之中出现了某些当年的有关片段。

  韩嘉彦决意开始盯梢章择和文煌真,抓到他们的把柄,这对于素儿在这场利益交换的婚姻之中立于主动地位至为关键。

  素儿的积极态度让韩嘉彦感到安慰,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实则有一颗强大的心,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势必会勇往直前。

  韩嘉彦似乎也被鼓励了一般,立刻返身离开了章府,回去布置一切。

  她与赵樱泓商议过后,利用皇室成员的寄递特权,差信史将密封的长公主亲笔信送至余杭洞霄宫,并叮嘱一定要让章惇亲手亲启。

  信使出发后,韩嘉彦又命岳克胡择了四个伶俐机敏、脚程极快、熟悉汴梁城布局和各路官员名流人物的禁军好手,两两一组,乔装改扮,一组盯梢章择,一组盯梢文煌真,将他们这些日子的行动全都记述下来,每日回报。

  韩嘉彦叮嘱他们尤其是要寻机探听此二人的私密交谈和书信往来。

  眼下韩嘉彦已不在皇城司当值,但她却利用在皇城司学到的训练方法训练公主府的守卫禁军。这些人虽然名义上都是禁军,但其粮饷都是公主府来发放,实际已然属于是长公主府的私兵,身家性命都拴在公主府这里。经过韩嘉彦一年多的训练和调教,这些人都已然对韩嘉彦、赵樱泓死忠,别无二心。

  做完这些安排后,韩嘉彦便哪儿也不去,只在公主府中静等。这主要是因为她还需要处理一个人所引发的一系列的问题,她若不坐镇府中,始终难以安心。

  这个人便是游素心。

  这位游大夫可真是沉得住气,自从上次被韩嘉彦撞破她偷吻赵樱泓未果,她就一直沉寂于长公主府一隅,龟缩在客院之内,既不去给赵樱泓问诊,也不去寻韩嘉彦解释。对外只说她在研究新药,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由于她老家在外地,是被太皇太后单独召入京中成为客卿,后又奉命入公主府,这一年是注定无法回家的。故而哪怕是过年她也没处可去,只能待在公主府之中。

  年节,公主府给府内的下人们都放了年假,轮流值班。大家也都三三两两各自回家过年,没有家人的也都聚在一次欢度。唯有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终日里闷在房内,瞧着还真有些可怜。

  大年初五那一日,韩嘉彦从章府回来,安排好了协助章素儿的事宜后,赵樱泓就找到她,讲了这一情况。她想让韩嘉彦主动去瞧瞧游素心。

  韩嘉彦很不高兴,与她闹了好一阵别扭,就是不愿听赵樱泓的。

  “分明是她觊觎你,她不来找我解释已经够过分的了,竟然还要我主动去找她,安抚她?樱泓,你这也太偏心了。”韩嘉彦不能接受。

  赵樱泓只能无奈解释:“我只是看她有点可怜,我又不好亲自去找她,不然你不是更得不好受了?”

  “我不可怜吗?”韩嘉彦挑眉瞪眼,“我觉得现在我比她要可怜。”

  “嘉郎……”赵樱泓叹息,“算了,你不愿去便不去罢。到底是谁说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人,得谨慎对待的?到底是谁不愿赶走她的?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是这么说的,但这不代表我就得主动讨好她?这没道理。”韩嘉彦道。

  “谁让你讨好她了?嘉郎,你……现在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赵樱泓蹙眉道。

  “我就是闹别扭,樱泓,我才是你夫郎!”韩嘉彦强调道,颇有些撒泼打滚的意味。

  赵樱泓被她逗笑了,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她知道这人吃醋吃狠了,自与她成婚以来,还未见她这般模样,倒是颇为新鲜。

  赵樱泓上前一步,贴上她的身子,摆正她的面庞正视自己,眸光中情海翻滚,轻声道:“你不是我夫郎,你是我的妻。”

  韩嘉彦一脸委屈,但还是下意识地搂住她,将她裹进自己怀里。

  “乖啦,不去就不去,别生气了。”赵樱泓揉捏她的面颊,“不论如何,我也是你的妻,心里只有你一人,永远不变。”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韩嘉彦的手送到了自己小腹处,附于其上。望着韩嘉彦疑问的目光,她解释道:

  “我这肚子里要怀上你的孩子,总得过了游素心那一关不是吗?我想快点有一个咱们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咱们一起抚养,也是我们感情的见证与延续。

  “我年前刚收到相州来信,坤育院已然选好址动工了,今年夏季之前就能完工。流落的妇孺也越聚越多,咱们未来的孩子应当很快就能找到了。嘉郎,咱们得尽快清除自己身边的障碍才是。你要是不愿意去找她,那咱们就只能……”

  “我去,樱泓,我去还不行嘛。”韩嘉彦道,她还是有些气不过,但依旧妥协了。

  按着她原本的打算,她是想让游素心主动来找自己的。因为如果她急于与自己修复关系,就证明她对于留在府内有强烈的诉求,届时自己再做一番试探,看看她是否是从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了甚么特殊的监视探查任务。

  但如今看来,也许太皇太后只是单纯地想要早日见到曾孙,才把她派到赵樱泓身边来。这游素心在府里许多日,从未见她乱跑,除了对赵樱泓起了些非分之想之外,行事都十分规矩,不该窥探的,不该参与的,她都置身事外。一心一意做她的专职大夫,服侍赵樱泓。

  这么一想韩嘉彦反而更生气了,她倒希望游素心是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呢。

  赵樱泓笑得眉眼弯弯,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以作奖励。

  韩嘉彦用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小声问:“我去找她聊完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反正我是不可能将我的身份之秘告诉她的。”

  “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寻个借口将她打发走,但不能大张旗鼓的,咱们悄悄行事,不让外界知晓。我之所以要你去安抚她,就是不想让他闹。”赵樱泓道。

  “好,我懂了,待年后,我就打发她进山里给你采草药去。”

  “噗哈哈哈……”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爆笑出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年初十,章择理了理衣袍,跨入了文府的侧门。早有小厮候在此处,将他一路往府内带去。

  穿过文府的亭台楼阁,章择最终被带入了文及甫的书房。@无限好文,尽在

  他入内后,见到了一身襕衫,头戴东坡巾的文及甫。彼时文及甫正在执卷读书,身侧有一茶僮正在沏茶,茶案上的点茶用具一应俱全,童子手上功夫亦是了得,看得章择一时愣怔。早就听闻文及甫爱茶,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他这个建州人,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世侄,好久不见。”文及甫放下书册,开口笑道,随即站起身来迎他。

  “见过文六叔。”章择行揖手礼。文及甫家中行六,章择算起来是他的小辈,故称六叔。

  “来,快请坐。前两日你来时,我正好在外走访亲属去了,没能见着你。是犬子接待的你,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文及甫十分客气。

  章择显得十分惶恐,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手:“是小侄冒昧了,不敢当,不敢当。”

  “唰唰唰”,茶僮在建盏之中打出绝妙的茶雪,随后恭敬放在了章择面前。章择行谢礼,端起茶盏,掩袖饮下,只觉得高香冲入鼻腔,眉目为之一清,咽下后齿舌留香,顿时不由赞道:

  “此茶妙绝。”

  文及甫笑道:“这是家父分给我的那一小块龙团凤饼打出来的。”

  章择只觉得挨了当头一棒,龙团凤饼那是甚么珍贵之物,他心中比谁都清楚,就连皇室一年能得的也不过一两块,二十年履历的宰执能分到一块已然是天大的福分。

  他忙道:“这太珍贵了,小侄实在不敢当。”

  文及甫道:“我们文家是汾州人,三晋之地是北地,不比南方温润细腻。你们章家是建州人,对于茶,那可是比我们这些朔北之人要懂得多。这茶,我还怕入不了世侄的眼睛呢。”

  “您实在太谦虚了。文家屹立四朝,乃是国之栋梁,我们章家哪里可及一星半点。”

  “哈哈哈,世侄过誉。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权臣,家父屹立四朝不倒,那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得来的。天家如此恩宠,我们文家自当尽心竭力办事。”文及甫道,随即叹息,“这朝局,已不比从前了,家父的时代已然过去了,如今的我肩负着传续文家的重担,却总觉得力不从心啊。”

  章择小心道:“以您的智慧,传续文家自不成问题,不论朝局如何变化,文公都是国之栋梁,不可动摇。”

  文及甫对他的恭维之言只是笑笑,他也饮了一口龙团凤饼,默了片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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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尊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干是我文及甫拍马难追的。往后的朝局,最需要的就是令尊这般的人物。我想也不必讳言,我让犬子向令尊提亲,迎娶七娘子,也正是因为我们十分看重令尊的未来。”

  “是。”章择点头应和。

  “不过,我有一些疑惑,还请世侄为我解惑。”文及甫话锋一转,章择顿时提起了全部的精神,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您请说。”

  “我想世侄应当还没忘了,七娘子儿时与犬子有过往来的事。且,那时候为了这件事,我与世侄还有几封书信往来。”

  “我自然记得。”

  “七娘子的失忆之症,我们也很痛心,待她入门后,必当尽心竭力地为她治疗。只是我们始终不解,当日夜里下着那样的瓢泼大雨,七娘子究竟做甚么去了?我想,了解清楚这一状况,对于治疗她的失忆之症,应当有所帮助。”

  章择叹息:“这许多年来我们也想知晓,奈何她不记得,我们也全然不知原委。”

  “世侄,你当真不知?”文及甫将手中建盏轻轻搁在了茶案上,发出了咔哒一声。

  章择后背沁出冷汗,但仍然摇了摇头。

  “当年章家究竟是在哪里寻到了七娘子呢?”

  “是在我们章府的侧门口,她蹲在那里,浑身都湿透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章择道。

  “世侄啊,你对七娘子的关怀,我们都是知晓的。时过境迁,往事也不必重提。素儿如今已然是我们文家的儿媳,你也早已成婚生子,你可能还是记不清楚当年的事了。我们文府有个名唤阿罗的女婢,你可还记得?她曾是你身边的婢女呢。”

  章择汗流浃背。

  “哦,我差点忘了,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你看,这位茶僮就是阿罗的儿子呢,转眼间都这么大了。”

  章择震惊地望向身边的茶僮,那茶僮敛着眉眼,向章择揖手行礼。

  章择忙收回了目光,垂眸望着身前的茶案,望着建盏之内那逐渐消泡的茶水,头上的纱巾逐渐被浸湿。

  此情此景,几日前来文府时,他也经历过,文煌真变着法儿地向他打听当年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章素儿的。并明里暗里以他当年对素儿做的那些事相要挟。只不过文煌真当时没有如此的咄咄逼人,还是留了一线的,如今面对文及甫这老辣之辈,章择已然有些难以抗衡了。

  “这……世叔且容我回忆回忆,这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也许记忆产生了偏差,也很正常。”章择祭出缓兵之计。

  “好,即如此,世侄慢慢想,今日且留在我府上,我们当好好招待世侄才是。”文及甫笑道。

  章择心想,这是自己不说就不打算放自己走的意思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这件事十分微妙,为何文家非要知道那一夜章素儿去了哪儿,早上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难道那一夜素儿实际上去了文府?可若真的去了,文家又何苦要这样追问?章择不得其中要领,感到十分困惑。

  不过,他确实撒谎了,章素儿并非是自己回到了章家,而是被一个神秘人送回来的。那一夜章素儿逃出去后,章择其实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情急之下,又不敢声张,只得自己也跑出去找。

  找了一整夜未果,就在他晨间浑身狼狈地返回章府时,看到一个黑衣人抱着章素儿,将她送到了章府侧门口,放下就走。

  章择张口要喊,又怕自己声张了让人发现自己一身狼狈,就全露馅了。

  最终章择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人飞快离去。为了掩盖一切,他暂时将章素儿留在了侧门门阶处,自己则冲回府里,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假装第一个发现了章素儿不见了,策动全府下人去找,于是被留在侧门门阶下的章素儿很快就被下人们找到了。

  巧的是,被找到时,原本晕厥的章素儿已经醒了,就缩在门槛边上,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将什么都忘了。家人们都以为她是自己回来的,如此章择就被摘了个干净,谁也不曾怀疑过他。

  这对章择来说,简直有如天助。

  但这个黑衣人的事,章择没有任何理由去告诉文家人。他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努力回忆当年章素儿雨夜前后,文府究竟出了甚么事。

  他回忆了半晌,模糊地想起好像当时出了一起命案,是韩府的姨娘杨氏溺亡在了汴河之中,当时开封府还发了讣告,挨家挨户地提醒全城百姓雨天路滑,不要靠近汴河。

  难道文府是想要知道素儿那一夜有没有目睹杨氏落水之事?难道杨氏之死与文家有关?落水的地点恐怕就在文府附近。

  这么猜测,章择顿时觉得可能性不小。那么他该如何回答也就很清楚了。

  “世叔,小侄实在是回忆不起更多的事了。素儿那一日凌晨确然是在府门口被发现的,至于她是自己走回来的,还是被甚么人送回来的,就不得而知了。而关于她那日夜里究竟做了甚么,这……小侄是真的不知啊,素儿至今也不曾恢复一丝一毫的记忆。

  “何况,素儿十四岁就上了龙虎山,而小侄也成婚、四海为官,与她压根也不曾有往来,甚至书信往来都没有,小侄与素儿还是不久前才在余杭重逢,这一路而来,她对小侄都显得十分疏离。可以说,小侄对她的事,几无所知。”

  他说得诚恳至极,文及甫观察着他的神色,沉默不语。章择最终揖手道:

  “小侄年轻时不懂事,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幸而有世叔相助,悬崖勒马。以后还望世叔多多提携帮衬。”

  文及甫见将他逼到这个份上,他仍然说辞不改,心想多半是实话。于是笑道:

  “世侄客气了,你我如今乃是亲家,亲上加亲,自当共同进退。”

  章择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文及甫留章择用了一顿便饭,饭后又商议了一番十六日大婚之日的诸多细节,便送章择离去。

  目送章择马不停蹄,逃也似地离开。文及甫眸光沉凝,转身返回府中。他步回自己的书房,返身将门闩好。

  随后他行至百宝柜,打开柜锁,又打开柜子最内侧的一处夹板,取出了一个黑匣子。

  这黑匣子是长条状的,他打开匣子,内里藏了一幅卷轴。他解开扎绳,将卷轴展开,内里是一长条的故事绘图,讲述了一个有些离奇的故事。

  流落异国成为俘虏的将军,受到异国婢女的精心照顾,与婢女生情后私定终身,致使婢女怀孕。婢女诞下一子,并成为了国王幼子的乳母。国王幼子乃是国王抢夺儿媳太子妃,与太子妃所生。

  后这国家发生了血腥政变,国王要废除皇后与太子,太子绝望之下冲入宫中弑父,国王重伤,太子被诛,国王也不治而死。风暴之中的太子妃无暇顾及这个幼子,婢女便趁机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走了国王刚出生的幼子,带给了将军。将军委托一位谍探,将这国王幼子送回自己祖国。

  后续送子的故事做了神话处理,甚么天仙神佛都来相助,神乎其神。最后还附上了一首看上去有些古怪的五绝诗:

  “仲秋容府子,宽岁泣夫坟。稚子南归隐,苍稀北记文。”并给这幅画上题为《四卿救子图》。@无限好文,尽在

  这幅画画尾是残缺的状态,被人撕去了一角,去了作画之人的落款签章。

  文及甫嘴里喃喃念叨着:“仲容、宽夫、稚圭、希文,唉……糊涂呀,怎么就卷入了这样的事里去。”

  这黑匣子里,除了这幅残画之外,还有一方染着血污,已然无法洗干净的巾帕。那帕子上的血污是个血手印,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抓握过。巾帕一角还绣了一个秀气的字样“七素”。

  “好在丢了的东西都找回来了。”文及甫捧着这巾帕,眸光深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年初十当夜,韩嘉彦、赵樱泓与派出跟踪章择、文煌真的探子暗中见面。

  谍探讲述了这一日章择与文及甫之间的会面,彼时探子藏身于书房牖窗之下,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探子听得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不过这也足够了,足以判断出文及甫在利用当年章择对章素儿造成的伤害而进行威胁,试探章择是否知晓章素儿到底目睹了什么样的事。

  探查章择的探子与探查文府的探子是一道进行汇报的,根据文府探子回报,章择走后,文及甫一人躲在书房里,悄悄从百宝柜之中取出了一个黑匣子,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又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了。

  “具体是甚么东西?”

  “好像是个卷轴,应当是一幅画,但小人只能在窗外窥探,看不清楚。”探子道,“此外,好像还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一条帕子,上面脏兮兮的。”

  文及甫将一幅画卷和一条巾帕当成宝贝藏起来?韩嘉彦心头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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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怎么又是画。

  一旁赵樱泓追问道:“文及甫自言自语了甚么,你可听清了?”

  “只听了只言片语,他捧着那画卷,念叨了几个人的字,仲容、宽夫、稚圭……还有谁,小人听不清。然后还说甚么丢了东西找回来了。”

  赵樱泓一时震惊,望向韩嘉彦,韩嘉彦到了一句:“好,我知晓了,你们再去探查,记得一定要以藏身为先。”

  探子领命去了,屋内只剩下韩嘉彦与赵樱泓。

  赵樱泓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六娘,这都是字,仲容-杨文广、宽夫-文彦博、稚圭-韩琦,还有一个人,恐怕是范仲淹范希文罢,这说的是当年迎接你师父刘兴武入宋的那四个人。”

  “那画卷里面的内容,必然与我师父的身世有关。我必须找机会亲眼看看那幅画,看看那黑匣子里的物什才是。”韩嘉彦道。

  “你果然还是要查?”赵樱泓笑了。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打算查了,可这线索却跳到我跟前,我不查都不行。”

  “那找个机会?大婚之日,咱们不是要去文府赴宴嘛。”

  “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抓住。”韩嘉彦点头。

  赵樱泓叹息:“看来文及甫答应儿子迎娶章素儿的目的果真是不单纯,他再三询问章择关于章素儿当年看到了什么,又是在哪儿被发现的,不就是想确认章素儿是否恢复了记忆吗?现在文煌真迎娶章素儿,这就意味着他能够永远将章素儿控制在身边,哪怕她恢复了记忆,也不担心秘密泄露了。”

  “没错,而且他早不答应,早不提亲,偏偏如今才提亲,还是因为朝政风向变了,他确认章惇将来势必要翻身,才做出的决断。否则他还未必会松口让儿子迎娶章素儿。”韩嘉彦道,“这老狐狸,真是无利不起早,片叶不沾身。”

  “那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掩护……”赵樱泓与韩嘉彦又讨论了一番关于婚宴那一日的配合细节。

  接着赵樱泓话锋一转,道:“你今日一整日都在客院,还是做那个机关?”

  “是啊,师兄留下的那个机关残件,我参详了许久,还是参不透。也许是我太驽钝了。”韩嘉彦道。

  “要不我也帮你瞧瞧?明日我随你去客院。”

  “不……不,樱泓,你忙你的。”韩嘉彦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赵樱泓道:“我也不忙,随你一起去,也能打发时间。”

  “不用了,我来就好。”

  “为啥?我不能去客院?”赵樱泓挑眉看着她。

  韩嘉彦不语,神情有些痛苦。

  “六娘,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既然天天在客院,那游素心的屋子距离师兄的屋子也就几步之遥,你怎的还是不去找她聊聊?”赵樱泓拉住她的手,“你不想要孩子了吗?”

  “我……我明日一定去。”

  “你现在就去,我就在客院外等你。”赵樱泓道,语气平和,态度坚决。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反对的话来,只是无奈起身道:“好罢,我这就去。”

  赵樱泓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客院门口。韩嘉彦突然有种儿时被母亲带着来到福田院门口时的感觉,她本能地不愿进去,但母亲却温柔地“绑架”了她,让她不得不走进去目睹人间惨剧。

  “有些事你再不情愿也得去做,因为这是对的事。”娘亲的话语似乎又重新在耳畔响起。

  韩嘉彦轻叹一声,走了进去。她没有去看身后的赵樱泓,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胡搅蛮缠,撒娇不把握分寸,也是会影响与爱人之间的关系的。

  她来到游素心的房门口,见内里点着灯,门并未关严实,开了一道缝,内里透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这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些许饭食的味道,心想她也许在用晚食。

  她等了等,还是敲响了房门。

  “来了。”游素心很快走来开门,一开门见到了韩嘉彦,她神情之中似乎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后撤了两步,向她揖手行礼:

  “见过都尉。”

  韩嘉彦沉了沉气,努力扬起笑容,道:“在吃饭?打搅了。”

  “不妨事,已经快吃完了。都尉快请进,我给您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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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不必忙,我一会儿就走。”

  韩嘉彦走了进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满屋子的药材,餐桌上放着一碗菜,一碗饭,确实已然见底。

  饭菜旁有一碗羹汤,是今日厨房给仆从们熬的羊肉羹,还在年节之中,近些日子仆从们的饭食也相当不错,肉食很多。

  除了这些,属于游素心自己的生活用品几乎看不到,床铺上的被褥也显得单薄,游素心看上去真是个生活相当简朴的人,她的生活里除了医药,已然不剩什么了。

  “游大夫生活上可有甚么短缺,一定要说。府上下人们都是些算盘珠子,不拨不转,你若不提要求,他们可就当没看到。”

  韩嘉彦这话说得略有些心虚,公主府的下人们可一点也不算盘珠子。

  府里的下人们都是精明之人,否则没有那个能力服侍皇室成员。这么些时日下来,经过察言观色,大家都知道驸马与游大夫不合,虽然绝大部分下人们不知其中原委,但自古以来下人们可都是看人下菜碟,一个客卿不受主人家待见,那也自然得不到下人们的奉承关怀。

  游素心这些日子大概确实不好过。

  “素心一切都好,多谢都尉关怀。”游素心小心回道。

  韩嘉彦这下没甚么话好说了,气氛陷入凝滞。韩嘉彦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她爱憎分明,且虽心怀善念,对付不善不和之人却也手段凌厉,与游素心这般婆婆妈妈地拉扯,实在不符合她的性格。

  于是干脆单刀直入:“近些时日,樱泓身子调理得也不错,我瞧着她气色愈发好了。我听闻巴蜀灵芝对调理妇人疾病十分有用,但这味药材实在稀缺,且我也不放心运输路上的保质与安全问题。心想着,得派一个懂行之人亲自前去采摘才是。我本想亲自去,奈何樱泓离不了我……”

  “都尉,您是想让素心去巴蜀采摘灵芝?”游素心不等她说完,就问道。

  “不知游大夫可愿为樱泓走这一趟?”韩嘉彦凝视着她的面庞,问道。

  游素心垂首敛眉,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她揖手道:

  “都尉,恕素心直言。长公主的身子压根没有大碍,她虽体虚阴寒,但调理一阵就好了,压根不会影响生育。长公主至今未有身孕,问题当是出在都尉身上。”

  韩嘉彦眉头紧紧蹙起,眸光之中逐渐凝聚起寒意。

  “您放心,素心看破不说破。您与长公主的婚姻生活,我也没有任何立场介入。若您二位十分急于想要一个孩子,素心也自当倾力相助。”游素心道。

  别看她此时话语说得平静,但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韩嘉彦如同一头可怖的凶兽,正如同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她。

  她眼下所有的说辞,都是这些时日在心中反反复复演练了无数遍,才能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中顺利说出来。

  韩嘉彦缓缓站起身来,沉着面庞,一点一点靠近游素心。游素心身高不及她高,待她逼近跟前,顿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杀意沸腾。

  游素心面色煞白,额头面颊汗出如浆。

  “游大夫,在下非常感激你救助我师兄的恩情,有些话有些事,在下不想做绝了。你的家乡与家人在何处,我一清二楚,你本人也在我府上……所以,有些话,咱们得敞亮着说。”韩嘉彦寒声道。

  “是,您说的是……”游素心吞咽了一口唾沫,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在她能要挟别人之前,她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她敢保证自己今日哪怕在长公主府中殒命,长公主与都尉也不会受到一点惩罚,她的生与死,全系于韩嘉彦的一念之间。

  但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这是她今日鼓足勇气,敢于试探的目的,她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放手一搏。她相信自己没看错人,长公主与都尉都是良善之人,做事都有分寸有底线。

  “你说,在下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韩嘉彦问,此时她的手已经藏到了袖子之中,那里似乎藏了一把匕首。

  “您的身子不存在任何问题,只不过是女子不能与女子生育罢了。”游素心将心一横,颤声说了出来。接着她紧闭眼眸,等待死亡的到来。

  屋内气氛凝结,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游素心不知道自己是等了几息,还是等了一炷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但终究,想象中脖间一凉的割喉场面并未上演。韩嘉彦退了一步,于她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幽幽问道: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游素心顿时大喘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幸运之感油然而生,她面色煞白地解释道:

  “非是我看出来的,只是我入公主府的第一日,长公主就已然告诉我了。”

  “甚么?!”韩嘉彦感到难以置信。

  “那日长公主与官家产生了冲突,心绪不稳,导致心病复发,于车驾中晕厥,口里喃喃念叨着‘六娘’的名号。

  “我初初并不知晓这是在呼唤谁,还以为是长公主的甚么亲属。但我入府这么些时日,也逐渐明白了六娘到底是谁。除了您,还能有谁呢?

  “且,非是我故意偷听,数日前在暖阁中,您……闯进来,我仓惶而出,但又担心自己的未来,故而想折返回来请罪。我这刚踅步回来,就听到您亲自对长公主道‘我不是女的吗?’,长公主答‘你与她不一样’……”

  韩嘉彦不禁捂脸,长长叹息了一声。谁能想到她伪装二十余年,竟然一朝被游素心轻松看穿了,这其中赵樱泓可谓是“居功至伟”,得亏游素心没有歹心,否则此时她的身份之谜已然公之于众了。

  “你可指天发誓从未将此秘传出?”韩嘉彦再次逼问道。@无限好文,尽在

  “我游素心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游家百年仁医的声名起誓,我从未将此秘密转告任何人,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游素心立刻举手发誓,神情无比郑重。

  “好,你若违此誓,我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你碎尸万段。”韩嘉彦眸中杀机毕现。

  “请您放心,我也非是自愿卷入这样的秘辛之中,实在是情非得已。不过您放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会尽全力助您和长公主早日喜得麟儿。”游素心立刻道。

  韩嘉彦感到一阵身心俱疲,默了片刻,道:

  “我会再找你细谈,这些时日,你老实待着,记住你的誓言。”

  游素心揖手拜下,心知自己暂时赌赢了,这一关险之又险地度过。她望着韩嘉彦于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心想韩都尉到底还是心善。

  六娘……难道是燕六娘?若当真如此,也难怪此前长公主会和燕六娘之间传出一些不清不楚的风闻了。

  她本不该知道这一切,但如今知晓,却倒也不觉得多么离奇。她内心深处只是钦羡,如此神仙眷侣,当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而她,实在是对着不该的人动了心。她只有封存那颗蠢动的心,才能谋得一条生路。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游素心将话说开后,韩嘉彦暂时消除了一块心中大石。她相信游素心的誓言,不是因为她感情上愿意相信,而是因为她知道游素心是个有智慧的人。这样一个人所采取的行动必然也是理性的,她选择与自己坦白,就已然证明她没有歹心,否则她何苦将自己至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只是她对这件事真是感到哭笑不得,回去后与赵樱泓一讲,赵樱泓顿感震惊与懊悔歉疚。

  “我……哪里知道自己竟然还会这般胡言乱语,喊你的名,都怪我……”她感到无言面对韩嘉彦。自己信誓旦旦要保护好韩嘉彦,可却如此轻易就暴露了她的身份。

  韩嘉彦怀抱住她,小声安慰道:“我不是要怪你,你也莫怪自己,那会子你魇住了,无法控制自己,唤我的名字说明你非常信赖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不行,我以后千万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可不是人人都是游素心呐。”赵樱泓感到异常后怕。

  “是,我正要与你说,以后你千万不可再唤我‘六娘’了,不论多么私密的环境都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养成习惯。”韩嘉彦道。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注意。”赵樱泓认真道。

  吃一堑长一智,她感觉自己有长不完的智慧。

  “不过,福祸相依,虽然你不慎让游素心知道了我的事,但反而促成了她帮我们,这下咱们养育孩子的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韩嘉彦感到欣慰。

  闻言,赵樱泓开始畅想了起来,未来的孩子……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虽然无法亲生,但她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像韩嘉彦和自己,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爱护孩子的。

  ……

  正月十六日,文府与章府迎来了联姻的大日子。

  清晨,文府就派出了家丁,一路洒扫迎亲的沿途街道,而章素儿也早早就起身,在婢女嬷嬷们的帮助下梳洗、化妆、着衣、戴冠。她的神情是凝肃的,眼神是坚毅的,她已经不会再哭哭啼啼了,心中充满了战斗之意。

  自从知晓了当年章择可能对她做出了过分的事,导致她雨夜出逃失忆,她的内心就像是被一团火点燃了,这火一直延烧至今,还会持续很久。直至她恢复全部的记忆,彻底与章家做出断绝。

  她近来又恢复了不少记忆,她记起了章择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控制自己,束缚自己,打骂自己甚至想要侵犯自己,在外他文质彬彬,是章家的大公子,可在她的面前却如同一只不知廉耻的野兽。

  这令章素儿感到嫌恶至极,恶心欲吐。

  那一夜若非自己逃出去,究竟会怎样呢?恐怕上吊自缢、羞愤投井亦或拉着他同归于尽,都是有可能的。总之不会有任何好结局。

  而她逃出去了,却从一个地狱落入了另一个地狱,她一定在那夜幕深沉的大雨之中目睹了甚么恐怖之景,可她至今仍然想不起来,脑海里就好像蒙了一块纱布,这使得她痛苦不堪。

  那惨白可怖的面具之后,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庞?每每想起,她的背心都会渗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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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披着大红霞帔,在红绳的牵引之下被文煌真背上了步辇,耳畔吹吹打打的欢乐不能入耳半分,她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铁钗,在心中默默比划练习,同时提前预想好今夜要与文煌真进行的博弈说辞。

  黄昏,日暮斜阳将街道上围观凑热闹的人和物影子拉得长长的,婚礼的仪程一步步走着,她盖着盖头,看不清身边观礼的宾客。

  她只能听见他们祝贺寒暄的声音,大多数声音都是陌生的,有些人对章素儿说儿时见过她、甚至抱过她,然而她不记得了。有些人讲起自己与章惇夫妇的渊源,可章素儿也压根不清楚。

  她能听到章择一直在接待寒暄,这在她看来虚伪至极。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凭什么代自己的父母主持自己的婚事?@无限好文,尽在

  她的心中升起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愤恨,这愤恨一直灼烧着她的心。

  “曹国长公主、驸马都尉韩嘉彦到!”忽而宣礼官高声喊道。

  章素儿顿时一颤,只是听到她们的名号,她眼底就已涌起热泪。她一人苦苦支撑到现在,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唯有她们……唯有她们是知心人。

  “在下韩六,与我家长公主,向文章两家致贺,恭喜两家喜结良缘。”韩嘉彦温和清亮的声音在堂上响起,章素儿攥紧了手中的红绸,克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

  “韩都尉太客气了,您与长公主是贵客,能莅临寒舍,见证犬子的婚事,实在是蓬荜生辉。来,快请上座。”文及甫出面笑道。

  “章兄,恭喜。”韩嘉彦没忘了向章择单独致礼。

  “都尉太客气了。”章择觉得很有面子,可他并未注意到韩嘉彦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曹国长公主虽然今日陪着来到了现场,可她却一直显得孤高清冷,并不多与人交流。这使得众宾客实在不敢接近,只能由成婚的两个主家陪着.

  她们在一众喧闹之中,见证着拜堂礼成,见证着章素儿被送入洞房等候。喜宴已开,望着跟前一桌子丰盛的佳肴,韩嘉彦却全无胃口。

  好在今日没有人向她劝酒,因为今日的主角乃是文煌真,所有人都去折腾这位新郎官了。

  她闷闷地喝了两杯,筷子是一下未动。赵樱泓又给她斟了一杯酒,默默无言。

  “樱泓……”韩嘉彦张口,却被赵樱泓打断,

  “你莫多言,我知晓你心中所想。”

  “唉……”韩嘉彦轻轻叹息。她本想向赵樱泓解释,自己并非是因为章素儿嫁人而感到失落难过,只是因为她对于这场利益交换的婚事、对于章素儿沦落为交际筹码这件事,感到无比难过。

  但如今看来,她确实无须多言,赵樱泓懂她的心。

  给余杭送信的信使还没那么快归来,不知章惇会给她们怎样的答复。但韩嘉彦相信章惇是一个睿智的人,他知道该如何选择。

  赵樱泓微微一笑,道:“我一会儿要去女眷那里了,不能一直陪着你。”说罢在韩嘉彦掌心中勾了一下,韩嘉彦懂了她的暗示,她是在说:按计划开始罢。

  婚宴的酒席都是分男女而坐,女眷都在侧旁隐蔽的花厅之中宴饮。赵樱泓是最尊贵的宾客,她在前堂参与男宾的宴席,也没有人会说她甚么。但她不愿显得太过出挑,因为今日韩嘉彦还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这必须要她配合才行。

  赵樱泓离去,韩嘉彦端起那杯斟好的酒,起身往文煌真的方向去。她故意快走了几步,就着一位男宾客的胳膊肘撞去,对方这一肘将韩嘉彦的酒杯打翻,酒全洒在了韩嘉彦的衣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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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都尉,实在对不住,在下真是莽撞了。”这位男宾顿时惶恐不已。

  “不妨事不妨事,是在下冒失了。”韩嘉彦一面笑着,一面拍打胸襟上酒水。

  文煌真已然醉眼迷离,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愣的不作反应。见状,不远处的文及甫连忙过来处理:

  “都尉,您可有更换的衣物?若不介意,府上给您备一套换换罢。”

  这文及甫倒是十分上道,韩嘉彦顺着他的意思道:“即如此,麻烦您了。”

  文及甫随即就招呼了家中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让他带着韩嘉彦往府内行去。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有机会走入文府,此前她多次想要直接到文府拜访,最终都做罢了。当时文彦博还在府中呢,但这位四朝老臣终究在去年秋回了老家汾州,告老还乡。

  文彦博有八个儿子,要么就是陪着老父归乡了,要么就是在外地为官,汴京文府就留给了在京为官的第六子文及甫来照管。

  而这座府邸在成为文府之前,是李冥购置下来给李玄、唐家三兄弟居住的地方,韩嘉彦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想,李玄会不会在这府邸之中留了些甚么。

  文府并不很大,前后不过三进,婚宴在第一进院落内举办,那里是接待外人的地方。第二进院落是主人家起居生活之处,主要分布着主人家的书房、餐室、暖阁等。

  而第三进则是文家女眷居所,外人就实在不能进去了。

  管事将韩嘉彦带到了二进院落的待客茶室,让韩嘉彦稍候,他去取衣服。韩嘉彦没有急着进文彦博的书房,而是立在茶室门口的廊下,打量这院子之中的布局。

  很快她就判断出书房在何处,她早先派出的探子早早就将文府的布局图画给她看了。今次探子也随她来了,不过是作为下人来的,眼下正在文府专门给赴宴宾客的下人辟出来的倒座房那里等待。

  等了没一会儿,文府管事从第三进院子里出来了,穿过廊道快步往韩嘉彦身边走来。

  “都尉,这是我家小公子的衣物,您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他恭恭敬敬将衣袍呈给韩嘉彦。

  文煌真的衣服……韩嘉彦接过,抖开来一看,是一件书生最常穿的襕衫。

  韩嘉彦今次穿在身上的是一件菱花格暗纹的深青锦锻圆领大袖袍,富贵逼人。这件襕衫面料寻常,穿得也有些旧了,相比之下还真有些见绌。

  文府这管事倒是机敏,他可不是怠慢韩嘉彦,而是在向韩嘉彦展示文府的清贫节俭。

  韩嘉彦也不多说甚么,解开腰间的银銙鞓带,当着这管事的面将衣衫换好。管事又恭恭敬敬地接过她换下的袍子道:

  “衣物文府会为您浆洗干净,改日送到长公主府上。”

  “好,麻烦你们了。”

  “都尉您太客气了。”

  这管事一直紧紧跟在韩嘉彦身边,她是不会有机会偷摸入文及甫书房的。不过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演这一出泼酒脏袍的戏码,并不是为了入书房,目的只是为了能进二进院落,确认清楚书房的位置,同时将文府当下的人员分布情况做一个前瞻。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文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第一进院落之中待客,只有少量女婢留在了第三进院落,守着新娘子章素儿。

  韩嘉彦在管事的陪同下,又返回了前院。她手中提着自己的银銙鞓带,因为穿襕衫一般不会系这样的腰带,显得不伦不类,所以她换上了丝绦束腰。

  管事倒是碰也不碰韩嘉彦手里的腰带,因为这腰带名贵,他大概有所顾虑。韩嘉彦自行走到倒座房,专门找到了那个伪装成下人的探子,将腰带放到他手中,小声道了句:

  “无人,但还是要小心。”

  “您放心。”装扮成下人的探子小心接过了腰带,揖手道。

  韩嘉彦笑了笑,返身回了宴厅。接下来她与赵樱泓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文府主人家的目光,尽量将绝大多数人都留在第一进院落之中,给那探子留出空间。

  而公主府的下人,比如媛兮,就守在第一进院落进入二进院子的道路上,一旦有人往后面走去,她就会发出信号,让韩嘉彦、赵樱泓注意。

  而此时,那位探子的任务则是摸入书房,将文及甫藏匿的那个黑匣子盗出来。

  韩嘉彦本没想盗窃,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还是打算这么做,原因很简单——那黑匣子对于解开当年母亲之死和师尊身世至关重要,藏着文府最大的秘辛。而若那在自己手里,则会成为重要的筹码。

  就在韩嘉彦、赵樱泓费尽努力吸引全场目光之时,独自守在洞房之中的章素儿,已经自己摘下了盖头,手中拿着铁钗,反复练习那几式搏命制敌之招。

  忽而,她听到了牖窗外传来了阿琳的声音:

  “七娘……”

  “怎么了?”章素儿凑到窗口小声问,阿琳眼下算是陪嫁入文府,她按照章素儿的吩咐守在洞房外,关注这文府之中的状况,并随时向章素儿汇报。

  “文府的婢女们突然间一股脑地走了,往前院去了,不知道去作甚么了。”

  章素儿感到困惑,随后又问:“那眼下咱们这里除了你我,不剩别人了?”

  “确实只有咱们俩。”

  章素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你看好门,暂时别让任何人进来。”

  “七娘?您要做甚么?”

  屋内却不再传来回答了,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章素儿要做甚么,答案很简单,她要找到文煌真与章择暗中交易的证据。

  她认为章择在回汴梁后,势必与文煌真之间有所往来。且当年文家和章择如果有书信往来,说不定文家还保留着曾经的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这很像是八面玲珑,四处留后手的文家人会做的事。

  自己与文家的婚姻,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最表层是文家想要借即将卷土重来的章惇的势,继续维持家族在朝中的地位。而章家也想借助于文家联姻,得到一部分旧党派系的支持。

  拨开这最外层的利益交换,中间一层则是章惇急于将章素儿嫁出去,使她不能够与曹希蕴在一起,也不能够再动出家为道的念头。

  而最内里则是更为隐秘的交易,那就是当年章择对章素儿所做之事让文府得知后,文府与章择达成了某种协议,章择势必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才能让文府替他做了隐瞒。

  如果能弄清楚他们到底交易了甚么,对于章素儿控制住文煌真,坚持到韩嘉彦救出曹希蕴,至关重要。

  章素儿目前所在的新房,是文煌真的居所。这是第三进院落的东厢房,中央是起居堂,北侧是寝室,南侧是书房。

  章素儿先在寝室内搜了一遍,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新房显然刚被全面翻新布置过,想来文煌真不会将私密的文件藏在这里。

  寝室里并无所获,她又到了起居堂上搜找,还是无果,于是她进了文煌真的书房。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但并未上锁。她推开门,刚要迈步进去,忽而想起此前韩嘉彦曾提醒过她,在文府之中,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乃至于吃下的所有东西,都要万分小心。

  她于是收住脚步,先是仔细观望了一下书房之内的景象。细腻的观察之下,她忽而发现地面上有一层十分均匀的白灰,与地砖几乎融为一体,若不仔细辨认,实难发现。

  她蹲下身来,用手指捻了些许,放在鼻端轻嗅,发现原来是香灰。

  为何这门口会有一层薄薄的香灰?莫非是为了让进入之人留下脚印?

  想了想,她还是跨进去了,并返身将门闩好。

  她开始全面搜索书房,首先是书案一角信匣之中的信,堆了约莫有七八封,但都是文煌真与太学师生的往来书信,以及他与族兄之间的信件,内容并无太多特殊之处。

  但文煌真显然苦恼于自己读书成绩不理想之事,他对于参加省试有种畏惧之心。这一点在他给所有人的信件之中都有所体现。

  章素儿随即又去翻堆在书案另一角的几册书,这应当都是目前文煌真经常在读之书,都是经书,明显是为了应举在读,书页都翻卷了。

  这些书之中并无特殊之处。

  随后就她又去翻书架上的书,找了半晌,亦无头绪。最后还剩下书桌旁的画缸了,那画缸之中都是些卷轴长物,应是文煌真平日里练习书法绘画的习作。

  她一卷一卷地翻出来,先查看缸底是否有藏物,确认没有后,又将每一封卷轴都打开来查看。

  这画缸之中积攒了二十多卷书画,她一一打开翻找十分耗时。等在外头的婢女阿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外催促章素儿:

  “七娘!别找了,赶紧回寝室里去吧,奴怕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别急,这不还没回来嘛,机会难得,我很快就查完了。”章素儿一边说着,手下不停的舒张又卷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几封卷起来的信,就藏在一卷画轴之中。这画是一幅美人图,标题是《繁台旧梦》,画上的美人瞧着有几分忧郁,但也美妙动人。

  而那些信用的是薛涛笺,其上写得都是情诗。章素儿定睛一瞧,每首诗之中都藏了一个素字,似乎一连串地展示出了文煌真自去年与章素儿重逢后的心路历程。

  她登时蹙起眉头,心中感到诡异。

  在她心中,文煌真是为了利益才要娶她,并无多少真情实感。如今找到这些藏起来的情书,也并未让她转变这一观念。而是强化了一个猜想……

  文煌真似乎在暗中引导她的情绪和思想,书房门口均匀撒着的香灰,以及这藏得有些刻意的美人画与情书就是证据。

  画卷的卷轴在尚未被取出来之前,是放在画缸之中比较容易拿到的显眼位置的。而这些情书,从字迹、墨痕和纸张的状态来看,应当也并非是一年以来陆陆续续写出来的,而更像是同一时间集中写出来的。

  她顿感后背沁凉,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一家子怎样的人。文府浸淫官场数代人,行事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至极,最懂人心。

  若非自己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若非自己有韩嘉彦暗中相助,早就对文府提起二十分警惕之心,恐怕今日踩着香灰入书房,瞧见这美人画与情书,就该着了道了。@无限好文,尽在

  他们是想要自己打心眼里顺服于文府,对文煌真起真感情,由此便再不会有任何反叛心思了啊。

  如此心机,实在难以想象文煌真会被她简单恫吓住,哪怕一天两天能用铁钗和燕六进行威慑,天长日久,在无尽的消磨之中,她的精力与体力总会难以为继,燕六也不能时时刻刻真的就守在她身侧,届时她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

  素儿咬牙,忽而院外传来喧嚣的声音,便听外头的阿琳大急:“不好了七娘,出事了,您快出来!”

  素儿登时惊得冷汗直冒,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东西复原。然后奔出书房,抓起一把起居堂上供案香炉之中的灰,又拿来鸡毛掸子,先将书房内侧书案、书架旁的沾了香灰的脚印扫干净,退到门口后,又将香灰往自己踩过的那片香灰上轻轻一吹,掩盖了痕迹。

  她刚做完这一切,就有文府的下人急匆匆跑了过来。阿琳连忙挡上前去,遮住这下人的视线,然后问道:

  “出甚么事了?”

  “前院六郎主书房入了贼人,好在啥也没捞着,逃了。六郎主让小人来瞧瞧小娘子是否安好。”下人回道。

  “贼人?”阿琳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这大喜的日子,居然还有蟊贼趁机入府盗窃,真是无法无天!不过是虚惊一场,莫担心。不知小娘子可在,可有受惊?”

  “我无事。”章素儿假装刚从寝室出来,出现在了门口,镇定回道。

  那下人瞧见她,便安了心,揖手拜道:“让小娘子受惊了,没事了,您受累,宴会一会子就散了,小公子很快就来了。”

  章素儿只是点头,于是这下人便打算告退。

  阿琳却多嘴问了一句:“守着七娘的婢女们都去了何处?”

  那下人回身笑道:“前头宴会厅上,长公主正教夫人、娘子们学书,人手不足,故而将这里的婢子们都调去帮忙了。”

  待那下人走远,章素儿神思一动,有了新的主意,不论如何她必须抢在文煌真入洞房之前拿到最关键的把柄,看来只得再冒一次险了。

  “阿琳,你随我来,我们这就去前一进院子里。”

  “七娘!您疯啦!”阿琳吓得面色煞白。

  “随我来!我自然有可以应付的理由。”说罢不管阿琳答应不答应,已经举步往第二进院子行去。

  阿琳在原地呆了片刻,连忙撵步跟上,心中暗暗叫苦:谁家娘子大婚之夜在夫家跑来跑去,忙成这样的,也就她家七娘了!老天爷啊,她这到底是跟了位甚么神仙主子啊!

  ……

  此时的前堂宴客厅,客人们并未被后院出现的骚乱所打搅,气氛热烈。驸马都尉韩嘉彦与长公主赵樱泓同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韩嘉彦正与堂上男宾客们玩起了诗词接龙,行酒令,她才华横溢,惹得一种宾客不断喝彩,甚至有好事者让拿来笔墨,当场就要韩嘉彦书写下临场所作的诗词,又在宴会厅的柱子之间拉起绳索,将挥毫而就的墨宝挂在其上展示。一众人等在酒意微醺之中玩得不亦乐乎。

  而同时,在女宾汇集的花厅之中,赵樱泓也领着女眷们玩起了击鼓传花的书法游戏。大家按照抽签顺序排列座次,围成一圈。赵樱泓取下自己发髻之上佩戴的步摇,作为击鼓传花的道具。挑一名文府会音律的女婢,蒙眼打着手鼓,鼓点一停,步摇在谁的手中,谁就出来写书法。内容可以是历代名家的诗词文章,也可以自己当场出作品,无所限制。

  在场的都是名门望族家的女眷,无人不会诗词书法,大家争相在长公主面前表现,也是想为自己的家族在皇族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

  若是觉得自己书道不善,也可择一样才艺展示,整个文府的婢子们都被动员起来,聚在花厅之中,备着琴棋书画各式道具,随时准备服侍夫人、娘子们展示才艺。

  韩嘉彦与赵樱泓本就是一对丰神绰约,仙姿佚貌的漂亮人物,此时又同时施展才华,更是尽显风流洒逸之姿,使旁人观之目眩神迷,移不开视线。

  然而此时二人心里是没底的,因为不知道自家探子事情办得如何了。二人在控场的同时,时时关注着一进院子入二进院子的通道,等待媛兮的消息。

  这个通道在花厅旁,韩嘉彦无法直接观察到,只能由赵樱泓观察到后传达。

  赵樱泓突然发现通道口的媛兮消失了,待到再出现,她立刻上前,与赵樱泓耳语,神色并无太多情绪变化。彼时正有一位娘子在书写诗词,大家都围着看,赵樱泓悄然抽身在一旁,无人注意道她与媛兮暗中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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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探子偷入失败了,书房里有人守着,文府早有准备。探子逃了,文家没抓住他。”

  赵樱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心下觉得不妙,文府早有准备,这意味着他们很清楚今日有人会借着大婚,摸入文府寻找书房之中的物什。@无限好文,尽在

  思来想去,这许是个陷阱。且必然只能是冲着自己和韩嘉彦来的。

  因为文及甫很清楚杨大娘子和韩嘉彦的关系。他专门给韩嘉彦发请柬,又刻意将黑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偷窥的探子注意到。如此就能引韩嘉彦来偷,他便可当场拿现行。

  不过她和韩嘉彦也不傻,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今次让探子去偷,也只是试探之为,能偷到那自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韩嘉彦毕竟尚未亲自出马,燕六的身份也都还未重新启用。

  赵樱泓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传达给韩嘉彦,她环视四周,在餐桌上瞧见一道乳鸽羹,便让媛兮盛了一碗,又取出自己袖中的罗帕,抖开后盖在这碗乳鸽羹之上,让媛兮端给韩嘉彦去。

  “将这个端给她,去了之后,知道该如何说?”她轻声问。

  “知晓,您放心。”媛兮接过碗来,立刻出了花厅,往堂上去。她钻入正喝得满面赤红的一群男子之中,找到了被围在正中央的韩嘉彦,笑道:

  “阿郎,长公主让您不要光喝酒,喝点鸽子汤养养胃。”

  韩嘉彦闻言一愣,接过了羹碗,见羹碗上盖着赵樱泓的罗帕,揭开后里面是一只泡在羹汤中的小乳鸽,她顿悟赵樱泓要传达的意思:见雀张罗……文府设了圈套,偷盗失败了。

  她未动声色,笑而将羹汤一饮而尽,顿时引得四周一片起哄欢笑。

  “都尉好福气!”

  “真是恩爱,伉俪情深,令人钦羡。”

  “都尉与长公主,是新郎新妇的榜样呀。煌真,你可得学学。”文及甫也笑道。

  文煌真只是醉醺醺地点头,只是他那半阖着的眸子深处却仍然保留着一丝清明,与父亲对视一下,又转开了视线。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章素儿小心步入第二进院子,前院的喧嚣声已经能透过来了。

  院子内,文府的几名男仆正有些忙乱地围在东厢书房的门外,低声交谈着甚么。

  随后一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从书房之中出来了,他唇上蓄着精致的胡须,一身雪白的襕衫,看上去像是个四十余岁的玉面书生。

  书生对男仆们道了句甚么,章素儿躲在远处听不分明。但那些男仆们便这就四散而开,纷纷去了前院。

  只留下书生一人留在书房门口,他返身将书房门锁上,在门口徘徊了两步,最终也往前院去了。

  这下书房便彻底空了出来,章素儿瞅准时机,便立刻沿着回廊快步走了过去。

  身后的阿琳大急,想扯住她,却被她挣脱。阿琳根本不敢跟上前,只得躲在入口处窥视。

  章素儿也并不跑,走过去时甚至还端着几分仪态。

  待来到书房门口,她站定,环视四周片刻,便回身去看那书房门上的锁。一把普通的挂锁,要强行打开自不成问题,奈何章素儿眼下不能这么做。

  她转而向一旁的牖窗行去,抓着窗格往外一拉,还真就让她拉开了。

  真不小心,这才刚遭了贼,还这样开着窗?章素儿起了一肚子疑问。

  她也没有急着从窗户进去,只是从窗口向内张望。书房之内一切陈设仅仅有条,丝毫不像是刚遭过贼。想来也许贼人还未来得及做甚么就被发现了。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忽而头顶上方有声音响起,惊得章素儿浑身一颤,她抬头向声源处望去,发现原来是书房牖窗之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鹦鹉,正扑闪着翅膀叫唤着“吉祥如意”。

  素儿感到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权衡着是否该现在就冒险进入书房,若现在不进去,那么一会儿洞房她会比较被动,若是自己的铁钗防身术和燕六娘的说辞能够唬住文煌真那自然好,若是唬不住,今夜少不了要有一番争斗。

  若是能拿到把柄,那则会轻松很多。但若是现在拿不到把柄,反倒被人发现她偷入书房,那她则会更被动。

  正纠结时,忽而走廊那一头,第一进院子入第二进院子的位置,有人来了。章素儿已然来不及躲避,她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

  危局之下,她当下做出判断。幸而自己尚未爬窗进入书房,还有转圜余地。于是沉住气,就立在书房旁,不躲不闪,迎着那走过来的人。

  正是方才那白衣的玉面书生去而复返。他一眼瞧见章素儿,愣了片刻,旋即上前来道:

  “小娘子,您怎的出来了?您得尽快返回婚房里才是。”

  “您是?”章素儿反问道。

  “在下邱道几,是文府的西席。”玉面书生自我介绍道。

  “邱先生,有礼了。”章素儿面上不急不缓地向他施了一礼,随即道,“妾方才听得这府里一阵骚动,婢女们又都去了前头,故而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心中担忧,便出来瞧瞧。坏了规矩,还请先生莫要告知夫家。”

  “那自然没问题,惊扰小娘子了。蟊贼想偷盗六郎主书房中的贵重之物,幸而当时在下就在书房之内替六郎主处理文书,及时发现。那蟊贼遁逃,我们已然派人去报官了。”邱道几解释道。

  “婚事……可有影响?”章素儿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询问道。

  “没有影响,我们将事情压下去了,前堂宾客并不知晓。”邱道几笑道。@无限好文,尽在

  “您是我夫郎的先生?”章素儿将话题落到了邱道几身上。

  邱道几回道:“是,但在下也不仅仅只是小公子的西席,早先文公还在府里时,府中所有的公子,都是在下来教。”

  章素儿心想恐怕这位先生不仅仅是西席这么简单,他可能还是文府的幕僚,是文家的智囊,否则不会得文府这般信任。

  “先生高学。”章素儿捧了一下邱道几。

  邱道几谦逊揖手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身,忝读了几本书,何以谈高学,小娘子谬赞了。”

  他这一揖手,章素儿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臂竟然是木头做的假肢,其上套了黑色的皮革手套。且他的左手手背、掌心之上都有许多刀疤一般的疤痕,蔓延到小臂。

  “您的手……”章素儿不知该问不该问,一时有些被震住。

  “啊……早年间不慎摔下马来,被马蹄踩坏了,不得不截肢。吓到小娘子了罢。”他垂下右手,以衣袖遮盖住,神情平和地笑道。

  章素儿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自然,右手残障之人不可能再取得功名了。@无限好文,尽在

  文府请的先生必然是学问极深的,以文府的人脉,太学那些先生谁人不能来做西席?可却偏偏请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且身无功名的人来教导家中的孩子,恐怕这位先生当真是才高八斗,智谋无双,才能得文府如此怜惜赏识。

  “先生,妾想要问一问,我夫郎是否功名有碍?”她转而询问。

  闻言,邱道几忽而哈哈笑了起来,章素儿这问题还真是直白,但身为妻子担心丈夫考不上功名,却也十分正常。

  “小公子的情况比较特殊。在下可得辩解几句,非是我邱某人教学不力,在下教过的文府公子们大多都有进士功名在身。小公子只是心障如山,尚不能破除迷障。”邱道几道。他说此话时,眸中神色似是颇有深意。

  “心障如山?”章素儿迷惑。

  “他儿时遭遇过一些奇特之事,至今尚不能走出后续影响,以至于影响到了明心见性,也影响到了对经书教化的理解。他读不进去书,答题也答不到点子上,哪怕死记硬背到如今,也只能勉强获得举人功名,再不可精进半分。为了让他能长进,六郎主也是试了各种办法,还将小公子送入了太学,奈何太学先生们也是束手无策。”

  章素儿有些似懂非懂,她毕竟不曾系统地接受过儒学教化,只是曾陪着韩嘉彦读书,有一些粗浅的理解。邱道几的话,她便大致理解为,儒学经书的核心思想,文煌真始终不能理解,或者说内心深处不愿理解相信,所以最终导致他每每答题,都会偏离主旨,不能答到点子上。

  “小娘子,您请回罢,一会子宴会就要散了。”邱道几望了一眼头顶的夜空星辰,再次揖手道。

  章素儿知晓自己今日已经没有机会进入书房了,她踌躇了片刻,只能返身往回走。

  “小娘子。”邱道几忽而叫住她,“小公子今夜已经醉得狠了,您不用担心。”

  章素儿猛然回头,那邱道几笑笑,转身离去。

  ……

  吉时已到,婚宴已然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开文府,而文煌真也醉醺醺地被送入了洞房之中。

  彼时他已然烂醉如泥,压根就不清醒,勉强被人扶着完成了结发、合卺酒之礼,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浑身散发的酒气难闻至极。

  章素儿望着床榻上的醉鬼,一时无言。听韩嘉彦道,她和赵樱泓大婚那一夜,是各自睡在两间房里的,章素儿决定效法一下,但她不能睡到文煌真的书房去,也不好在没生火的起居堂上睡,这会被下人瞧见的。

  于是带着枕头和被褥退到了寝室最靠近门的地方,靠着墙角,将被褥铺在地上,和衣而眠。

  她并不敢睡死,手中还一直捏着铁钗保持着警惕。想着自己孤苦一人在这文府之中,食不得下咽,睡不得安稳,时时警惕,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由得悲从中来。

  但她努力遏制住了流泪的冲动,拼命激励自己坚强起来。今日也并非无所收获,至少她认识了文府西席邱道几,从他口中得知了文煌真有心障。

  那位邱先生似乎是愿意帮她的,章素儿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信任此人。

  夜深人静之中,她的脑海在飞速转动,有些混沌的思绪逐渐明朗。今日那个试图闯入书房的蟊贼,应当就是韩嘉彦派来的人,今日只是初次试探,但已经明了了文府早有准备。那么,之后韩嘉彦应该能寻找到更为合适的时机。

  不要急于一时,素儿,你要有耐心,要能忍,她告诫自己。

  她就这样窝在寝室一角,熬到了不知多晚,感觉整个文府都寂静到落针可闻。忽而,有声音传来,素儿猛地警觉,本混混沌沌的睡意也转瞬消散。

  她侧耳倾听着,寝室门并未上闩,那门就在黢黑的夜色中被推开了。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这人包头蒙面,只在双眼露出一道缝隙,完全看不清样貌,但章素儿直觉感受到这黑衣人应当就是韩嘉彦,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步态,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韩嘉彦进来后,第一时间环视整个屋子,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章素儿。

  她身形顿时一僵,但没有立刻去与章素儿交谈。而是快步到床榻边,探脉观眼,确保文煌真睡死了,并顺手给他加了一贴迷魂香帖在鼻端。这才走了回来,蹲在章素儿身侧,低声道:

  “素儿,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你。”

  “他醉得狠了,我没事……”章素儿压抑着惊喜与感动,颤声道。

  “那就好,你怎的躺在地上,好歹往那桌上去睡,地上太凉了。”

  “我没事的,书房里的东西你拿到了吗?”章素儿问她。

  “我方才去看过了,但没有拿,放回了原处。”韩嘉彦回道,“那黑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关键,还有更关键的东西他们没拿出来。”

  “甚么?”章素儿问。

  “你可还记得前年,也就是元祐六年春曾发生过一起西夏探子假扮辽国商人入境,结果其中一人被害后溺亡于汴河,另一人失踪的案子?”韩嘉彦问。

  “嗯,有印象。”章素儿点头。

  “那溺亡的西夏探子手里攥着个纸角,上面有我娘亲的鉴章【璇玑隐珠】之印。而这个纸角,就是从黑匣子里那幅画上拽下来的。”

  “甚么?!你确定?”章素儿吃了一惊。

  “我确定,元祐六年查办此案的龚守学龚刑名与我和师兄交好,已然将这个纸片一角转到我手里保管,我一直随身带着,今日一比对,撕裂边缘分毫不差。”韩嘉彦道。

  “也就是说,是文家、或者与文家有什么关联的人,与那西夏探子争抢那幅画,西夏探子没夺过,反而被杀。”章素儿道。

  韩嘉彦道:“对,且很有可能这西夏探子是遭到了同伙的背叛,他那个失踪的同伙至今下落不明,我一直怀疑那同伙有可能就是李玄假扮的,李玄也是在去年春的那个时间点返回汴梁的。但如今那幅被夺走的画竟然在文府手中,我就要重新考量这起案件了。

  “那幅画的笔触应当是我娘的亲笔,但神话色彩提浓厚,隐喻也很深,虽然关键,但并不至关重要,我猜测那幅画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证据,比如我娘的亲笔书信。而这个东西就藏在文府手里。

  “文府非常不可信,当年我娘亲就在念佛桥被害,也很有可能与文府脱不开干系。还有,素儿,你儿时的巾帕也藏在那黑匣子里,染了血。”

  “我儿时的巾帕?”

  “对,其上绣了‘七素’二字。”

  素儿顿时露出困惑又痛苦的神色,记忆再度开始翻腾,可惜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硬是去想了,但那个雨夜你一定是到了文府附近,这点毋庸置疑。你千万小心,这文府要娶你,目的太不简单了。”说着,韩嘉彦从怀中取出三个用塞子塞住的小木瓶,和一个硬纸包递到章素儿手中:

  “这是我配置的迷药,暂时先给你三瓶,你每日就寝前在屋内熏香,加入一些,就可使人昏昏欲睡。这纸包里是解药,你提前服下可不受影响。我怕你铁钗防身还是不够,有这些以备无患。”

  “好,多谢。”章素儿也不与她客气,全都收下。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我大概几日后还会再来,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拖很久。”

  她刚要起身离去,章素儿连忙抓住她:“嘉哥儿……”@无限好文,尽在

  “嗯?”

  “文府有个西席,名叫邱道几,我方才与他短暂接触。此人极其聪颖,是他一直守在书房,他恐怕是文府智囊。你要小心此人。”

  “邱道几……”韩嘉彦顿了顿,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却觉得闻所未闻,她于是道,“好,我知道了,我去打听一下此人。你上床上睡会儿罢,一会子天亮了,下人们进来瞧见你躺在地上可不好,文煌真我已经弄晕了,他明天不睡到中午都是起不来的。”

  “嗯。”

  第一百八十章

  此后半个月时间,日子在等待与煎熬之中缓慢度过。

  文煌真大婚当夜烂醉如泥,叫都叫不醒,不得不请大夫来看。因此,新娘入门第二日的奉茶请安不得不延后到了大婚后的第三天。

  文煌真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睡到了当天夜里,与章素儿没有任何交流。他只是安排人在寝室另一角摆放了一张床榻,他自己每晚就睡在那里,而将大架子床让给了章素儿睡。

  章素儿不与他客气,且始终保持着警惕和观察。文煌真一直不来与她交流,这让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所有推测都是正确的。

  大婚后的第三日,新妇给公婆奉茶请安的仪式过后,文煌真就出去了,他换上了书院的襕衫,当是去书院就学。

  第四日回门,文煌真与章素儿老老实实同乘一车,二人依旧相对无言。章素儿打定主意,在文煌真不表露出他的意图之前,自己绝对不主动发话。

  这一日她重点关注了一下章择和文煌真之间的互动状况,但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在她面前一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亲家状态,从头至尾也没有单独交流过。

  不过素儿能看出来,他二人都在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神,表现也存在许多不自然之处。她不着急,她现在想通了,如今不仅仅是自己在苦苦支撑,文煌真和章择也在苦苦支撑,就看谁能熬得过谁。

  文煌真许是在等,等章素儿发现他苦心营造出的“爱意”,奈何章素儿早先就看透了一切,他压根等不到那一天。

  婚后七八日,文煌真的耐心逐渐耗尽,他终于忍不住要对章素儿说话了。那日在餐厅里用午食,文焕真望着身侧默默吃饭的章素儿,放下碗筷道:

  “你可是不愿嫁我?”@无限好文,尽在

  章素儿只觉得这问题十分可笑,她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吃。

  “可是我想娶你很久了,素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们儿时曾是玩伴。”文煌真道。

  “你知道我忘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事,所以我不记得你。如果你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我是你的儿时玩伴而要娶我,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章素儿十分冷漠无情地回答道。

  “……”文煌真被噎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没想到章素儿还给他补了一刀:“你现在如愿以偿了,还有,别喊我素儿,我闺名只有至亲至爱之人能喊,你不是。”

  说罢便搁下碗筷回了寝室。

  文煌真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但片刻后,又逐渐颓丧下来。此时的他已然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

  他本想离去,可又不甘心,最终还是追着章素儿来到了寝室,见她正做在梳妆台边,将梳妆台当成了书案,正翻着一本书读,神色淡漠。

  文煌真深吸一口气道:“你一定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我们已经是夫妻,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罢?”@无限好文,尽在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有的是耐心与你熬。”章素儿无所谓地回道。

  一股怒意腾地窜起,直冲天灵盖。文煌真冲到章素儿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章素儿登时大惊,立刻就做出反应,她反手抓住文煌真手腕,就手一别一拧,文煌真没防备登时痛得叫起来,章素儿袖口一抖,一根铁钗倏然落入掌心,她攥住铁钗,尖头直刺文煌真咽喉,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钗尖在抵在文煌真喉间,已经划破了皮肤。

  “啊啊啊……别杀我!”文煌真慌得大叫,连连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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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儿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她头一次对敌,十数个日夜反复习练韩嘉彦交给她的铁钗防身术,将文煌真当成假想敌反复琢磨反击路数,以至于这些动作都成了肌肉记忆,完全是下意识做出来的。幸而她力气还小,快准狠之中的“狠”还没练出来,钗尖还不能一下捅入一个大活人的脖子里去,就这样收住了。否则此刻文煌真已经是个死人。

  “别碰我,以后半点不许,否则我不惜背上杀夫之罪,也要致你于死地。”她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情绪,强打精神威胁道。

  “我不碰你,我不碰你,你放开我……我绝不碰你。”文煌真几乎要尿裤子了,他不知道章素儿竟然如此厉害,犹如毒蛇。

  章素儿放开了他,文煌真颤巍巍站起身来,捂住自己的喉咙,神色惶惶。章素儿盯着他,文煌真本还想说甚么,最终只是狼狈走了出去。

  当夜,文煌真并未回自己的寝室。

  翌日,文及甫叫章素儿去北堂见面,章素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文煌真对付不了自己,就只有当爹的出马了。

  她不指望文家人能因为这件事就休了自己,他们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得逞?势必要用手段使自己屈服。软的不行,就得来硬的了。

  事态并未超出章素儿的预想,但文及甫与吴氏对她得态度却并不强硬,反而十分和煦。他们不曾责备章素儿对文煌真的狠辣手段,甚至提都没提,只是告诉章素儿,如果与文煌真住在一起不舒服,可以搬出来独自住,文家愿意腾出一间屋子给她,文煌真也不会去打搅。

  章素儿知道这是拉拢手段,文家人浸淫官场这么多年,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拉关系,他们几乎能与任何人相处和睦,并将对方转化成自己在官场上的助力。

  章素儿是他们拉拢章惇的重要工具,所以绝不可得罪。

  她心安理得地答应了独自居住的安排,这样也更方便与韩嘉彦暗中见面。但章素儿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之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陷阱,她依旧不敢松懈。

  婚后约莫十天,章素儿的一切生活用度几乎都与文府隔绝开来,她与阿琳住在了第三进院子的西角院之中,那里与文煌真的东房隔了很远。每日都会有专门的仆从将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度送到西角院里来,除此之外,再无人会来打搅。

  章素儿带着阿琳将不大的西角院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才安心住下。此过程中,她让阿琳设法向外传递了消息,告诉韩嘉彦自己搬入了西角院之中,据阿琳反馈,她亲眼看到蹲守文府之外的长公主府探子取走了她藏在文府角门砖石之下的书信。

  那探子阿琳认识,正是翟青。

  此过程中,阿琳逐渐明白了章素儿的决心,她知道自家七娘是绝对不会安安稳稳在文府过日子的,她势必要折腾到这段婚姻结束为止。

  即如此,她也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章素儿觉得自己好像当年的杨大娘子入韩府一般,带着女儿韩嘉彦,于府中一隅遗世独立。而自己的生活仍然未变,她只不过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依旧是一只樊笼之鸟,不知自由为何物。

  时入二月,早春来了,万物渐渐从冰封之中苏醒,但气温依旧彻寒。

  伴随着春风一道来的,还有自余杭而来的回信,给章惇送信的信使终于赶回来了。与信使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所有人都在期盼、在寻找的人——曹希蕴。

  她一身黑纱道袍,形容枯槁,双眸坚毅,站在韩嘉彦面前,如同一株不肯倒下的胡杨。她出现在长公主府门口时,人正发着高烧,跨入府里第一步,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韩嘉彦接到曹希蕴和回信的当天晚上,就再次亲身夜探文府,去了西角院与章素儿密会。

  “素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韩嘉彦见到章素儿后,直接道。

  “先说坏消息。”章素儿深吸一口气道。

  “你爹答应了樱泓的提议,他不强求你一定要和文煌真有夫妻之实,他只求你先在文府安安稳稳度过一段日子,待到他返回朝堂,立足跟脚,你可以解除这段婚姻,届时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他不会再管你了。只是……你与他的父女关系,也……就此断绝。”韩嘉彦道。

  章素儿抿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个结果她也早有预料。

  “好消息是什么?”她颤声问道。

  “曹道长随着信使一起回来了,眼下就在我们府里。我今夜没敢带她来……”

  “她怎么样?还好吗?”不等韩嘉彦说完,章素儿就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膀,询问道。

  “她……不算很好,瘦了很多,还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将养。但她足够强韧,不愧是曹希蕴呐,她当年有多大的勇气反叛出她的家族,如今就有多大的勇气对抗文章二家。没有人能折弯她的脊梁,她一直坚信你也能对抗到底。”

  章素儿终于泪如雨下,她颤声询问韩嘉彦:“我爹把她带去了哪里?”

  韩嘉彦道:“就在洞霄宫之中,不过是困在了柴房之内。你爹并没想把她如何,本就打算你成婚后他就放人。那些打手,都是你爹雇的本地帮派,你爹似乎与他们的首领有甚么利益往来。”

  “是买地的时候雇来的人,后来就一直给我们家做打手。我祖父曾在余杭购买宅第,侵占了他人田地,当时还被人告了御状,我爹当时仕途正如日中天,却因此被贬。他始终都是个非常护短之人,家里人哪怕做了再多的错事他都能容忍,都要包庇,容不得外人置喙。但如今我已经不在他护短的范围之中了,他一定对我失望至极。”章素儿无精打采地道。

  “唉……”韩嘉彦叹息一声,她知道这事,元丰四年发生的,当时闹得很大,章惇被贬去外地后没多久,素儿就遭遇了雨夜之事而失忆了。

  “素儿,打起精神来!”韩嘉彦鼓励她,“胜利在望了,至少曹道长回来了,她在我府上,我保证帮你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你们只需要再熬一段时日,就能团圆了。届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不正是你最向往的日子吗?”

  “嗯!”

  “到时候,咱们一起游山玩水去,我、樱泓、你和曹道长,就我们四个人。”韩嘉彦欢快道。

  “好!”章素儿又哭了,但这次是喜极而泣,韩嘉彦的乐观真的是很有感染力的,她打小就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嘉哥儿,谢谢你……”她抹着眼泪,“如果没有你帮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做甚么,是你自己扛下来的,素儿,你太厉害了!”韩嘉彦笑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你还是要小心文煌真,我怕他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韩嘉彦道,“他对你是有占有欲的,如果他得不到你,必然不甘心。在这场婚姻之中,他不仅想要拿到你带来的利益,还要得到你这个人。”

  “他已经被我吓破了胆了。”章素儿道,脑海中不禁回忆起自己用铁钗抵着他喉咙的画面。

  “素儿,别掉以轻心。”韩嘉彦道,“咱们怕的不是正面应敌,怕的是阴招损招,总之我会保护好曹道长,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这里毕竟是文家人的地盘,你在这地头上就弱了三分,现在他们对你客气,保不齐往后也会如此。还有你大哥章择,文家可是捏着章择的把柄的。”

  “嗯,我明白。”随即她想到什么,询问道,“对了,你可有去查那位邱先生?他从不来后院,我也出不去,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查了,你也知道我派了翟青一直看着文府。据翟青观察,那邱先生一次也没有出过文府,他在文府之内深居简出,一切用度都由文府承担。不过,那个念佛桥上的元达和尚,还是会每日照例来文府用斋饭,翟青瞧见一回那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坐在一起用餐,觉得有些惊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甚么。”

  “邱道几和元达和尚?元达和尚住在哪儿?”章素儿疑惑问道。

  “曹门外的福田院中,他每日就从福田院入城,在念佛桥上念经,然后固定去文府用斋饭,并打包一些饭食返回福田院,带给福田院里的饥民吃。”韩嘉彦回道。

  邱道几本身也身份不高,和元达和尚有交情也不奇怪。现在曹希蕴已被解救,可章素儿却总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好像还遗漏了甚么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

  “素儿,别担心了,我大概每隔七日就会送一封曹道长的亲笔信给你,并且带走你给她的信,如此你们就能一直保持着交流了。等她病好了,我就带她来见你。”韩嘉彦道。

  “好,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要再言谢,你我已是患难与共了。素儿,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

  一身夜行服的韩嘉彦翻出文府,容身于夜色之中离去。她并未察觉,在文府制高点的藏书阁之上,有一个人影站在牖窗后,一直看着她。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进入二月,韩嘉彦除了一直忙着帮助章素儿应付这场婚事之外,还配合着赵樱泓忙于筹备“怀孕”之事。

  相州那里,慈渡慈舟姐妹俩已经着手建起了坤育院的框架,今冬,她们也已然收留了第一批孤儿和需要帮助的困苦女子。

  这都是相州当地一直在流浪的乞儿和难民,近两年从遭了灾的地方一路流浪至此。这些乞儿平日里并无固定居所,都是吃百家饭,终日里在乡间地头乱跑,偶尔会帮着农家做点农活。

  去年浙东遭水灾,亦有难民北上,沿着运河往近畿一带乞讨,最终落脚于相州附近。

  赵樱泓写了密信给姊妹俩,希望她们能留意怀有身孕又不愿抚养孩子的困苦女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要对外宣称自己怀孕了,并逐渐将十月怀胎的过程“演绎”出来,在此过程中,她必须寻找到与自己所怀“孩子”年龄吻合的孩子,如此恰好能将生产日对上。

  这是她和韩嘉彦早就商量好的事,而如今有了游素心给她们做顾问,她们能将整个怀孕过程毫无破绽地演绎出来。只是要找到合适的对家却并不容易,哪能如此巧合地寻到这样有身孕的女子呢?

  也就在二月,魏小武带着慈渡慈舟姊妹的回信自相州回来了,并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慈渡本来怀着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母女平安。二是慈舟也怀孕了。

  这是慈舟与郑修文成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在信中表示,愿意将这个孩子送给赵樱泓抚养,以感激赵樱泓的救命之恩。不过他们并不知晓韩嘉彦的秘密,只当是长公主夫妇有难言之隐。

  但赵樱泓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她有所顾虑,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的生父母知晓这个孩子到了公主府,这会带来一定的隐患。

  于是她们只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断地去寻找孩子。

  游素心告诉她们,喜脉起码得有身孕一个半月后才能摸出来。故而如果在二月末这个节骨眼上宣称赵樱泓怀孕,那么这个孩子应当就是在元月上旬怀上的。而这个孩子将会在本年的十月份足月出生。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一旦怀孕的消息宣布出去,就必须在十月前找到合适的孩子。

  赵樱泓因此感到有些焦虑,但此事已不可再拖延,她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板做了决定。

  于是就在二月廿五这一日,宫中和韩府同时得到了赵樱泓怀孕的“喜讯”。@无限好文,尽在

  太皇太后、朱太妃和官家大喜过望,朱太妃专程带着小桃滢和赵似前来长公主府慰问。官家本来还打算派两名太医到长公主府与游素心会诊,但被太皇太后拦阻了,她说有游素心在就足够了。

  韩嘉彦、赵樱泓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愧疚,将戏演足了,将朱太妃逗得开心极了。朱太妃在长公主府住了一夜,还自宫中带了不少东西,赏给游素心,夸赞游素心妙手,到了公主府没多久,赵樱泓就有动静了。

  游素心只是平静地谢恩,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令韩嘉彦和赵樱泓佩服起她来。

  而韩府那边的表现,倒显得比较平静。许是韩府的子嗣素来兴旺,家里媳妇有身孕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虽然是喜事,倒也不至于如宫中那般激动。

  韩忠彦专门派了内知刘昂,携着贺礼前来长公主府祝贺。这个孩子将会是目前韩家身份最为尊贵的孩子,韩家对此也十分重视,韩忠彦特意告祭家庙,向祖宗传达喜讯。

  韩嘉彦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韩府的内知刘昂了,不知何时他已眉眼生褶,发鬓如霜,后背微微佝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

  想起当年母亲的尸首从河里打捞上来时,就是他去开封府认尸的,她不禁又抓着刘昂私下里询问道:

  “刘叔,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件事,当年是您去的开封府认我娘亲,当时的她到底是何模样,您再跟我详细描述一遍。”

  因着近来文府密藏杨璇所绘制的《四卿救子图》之事浮出水面,她又无法克制自己去探究娘亲过去的事了。可如今线索全断,不得已,她只得再次从头梳理,就从娘亲死后验尸开始。

  “六郎,事到如今,您怎的还在挂怀过去的事?”刘昂闻言,不由得反问道。

  “我要当爹了,可我却未能给娘亲送终,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近来夙夜难寐,只觉自己太过不孝。我只希望能描摹出她最后的遗容,在她坟前烧了,告诉她有了孙辈的喜讯。”她哀伤道。

  “唉……这件事,是大郎君对不起您,大郎君也是怕您受不住,这事太突然了,他希望等您年纪大些,下了山再说。”刘昂叹息。

  踌躇了片刻,他似是在努力回忆,随后组织起话语道:“当时杨娘子的身子都泡肿了,披头散发的,面庞变形溃烂了,但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她出门时穿的那件。”

  “即如此,您并不能从面相上认出我娘亲?那您是怎么认出她的?”韩嘉彦问。

  刘昂一时语塞,随后迷惑道:“那就是杨娘子呀,身高一般高,体格也差不离,虽然泡肿了,面庞变形了,可身上的衣服穿得分毫不差,难道还能不是她?何况如果真不是杨娘子,那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娘子总不可能躲起来一直不露面罢。她若活着,为何不来见六郎您呢?”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您说的也是,对了,当时我娘亲身上有什么比较引人注目的地方吗?又或者,您去开封府认尸时遭遇了甚么,看见了甚么,不论多么微小的事,我都想知道。”

  刘昂仔细想了就很久,正当韩嘉彦以为没希望时,他忽而道:

  “我倒没看出来有甚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不过我认尸时,身边有个仵作正在和开封府军巡悄声交谈,我听见他对那军巡说:杨娘子的左臂折了,可能是遭受锤击造成的,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韩嘉彦浑身汗毛一耸,仿佛被惊雷击中,呆滞半晌。

  “六郎?六郎?您没事吧。”

  “您说……娘亲的左臂……折了?”

  “那仵作是这么说的,但后来,也没有找到任何凶手,开封府认为杨娘子多半是摔跤跌落河里后摔折了左臂。”刘昂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韩嘉彦不断的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六郎?”刘昂被她这模样吓到了。

  “您为什么不早说?!”韩嘉彦死死抓住刘昂的肩膀。

  “这,这很重要吗?您……您也没问过老仆呀……而且您不是也开棺验尸过嘛,应当……”刘昂感到莫名其妙。

  “我为何没在任何卷宗里看到这一项,开封府的、大理寺的、刑部的还有皇城司的,我都查了!所有的卷宗,都没有记录我娘亲左臂骨折的事!”韩嘉彦有些歇斯底里地在原地徘徊起来,仿佛是在和刘昂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本就是跌落水中造成的,所以略过了?那位仵作的话,似乎没有被当回事。”刘昂思索道。

  “那仵作叫甚么?”

  “这……老仆也不知道,从没问过。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还在不在开封府……”

  韩嘉彦深吸一口气,平稳下自己的情绪。她安抚了刘昂几句,打发他回了韩府,随后就去找赵樱泓商量这件事。@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听后感到十分惊奇:“嘉郎,我记得你与我提过,你给你娘亲开棺验尸时,确认她的左手有骨折愈合的旧伤?”

  “对,而且是变形的。我娘亲的左手腕有点微微地往内旋。”韩嘉彦面色苍白地举着自己的左手比划道。

  “可是如果杨大娘子是在溺亡之前抵抗锤击导致左臂骨折,她哪来的时间愈合伤口?人都落水溺亡了呀!”赵樱泓道,“你确定当年你开棺验尸时,对骸骨左臂的判断没错吗?”

  “绝对不会有错,给我娘亲开棺验尸,这件事这辈子都忘不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且,假设那骸骨就是我娘亲,她曾经骨折的左手又一次骨折,手臂上势必留下两处折伤,一旧一新。但我开棺查验的那具骸骨,只有一处骨折旧伤。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合理解释的漏洞。

  “尸体骸骨化一年足以,而骸骨的骨折处是可以通过人工修复,制造出旧伤的效果的。所需的工具与材料很简单,糯米、骨胶、碎骨粉末足以。”

  赵樱泓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的意思是,打捞上来的杨大娘子的遗体,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杨大娘子?那具遗体下葬并骸骨化之后,有人重新开棺,将左臂的骨折处人为地做了修复造假?!”

  “对,而且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娘亲本人。”

  “你当时没有发现棺材曾经被开启过一次?”赵樱泓感到匪夷所思。

  韩嘉彦道:“樱泓,你可能不大清楚民间下葬的习俗。民间的棺材俗称‘三长两短’,棺木是以皮条捆扎的,横着三道,竖着两道,横的方向木板长,纵的方向木板短,这就是三长两短。

  “棺盖与棺箱之间以木衽楔合,木衽实际就是楔子,两头宽中间窄,插入棺口两旁的坎中,使盖与棺身密合。衽与皮条联用,紧固棺盖。这样捆扎的棺材,是很难看出来是否曾开启过的。埋在地里的皮条,不论新旧,只要过几个月,就已然老化了。

  “我开棺验尸时,娘亲都已下葬了三年多。假如说有人在尸体骸骨化一年后,开棺伪造骸骨左臂,且因此割断过皮条,并换了新。这中间又有两年时光过去,我还是无法从棺材和皮条的状态去判断这棺材是否曾经开启过。”

  “为什么……开封府没有将杨大娘子左臂的骨折情况记录入卷宗?难道说……是故意隐瞒的?”赵樱泓越想越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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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我娘亲没死,被救了起来,而有人伪造了她的死。那具从汴河中打捞起来的女尸,不是我娘亲。

  “显然韩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伪造我娘亲之死的人,只有可能是文彦博,我娘亲遇害前曾写信向文彦博求助,虽然信没送出去,但我娘亲当时是在念佛桥遇害的,就在文府边上,我不相信文府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且伪造骸骨左臂旧伤,这说明我娘亲自己也参与了,她与文彦博合谋伪造了自己的死亡。”韩嘉彦道。

  赵樱泓感到浑身汗毛乍然耸立,鸡皮疙瘩泛起。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难道她能预料到那些西夏探子入境是为了杀她的?而且……这么多年,她就这样抛下你不管了吗?还有平渊道人……”无数的疑问冒出,堵塞在赵樱泓喉头,以至于语塞。

  韩嘉彦只是沉默不语。

  “不对不对,嘉郎,这件事……咱们不能这么胡乱猜。只是因为刘昂这么随口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万一他记错了呢?那个开封府的仵作,如果是他搞错了呢?”赵樱泓摇头。

  “樱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韩嘉彦低声问。

  “我没有……我没有!嘉郎……”赵樱泓急切辩解。

  韩嘉彦却惨笑一声,道:“我觉得我自己快疯了。十多年了,我都已经放弃了,却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我也很想去否认这种可能性,否则这一切……让人无法接受。但不论如何,我得去查,不为了别的,只是我这心里始终放不下,不可能放下……你明白吗?”

  有泪水从韩嘉彦的眼角滑落。

  赵樱泓心疼至极,她扑到韩嘉彦近前,为她拭去泪水。

  “好,你放不下,那我就陪你继续查。不管多么微小的可能性,咱们都不放弃。”

  “谢谢你,樱泓。”韩嘉彦张开双臂拥住她,将面庞埋入她颈窝。

  泪水打湿了赵樱泓的颈项。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二月末、三月初,章素儿嫁入文府已一月有余。她没能等来曹希蕴的夜会,曹希蕴在信中告诉她,希望她忍耐,当下的文府是陷阱,她不能轻易踏足,否则可能会使情况愈发复杂难解。

  章素儿虽然失望,但她心中知晓曹希蕴的担忧是非常在理的。她也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曹希蕴不来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她不想她冒险,也不想韩嘉彦冒险。

  只要能传信,她就已然心满意足。

  她的日子也逐渐平淡下来,文府人似乎都将她遗忘了。

  虽然是新妇,却独自住在府中一隅,从不见任何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恐怕不能容于世俗。但文府的下人们似乎都受过专门的调教,各个守口如瓶,眸光深沉,行事端稳。这一点在章素儿看来非常不可思议。

  章素儿并不能一直这般遗世独立,她也必须在府中拉拢力量帮助自己。故而这些时日,她逐渐与给自己送饭的女婢拉起关系来。每逢女婢来,她都会给她些小恩小惠,说些温润体己的话。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这女婢见章素儿如此可亲,也逐渐放下了防备。她与阿琳也处得不错,听阿琳说,这女婢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文府的下人,她还有个哥哥,在文及甫的书房里当茶僮。章素儿知晓这一情况后,又暗示那女婢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那女婢十分玲珑,很快就带着她的娘亲来见章素儿了。然而让章素儿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婢的娘亲,见到章素儿的第一眼,就给章素儿跪下了,泣涕不止。

  章素儿不明所以,却又觉得这位娘亲长得分外眼熟。

  “七娘,您还记得阿罗吗?奴婢是阿罗呀。”她哭着道。

  “阿罗……”章素儿怔忪地望着阿罗的面庞,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汹涌地翻滚。

  【阿罗姐姐,陪我玩。】

  【好……七娘,小心,慢点跑。】

  自己躲在桌肚子底下,忽而阿罗的面庞探了出来,笑道:【找着您了。】

  【啊!阿罗你作弊,你没数够数!】

  自己总闹着要出去玩,可家里人都不允许。是阿罗悄悄带着她出去,去大相国寺前街。自己闹着要吃糖葫芦,阿罗却被人群挤得体力耗尽,抱不动她了。于是将她托付给一个街边摆画摊的画师看顾。

  那画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热乎的花糕给她,笑着道:【小娘子,我给你画一幅画,你看画得像不像。】

  随后记忆破裂,逐渐不再成型,只有碎片在脑海里掠过:

  【你叫甚么名字?】

  【章素儿】

  【哪儿的章家?】

  【宰执章家,厉害吧。】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即如此,你家离我家不远呢。】

  【你家在哪儿?】

  【曹门小河子桥畔那处宅院里。】

  【啊!原来在那里,我知道那里。】

  【是吗?你还知道怎么走呢。】

  【别瞧不起人,我认识路的,我能去找你。】

  【是吗?那我倒要瞧瞧了。】

  ……

  【花糕哥哥!我厉害吧,我找着你家了。】

  【哈哈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爹了。】

  【瞎说,你明明那么年轻,我爹胡子一大把了。你教我画画,我想知道怎么才能画那么像!】

  【好,章七娘子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

  【我画好了,怎么样?】

  【越来越像样了呢,七娘子。】

  【那这画我拿去给我爹娘看,后日就是我的生日了,他们答应我要回来的。】

  【七娘,咱们把这画埋起来如何?】

  【为什么?】

  【你想想,多年之后,你若是突然想起还曾埋了一幅画,再挖出来瞧,是不是很像是画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幅画?】

  【有意思!咱们埋在哪儿?】

  【就埋在小河子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罢。】

  【好!】

  ……

  “啊……”章素儿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叫起来。慌得阿琳、阿罗和阿罗的女儿一起来扶她。

  她却抓着阿罗道:“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去念佛桥畔的老柳树下。带上铲子。”

  “啊?”阿琳不明所以,阿罗却似乎明白了甚么,点了点头:

  “七娘子,您休息一会,等晚上奴婢就来找您。”

  当日夜里,阿罗带着章素儿,悄然自角门出了文府,来到了念佛桥畔那株老柳树下。章素儿打着灯笼,阿罗一铲一铲挖开了树根。

  挖了好久,挖了两尺深,铲子终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阿罗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个铁铸的盒子,锈迹斑斑,并没有上锁。

  打开后,内里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外头扎着的麻绳都朽断了。打开包裹,内里有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五捆扎信件,一个锦囊。

  锦囊里有一块刻着“画院李玄”字样的木牌,两块银子一吊钱,一张附有地图指引的字条:【若有困难,取此为路费。城北牧苑有小径可窃马,往金陵去,拿这个木牌寻唐氏药铺,掌柜见木牌可以救助你。——花糕兄留字】

  忽而又有记忆闪现,那人对她道:【送你锦囊妙计,也一起埋进去,你以后要是觉得遇上了很困难的事,就来打开这锦囊,定能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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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素儿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展开那四四方方的斑驳纸张,其上是一个人的肖像画,尽管笔触稚嫩,但画出的年轻公子依旧风度翩翩,眉目温柔。落款是七素,是章素儿的排行与名。

  章素儿怔忪地望着手里的画,混乱的记忆翻搅着她的脑海,尽管心如乱麻,但她还是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

  花糕哥哥……她儿时最信任的玩伴,也是她绘画启蒙的老师。初次见面是在大相国寺的前街,他在那里摆摊卖画。

  她和花糕哥哥在念佛桥畔的宅院里玩耍了两年时光,那是她六岁到八岁时的事。那时候,念佛桥还不叫念佛桥,叫做曹门小河子桥,天天在桥上念经的元达和尚还没出现。

  她九岁那年,曹门小河子桥出了一起落水案,花糕哥哥突然不告而别。这处宅院,也就此变成了文府。元达和尚也出现了,开始天天在桥上念佛。

  她开始翻阅那些信件,熟悉的字迹,全是当年幼小的自己,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她的所有想法,所有对章择的恐惧、厌恶,逐渐长大的少女的烦恼,乃至于对失踪的花糕哥哥的思念和憧憬,都诉诸于笔端。以年为单位,捆扎在一起,在每一年的生日那天一起打包埋入了盒子之中。

  自八岁埋入第一幅肖像画,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足足五年时间,年幼的章素儿日渐长大,捆扎的信件也愈来越厚,直至十三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章素儿浑身颤抖,她不敢再看,将东西全部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脚步虚浮地随阿罗又返回了文府。

  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阅那些儿时写给未来的信,她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但现在她知道了。她彻夜未眠,双目红肿,所有失去的记忆,几乎全部恢复。

  只有元丰四年七月廿七,那一夜的记忆,仍然陷在深沉的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

  曹希蕴披衣起身,来到长公主府客院的前庭之中。望着前庭之中种植的春梅已然微微绽放,她出了一会子神,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倔强挺立。

  十多日之前,她的病其实就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韩嘉彦要带她翻越文府院墙,与章素儿密会,她却拒绝了。

  不是她不愿意见章素儿,天知道她有多想她,想得心尖酸胀,痛苦难言。可她不能见她,如若见了,她还如何能离开那文府,她死也要和她在一起。如若不见,还当能坚持下去。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曹希蕴还有更为现实的考量。

  章惇放自己回来了,这个消息难保他不会告知文府,即如此,文府也能预料到曹希蕴会找上门来,怎么会没有防备?

  她认为那文府是个陷阱之地,不论是她还是韩嘉彦,最好都要尽量避免踏入其中,否则指不定哪一日就会被文府抓住,届时只会使得情况更为被动。连韩嘉彦都会被卷入其中,这其中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不清不楚,若是闹开了,简直不可设想。

  若想要尽快结束当下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文章二家早日达成他们的目的。这场联姻的目的,无非就是章惇返回朝堂执政,而文家能在权利更迭之中继续保持地位稳固。如此想来,她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官家早日亲政。

  而她和素儿,通信即可,文字的交流已然能让她们互明心意,能让她们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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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她们往来通信了几回,一切尚算顺利。素儿告诉她,她现在在文府之中单独居住,关上院门也算清静。

  而她还在努力找回记忆,并想方设法拉拢文府中人,以不让自己陷入太过被动的境地。

  曹希蕴强迫自己不要去担忧,她想要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近些时日,她一直致力于帮助韩嘉彦唤醒浮云子。在医道,尤其是研究人的精神方面,曹希蕴这个葛门道人是颇有心得的。

  她刚打算举步往浮云子的房间行去,有一个熟悉的人自客院之门而入,正是翟青。近些时日,他一直帮忙给曹希蕴和章素儿送信。曹希蕴对他颇为感激。

  “曹道长,新的信。”他跑了过来,递过章素儿新的来信。信封有些厚重,这信似乎写了很长。

  曹希蕴立刻撕开了信封,抽出厚厚一沓信纸,满纸凌乱字,信纸浸润着泪渍,刺痛了她的眼。她颤抖着手一页页读过去,读到最后,她立刻跑向雪蕊院。

  “曹道长?!您这是去哪儿?”因为看到曹希蕴神色不对而一直候在一旁的翟青追上去,呼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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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找都尉,有要事相告,素儿恢复记忆了。”她颤声道。

  “师叔不在,她去皇城司了!”翟青喊道。

  “那就找长公主,此事不可耽搁。”

  ***

  赵佶一身雪白的骑射袍,自宽阔平坦的草坪那一端打马飞驰而来。身下良驹极为矫健,四蹄翻飞,他口中呼喝着,宣泄着兴奋的情绪。

  这不是他第一回 在牧苑飞驰,儿时也曾来此选马,但近些时日,皇兄让他来牧苑打听画师李玄的下落。他没打听出甚么,却迷上了来此骑马。

  屡屡被李师师冷落回避,他心中的骄矜也犯了,不愿再去倒贴。他知晓自己年纪还小,与李师师年岁差距太大,她看不上自己也实属正常。

  他想要快快长大,等到长大了,出阁建府,谁也管不了他了,他再去找李师师。届时他的个头一定长得比她高多了,他也一定蓄起胡须,会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了。

  对此,他素来乐观,一点挫折不能使他轻易放弃,身在宫中,他知晓蛰伏与忍耐的重要性。

  他纵马来到了马棚旁,马倌上来为他牵马。他跳下马来,赞了一句:

  “好马!我定下了,可别给了他人。”

  “喏。”那马倌应承。

  赵佶骑马出了一身汗,正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汗。下人低声催他回宫,他应着,猛一抬头,忽而瞧见马棚旁坐着一个长须男子,瞧上去四五十岁模样,裹着幞头,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袄袍。虽然瞧上去穷酸困苦,气质却相当超逸。

  他正捧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了纸,他用一支炭笔在纸面上唰唰画着甚么。

  一看这架势,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走过去探头一看,便见纸面上一匹奔驰中的骏马,极具冲击力出现在他眼前,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纸而出。而马上的少年,可不正是他嘛。

  “妙!好厉害的画功。”赵佶脱口而出赞道。

  那男子仿佛突然被打乱了心流,顿了顿,搁下了画板画笔,起身向赵佶行礼道:

  “见过遂宁郡王。”

  “你是谁,为何画功这般厉害,却在这牧苑里?”

  “小人是给牧苑割草的农工,每日来此送牧草。闲暇时随手画画马,不成体统。郡王谬赞了。”他谦卑道。

  “随手画画?你可有师承?”赵佶吃惊知至极。

  “小人家贫,哪有甚么师承,就是打小爱画,练了几十年。”他笑道。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鄙姓李,名三才。”

  “李三才?哈哈哈哈,天地人三才,这名字有趣。”赵佶笑起来。

  男子陪着笑。

  “李三才,你且在这好好干着,往后待我开了府,第一个招你来。咱们说好了!”

  他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道:“我喜欢看你画画,但今天我得赶回去了,我还会来找你的,这玉佩你收着,就当是个信物。”

  “多谢郡王提携!”李三才跪下谢恩,赵佶哈哈一笑,道了一句“起来罢”,随即风风火火离去。

  李三才望着手里的玉佩,默默将其收入了袖管。

  第一百八十三章

  韩嘉彦提着自己的皇城司印信令牌,先后跑过了开封府架阁库、大理寺架阁库和刑部架阁库,随后一头扎进了皇城司的架阁库之中。

  她虽已有两月有余不在皇城司公干,可却仍保留着勾当皇城司的官职,官印、腰牌、官籍都还在,故而依旧出入无碍。

  关于杨璇溺亡案的卷宗,她不知已经翻过多少回,但如今她还是要再次去翻,她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比如此前捞上岸的女尸左臂骨折一事,卷宗之中是否真的不曾提到?是否还有其他的细节自己没有注意到?

  然而一如此前她读过的那般,并无遗漏之处,那些卷宗行文她甚至都能背下来了,开封府、大理寺、刑部和皇城司,记载一模一样。

  她在开封府之中时,还专门询问了当年给杨璇案验尸的仵作是谁。开封府知府韩宗道相当热情地接待了她,有求必应。

  他们查了半晌,查到了那个仵作的下落:杜陵安,因年老已离退,记录中他已归乡养老,好在他的家乡不很远,在开封西郊外的杜村,快马过去大约要半日时间。

  顺带一提,杜陵安就是篡改陈安民案死亡原因的老仵作的徒弟,那老仵作因为陈安民案而没有接手相隔仅仅三日的杨璇溺亡案,这个案子他让他徒弟去处理的。

  因着路途比较远,韩嘉彦将寻找杜陵安的事暂且延后,她先往皇城司去。

  杨璇的案子是从开封府转大理寺结案的,一般来说如果皇城司不曾在第一时间介入,那么此案的卷宗,皇城司也不过是从大理寺复写而来,并无区别。

  可她还是不死心,她打算仔细查查那群死在念佛桥上的西夏探子的记录。而关于这些,只有皇城司有记录,因为此案压根就不曾让开封府知道,直接就被皇城司第一时间处理干净了。

  那案子的卷宗一早就全调给她保存了,就锁在她公房的铸铁柜子里。她将那些卷宗取出,从头至尾仔细翻阅。此前她曾翻阅过一次,当时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处。

  此案发生在七月廿七的夜里,杨璇(暂定)的尸首是在七月廿九早晨于河中发现,虽然杨璇的忌日一直定在七月廿九,但她的死亡时间应当早于这个时间。按照她在河中泡肿的尸首,以及当时夏季闷热的气候判断,起码在河中泡了一天一夜。

  也就是说,杨璇也很有可能死于七月廿七这一晚。

  根据当时接手此案的勾当皇城司舒建元的记录,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全部为男子。尸体破碎不堪,或被剜心挖眼,或被咬喉剖腹,或被断手断脚,又或者头颅被反复砸烂,除却其中一人怀中藏有杨璇的璇玑匕首之外,并无其他特殊证物在身上,只有一些银钱及随身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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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他们都有藏刀于身,但被发现时,现场有六柄折断或砍豁了口的刀,还有一把刀丢失。但从工艺来看,确实是西夏人锻造的刀。

  除却对于当时现场的记录之外,韩嘉彦还发现了对这七个西夏人的入境记录。原来早在当年五月时,大宋安插在西夏首都兴庆府的探子就已经发现有七个西夏探子从首都出发,自土门附近的小道偷入宋境。

  宋探将此事通过机密军报报送朝中知晓,这份机密军报级别很高,有完整的字验加密,堪合解密后,由枢密院报送了当时的神宗知晓,后神宗将此情报转入皇城司,命皇城司留意。

  这个过程,舒建元有着非常完整的记录,不愧是以耐心细致出名的管勾,看这位舒管勾所做的档案实在是太舒服了,条理清晰,标注明确。

  此后,皇城司对这七个西夏探子做了全程跟踪监视,却并未将其抓捕,直至其入了汴梁城,竟然也没有动手。

  韩嘉彦起初看到这条记录时,心中也起了疑问,但转念又想,也许是考虑到想要顺藤摸瓜,搞清楚这帮人入境的目的后再行抓捕。

  但这些西夏探子进入汴梁后的行动记录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无法搞清楚他们在城中做了甚么。

  这一点,让韩嘉彦不禁生疑,起初她以为是西夏人甩掉了皇城司的监视,皇城司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当时有外人匿名到皇城司报告念佛桥上的血案。

  可如今再细细一想,却又很不对劲。那个匿名报告的人,到底是何人?他怎么知道要第一时间报皇城司知晓,而不是附近的军巡铺?他又是怎么报皇城司知晓的?这里面含含糊糊,实在太不清楚了。

  要知道皇城司的衙门在宫内,那宫门哪里是普通人能随意进出的?虽然皇城司在汴梁城中都有散落的暗点,可又如何能是普通人可以知晓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匿名举报,皇城司自始至终就不曾跟丢了那些西夏人,他们应当是眼睁睁地目睹了西夏人对杨璇的围杀,又眼睁睁目睹了那些西夏人被虐杀,直至最后才出手收尸。@无限好文,尽在

  所谓的匿名举报,不过是为了造成跟丢的假象,掩盖掉他们眼睁睁看着西夏探子入境杀人的这一事实。

  想到此处,韩嘉彦的手颤抖了起来,怒火在心中积蓄,但又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她恨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层,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双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往旁边茶案探手倒茶。因着心烦意乱,她竟没注意烫手,被铁壶柄烫了一下,她手臂一颤,恰好将旁的一份文书打落在地。

  她暗骂自己怎么会这么失了方寸,于是沉了沉气,将文书捡起,却不经意间瞧见了一个细节。

  这是那份宋探送来的机密军报的抄写版,抄写人正是舒建元。就在军报的侧缝处,有一竖列小字,极为细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墨痕。

  韩嘉彦眯着眼也看不清,只得打开书案抽屉,取出放大透镜,对着这列小字仔细研读。

  【入境七人,皆做汉人男子伪装,其中一人身材有异,从不开口说话,可能为女子。】

  韩嘉彦的头皮乍然发麻,浑身鸡皮疙瘩泛起。

  女子?!

  她立刻去翻找那七人的验尸报告:死亡的西夏探子共七人,均为男子。

  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七个人中途换过人?不对,她将这一路行来的跟踪监视报告仔仔细细翻过去,直至入了汴梁城,都并未提及这七人之中有换过人。

  入境时还是六男一女,死亡时却变成了七男?

  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强烈而大胆的猜想:河里打捞上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杨璇,可能就是这个隐藏在文字夹缝中的西夏女探子。而缺失的第七人,被一个男子补齐了。

  这份文书记录之中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前后矛盾的破绽!

  而这个破绽,这么多年竟然不曾被人察觉到,尘封的档案搁置在这架阁库之中,无人问津,直至如今被自己发现。

  不,不能说从不曾被人察觉,舒建元明显是察觉到了。

  在那一份宋探报来的最原始的密报之中,必然提及了六男一女这个情报,但被人为隐去了。这份密报是军报,按着一般流程,应当是报送枢密院破解,随后呈送给神宗,最后才到舒建元手中。

  这其中势必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有人隐去了女子这个信息,但不知为何又被舒建元掌握到了,这位事无巨细皆要记录下来的皇城司勾当必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复杂性与诡异性,他定是经过一番挣扎纠结,最终还是将这个细节以这种不起眼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以待后人发现。

  到底是谁隐去了六男一女这一情报?文彦博?

  韩嘉彦从身后的书橱之中找到历朝官员名录,寻找到元丰四年,抽出七月的那一册查找。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当时不在朝中,已被命出知河南。不过因病,夏季那几个月他一直留京未出。

  当时的枢密院主官应当是吕公著,难道是他?

  文彦博与吕公著是多年官场上的老友,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韩嘉彦觉得可能性不大。这种机密之事,牵涉的人越多风险越大,文彦博行事素来谨慎小心,这不是他的作风。

  但这已经是难以去查证的事,她决定换个思路,从舒建元入手,看他到底是从哪里获得这份六男一女情报的。

  她又亲自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查找舒建元的档案。

  舒建元的档案也是机密级别,只有皇城司管勾以上等级才可查阅。根据管档的文书所说,他的档案自从被封入后,还未曾有人再打开查看过,韩嘉彦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

  韩嘉彦埋首入卷宗,翻了有一会儿,终于有了眉目。此人竟然曾经是王韶手下的情报军官,因在五路伐夏之中表现出色而被调入皇城司处理京中的情报工作。

  韩嘉彦忽然看到一行记载:【熙宁四年至元丰五年,主理兴庆府情报驿传。】

  好家伙!绕了半天还是绕回了舒建元身上,原来他就是主理情报的人,那么这份军情很可能不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枢密院,而是传到了他手中,由他破译后再转交给枢密院。

  如此一来,裁剪情报的人就是舒建元自己,是其他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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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什么要隐瞒了六男一女这一事实?又为何最后还是将这个情报记录了下来?

  韩嘉彦继续翻阅他的档案,忽而眸光一凝,在舒建元成为王韶的情报官之前,他曾受到张茂则的恩惠。

  舒建元的父亲本身就是杨家军中人,但很早就牺牲了,娘亲带着她再嫁,嫁给了一个姓曹的军官。这曹姓军官,是曹皇后家的旁支。

  舒建元一直未曾改姓,不幸的是,他的继父后来也很快上了战场牺牲,他娘亲随后病逝。他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穷困潦倒,差点冻饿而死,是张茂则出手相助。他一直资助舒建元读书,考取功名,这似乎也是遵循了曹皇后的意思。

  他与曹皇后、张茂则的关系非常深厚,这也是他深受神宗信任,能够进入皇城司担任管勾的重要原因。

  杨家将、曹皇后、张茂则,这一个个人物浮出水面,让韩嘉彦终于有了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元丰四年时,曹皇后已经去世,但她的外甥女——高滔滔还在。当时的高滔滔是太后,她应该很清楚舒建元与曹后之间的关系,而这份关系,也是她的姨娘留给她的资源。

  舒建元身为管勾皇城司,虽然明面上只对皇帝负责,但实际上,他还与深宫之中的高太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隐瞒行为,显然是对皇帝的不忠,但却应当是出于对曹、高二门的忠诚,出于对杨家将后裔的维护。

  他应当很清楚那帮西夏人入境是来找杨璇的。他隐去那个西夏女谍探之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杨璇达成假死计划。这是一招偷梁换柱,杨璇自此隐入江湖,消失不见。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最初,为何皇城司明明不曾跟丢了那七个西夏探子,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围杀杨璇?

  答案只有一个:借刀杀人。

  得到军报后却命令皇城司不插手,从旁围观,这事儿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当时的神宗皇帝。

  而杨璇身上最大的价值,就是她知道平渊道人在何处。

  如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神宗皇帝想要借西夏人之手逼杨璇说出平渊道人的下落,为此他完全不顾惜杨璇的性命安危,除掉杨璇,应当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思及此,韩嘉彦只觉这阴暗寒冷的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涌起了一股黑暗的漩涡,将她转瞬吞没。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心头寒凉,如坠冰窟。

  她缓缓将舒建元的档案放回原处,在原地木木地站了好久,终于有人走了过来,将大脑一片空白的她拉回现实。

  “韩管勾,长公主派人传话,让您尽快回府。”

  韩嘉彦回首看向来人,原来是隶属于他的那位押司。押司正疑惑地望着她,因为此时此刻韩嘉彦的脸色煞白,眸光涣散,好似被抽去了精气神。

  “管勾?您没事罢。”

  “没事……我这就……回去。”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丧魂落魄般默然步出了架阁库。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樱泓正于雪蕊院的会客厅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韩嘉彦回来。曹希蕴在她身侧,依旧不停的翻阅那份章素儿的长信,有泪光在她眼中积蓄,但她强忍着,不肯落泪。

  章素儿在信中难得地洋洋洒洒写起了她的家族故事。

  章素儿出身于建州蒲城的官宦世家,家族兴旺,素来富足。她自幼也过着锦衣玉食,不愁生计的快乐日子。

  她的上头有四个兄长,其中有大兄章择、二兄章持、三兄章授都不是同母胞兄,而是章惇的上一任妻子周氏所生。可惜周氏并不长命,在诞下老三章授后便撒手人寰。

  而随后没几年,章惇续弦张氏,第四子章援与幺女章素儿出生。

  章素儿之父章惇的出身时常为人所诟病,他乃是其父章俞担任苏州吴县主簿时,与一寡妇杨氏私通所生。这寡妇杨氏将她的女儿嫁给了章俞,后又坚持生下了章俞的孩子,并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自己的女儿养大。

  故而章惇名义上的母亲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一段为人所耻的乱/伦所诞下的孩子。

  在章惇的内心深处,这件事始终是一根刺,他自小敏感,最恨他人以出身羞辱自己,故而他刻苦读书,努力奋进,再加上绝佳的聪明才智,年纪轻轻便高中。但又因为名次屈居侄子之下,一怒之下再考,二次高中步入仕途。

  不知道是命里注定的子肖父,哪怕章惇对于父亲的行为再不齿,可他自己却犯了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错误。

  章惇在汴梁应试时,曾有一段风流轶事,而且这桩风流轶事差一点导致他丧了命。

  他生来美姿容,俊美非凡,走在街上,被一美妇人勾搭,上了人家的轿子,入了府里,与美妇私通。美妇趁其睡着,将其绑住,后来还招来了许多妇人,轮流与章惇行房,闹得章惇差点暴毙。

  原来这些妇人都是一大户人家的姬妾,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没有生育能力,便放任家中姬妾上街勾搭外男,以期能诞下一子半女。如此折腾,已经死了好几个男子了。

  章惇心生恐惧,后来在一个姬妾的暗中帮助下,好不容易扮作男仆逃了出来。此事一直到他位列宰执,一次醉酒,才失言说出,传为笑柄。

  许是因为父亲和自己的两桩教训,章惇痛定思痛,不仅自此对自己严格要求,治家也非常严格,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们,他对儿子的教育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儿子们都要求清修苦行,与家中女眷隔绝,也不允许接触烟花柳巷。

  家中子嗣大多都是在成婚后才头一回接触到女子,知晓了人事。这在普遍风流的官宦世家之中非常罕见。

  这导致章家的儿子们非常畏惧父亲。

  而章惇因着性格敏感骄矜,非常爱面子,家里人在外做了任何错事,他都要维护。他维护的出发点不是亲情,而是自己的面子。因而回了家中,势必会对折损颜面的家人严厉惩戒。

  曾经章惇父亲章俞侵占他人田产被举报,连累章惇被罢官,章惇虽然对外一直维护父亲,可这件事其实直接导致了父子关系彻底破裂,章俞也自此一蹶不振,常年缠绵病榻。

  他对待父亲章俞尚且如此,何况儿子们呢?

  长久的压抑,也会导致性格的扭曲,章择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的情况与他的兄弟们有所不同。

  因为是长子,他生来就被赋予了一份守家的责任。章惇因着常年四海为官,家中人几乎都要跟着他四处跑。

  汴梁居,大不易,哪怕是六部堂官的薪俸也少有能在汴梁置宅的。但章家不同,家族世代积攒了海量的财富,章惇又好面子,是少有的在汴梁拥有私宅的官员。这家宅是他首次步入宰执行列后购置,之后被贬出京,宅院需要人看顾,他就让长子一直留在了汴梁,守护京中家宅,并借此维系章惇在京中的关系网。

  而章素儿身为幺女,自幼又受宠,章惇与张氏夫妻不愿这个小女儿打小跟着他们四处跑,吃旅途劳顿、四海为家的苦头,所以就将她留在了京中,由大哥照管。

  如此一来,章择比其他兄弟多了一个接触妹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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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逐渐成长为成年男子的过程中,异母妹妹是唯一能见到的年轻女子。他对妹妹十分疼爱,而这份疼爱伴随着妹妹逐渐长大,如同注视着花骨朵慢慢盛放,他的感情也跟着逐渐变质,妹妹成了他禁脔,他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幼时的章素儿就受到诸多限制,总是不能够出去玩。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大相国寺上香,她几乎一步跨不出府去。

  但好在她有个疼爱她的婢女,时常会利用午休的借口,帮着章素儿偷出府去。因此,儿时的章素儿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午睡,自午食后睡到申初,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恰好是章家给章择请的西席先生给章择上课的时辰,因而章择也不会来打搅。

  自与李玄在大相国寺门口相识后,章素儿几乎每天都会偷出府去,找她的花糕哥哥学绘画。

  此过程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不曾被章择发现。但也因李玄的不告而别而不得不终止。与此同时,章择也终于察觉到了妹妹偷偷往外跑的事。他大了章素儿十多岁,彼时已然及冠谈婚,成为了家中的话事人。章素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就此告结,章择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她进行束缚。

  每日他都会紧紧将章素儿锁在身边,目光片刻不离。章素儿不得不在他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度日,不得任何隐私与自由。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努力克制他内心的欲念,与章素儿保持距离,但克制不住时,还是会忍不住对章素儿拉手、搂抱、抚摸,章素儿害怕极了,不得不每时每刻与阿罗待在一处,让阿罗贴身保护自己。

  这种情况伴随着章素儿逐渐靠近及笄的年纪,变得愈演愈烈。章择甚至不顾下人的目光,在半夜扣响章素儿的房门。若不是仆人们不断周旋,最终使他不得不离开,恐怕惨剧已然要发生。@无限好文,尽在

  章素儿的恐惧与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她当时已然生了心病,每日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

  十四岁那年的七月初,太学组织集体讲学,章择要离家几天住到太学里去。这段时日成了章素儿短暂的喘息之机。她终于能相对自由地在宅院里漫步,不必担忧章择突然出现在身侧。

  就在这时,文煌真一脚将蹴球踢入章府,就此出现在了她生活中。

  章素儿突然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好希望能借机逃出章家,她恳请阿罗帮帮她,哪怕能够对外发出求援之声,也是好的。但她没有直接向文煌真求援,当时已有十四岁的章素儿已懂事,知晓文煌真年岁尚浅,并不能依靠他来达成逃出去的目的。

  她甚至不能将章择对她的觊觎告诉长期在外的父母,她的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

  阿罗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文府搬到了章府附近,也注意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亲近,她身为一个地位卑微的奴婢,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她的表兄往文府做工,希望有机会接触到文府的郎主,促成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婚事,让章素儿能早日解脱苦海。

  然而这件事还没见到眉目,意外就发生了。自太学归来的章择发现了文煌真与章素儿的往来,盛怒之下开始着手从中作梗,使得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章素儿再次被绝望淹没。

  这一回章择当真被刺激到了,他使用了卑劣的手段,伪装章素儿的笔记给文煌真写了绝交信,却没想到这封信被阿罗在文府做工的表兄发现了,他将此事告知了阿罗,很快章素儿也知晓了。

  章素儿忍耐了这么多年,怒意终于在那个雨夜爆发了。阿罗拦都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跑去找章择理论,然后被章择扇了两个耳光,打懵在地。

  章择因此爆发了兽性,试图将她摁在地上施暴,病态地向自己的异母妹妹示爱。阿罗拼死相救,扑倒了章择,章素儿这才得以逃了出来。

  阿罗惊惧之下,也离开了章府躲起来,后来去投靠了文府的表兄,并与表兄成家生子。

  那一夜,章素儿跑入深沉晦暗的大雨之中,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逃得越远越好。而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漫无目的地在雨夜里跑了一段路,猛得想起花糕哥哥给她的锦囊,想起那句“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定有帮助”,于是便决定要去念佛桥畔的柳树下,将那锦囊挖出来。

  她循着记忆往念佛桥跑,只记得自己跑过了街角亭,看到了正在办丧事的陈安民宅,随后看到了文府的侧门,最后看到了隐没在黑雨之中的念佛桥头。此后,她知道自己目睹了非常恐怖的事,最终失去了记忆。

  下一段清晰的记忆,她已然回到了章府,躺在病榻之上,爹娘不知何时都回来了,守在她榻边看着她。

  那一段还未找回的记忆,只有破碎不堪的光影与模糊的人,仿佛抹了层黑墨,全然看不分明。

  但就在边沿了,她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想起来。

  这封长信素儿写得痛苦至极,信上斑斑点点全是她的泪痕,字迹晕开,模糊又凌乱,遣词造句也没了章法,艰难地叙述着。

  但她还是勇敢坚强地全部写下来了。她知道韩嘉彦一直在查李玄,她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早就与李玄相识,她希望自己的记忆对韩嘉彦有所帮助。那处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位于金陵的唐氏药铺,就是重大线索。

  曹希蕴心如刀绞,她多想陪在她身侧安慰她,却恨自己只能坐在此处无所作为。

  终于,下人通报韩嘉彦回来了。赵樱泓急忙步出会客厅,在廊下翘首望着。

  韩嘉彦走进了雪蕊院,一眼就瞧见了廊下的赵樱泓。赵樱泓察觉到她身形奇怪地顿了顿,这才举步而来,步子比平时要慢了许多。

  她心想许是她累了,便耐心地等她走到跟前,不等她询问便主动开口道:

  “嘉郎……章七娘恢复记忆了,写了信来。”

  韩嘉彦默然点了下头,便转身步入了会客厅。

  赵樱泓察觉到她身上有股莫名的疏离感,往日里她每次回来,都是急切切奔到她身边来,与她拥抱亲热一番才肯罢休。今日不仅没有亲热,她甚至避开了赵樱泓的目光。

  怎么回事?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这些疑惑在赵樱泓心底一闪而过,便抛诸脑后,没有去顾及。

  她随着韩嘉彦步入厅内,韩嘉彦已经从曹希蕴手中接过了章素儿的长信,读了起来。曹希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厅门口,背对着韩嘉彦和赵樱泓,无力地倚在门边。

  她应是终于落泪了。

  唰唰唰,只有韩嘉彦翻动纸页的声响在厅内响起。

  好半晌,曹希蕴忽然道:“我要去杀了章择。”

  “曹道长!您在说什么?”赵樱泓吓了一跳。

  “要报仇可以,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用杀人之法。现在杀了章择,对解救素儿一点用处没有,反而会起到反效果。”令赵樱泓没想到的是,韩嘉彦的回应非常平静,但却异常有力地打消了曹希蕴以暴力复仇的打算。

  “还请都尉赐教。”曹希蕴深吸一口气,回身,布满泪痕的面庞上,双眸怒意纵横。

  “让文、章二家的联盟破裂,便是最佳的解救之法。”韩嘉彦迎着曹希蕴的目光,回答道,“就从章择下手,你、我皆不可入此局,入局必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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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尉要从何处着棋?”

  “吏部考功司。”韩嘉彦将信叠起,卷成卷,负手抓在身后。

  赵樱泓站在二人中间,不知为何,有一丝寒意自背后泛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曹希蕴问起韩嘉彦具体要从吏部考功司着手作甚么,韩嘉彦却不答了。只道了一句:

  “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待我仔细推演后,再与你细说。”

  随后她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夜幕已然降临了,春夜的寒意仍然强烈,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晚食。

  “曹道长留下与我们一起用晚食罢,我想问问你关于师兄的事。”

  “好。”

  根据曹希蕴对浮云子的诊断,她认为浮云子要苏醒过来,首先就要醒脑。

  他的大脑因为毒素受损,因此必须进行长期的药物针灸逼出颅脑之中的残余毒素,恢复其颅脑运转才行。只是这样枯等,是不可能等到浮云子醒来的,若再拖延下去,浮云子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了,届时连身体机能也会因为长期卧床而衰竭,哪怕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韩嘉彦询问她可有把握解毒,曹希蕴仔细思索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七成把握的回答。

  “我可以给他解毒,恢复他的颅脑之能,但是否能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这需要他有足够强烈的意志力才行。”

  “好,即如此,就麻烦曹道长这些时日费心解救我师兄了。素儿那里的事,交给我来做,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持续数个月才有可能见效,但我一定会尽快让她离开文府。而且,不是以被休这种声名受损的方式,而是让文府主动解除婚姻,恭恭敬敬将她送出来。”韩嘉彦道。@无限好文,尽在

  “都尉竟有此法?”曹希蕴感到惊异。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直沉默着听她二人谈话的赵樱泓看着她的侧脸,头一回感到根本看不透她在想甚么。

  “就真的不能与我说说吗?”曹希蕴感到非常好奇。

  “这真的只是个粗略的想法,具体该怎么做,我都还没想好。容我仔细推敲每一步该如何走后,有了把握,再与你细说。否则现在说出来,空让你欢喜一场,这对你太残忍了。”韩嘉彦再一次解释道。

  “好罢,即如此,希蕴将自己与七娘的未来,全部托付到都尉的手上了。”曹希蕴起身,要向韩嘉彦行大礼,被韩嘉彦扶住。

  二人相视一眼,最后只是相对揖手,有了默契。

  晚食后,曹希蕴自归客院,一头扎进了医书之中,开始仔细研究起唤醒浮云子的方法来。

  按着惯例,晚食之后,韩嘉彦会陪着赵樱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眼下赵樱泓已对外宣称有了身孕,过去的锻炼方式也中断了,每日只是以步行活动身子。

  今夜的韩嘉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然陪赵樱泓走着,魂却不在她身边,也不知飞去了何处。赵樱泓心想她也许在推敲解救章素儿之法,故而也不敢与她搭话,怕搅扰了她的思路。

  她好想问她今日在架阁库之中查到了甚么,如今只能憋在心底。自与她心意相通以来,赵樱泓头一回有了一种被冷落的感受。这滋味并不好受,让她心底起了委屈。

  但她素来明事理,知道韩嘉彦并非故意为之,在如今这个是非不断地节骨眼上,许多复杂难解的问题消耗着韩嘉彦的心力,她不能胡搅蛮缠地要她无时无刻地关注着自己,疼爱着自己。自己也该给以她帮助、支撑和理解才是。

  二人沉默地在府内转了一圈,待回了雪蕊院,韩嘉彦与赵樱泓道:

  “今夜你先睡罢,我要在书房闭关一会。”

  “嘉郎……”赵樱泓终于忍不住了,“你今日查得情况如何?”

  “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回道。

  “没事的,也许真是咱们想太多了呢。莫要胡思乱想了。”赵樱泓安慰道。

  韩嘉彦望着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甚么,可最后也只是上前一步将赵樱泓拥入怀中。赵樱泓今日总算等来了她的拥抱,好似得到了每日必须的给养,伏在她温暖的怀抱中,终于安了心。

  “樱泓,你崇敬你的父亲吗?”韩嘉彦突然在她耳畔轻身问道。

  这问题有些奇怪,韩嘉彦对先帝的称呼并非是帝王尊称,而是“你的父亲”。赵樱泓心想也许是今日她被章家那些家族丑闻刺激到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于是答道:

  “我自然崇敬他,皇考是位很有理想的皇帝,并且愿意拼尽全力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尽管他失败了,但我仍然认为他做出了非常勇敢的尝试。”

  “他愿意拼尽全力实现理想……呵呵呵……”韩嘉彦重复了一遍赵樱泓的话,忽而低声笑了。

  赵樱泓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发笑?”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理想是如此的触不可及,人们总是想要拼命实现它,在这样的过程中,犯了诸多的错误,伤害了诸多的人,自己终究成了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人。理想最终也成了海市蜃楼,彻底扭曲消失了。人到底是否该为了理想而活?若那理想注定无法实现,又该如何自处呢?”韩嘉彦缓缓道。

  她所发感慨,让赵樱泓感到心头一阵苦涩。想起大宋百年基业,收复失地的理想,历经数代人仍未能实现,如今空自内耗,不由得愈发深切悲哀起来。

  “樱泓,有朝一日,我还是想与你畅游山水,做个甚么都不去考虑的仙人,该多好。”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灰心丧志?”赵樱泓奇怪问道。

  “没甚么,也许是……有些累了,有些理想我也不愿继续坚持了。”韩嘉彦放开了怀抱,在赵樱泓额上印下一吻。

  “早些睡罢。”她劝道。

  “你也莫熬得太晚,我等你。”

  “去罢。”

  然而这一夜,赵樱泓终究未能等到韩嘉彦来就寝,也不知熬到了多晚,她终于扛不住,迷迷糊糊睡去。

  待到早间醒来,听下人们说,韩嘉彦已然出府去了,她还是去了皇城司。赵樱泓心中升起模模糊糊的猜想——韩嘉彦有心事瞒着她。

  她怎么会突然如此?似乎就是因为昨日去了皇城司架阁库,才会变成这般。她说她没有查到甚么,赵樱泓感到,这也许不是实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吗?她心口皱缩,酸涩起来。

  ……

  元祐八年二月,召已还朝的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任礼部尚书。名满天下的苏大学士还朝,登上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位。

  礼部执掌科举,东坡要主持天下举子之试。下一届科考在明年,东坡身为礼部主官,已然开始着手准备试题了。

  明年的考试文煌真也要参加。大婚之后,与章素儿不和的文煌真躲到了太学院之中,终日里不着家。因着是备考的关键时期,倒是无人催促他与章素儿尽快圆房生子,章素儿也因此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恢复记忆所带来的风浪逐渐平息,阿罗重新回到了章素儿的身边,成了她亲密又忠诚的朋友。也连带着她一家子明里暗里帮助章素儿,尽量让章素儿在文府之中过得舒心。

  章素儿逐渐开始习惯在文府里的日子,尽管不得自由,也不能与曹希蕴见面,可能够互信往来,看到曹希蕴写给她的字字句句,她已然能心满意足。

  她知晓眼下韩嘉彦正在为自己奔走,也知道韩嘉彦想要让她堂堂正正从文府出来,她心中对韩嘉彦的感激难以言表。只是这样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她不知道韩嘉彦到底有何办法能做到。

  韩嘉彦这些时日,每日开始按时往皇城司公干。虽然此前一直说着自己不愿继续履职,如今却好似食言了一般。她逐渐变得沉默,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大愿意说出来让赵樱泓知晓。

  因而韩嘉彦的身边人只模糊地知道她要以人脉关系达成她解救章素儿的计划,只是具体以该如何做,赵樱泓问过、曹希蕴问过、翟青雁秋夫妇也问过,都不曾得到她的明确回答。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不问了。大家相信她心中有沟壑,便让她放手去做。

  她开始频繁与朝中大臣往来,一改她往日里的避嫌做法。不论是旧党高官,还是暂时被打压的新党人士,她都广泛交游。每日里应酬不断,时常到了半夜也在外不归家。

  有两回,她是魏小武架着回来的,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据说是和东坡饮酒才会如此。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到了五月时,借由东坡的宣传,韩嘉彦的名声逐渐再次于京中传开,说这位韩都尉有王诜王都尉的风采,才华横溢,出手阔绰,交游广泛,不论是什么党派什么圈子,都能说上两句话。尽管无法左右朝政,可却逐渐成了众朝臣愿意往来的对象。

  这位韩都尉还特别受官家的恩宠,官家专门给她赐了一座驸马宅院,是罪商张定远的一处院子,充公后又兜兜转转,到了韩嘉彦的名下。位置与王诜的驸马府离得不远。

  韩嘉彦找了工匠,耗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修葺一新。虽然比不上王诜的驸马府华美宽敞,却也别有一番精巧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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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汴梁人都知道王都尉府边多了一座韩都尉府,每日门前络绎不绝,尽是名流往来。

  赵樱泓也去过这座院子两回,但都不是单独与韩嘉彦相处,总有外客在旁。她本不喜欢喧闹,那院子里全是人情往来,让她感到了负担,于是不愿再去。

  韩嘉彦与她说,那府邸是战场,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须要战斗的地方。尽管那战场并无刀剑血海,却全是勾心斗角。韩嘉彦越来越疲累,几乎没有时间回长公主府。

  她与赵樱泓的交流越来越少了,赵樱泓只能依靠每日魏小武传回来的信,知道她在做甚么。赵樱泓毕竟对外是有身孕的孕妇,为了不让外界看出破绽,她也不能频繁出公主府跟着韩嘉彦到处跑。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竟开始了两地分居。

  七月时,挺着大肚子的赵樱泓已然几乎看不到韩嘉彦在长公主府里的身影了。

  早在四月时,按照事先制定好的怀孕计划,赵樱泓已然开始显怀。到了七月时,赵樱泓的假身孕模样经过游素心的严格伪装,连宫中派来会诊的太医都看不出漏洞来。然而这孕妇模样,韩嘉彦都还不曾见过。

  因着时间愈发逼近十月,赵樱泓越发着急地要找到自己的孩子。然而尽管远在相州的坤育院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孩子,这个孩子至今还是没有眉目。赵樱泓想要找韩嘉彦商量这件事,却总也见不到她的人。

  坊间开始传言韩嘉彦冷落长公主的传闻,更有许多谣言乱飞,说韩嘉彦因为长公主怀孕而抛弃了妻子,另寻新欢,长公主可能要被迫接受驸马妾室。@无限好文,尽在

  就连官家都派了人来,拐弯抹角询问“夫妻”二人的感情状况。

  这些谣言赵樱泓自然是不相信的,可她被冷落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是事实。她已然不知上一回与韩嘉彦拥抱亲吻是甚么时候了。

  若说心中不委屈,不难过,那是假的。

  理智上她知道韩嘉彦都是为了救章素儿在做这些事,也很清楚大宋的官场有多鱼龙混杂。其中的乡党、姻亲、学流所形成的利益团体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若不耗费大量的心力去钻营,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朝堂上获得人脉。

  很多官员在宦海沉浮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梳理得清楚人脉关系。而韩嘉彦要在短短几个月内打入其中,即便有着驸马身份加持,也是难比登天。

  可感情上她难免还是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冷淡了。

  每每冒出这样的想法,她都会立刻转开念头。她知道韩嘉彦是一个多么不爱钻营的人,她的本色是骄傲而自矜的,是不屑行结党营私之事的。她本有着匡济天下、收复燕云的崇高理想,并且一直在为此努力奋斗。

  事到如今,却在做她最不屑去做的事。

  赵樱泓终究还是心疼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有时她又会冒出一些阴暗的念头,她会想她能够为了章素儿付出到这个地步,如果是自己要求她这么做,她是否会为了自己这般?

  与自己的婚姻阻碍了她的仕途,她为了这场婚姻甘愿远离官场,不再执着于实现理想。如今她为了解救章素儿,又甘愿钻营,主动投入那染缸之中。那么自己与章素儿在她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呢?

  这些阴暗的念头冒出来后,都会将她自己吓一跳。她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却因无处诉苦,而终究陷入了沉郁之中。

  时入八月,辛酉,雷雨大作。晨间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当日朝会临时取消。赵樱泓突觉心口不适,心生不妙之感。

  当日午后,宫中来人,期期艾艾相告:“长公主……太皇太后病重……官家传您入宫。”

  赵樱泓顿感眩晕,一旁的媛兮立刻眼疾手快扶住她。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时光倒流回七月,盛夏,骄阳似火。

  太学射术靶场中走出一群太学生,人人大汗淋漓,刚刚结束了射艺的训练。其中为首一人冲到井边,喝下了第一口冰凉的井水,顿觉舒爽无比。

  他名唤杜珩,正是韩嘉彦、赵樱泓曾在大相国寺撞见的、与文煌真发生争吵的那个太学生。

  身旁凑上来几个学子,其中一人笑问杜珩:

  “子玉兄,怎么没见着赫实啊,他应是有好几次没来射训了。”

  “他啊,拜了位新师,现在日日夜夜在新师处补课呢。而且你们也知道,他家有悍妻,今次若再不高中,恐无面目回家见妻了,哈哈哈哈……”杜珩戏谑道。

  众人皆谑笑起来。

  “不知他拜了哪位新师,竟然如此厉害?”其中一人笑过后,问道。

  “你以为是谁?那可是子由先生。在子由先生那里进学,偶尔还能遇上东坡先生,此人可真是令人嫉妒。”杜珩半开玩笑地道。

  众太学生皆惊叹,有人道:“不愧是文家,这人脉我辈真是无法企及。”

  “唉,非也非也,你当是谁牵线搭桥?”

  众人皆露出好奇神色,杜珩道:“最近风头正劲的韩都尉。想当年,韩都尉科考前,也是子由先生辅导的。此番赫实就是在韩都尉府上遇上了子由先生,韩都尉从中牵线,才搭上了关系。”

  众人皆钦羡不已,想着若有机会也得攀一攀韩都尉这一脉关系才是。

  在众人面前狐假虎威地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杜珩便回了舍寮,更衣洗漱。此时他面色已沉郁下来,眼底妒火中烧。

  好你个文赫实,此次你飞黄腾达,也休想抛下为兄我。

  夜里,惯常喜爱去吃花酒的杜珩照例往相熟的妓馆行去。不曾想刚行至妓馆门口,就遇见了一个人,此人瞧着有些面熟,长得虎背熊腰,一副武将的魁梧身板,但却做儒生打扮。

  杜珩叫不上名字来,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杜珩,出声打招呼:

  “子玉兄,真巧啊。”

  “啊……”杜珩一时尴尬,对方却很有眼力地自报姓名:

  “在下宗泽,曾与子玉兄、赫实兄一起参与过同场乡试,彼时二位兄台可真是众星捧月,在下不起眼,不知子玉兄可有印象?”

  “哦,原来是宗兄。”杜珩想起来了,“宗兄,你前年可是高中了?眼下是进士身份了。”

  “惭愧,忝居末位,堪堪上榜。”宗泽摇头自谦。

  “宗兄这话说的,在下至今还未考取进士功名呢,在宗兄面前,是在下自惭形秽才是。”杜珩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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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遇见,二人便一起往閤子里饮酒。此时的杜珩已然没了吃花酒的心情,他只是一门心思想从宗泽身上得到一些科考的经验。

  宗泽眼下是在京中等待吏部派官,整整两年了,吏部至今还未能给他派官。

  他倒是事无巨细将进士考试的经验全部分享给了杜珩,末了道:“令尊可还在婺州公干,在下记得当年乡试时,令尊正是婺州的知州。”

  杜珩面色一僵,笑了笑道:“家父已然调任别地了。”

  宗泽是婺州乌伤人,他正是在家乡婺州府参加的乡试。而巧的是,彼时文煌真、杜珩都是在婺州参加的乡试,并获得了举人功名。

  杜珩倒还正常,因为彼时其父正在婺州担任知州。但文煌真本身不是婺州人,其父文及甫一直以来都是京官,也只在陕州担任过地方官,从不曾在婺州任官,其子文煌真却是在婺州中举。

  当然身为文相之孙,各地州府匀出一个乡试名额给他也是实属正常,只不过这就上不得台面了。比如韩嘉彦就是在大名府中举,她本身并不是大名府人,只不过游历至大名府时恰好遇上秋闱,便就地参加了考试。她身为韩公第六子,大名府给她行了方便。

  据说当时是因为文煌真在婺州求学,老师在婺州,他就干脆在婺州应举了。

  宗泽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赫实兄近来如何?”

  杜珩神色不虞,但还是将文煌真的近况简单与宗泽说了。宗泽听闻后不禁笑道:“这可不得了,赫实兄这下必定要高中了。”

  “哼……他就算有子由先生指导,也未必能高中。我还不知道他,他读书是读不进去的。一看书就不耐烦,坐都坐不住。他的水平,是远远不及我的。”杜珩此时被宗泽劝了不少酒,一时有些收不住情绪,口无遮拦起来。

  “是吗?若是看不进去书,那赫实兄还能中举,入太学,这也是很厉害。”宗泽笑着,又给杜珩倒酒。

  “才不是,宗兄你不懂。他……就是个蠢材!文家三代人,他最孬。”杜珩连连摆手,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不过人家有家世,将来就算不能高中,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成问题。不像我,家贫无依靠,实在是只能靠自己。”宗泽又道。

  “宗兄你眼下不就等着派官嘛,这都走上正道了,我才是……唉……”杜珩颓丧起来。

  “眼下东坡先生势必要主持明年的科举,我听闻令尊曾因支持新法,得罪了不少旧党人。子玉兄,你也是不容易啊。”

  杜珩神色逐渐阴沉,再难露出一丝笑容。

  夜深了,杜珩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醉,伏在酒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宗泽亦喝得满面通红,但仍然保持着清醒。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塞进杜珩怀中,随后起身离开了閤子,结了酒钱,出了妓馆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转过路口,看到了一个男子正站在路边等他。他上前来见礼:

  “魏管事。”

  此人正是魏小武。

  “辛苦您了宗先生,我家都尉特命我来问问,事情办得如何?”魏小武恭敬问道。

  “请都尉放心,事情已经办妥,想来不日杜珩就会去找杨畏举报了。”宗泽道。

  “好,都尉说,请宗先生等两日,您的派官令很快就会下达。”魏小武揖手道。

  宗泽微微一笑,揖手拜下。

  ……

  两日后,宗泽获得派官,往大名府馆陶县任县尉兼摄县令职事,正式开始了他的仕途。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公房之中,苏轼正埋首文案,奋笔疾书。

  他这些时日正为明年的省试忙碌,为了更好地选拔举子,他几乎将历年的科举题目都研究了个透彻,取长补短,拟出了新的方向。

  奈何遭到了翰林院和太学院的一致反对,说他出的考题太过轻佻,让他感到十分郁闷。

  他正打算写一篇奏疏,详细阐明自己的想法,呈给官家。

  忽而有人敲门,不等他说请进,来人就推门而入。苏轼蹙起眉头望去,就见殿中侍御史杨畏大阔步走了进来,面有愠色地瞪着他。

  苏轼与杨畏很不对付。

  杨畏乃是新党的拥趸,身为御史台最为活跃的谏官,处处与苏轼作对。自从苏轼上任,他俩就总是这般横眉冷对,不能好好说话。

  杨畏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到苏轼案头,道:

  “苏尚书瞧瞧罢。”

  苏轼感到莫名其妙,拿起信来读,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乃是一封匿名信。写信人匿名举报文煌真在参与六年前的婺州乡试时,有舞弊行为,并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子安,这是怎么回事?”苏轼温和问道。(杨畏字子安)

  “今日往御史台当值前,轿子候在我家门口,一个蒙面人突然冲过来,将这封信丢进了我轿子里,随后跑了。”杨畏解释道。

  苏轼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听闻子由兄与这位文公子走得挺近?子瞻兄,您还是要擦亮眼睛啊。这眼瞧着明年就要科考了,您可别又惹了麻烦上身。”杨畏阴阳怪气了一番,旋即揖了揖手,冷笑着离开了尚书公房。

  苏轼并不在意他嚣张冒犯的态度,只是捏着手里的匿名信,眸光沉凝。他见过一面文煌真,据弟弟苏辙告诉他,此子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水平甚至不如举人。

  他一时上了心。

  ……

  又两日后,恰逢休沐。杨畏应邀来韩都尉府赴宴。

  韩嘉彦事先与他打过招呼,今次这宴会,请得都是新党人,杨畏感到韩嘉彦做事真是十分细腻。他已然不是第一回 到韩嘉彦府上赴宴了,最初不过是应相熟的好友之邀,应付应付场面,可一入府就被韩嘉彦这院子所吸引了。

  吸引他的不是这院子有多华美,而是韩嘉彦这个人。

  此人真是个极有魅力的才子,尤其是他在新政之上的见解,可谓处处挠到杨畏的痒处。

  眼见着官家亲政在即,这位受宠的驸马郎,哪怕注定无官无职,也势必会成为天子近臣。与他处好关系,无疑找着了一条揣度上意的最佳路径。

  故而此后但凡有机会,他都会至韩都尉府露面,并与韩嘉彦打好关系基础。韩都尉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与他畅谈,亦是一件快事。

  “杨御史,来来来,快请进。”今次韩嘉彦竟然在门口相迎,让杨畏十分惊喜。

  “小韩都尉,您太客气了,怎还亲自来迎?”

  “在下着急啊,今日有御史您最爱的美酒,一整坛,前日见到,在下特意留了,就等您来赴宴。”韩嘉彦热情笑道。

  杨畏,为王学死忠,坚定的新党之人。平日无甚喜好,独爱美酒与美文,尤善骈体,辞藻华美,章句典丽,连旧党的苏氏兄弟都不吝称赞。

  他能够在旧党把持的朝局之中维持中央御史之位,一是太皇太后需要留个别新党人士牵制旧党,二是全靠依附苏辙。尽管苏辙乃是旧党,但杨畏敬佩苏辙才华,故不以党派而论。

  他本想推苏辙为相,在此之前曾多次攻讦几位宰执,诸如刘挚、苏颂、范纯仁,前二公皆因他的攻讦被罢,到了范纯仁时,他的攻讦终于不再奏效。

  然太皇太后始终不立苏辙为相,使他感到了危机。于是复又攻击苏辙非是相才,如此反复无常,令人侧目。

  如今苏轼已归,占据礼部高位,深受太皇太后和官家青睐,他对苏辙的攻讦也使他处境愈发难过起来。

  此人是个关键,故而韩嘉彦早在四月时,就已然开始与他接触。

  经过几个月的往来,他对韩嘉彦已有十足的好感,信任之心也逐渐拔高。韩嘉彦已不止一次请他至韩都尉府把酒言欢,针砭时弊,讨论新政,这里几乎成了杨畏发泄情绪的最佳场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畏醉而怒骂:“旧党当真是一群祸害!你们猜猜我前两日遇见了甚么事?有人匿名举报文及甫的小公子文煌真在乡试舞弊!我这两日翻了翻礼部的记录,还真是怪奇,这文煌真大老远的跑去了婺州参加乡试。

  “再仔细一查,当年婺州的知州杜彦常,是文公的老部下,最开始就是跟着文公在河南府为官。元祐旧党上台,他因曾经支持新法被排挤出了文氏集团。举报信中说,文氏集团让他帮助文煌真乡试舞弊,而他则能因此返回中央为官。结果,六年了,这杜彦常还在外头窝囊地打滚。这帮旧党人,对国朝敲骨食髓,说的话能信吗?!”

  韩嘉彦闻言感叹道:“没想到,文家公子竟还要以这种舞弊的方式中举。”

  “听闻那文煌真才智平平,全然没有继承文家人的智谋,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再这般下去,他们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把持朝政,大宋还如何革新?”杨畏叱道。

  “御史说的是,可我辈又能如何是好?”一位新党成员丧气问道,“我辈眼下各个被打压,都在无关紧要的位子上,也就子安兄您最靠近朝局中央了。此前您以一己之力,斗倒那么多旧党公卿,我辈全以您执牛耳。”

  “是呀,御史。您要如何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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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那封举报信给东坡了。”杨畏饮了一口酒,道。

  顿时有人急了,问道:“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利用起来?”

  “谁不知道文公乃是四朝老臣,文家暂时还动不得,否则反噬犹甚。我们得等,等官家亲政后再发难。”杨畏道。

  经过攻讦范纯仁一事无效后,他也在尝试变化斗争方式。

  “且看东坡如何处理此事,这是个棘手之事,他如何处理都能找着错处。届时,待官家亲政,不愁将他弄走。

  “官家对旧党的不喜我等有目共睹,一旦官家上台,那群乌合之众必然下台。唯有东坡,名气太大,影响太盛,不搬走他,无法彻底扭转朝局。”杨畏逐渐压低了声音。

  众人皆以为然。

  杨畏随即看向韩嘉彦,斟满一杯酒,敬道:

  “一切还得仰仗小韩都尉庇佑,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这些人甚至连个集会容身之处都没有。您与官家亲厚,还望您多多指点。”

  此话说得露骨直白,但也算坦坦荡荡。@无限好文,尽在

  “客气,有甚么需要,御史您尽管开口。”韩嘉彦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眸,如今却被深沉晦暗遮蔽。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七月。

  这一日杨畏喝得酩酊大醉,被韩嘉彦派人送回了家宅。夜里韩嘉彦疲累地坐在书房中,连日的饮酒也使得她头脑晕眩,一时不能集中精神。

  书房门旁响起敲门声,是魏小武来了:

  “阿郎,小人一会子就回公主府去。您有何话,或是书信物件需要带回的?”他恭敬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摇了摇头。

  魏小武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郎,您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家了。长公主催了小人好几回,询问您究竟何时回家,您至今还未给答复。”

  “再过两日,眼下是关键时期,我日夜都有客人要招待,不能停下来。”韩嘉彦道。

  “可是……长公主也很着急,她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您。”魏小武鼓起勇气,再劝。

  韩嘉彦默然片刻,心知赵樱泓是在着急寻孩子的事,干脆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便条,封好后交给魏小武道:“你带回去给长公主,就说再有两日,我必回去一趟。”

  魏小武万般无奈,只得收了信,返回长公主府。

  他眼下成了韩嘉彦与赵樱泓之间的信使,虽然日日跟着韩嘉彦做事,但奉韩嘉彦之命,每隔一日就会回长公主府向赵樱泓报平安。

  赵樱泓每次都会详细询问韩嘉彦的情况,他基本也只能答出韩嘉彦见了谁,做了什么事,但韩嘉彦具体有什么谋划他是不清楚的。

  不过似乎长公主能够推测出韩嘉彦想要做什么事,每每面见长公主,她都还算神思镇定,不以韩嘉彦长久不归为忤。

  但长公主这怀着孕,却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瞧着真让人心疼难受。

  今次回府,魏小武在雪蕊院书房见到了长公主。面对长公主希冀又失望的眼神,实在是心有不忍。好在今日他并非空手而返,韩嘉彦的信应该多少能给长公主带来些许安慰罢。

  “阿郎说,有重要客人必须接待,再有两日必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呈给赵樱泓。

  赵樱泓缓缓接过那封信,展开来见字:【吾知你所忧所急,吾已有所安排,两日后返家详谈。怀歉望安。】

  赵樱泓咬了咬下唇,对魏小武道了句:“你下去罢,辛苦了。”

  目送魏小武离去,赵樱泓默默将书信收入信匣中,这信匣独一层专门用来存放韩嘉彦的书信。

  自婚后心意相通,除却韩嘉彦南下迎回翟丹尸骨的那段分离时日,她们几乎是日日黏在一处。她没有想到如今韩嘉彦人明明就在汴梁,自己竟然需要用书信去和她沟通了。

  你知我所急所忧,却又为何始终不回来?你当真知道吗?你要处理的事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已不顾我们俩的孩子了吗?若届时找不到孩子,你我该如何收场?

  赵樱泓心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必须要做韩嘉彦最坚强的后盾,但她甚么也不与自己说,前几个月她还能做到泰然处之,可眼见着定好的分娩日越来越临近,自己这心中没有依凭,惶惶然犹如秋风败叶,不知何时就会彻底飘零。

  七月,弟弟十三皇子赵似已来长公主府两次,他带来的消息并不是好消息,太皇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眼下还能撑着,但饭食已难以下咽,时常昏沉不醒,行动蹒跚。

  此前晕厥过一回,太皇太后没有声张,宫中也将消息压下去了。但一直守着太皇太后的母亲朱太妃心里大致明白,大皇太后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她屡屡让赵似去长公主府,也是为了沟通赵樱泓,让赵樱泓早做准备。

  而赵樱泓还得让翟青一直盯着文府之中的动向,时刻关注章素儿那里的情况。好在文府现在没甚么太大变化。

  赵樱泓眼下找不到韩嘉彦,又面临着宫中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她只能强迫自己宁心静气,一件一件将事情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处理。如果韩嘉彦指望不上,那就暂时不依靠她,当下自己必须振作精神,拿出长公主的气魄来!

  她先联络宫中,叮嘱官家留意向太后、赵佶的动向,避免他们在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作乱。

  其次再派加急信使往相州,催问孩子的事。

  最后她还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如果找不到孩子,韩嘉彦真对孩子的事不闻不问,她也得将这个弥天大谎编圆了。届时哪怕真的得从相州那里借一个孩子过来,也必须要借。

  数月来,赵樱泓内心深处其实含着愤怒。她恨韩嘉彦突然这般抛下她不管不顾。但与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她也渐渐了解了韩嘉彦的秉性。这个人就是这般,每遇大事,总会以躲避的方式处理,尤其是躲着自己。

  她会躲着自己反倒说明了她有多在意自己。

  这所谓“大事”,是指会影响到她人生的重大变故。赵樱泓模糊地猜想,可能韩嘉彦在今年二月时就是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从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查到了某种动摇她心灵的事实,才会导致她变得如此。

  自己也不是没有问过,而且问了好多遍。她不告诉自己,自然有她的理由。自己哪怕去跟她闹,她也不会说。赵樱泓不想做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如此,就让时间解决一切,当韩嘉彦愿意告诉自己的时候,自己自然会知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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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韩嘉彦目前还没有打算彻底做甩手掌柜,她既然答应自己两日后必回,甚至还说她已有安排,且看她这一回是否能兑现承诺。

  赵樱泓已做好打算,这一次绝对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若她此次回来的表现不能让自己满意,那她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反正这个家也不需要她!

  她堵着气,却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书房装裱的那幅书法词作——《玉漏迟》

  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她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

  梁从政结束了一整日的当值,正打算返回内侍省的住处。忽见黄敞从远处的宫道行来,向他招了招手。

  梁从政连忙上前行礼,黄敞压低声音道:

  “太皇太后召见你,莫声张,悄悄随我来。”

  梁从政心里一紧,连忙低头,随着黄敞往太皇太后的宝慈宫行去。

  在宝慈宫寝殿之中,太皇太后正裹着厚衣端坐在榻上,全靠身后的隐枕软靠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眸光昏沉,面上的脂粉遮掩不住苍白衰老的病气。

  “奴婢梁从政,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玉安。”梁从政行礼。

  太皇太后努力抬起眼眸,望了一眼黄敞,黄敞会意,示意寝殿内的奴婢们全都撤出,他自己在最后掩上了殿门。

  “梁从政……咳咳咳……”太皇太后努力喊出了梁从政的名字,“五月时,你夹在供奉里送给老身的信,老身收到了。今日给你答复,你上前来。”

  “喏。”梁从政连忙往太皇太后榻前俯身跪行,并抬高双手。

  老迈病弱的太皇太后垂望着梁从政戴冠的发顶,忽而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腕,吓得梁从政浑身抖若筛糠,动都不敢动。

  太皇太后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呕出了一句话:

  “你回复她:老身愿应她所求。望她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梁从政感觉自己被这一句在头顶响起的话震得魂飞天外,筛糠般的身子忽然凝固,如若石雕。

  这是那坚决维护旧党的太皇太后会说出来的话吗?梁从政感到匪夷所思。而这句话,她是对着那给她写秘信的人说的。

  写秘信的人,正是韩嘉彦。韩嘉彦在五月时,曾嘱托梁从政务必将一封秘信送入太皇太后宫中,设法让太皇太后亲眼看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梁从政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重复一遍,咳咳咳……”太皇太后的手并无多少力气,虽然努力攥着梁从政的手腕,梁从政其实可以轻易挣脱。

  但梁从政眼下却有泰山压顶之感,他卑微地伏在太皇太后脚下,低声复述道:

  “太皇太后愿应他所求。望他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好,你亲自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明日就去。”太皇太后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道,随即放开了抓着梁从政的手。

  “喏。”梁从政颤颤巍巍应下。

  “下去罢。”太皇太后闭上眼眸缓缓道,她的气色仿佛又枯槁了几分,但整个人依然倔强地端坐着,犹如一株不肯倒下的老松。

  梁从政缓缓退出殿宇,最后关上殿门时,只能看到宫灯摇曳下,太皇太后投射在屏风之上的剪影。

  他忽的没来由想起了张茂则,想起了曹皇后,一时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殿外等候的黄敞瞧见他出来,惊愕地问:“你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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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梁从政摸了一下面庞,迷茫道,“奴婢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还好吧?”黄敞紧张问。

  “安好。”梁从政连忙回答,他明白,大概是自己落泪让黄都知误会了。@无限好文,尽在

  黄敞松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明日的出宫手续已经批了。”

  “多谢黄都知。”

  翌日,梁从政在韩都尉府见到了韩嘉彦,并私下里秘密将太皇太后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韩嘉彦。

  他仔细观察韩嘉彦的面庞,却并未能在她面色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微微笑着,眸光幽深地望着梁从政,道:

  “辛苦你了,你且安心回去罢。”

  “都尉……奴婢不知该不该问……”

  “不该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去公主府看看你姐姐、姐夫去罢,莫在我这儿待着了。”韩嘉彦笑道。

  “您……不回去吗?”

  韩嘉彦僵了一下,道:“莫对长公主说你今日来见了我,明白吗?”

  梁从政蹙着眉头,最终还是应下了:“喏,奴婢知晓了。”

  梁从政离开后,韩嘉彦从自己的腰带之上解下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皮革鞘,从中取出了那把璇玑匕首,她凝望着匕首,忽而红了眼眶,喉头哽咽。

  泪珠在眼眶之中打转了片刻,被她强忍着未能落下。她收回匕首,坐回了案头,开始铺纸写信。

  这是一封写给龙虎山上清宫的信,她早就构思好了这封信,只是如今得到太皇太后的明确答复,她才终于能够动笔写了。

  这封信,将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江西,在接下来的计划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

  苏辙叹息地望着手里的文章,身旁的文煌真忐忑地偷觑着他,苏辙一时语塞,不知到底该如何评价他。

  若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文章写得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全是陈词滥调。可若这般直白说出来,也未免太伤他自尊,也损了文家的颜面。

  他只得道了一句:“再做一篇,换掉这些套句,不要乱用典。”

  文煌真默默点了点头,神情痛苦地再度铺纸研墨。

  就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子由,是我啊。”

  “兄长?”苏辙连忙去开了门,便见苏轼一身襕衫,戴着东坡巾,正微笑着立在门口,“您怎么来了?我正在给赫实辅导。”

  “我就是来见赫实的。”说着,苏轼便笑着跨了进来。

  文煌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揖手见礼:“见过东坡先生。”

  苏轼坐到了文煌真面前,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文煌真,淡笑着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一问赫实啊。我也不绕弯子了,近些时日,我耳闻了一些消息,赫实你是在婺州府应举的?”

  文煌真瞬间面色煞白,一旁的苏辙察觉到了不对,望了眼兄长,随后也看向文煌真。

  “先生何故问起此事?”文煌真强作镇定问道。

  “我想知道为何?”苏轼不答反问。

  “家中曾有一位西席,是婺州人。因需要回家守丧,故我随西席先生在婺州读了三年书,顺便应举。”文煌真慑于他强大的气场,不禁回答道。

  “是哪位先生?我在余杭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越地没有我不认识的大儒。婺州那里我也很熟啊。”苏轼笑道。

  “那位先生名不见经传,您应不知。”

  “说来听听嘛。”

  文煌真被逼的没办法,只得报出了眼下文府之中的西席先生的名号:“邱道几,邱先生。”

  “哦……”东坡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还真不知晓呢,得去查查,得去查查。”

  说着呵呵笑起来,站起身来,看了苏辙一眼,便走了出去。

  苏辙似是明白了甚么,望向文煌真。文煌真压根不敢抬头,眸光注视着地面,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日,文煌真草草结束了在苏辙府上的辅导,匆匆离去。他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妙之感,不得已,终于回了文府,向父亲求助。

  翌日,东坡抵达礼部公署,他身边辅助处理文书工作的押司前来迎接,东坡吩咐了一句:

  “让祀部的张郎中来见我。”

  “尚书,张郎中五日前已经病退了。”

  “哦,是我疏忽了。眼下祀部的主官是谁?”苏轼又问。

  “乃员外郎主事。是章择,章从廉。”

  “章择……是章子厚的大公子?”

  “正是,也是今年三月才新到的任。”押司回道。

  “叫他到我公房来一趟,近期关于郊祀,我有些改进的想法,要与他商谈。”

  押司一时苦了脸,自苏大学士到任礼部以来,可没少折腾,一会儿整顿婚俗,一会儿整顿丧制,一会儿着手改进贡举,如今怎的又突然和郊祀杠上了?

  没法,苏轼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住,只得应了一声,去祀部唤章择来会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苏轼公房之中,章择正在阅读苏轼给他的改革简案,苏轼自己则神游到了别处。

  近些时日,他真觉得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自从今年返回中央担任礼部尚书,他感觉到自己与朝中格格不入。他屡遭排挤,朝中人皆觉他立场不够旧,有偏袒新党之嫌。洛、朔皆对他的返回感到不满,加之他从前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他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六月时,他曾乞求外放,但太皇太后和官家不允。他无法,只得继续在礼部尚书任上,尽量去做事。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苏轼有预感自己在中央的时间不会长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可每一件事推行起来都是如此困难,阻力重重。

  他越发能体会到王介甫的苦楚与难处,当年在那般强大的阻力之下,王介甫还能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苏轼不是拗相公,没有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数月来颇觉力有未逮。

  他只能先将需要做的事一件件全部铺开,同时推进,以期能在离开中央之前达到一定的效果。

  继婚丧礼俗和贡举改制后,他又开始推郊祀改进,他想要化繁为简,尽量减少冗费。但这件事同样不好做,似乎砍掉哪一项,都会迎来成群的反对与谩骂。

  此外,还有那棘手的针对文煌真的匿名举报,苏轼还未想好应对的策略,这两日也颇有些苦恼。

  从他此前与文煌真的交谈之中,他发现此子确实心虚,看来空穴来风,并非不实诬陷。

  至于举报之人,他也打听了一番,有了眉目,或许当是与文煌真一直关系不错的好友杜珩。此人当年是与文煌真一起应举的,且其父是当时的婺州知府,他多半知晓内幕,甚至他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人。

  至于文煌真提到的那个邱道几邱先生,苏轼可真是毫无头绪。他已书信一封到婺州去打听了,要得到结果还需要些时日。

  事到如今,见文煌真要通过子由考取进士,此人多半是嫉妒心勃发,因而匿名举报,想要将文煌真拉下马来。

  苏轼很头疼这些蝇营狗苟,但身在官场中央,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看向坐在他眼前的章择,听闻文、章二家今年刚刚结为亲家,章择眼下是文煌真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也不知章择是否知晓一些内幕。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说此事呢?苏轼内心也有些踌躇。

  章择看完了苏轼写的改革简案,面露难色地抬起头来。

  “从廉觉得如何?”苏轼笑问。

  “尚书您要做的改革,确实十分必要。只是……真要推进,恐非易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被冠以新党之名,遭群起而攻?”苏轼淡笑道。

  章择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从廉也并不赞同眼下对郊祀展开革新?”

  章择想了想,揖手道:“尚书,当下是七月,您不若等到今年冬至的南郊大礼之前,与官家私下觐见,由官家定夺推行如何?便也不需非要拿到台面上,与众卿讨论,引发物议攻讦。”

  “你详细说说。”

  “于孟冬(十月)太庙袷(同“夹”)祭时,先与官家提一提,此后一直到冬至前,官家应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想来冬至前应能给出答复。”章择道。

  “好,这是个好办法。”苏轼赞同,心觉这章惇的大公子脑筋十分灵光,虽有些取巧,不够光明正大,倒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愧是章子厚教出来的儿子。

  与章择谈过之后,苏轼心中有底,一时心绪畅快了不少。猛得想起今日傍晚还有约,望了一眼牖窗外,天色已不早了,他便连忙收拾好物什,出宫归家,更衣准备去赴宴。

  今日这邀约他已让对方等了不少时日,实在不好继续拖了。

  邀他的人,正是李师师。

  待他抵达师师家时,李师师已然准备好一切,恭敬等候多时了。苏轼入门时,揖手表示歉意:

  “师师姑娘,近期公务繁忙,是东坡怠慢了。”

  “先生您太客气了,您能赏光到奴家陋宅上来,是奴家的荣幸。先生快请进。”李师师笑容如花绽放,她仰慕苏东坡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今日这宴席相对隐秘,除了东坡之外,只有苏辙相陪。

  师师宅院不大,但宅中景色清幽雅致。穿过回廊,李师师招待苏氏兄弟至凉亭入席,一面欣赏夏日美苑,一面品尝美食美酒。

  东坡好吃,李师师今日准备了不少美食。东坡性酷嗜蜜,桌上有着数道甜肴,也有来自东坡家乡蜀地的元修菜。此外,竟有不少来自江南的菜蔬,诸如薤花茄儿、辣瓜儿、倭菜、藕、莼菜笋、糟黄芽、糟瓜齑。

  还有东华门何吴二家的把子鱼,是从外地运的活鱼加工而成的,鲜美至极。酒是孟夏刚开坛的新酒,佐以青杏,樱桃,酸甜可口。

  苏氏兄弟不由得食指大动,东坡感慨道:“师师姑娘真是用心了。”

  “二位先生请用,尝尝这鱼,非常新鲜。”李师师一面忙着给苏氏兄弟布菜,一面又道,“二位可喜欢听曲?我宅中有位尹香香姑娘,最善琵琶唱曲,嗓音动人。”

  “哦?快请出来,我兄弟二人也好一闻天音。”苏轼呵呵笑道。

  不多时,尹香香捧着琵琶出来了,她比之从前愈发温婉可人。见到苏氏兄弟,福身行礼,寒暄几句后,便坐下弹琵琶唱曲。

  起先唱些寻常词,都是大小晏词、温词、柳词,苏氏兄弟一面享用美食美酒,一面松弛聆听,倒也闲适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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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氏兄弟皆有些微醺之际,尹香香的唱词忽然变了。

  曲调一变,忽而急促起来,唱起了一曲十分陌生的民谣。唱词非诗非词,也不合辙押韵,颇为口语化,像是民间百姓传出的曲子。

  这曲子是个快板曲,配着琵琶促音,急促有力地吐落出来,如同珠子散落玉盘:

  “汴河之畔大公宅,公子千金个中待。且问千金是何貌,从无机会出府来。

  公子设囚困姊妹,姊妹陷囚泪澜澜。忽如一夜倾盆雨,豺狼催花酿祸害。

  忠婢拼死相解救,姊妹冒雨疾奔走。茫茫天地无所归,姊妹一夜失忆还。

  借问苍天可有眼,收取那豺狼贼性命……使我姊妹得解脱……”

  苏氏兄弟皆愣住了,就看那尹香香一面唱,一面落泪,竟失声哭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苏轼连忙问。

  李师师眼角亦泛出泪花,却连忙冲出去阻止尹香香道:

  “香香,快停下,你太失礼了,怎能唱这样的曲子给二位先生听?”

  尹香香躲开李师师的阻挠,起身行礼,拜道:“香香恳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解救那位可怜的女子。”

  “香香,不得无礼,快退下!”李师师急切拦阻。

  苏辙连忙抬起手道:“且慢,且慢,二位姑娘,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与兄长真是一头雾水呀。”

  东坡也道:“二位慢慢说,方才那曲子,是在唱谁的故事?”

  见状,李师师与尹香香相视一眼,皆拭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坐回了原位。

  李师师开口道:“二位先生,奴家与香香近些时日自一位相熟的姊妹处听得了这曲歌谣,以及与这歌谣相关的故事。那姊妹前些时日在章府奏乐,从相熟的下人处听得了这一传言。奴家二人听后,心中愤慨又悲凉。香香此前因为那张定远也遭了许多磨难,对那歌谣中的姊妹同情万分,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情绪一直很低落,以至于在二位先生面前失态了。”

  “所以这歌谣中的公子与姊妹是谁?方便说吗?”苏轼问。

  “二位先生,奴家与您说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您二位千万要替奴家保密才是。奴家本不该乱传这些,只是……我姊妹实在看不得女子如此受苦,而那豺狼得不到丝毫惩戒。”做完铺垫,李师师终于深吸一口气,道:

  “那公子是章惇章子厚家中的大公子章择,而那受苦的姊妹,正是章择的幺妹章素儿。眼下章素儿已然嫁给了文煌真为妻,而文煌真与章择,其实乃是一丘之貉。”

  苏轼霎时拧起了眉头,苏辙眸中闪出怀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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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李师师条理分明地将章择、章素儿、文煌真之事与苏氏兄弟说了,说到最后,苏氏兄弟面上已爬满了无法掩盖的厌恶神情。

  “荒唐!太荒唐了!”苏轼愤慨地拍桌道。他真不知道,那章择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然还在自己手下做事,这叫他简直如坐针毡。@无限好文,尽在

  “兄长,这毕竟是传闻,您别这么激动。”苏辙比兄长冷静老练,也深知官场的尔虞我诈,他此时对李师师和尹香香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别人故意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拉他兄弟二人下水。

  “今日我姊妹二人搅扰了二位先生的雅性,实在罪过。真不知该如何弥补才是。”李师师歉疚道,她秀眉颦蹙,愁容不展,好似西子捧心,惹人怜惜。

  “唉,师师姑娘此言差矣,饮酒还可改日,今日之事,我东坡放言,势必一查到底。你二位放心,过不多久,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东坡拍胸脯道。

  苏辙拦不住兄长的豪情,一时无言以对。

  此次赴宴便这般草草结束,李师师、尹香香面带愧疚与希冀地送走了苏氏兄弟。

  在回程的路上,苏氏兄弟并辔而行。苏辙望着兄长,道:

  “章家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这终究只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于朝堂尚无影响。”

  苏轼不语,似是无动于衷。苏辙有些着急,继续劝道:“这恐怕是个陷阱,有人安排李师师专门做了局,请我们入彀。兄长,不可上当啊!”

  “子由啊,私德有亏之人,当真能做得好公职吗?我知道你在中央摸爬滚打多年,十分不易,但我等为官的初衷,不可丢却。

  “章择是我的部下,文煌真又是科举舞弊获得了功名,眼下此二人已成郎舅,若一切顺利,未来势必要踏入高位。你当真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蚀骨朝堂吗?

  “你我早在局中了,若你我对这些蝇营狗苟视若无睹,还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高位上坐下去?难道不是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信任吗?待到百年之后,你我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欧阳公?

  “何况,你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恐怕你也心中有数。趁着还能做事,就做点事罢,但求无愧于心。”苏轼道。

  苏轼并不是不清楚这是一个局,而是太清楚了,他只是已然不在乎了。苏辙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得叹息。

  在苏辙的内心深处,何尝不知道兄长所说乃是正理。只是他心中清楚,如果因此得罪了文章二家,就会失去目前尚存的转圜余地。那么待到官家亲政,章惇回朝,所带来的反噬将会是难以承受的,届时他兄弟二人,恐怕首当其冲,将承受章惇最爆裂的怒火。

  未来何去何从,将难以预料。

  苏辙思索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局,他需要仔细思量,找到做局人,也许才能解开这个危局。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兄长,他只能一如既往在兄长背后默默守护,保护他实现他的大义理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七月最后一日,这一日恰是约定好的韩嘉彦归家日。

  韩嘉彦一大清早便起身了,对镜仔细梳理好发髻,端正衣冠,还专门在发冠上簪了花。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去了自己府中的马圈牵马。

  今日阴云密布,隐有雷声自天边传来,眼瞅着不久便要下雷雨了。她心中忐忑,但却并不踌躇,她知道自己今日必须要回去,要给赵樱泓一个交代。

  关于孩子的事,她不是完全不顾,这些时日,哪怕忙于应酬,没有空闲,她也一直在亲自寻找适合的孩子。

  她亲自去了东南西北四家福田院,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当然她不能够表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都是做了伪装前去,并收买了一个专门替人跑腿传消息的掮客,让对方为她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定期给自己传消息。

  韩嘉彦还找了一个消息中转的“驿站”,她利用自己与温州漆器铺子乔老丈的特殊关系,让这家铺子成了自己暂时的消息传递处。她会定期来此询问是否有新消息。

  如此寻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七月初时有了眉目。城东福田院,来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怀孕女子,身孕正正好有七个月了,与赵樱泓的怀孕时日完全符合。

  掮客还将这怀孕女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是富家千金,丈夫是个商人,做酒生意的,与张定远关系深厚。

  因为此前张定远案发,她家中被牵连,丈夫判了徒刑,要去非常遥远的边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丈夫在狱中给她写了休书,让她再择夫婿改嫁。

  然此女子已然心灰意冷,她已无依无靠,家中家财散尽,娘家也与她割席,她对腹中怀着的孩子,也并无太多牵挂。只想生下来后,寻一户好人家寄养,而她自己则遁入空门,了却残生。

  得到消息后的韩嘉彦,专程乔装去了一趟城东福田院。她那日做一中年富商的打扮,粘了胡须,画了老妆,专门变了嗓。她编造了一个贩布的杨大官人的伪造身份,希望能够收养这女子腹中的孩子。

  女子感到不解,要收养^孩子,为何要找她这样还怀着身孕,孩子尚未出生的人?福田院里孤儿多的是,有不少也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此,“杨大官人”的解释是需要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去向何方。那女子这才明白,这家人恐怕是为了避免未来亲生父母又回来抢孩子,倒是用心颇深。

  女子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些时日再给答复。

  然而一直到七月底,女子的答复还未到来。韩嘉彦打算今日回府与赵樱泓商量一下此事,二人乔装一下,再去一趟。有赵樱泓在,那女子当能彻底打消疑虑。

  她与魏小武一道上马出发,刚从府前街出来,就撞见隔壁的王都尉府前轿辇云集,似是有甚么盛大的集会。

  若换了平时,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交往一番,巩固自己的人脉。她将韩都尉府建在王都尉府旁边,也有抢王诜人脉的用意。

  奈何今日她必须赶着回长公主府,故而也不做声,打马准备离去。

  却不曾想,忽而有人喊她:“韩都尉!韩都尉,请留步!”

  韩嘉彦不能不理会别人,否则自己的名声会受损,不利于她未来的计划发展。故而不得不停下马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诜在喊她。

  她立刻下马,上前揖手见礼:“王都尉,有礼了。”

  “韩都尉,快留步,老朽方才正要去您府上请您呢。”王诜年事已高,方才还跑了几步追韩嘉彦,气喘吁吁的。

  韩嘉彦压下心中疑惑,笑道:“今日王都尉府上好生热闹,不过在下正有事要去处理。”

  “此事可十分要紧?今日老朽这场西园雅集,就是专门为了韩都尉您召集的。大小苏学士、苏门四学士,米元章、遂宁郡王、师师姑娘,老朽都请了,可不能少了您这位主角呀。”

  韩嘉彦愈发疑惑,不禁道:“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这是何故呀?”

  王诜笑道:“韩都尉,您是明快人,老朽也不藏着掖着。此前你我之间有些龃龉,但并非不可化解。今日老朽做东,希望我们能重修于好,还望您赏光。”

  韩嘉彦心想,你这老小子不早几天发柬邀请,却在宴会当天突兀来邀,还请了那么多的权贵名人压我,让我不得不答应。这分明是故意的,我若不参加,那些受邀的人会如何看我?

  她想起等着自己回家的赵樱泓,心中为难万分。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得不笑而应道:

  “即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来,韩都尉快请。”王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郎……”身后魏小武着急了,连忙趋步上前,凑到韩嘉彦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韩嘉彦侧首,刚要吩咐他去长公主府回报,不成想魏小武也被王诜招呼上了:

  “唉,这位小郎且安心留在我府上,我专门备了茶点,你且吃些去。”

  说话间,已有几个王府的小厮围上来,热情地招呼着魏小武往下人房行去。魏小武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让我的下人走?甚么意思?怕我让下人出去搬救兵?韩嘉彦疑惑。

  片刻后她明白了,恐怕还真是怕魏小武返回长公主府报信,因为长公主对王诜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她若不愿看到韩嘉彦在王诜府上,韩嘉彦便可以以此为借口离去了。

  这老匹夫谋划此次集会,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看出自己与赵樱泓长期分居,且一直在努力积攒人脉。便瞅准了时机,乘虚而入。

  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参加过此次集会后,便不会再与他作对。且不论这集会之中的名人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单论集会产生的舆论外溢,就足以将韩嘉彦在旧党之中的声望再往上拔高一节。

  韩嘉彦知道自己只能遂了这老匹夫的阳谋。

  可是樱泓那里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只能让魏小武找机会溜出去向赵樱泓报信了。

  ……

  韩嘉彦今日要回来了。

  赵樱泓不知为何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大早便起身,在媛兮的帮助下绑好假孕的腰身,洗刷完毕。便叮嘱府中采买些新鲜的,韩嘉彦喜爱的吃食。

  她也不知韩嘉彦几时能到,可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她归来,故而也没派人去韩都尉府探听动向,只让府里下人去府门口观望着,一旦人回来了,就立刻回报。

  接着她心不在焉地靠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卷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过不多时,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上午等到午后,韩嘉彦一直未归,她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直到约莫未时末、申时初,魏小武急匆匆地赶来,向赵樱泓报告情况:

  “长公主,阿郎上午出发时,恰好遇上隔壁的王都尉府来人。拉住阿郎,非要他下马入府。阿郎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府中去。

  “眼下阿郎难以脱身,小人当时也迫于形势在王都尉府上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不久前才寻到机会溜出来,向您报信。实在抱歉长公主,今日阿郎恐怕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魏小武说这话时,眼瞅着赵樱泓原本尚算红润的面庞白了下去,随后又转为愤怒的赤红。她眸中逐渐泛出难以抑制的泪光,气怒于胸中盘桓,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赵樱泓,就当没有她这个夫婿!”

  说罢愤怒起身,欲甩手离开。

  魏小武心中大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赵樱泓去路:

  “长公主息怒!且听小人一言!”

  赵樱泓此时怒火中烧,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在此时彻底爆发,她哪里能听得进去魏小武说甚么。

  她绕开魏小武,魏小武却拼了命扑上前,一把抓住赵樱泓的小腿。他此举乃是僭越冒犯,但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日阿郎早早就起来了,他为了来见您,给冠帽簪了花,难得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华服。他还与小人提到,今日有邀您出行的计划。阿郎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当时王诜邀请众多名士聚集,突兀造访相邀,对阿郎施压,阿郎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不得不答应赴邀。长公主!您千万不可误会!”

  他的急切声辩,不是没有起作用,起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赵樱泓,动作忽而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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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阿郎这些日子里,总是一人在书房中过夜,我时常晨间见他伏在案上,床榻上被褥齐整,冰凉凉毫无睡过的痕迹。他没有一夜是睡得好的,他时常想给您写信,写了却又不发,总是丢到火盆里烧掉。长公主……阿郎他真的很苦……小人……小人看不下去……”魏小武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赵樱泓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泪水倾泻而下。

  “你放开我……”僵了好一会儿,她拼命压制着颤抖的声线,不肯回头,“我还怀着身孕,你扯着我,若我跌倒,你有多少项上人头可抵?”

  魏小武连忙松开手,卑微地伏在地上,抽噎颤抖。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如此相爱的夫妻俩,会莫名其妙闹到这个田地,他真的看不下去,哪怕拼了这条卑贱性命,他也希望长公主夫妇能重归于好。

  赵樱泓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小武咬牙,起身往外冲,结果一下撞到了守在门口,神色惶惶的媛兮身上。

  “你去哪儿?!”媛兮喊他。

  “我要把阿郎带回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胡闹!”媛兮冲上去拉他。

  “媛兮!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也做点什么!一直这般下去,你愿意看到主子们分崩离析吗?”魏小武对着她怒吼道。

  媛兮被他吼得呆滞,而魏小武已然跑出去了。

  媛兮红了眼眶,她也感到委屈。魏小武甚么也不懂,而她比魏小武知道内情更多,故而才会如此踟蹰难前。

  长公主和她提过,阿郎不回来,可能是因为她查到了阿郎母亲之死的隐情,她一直这般躲着赵樱泓,也许是因为这隐情与皇室有关。

  长公主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她既然能够这么说,恐怕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媛兮知道了这些,还如何能去强硬劝说阿郎回来?

  眼下她做不了甚么,唯有照顾好赵樱泓。她急忙迈开步子去追赵樱泓,赵樱泓已去了长公主府湖畔的凌云阁。凌云阁上有一处露台,是公主府最高的地方。登上露台,可将整个公主府,乃至更远处的旧城北墙收入眼中。

  此处乃是今日赵樱泓安排好与韩嘉彦宴饮的地方,她本想寻个敞亮又凉爽的地方,二人能平心静气坐下谈谈。长公主与阿郎本就是在高台之上相识,她如此安排,也存了一份想要从头开始的意思。

  美食美酒早就送上了楼台,如今却只有赵樱泓一人坐在台上,自斟自酌。媛兮找到赵樱泓时,她已经摒退左右,一杯接着一杯要将自己灌醉。

  “长公主!快别喝了!”媛兮连忙冲上前去,夺下赵樱泓手中的酒杯,“您还怀着孕,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赵樱泓苦笑出声,面上却早已挂满了泪痕,“媛兮,你不是当真了罢,这谎言骗得了所有人,连我们自己都要被骗了……”

  “长公主!”媛兮真是怒气上来了,立刻打断她的话,“您的身子如此金贵,怎容得了半点摧折?哪怕您自己不顾惜,奴婢也必须顾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摧折……到底是谁在摧折我?你叫她回来,你叫她回来啊!如此我便不摧折了,我好得狠!”赵樱泓真是醉了,酒壶被夺走,她干脆去抱旁边的酒坛。

  “长公主!”媛兮放下酒壶,又连忙去拉她。

  “你们今日都反了吗?!一个个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了吗?!”赵樱泓愤而甩开媛兮的拉扯,怒道。

  “长公主……”媛兮哭了,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您不要这样……媛兮心疼……”

  “你不要管我,我只想喝醉,喝醉了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赵樱泓神色凄苦地推开她,坐回了桌旁,重新拿回了酒壶,直接张口倒酒。

  媛兮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去找游大夫来,至少能减轻赵樱泓醉酒的痛苦。

  ……

  天色渐晚,却因头顶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韩嘉彦被灌了好多酒,终于有些扛不住,一人躲到西园旁的一株梅树下,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醉眼迷离地望着西园内名流雅士、王公贵族彼此觥筹交错。

  彼时李师师正在演奏,赵佶在侧为她伴奏,苏轼正在唱词。米芾、王诜挥毫作画,画下当前这一热闹景象。苏门四学士则各自盘桓,赋诗作词,举杯欢饮。

  “韩都尉,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苏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询问道。

  “子由先生似乎亦然。”韩嘉彦回道。

  “我耳闻韩都尉与师师姑娘似乎有些渊源,不知真假。”苏辙望着远处正在抚琴的李师师,淡笑问道。

  “师师姑娘人脉广博,我与她只算是寻常友人,有些唱和罢了。”@无限好文,尽在

  “可当年韩都尉一首《玉漏迟》,挽回了长公主的芳心,这个中还是师师姑娘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呢。”苏辙道。

  他这话正戳到韩嘉彦的心窝深处,她喉头哽咽,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爽约的后果恐怕会很严重,再写多少首《玉漏迟》也无济于事。

  她更担心赵樱泓那里是否还安好,此时真是归心似箭,可又害怕自己回去见到赵樱泓,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韩都尉,你年轻时在龙虎山上……”苏辙还当再问,忽而远处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正是风尘仆仆的魏小武,他今日从西园跑到长公主府,横穿了大半个汴梁城,又从长公主府跑回西园,再次横穿大半个汴梁,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小武?”韩嘉彦吃了一惊,她派小武回去传信,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阿郎,您今日必须回去!”魏小武大喘气着,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她怎么了?”韩嘉彦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您再不回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魏小武泣道。

  韩嘉彦面色煞白,赵樱泓怎么了?小武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难道想不开了?难道……

  她脑海之中嗡嗡作响,浑身都在打摆子,脑子里已经听不进魏小武后来说了甚么,耳中尽是耳鸣。她顾不得其他,甚至都不曾与苏辙道别,就径直冲出了西园。

  一道霹雳倏然划亮阴云密布的天空,轰隆,头顶一阵雷声炸响,酝酿了一整日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

  韩嘉彦冒着大雨单人纵马跑在已无人烟的雨夜街道之上,视线被雨水蒙蔽,过量饮酒与强烈的情绪冲击,使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神志已不很清晰。

  她冲到了旧城天波门城门口,根本顾不得守城卫兵的拦阻,怒吼一声“皇城司办案!”就直接闯了过去。

  “小心!前面路堵了!”后面的卫兵的高喊声被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韩嘉彦闷着头纵马到了撷芳院附近,忽而前方出现了一处大坑,旁边院墙不知何时倒塌了,将路堵死。

  韩嘉彦骑得太快,马儿几近失控,加上视线不好,她发现这处障碍时,马已经冲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勒马。

  顿时马失前蹄,韩嘉彦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情急之下,她的功夫底子促使她下意识在失控翻飞中做出了最大努力的调整,避免自己的头部腹部着地。

  她用左臂撑了一下地面,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最后整个人滚飞出去数圈,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大雨倾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不知在泥泞的地上躺了多久,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左臂奇怪地垂着,一瘸一拐地往长公主府行去。

  她浑身脏污,发髻都要散了,狼狈至极,却倔强地迈着步子,终于还是艰难地走回了长公主府。

  “阿郎?!”守卫长公主府的卫兵吃了一惊,差点就没认出她来。他连忙要去喊人帮忙。

  韩嘉彦不理会他,径直往府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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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婢女小厮们举着伞纷纷围了上来,大家都被她这凄惨的模样吓坏了。韩嘉彦却只是不停地走,口里喃喃地问: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长公主……在凌云阁台上……”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韩嘉彦立刻凭着记忆往凌云阁去,奴婢们根本也不敢碰她,只得一面给她打伞护送她往凌云阁去,一面派人去通知陈安。

  不巧的是,陈安今日被赵樱泓派去了宫中,关注太皇太后的情况去了。因赵樱泓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心不下。

  故而眼下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连个能主持事务的人都没有。

  韩嘉彦终于进了凌云阁,蹒跚地爬上了楼台,便见到了酩酊大醉的赵樱泓和正在照看她的游素心。

  “都尉?!您怎么会……我不是,我没有!”游素心大吃一惊,几乎是从赵樱泓身边跳起来,躲开老远,连连否认。

  但韩嘉彦这回没有做任何反应,她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凝视着赵樱泓,问了一句:

  “她还好吧?”

  “长公主饮了不少酒,刚刚才睡着。都尉,您……没事吧?”游素心小心道。

  韩嘉彦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忽而双眼一翻,整个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九十章

  翌日,八月朔,赵樱泓从宿醉中被唤醒,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唤她起身的媛兮一面为她披上外袍,一面道:

  “陈都知就在外候着,有急事要见您。”

  “请他进来。”赵樱泓神志还不是非常清醒,此时脑子发木,只记得自己派陈安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去了。

  陈安步入了凌云阁的寝室之中,揖手拜下,神色凄惶:

  “长公主,太皇太后……昨夜突然病发晕厥,今晨朝参取消了,几位宰执已然入宫探望去了……”

  赵樱泓心中一凛,登时抬起头来。

  “官家……可曾召我入宫?”她问。

  “暂时还未。”

  “陈安,你去备车马,我要去宫门口候着。”赵樱泓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媛兮连忙扶住她。

  “喏。”陈安立刻返身出去做准备。

  “长公主……阿郎昨夜回来了……”媛兮忍不住道。

  赵樱泓顿时浑身一僵,片刻后,道:“你与我先去宫外候着。”

  “她昨夜冒雨赶回,不慎坠马,摔折了左臂,还坚持着走回了府里看您,就倒在您的榻前。这会儿起了高烧,曹道长和游大夫正在照看她。”媛兮再次鼓起勇气道。

  赵樱泓的唇瓣在颤抖,泪光在眸中打转。半晌,还是坚持道:

  “先去宫里。”

  “长公主!”

  “你莫再教我!当下太皇太后的情况最重要,她在府中养病,自不会有恙,回来再看她不迟。”赵樱泓忍着头皮传来的一阵一阵的抽痛,愠怒道。

  媛兮只能叹息。

  这一日赵樱泓在宫外车马上候了大半日,等来了官家的召见,入了宫。太皇太后昏迷了一整日,总算在傍晚苏醒了。但整个人非常虚弱,说话几乎都发不出声来,必须要由贴身的嬷嬷凑到她唇畔听,再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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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樱泓得以探视祖母,太皇太后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她这个孙女。只是喊了赵樱泓两声,便无甚力气说话了。这一夜赵樱泓留宿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夜。

  翌日,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率门下侍郎苏辙、御史中丞郑雍、枢密使韩忠彦、签知枢密院刘奉世入崇庆殿问圣体。

  左相吕大防等提出:“元丰五年,神宗皇帝服药,曾赦免在京及畿内罪人。”

  太皇太后虚弱回应:“不消如此。”

  吕大防又言:“元丰中,神宗皇帝自以圣躬服药,降此指挥。今上为太皇太后,於体尤顺。”

  官家代为答道:“依从惯例。”

  此前太皇太后病中奏事,官家皆不曾处分,这是官家以太皇太后为尊,不逾矩行事。

  赵樱泓默然陪在大殿屏风后,静静看着官家逐渐把持朝局。

  这一夜,她依旧未曾回府。

  再一日,众宰执再至崇庆殿问安,太皇太后强撑病体,对吕大防等言:“如今我这病,愈发严重了,与相公等必不相见,相公等且用心辅佐官家,为朝廷社稷。”

  言罢,昏昏沉沉不再发话。吕大防等面面相觑,欲退,太皇太后忽而喊住了范纯仁:

  “范相公留步……”

  众宰执皆望向范纯仁,官家见场面僵持,便开口道:“都下去罢,范公留步。”

  众宰执依旧未动,太皇太后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官家连忙为她背后垫上隐枕。

  太皇太后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眸,喘息着道:“老身受神宗顾讬,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吕大防对答:“太皇太后以至公御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道:“老身固然只为至公,然而,我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言罢,泣泪而下。

  官家红了眼眶,殿中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待太皇太后情绪平复,吕大防轻声道:“臣等听闻您圣体向安,请您放宽心,好好服药养病,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道:“不然。老身正欲对官家说破,老身殁后,必多有臣子在官家耳畔说些左右圣断之言,宜勿听之。公等亦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此言一出,众宰执皆面色煞白,官家神色微变,凝望着太皇太后,心绪酸涩难言。

  太皇太后临终放权,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官家换掉当前的宰执班子,这是要官家放手去做事。

  尽管众宰执早有准备,此时听见太皇太后亲口说出这番话,一时也心绪苦闷。人人面现阴郁,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呼左右:“今日是社日,宫中可曾赐出社饭?”

  左右回禀:“回太皇太后,社饭已备好。”

  太皇太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吕大防道:“公等各去吃一匙社饭,明年社饭时,思量老身也。”

  众臣皆悲,跪地叩首谢恩。

  当日夜间,太皇太后秘召赵樱泓至榻前。

  “樱泓,你靠近点……咳咳咳……”她虚弱道。

  赵樱泓跪在榻前登床之上,凑近太皇太后跟前,垂首聆讯。

  “老身昨日梦见天女降世,拯救万民于病痛水火之中。天女慈悲,自言早已托身于凡间女子之身二十七载,只因被困囚笼,不得脱身,无法祈求天下安定,苍生福康。老身询问天女凡间身份,天女不明言,只道天机不可泄。她给老身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老身知晓此二卦象中含有天女俗名。你……替老身寻……寻天女……”

  “太皇太后……”赵樱泓起先困惑不解,但望着太皇太后凝视着她的眼神,赵樱泓忽然浑身震动,猜测到了甚么。

  “孙女记住了……孙女记住了。”

  太皇太后放了心,轻轻拍了她一下,似是鼓励她去做事。

  赵樱泓立刻呼喊周边的内侍、嬷嬷,就在太皇太后榻前,将方才太皇太后所说转述了一番,末了道:

  “太皇太后要寻天女,诸位何解?”

  众奴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赵樱泓道:“即如此,我去请示官家。”

  ……

  这一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得碧霞元君托梦,碧霞元君欲拯救天下万民病痛之躯,奈何困于民间女子之体,不得解脱。因天机不可泄,只留下豫卦明章,谦卦静素两个卦象。

  官家得知,立刻召见上清储祥宫住持,询问此两卦何解。

  上清储祥宫住持支支吾吾,给不出解答,反倒吓出了病来。只说自己道行太浅,还需请教自家师兄——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

  这位张天师正好就在往汴梁的路上,再有半个月便到,官家虽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只得一面等,一面广贴布告,希望招募到有本领的道人来解此梦。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往日里那些在汴梁扎堆、成日里满口玄黄的道士全都集体静默了,数日来,无人发声,更无人应召。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道门都以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为首,只等他来解卦析梦。

  而满朝文武,对此事也不置一词,都在静静观望。@无限好文,尽在

  此间按下不表,且看赵樱泓这头。

  她在宫中守着太皇太后三日,但因身怀六甲,被官家劝回了长公主府休息。

  赵樱泓急匆匆归府,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驸马韩嘉彦所在。陈安回道:“阿郎人在独院,这会子刚用了午食歇下。”

  “她身子怎样了?”赵樱泓挺着“肚子”,一面加快步伐走着,一面问。

  “烧退了,因着过度劳累,身子有些虚。断了的左臂很疼,阿郎这些时日当是也没休息好。”陈安恭敬答道。

  赵樱泓乜了他一眼,能感觉出来陈安在替韩嘉彦说话。

  她默然走入了驸马独院,身边的下人们都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守在了院门口。

  她先去了寝室,没看到人影,于是又去了书房。书房门是半掩着的,跨入其中,便见韩嘉彦一身绸缎中单,散着发,左臂以白布吊在脖间,正躺靠在摇椅上,用一册书蒙着脸,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腹间有悠长的呼吸起伏,似是睡着了。

  正是夏末最闷热的时期,但因着韩嘉彦这些时日淋雨受寒发热,驸马独院里并未置冰块降温。此时这屋子里是有些热的。

  她好像并未缠裹胸布,身上宽敞的绸缎中单下能隐约瞧见女子的身材曲线。赵樱泓心想,在这公主府之中,游素心、雁秋都是知晓韩嘉彦女子身份的人,韩嘉彦并不缺照顾她的人。

  曹希蕴虽不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但她已然与韩嘉彦、赵樱泓关系甚笃,哪怕未来知晓了也没有关系。

  赵樱泓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她,甚至不知该对她说甚么才好。踌躇半晌,她撤回步子,想着干脆让她先睡着。

  不成想刚转过身去,还未迈开步子,忽闻韩嘉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樱泓……回来了啊……”@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顿时鼻酸了,胸口泛起一股怨怼的酸楚之情。她也不回身,冷冷道:

  “这话该我来说,驸马离家大半年,可终于回来了。”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问道:“太皇太后如何了?”

  这话激起了赵樱泓的愤怒,这人回来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在她眼里,自己是已经不存在了吗?自己的作用只是传达消息的工具了吗?

  她转身怒视她,却惊讶地看到韩嘉彦已然站起身来,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更令人愕然的是,她的唇上、下颌多了些青黑的胡茬,那分明是粘了用碎发做出来的假皮。

  “你…你这脸,怎么回事?”

  “我假作男子嘛……手伤了,不方便刮胡须,若是每天脸上还白白净净的,难免惹人怀疑,干脆便趁此时机,开始蓄须算了……这是迟早的事,待到孩子出生了,为父者就不得不蓄须了。”韩嘉彦淡笑着道。

  赵樱泓被这一打岔,方才的怒气已然泄了五成,瞧着她这张俊美的脸上突然多出的胡茬,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一时又涌起些滑稽可笑的情绪来。

  “丑死了!”赵樱泓骂道,随后自己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又觉不妥,扭过头去咬唇想将笑意收回去。然而不知怎的,委屈便又起来了,泪水终于止不住滚落而下。

  “樱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如何惩罚我我都认了,我只盼你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韩嘉彦伸出右手,想拉住她的臂膀,却又踌躇着缩回,怕被她甩开。

  “你干脆改个名字,就叫韩退之算了,遇事就知道退,你真是打退堂鼓的翘楚啊!”赵樱泓一面落泪,一面开口讽刺道。

  韩嘉彦也被她逗笑了,点头认了这讽刺。只是若韩愈泉下有知,恐怕要气得揭棺而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太皇太后暗中通过气了?那个天女托梦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赵樱泓挑眉问道。

  “长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韩嘉彦道。

  “你到底做了个甚么局,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再考虑该如何处置你。”赵樱泓瞪着她道。

  “咱们……就在这里说?”韩嘉彦问。

  “不然你还想在哪儿说?”赵樱泓心想这人又耍甚么滑头。

  “那咱们先擦擦眼泪。”韩嘉彦从腰间摘下汗巾,帮她拭泪,赵樱泓起先没拦阻,直到擦了两下她才推开韩嘉彦的右手,嫌弃道:

  “臭死了,你这些天怎么洗浴的?”

  “无法洗浴,只能擦擦身子。”韩嘉彦一时尴尬,小心退开了半步,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赵樱泓。

  “大半夜的,下那么大的雨……你骑马就不能小心点吗?你到底在赶甚么?”赵樱泓怨怼道。

  “我赶着回来见你,小武说,我那夜若回不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是我无法承受之痛,我已经……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你……”

  韩嘉彦本情绪平静,可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抽噎着落下泪来。

  赵樱泓根本看不得她流泪哭泣,顿时潸然泪下,屋内静默了下来,她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失去我?难不成你觉得我想不开了?”哭过了,知道她还很在乎自己的赵樱泓内心安定下来,决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

  “韩六,你算甚么?值得我赵樱泓要死要活的?你抛家舍业,成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在我的孕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名声已经臭了!”赵樱泓叱道。

  “是。”韩嘉彦老老实实站着挨骂,虽然她并不认同“花天酒地”这个词。

  “不过倒也没错,是不可挽回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打算让你进门了。”赵樱泓用自己的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泪,故意冷下脸来道。

  韩嘉彦心知赵樱泓心底气不过,也知道自己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太伤了她的心,她正愁赵樱泓不骂自己,她能骂一骂自己,自己也就舒服多了。

  “我知道你这大半年都是为了救章素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了解这一点,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你就真的可以不顾我的感受,终日魂不着家,将我忘在脑后?!”赵樱泓真是越骂越来气。

  韩嘉彦垂着头,神色愧疚至极。她看着赵樱泓挺着的肚子,尽管那是假孕所绑的腰身,可这大热天的,终日里绑着几斤重的腰身活动,她真的不容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那日在皇城司架阁库,到底查到了甚么?”

  “樱泓……有些事不适合说出口来……”韩嘉彦神色微变。

  “韩嘉彦,你不要把我当呆子!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你这么躲着我,多半是因为我爹罢。他到底做了甚么,你说!”赵樱泓忍无可忍直接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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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说。”韩嘉彦深吸一口气,“他要杀了我娘,而且是借了西夏人的刀。”

  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赵樱泓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脑海发懵,呆滞了半晌。

  片刻后她下意识道:

  “你在哪儿查出来的?凭什么这么说?”

  韩嘉彦凝视着她的眼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情绪,尽量冷静地陈述道:

  “皇城司当时负责西北军报的人正是我的上一任管勾舒建元,我在他的笔记之中,查到了皇城司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七个从西夏偷摸入境的探子。他们一直盯着这七个探子,直到他们入了汴梁城,都不曾动手抓捕。

  “那日雨夜案发后,有人匿名举报到皇城司,皇城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但是樱泓,你仔细想想,当日里下着瓢泼大雨,深夜里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那日章素儿特殊情况下出现了,谁会没事游荡在念佛桥目击这件事,就算有人目击了,为何不第一时间去附近的军巡铺报官,反倒跑到了皇城司报官?

  “而且,寻常百姓压根无法找到皇城司在民间的隐藏驻点,更无法从东华门入宫到皇城司总部匿名举报,所以当时压根就不存在甚么匿名举报,皇城司一直就不曾断了监视,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娘亲在桥上被围堵却不出手,直到我娘亲遇害,又眼睁睁看着那七个西夏探子被随后赶来的李玄虐杀,才终于出手收拾残局。

  “樱泓,皇城司受谁直接领导,不用我告诉你你也明白。你爹在这件事之中,绝对脱不开干系。”

  “是不是搞错了,会不会……有甚么误会……”赵樱泓不愿承认,她开始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樱泓……呵……”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如果是误会我也希望是,但这其中是误会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我娘亲当时当真没死,那么她十几年来消失不见的原因就非常明白了,她不能出现,她绝对不能再出现……她已经被官家勾了红了……”

  赵樱泓张口想为父亲辩解,可却找不到话语。韩嘉彦望着她这模样,神情凄楚: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樱泓,我们本可以避而不谈此事的,但你非要挑开……”

  “我就是要挑开!韩嘉彦,我是我,皇考是皇考,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我不会不承认,更不会为他粉饰!你莫要看低于我。”

  赵樱泓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韩嘉彦看到她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她说出这件事来,对赵樱泓也造成了严重的冲击。杨璇在她们眼中,是那样忠贞坚韧的存在,她对国朝忠心耿耿,万死不悔,却遭到先帝的借刀杀人,明珠暗投。

  赵樱泓心目中那个英明果决,志存高远的父皇形象,在此刻彻底崩塌了。韩嘉彦不忍地伸出手来,想抱一抱她。赵樱泓却退后了半步,躲开了这个拥抱。

  韩嘉彦僵在原地,随后失落地想要离开。

  赵樱泓却仿佛被她这个瑟缩侧身的动作刺激到了,忽而扑倒她身前,主动勾住她脖颈拥住了她。韩嘉彦吊在身前骨折的左手被她隆起的腹部压住了,她闷哼一声,但不曾动弹。

  “我说了让你莫要看低于我。”赵樱泓颤抖着声线道,“皇考去世时我才十岁,他在我心中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了。我不会为他粉饰,但也不允许有人污蔑抹黑他。现在不仅仅是你要查清楚这件事,我也要查,我要查清皇考的黑白。

  “嘉郎,这一切只能算是你的猜测,不能算是实证,哪怕有那位舒建元管勾的记录,也不能说明就是当年事实的全部。既然你怀疑你娘亲还活着,那咱们就找到她,她会证明一切。

  “还有,不论如何,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们曾山盟海誓永不改此情。所以不论发生了甚么,只要你我不曾背叛此誓,你就永远是我的夫君,你躲不开我,我不允许你躲着我。接下来你每天都得待在我身边,听明白了吗?”

  “遵命,长公主。”韩嘉彦轻声道,“就是……疼啊,樱泓……”

  她说这话时,额头已经疼得渗出了汗。

  赵樱泓连忙松开怀抱,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会不会影响骨头愈合?”

  “没事……”韩嘉彦疼得眯着一只眼,眸中却满是感动的泪光。

  她胸口一直压抑着的情愫在此刻终于失控,也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不会熏到赵樱泓,用右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面颊。见赵樱泓不曾抗拒,又小心凑向她唇瓣,赵樱泓温柔而坚定地迎了上来,以唇齿抚慰她备受痛楚折磨的心灵。

  这吻起初是泪水的咸苦,可到最后终究还是透出醉人的回甘。

  只是赵樱泓担心她手,吻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她。

  她有些别扭地找借口道:

  “你这假胡茬扎着我了。”

  韩嘉彦失笑,伸手抚了抚赵樱泓隆起的腹部,道:“咱们的孩子也顶到我了。”

  赵樱泓终于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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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樱泓亲自帮韩嘉彦浣发擦身,数月不见她身子愈发清瘦了,只是天长日久不懈锻炼出的强劲体格还不会那么容易消失不见。

  赵樱泓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与她腻在一起缠绵亲热的滋味。如今见着她的身子,一直被压抑在深处的欲念又被唤起了。只是眼下韩嘉彦手受伤了,她又有许多的烦心事,刚起来的欲念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净身后,她又亲手帮韩嘉彦缠上裹胸布,束发着衣,二人这才从驸马独院出来,一同往凌云阁而去。

  赵樱泓已经吩咐下人备好了清淡营养的餐食,她们要在阁台上补上韩嘉彦缺席的那顿家宴。

  下人们欢天喜地,长公主和驸马和好如初,真乃是今年公主府最大的喜事,人人面上都放出光彩,冷清的府里仿佛突然热闹了起来。

  韩嘉彦老老实实将自己所有的策划都告诉赵樱泓,从最开始说起。

  最初她是从着手查章择、文煌真二人的污点开始做起。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时常秘密私下碰头,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她追溯二人过往,对于章择,韩嘉彦倒没发现甚么特殊的,除却当年对章素儿做出的畜生之事,他平日里在外装得人模狗样,确实没有甚么污点。

  但文煌真则不然。韩嘉彦追溯文煌真过往,发现他竟然在婺州应举,顿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她专门派了皇城司密探赶往婺州当地寻访调查,最终查出来文煌真与杜珩的特殊关系,以及杜珩之父杜彦常与文家的特殊渊源。

  “杜家父子本身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帮手,这两人的考房抽签都是被事先做了手脚定好的,卷题和答案都早就都藏在考房中。

  “于是我就从此着手,打算施一个离间计。

  “章择当前在礼部担任祀部员外郎,他的顶头上司是东坡。而礼部又主持天下科举,科举舞弊同样在东坡的管辖范围。我知晓我的这个布局,绝对绕不开东坡,他是关键人物。

  “东坡这个人性情高洁,最厌道德败坏之人,他若知晓文煌真舞弊,以及章择的所作所为,势必要出手对付文、章二家。

  “要让东坡知道文煌真的事比较简单,文煌真本身与杜珩就不和,我只需在其中稍加挑拨,就能促使杜珩对文煌真升起无法遏制的妒忌之情,挑唆他去举报。

  “替我办这件事的是宗泽,宗泽登科后备受冷落,在京两年一直不曾授官,我为他疏通了关系,帮助他正式授官,而他帮我去见了杜珩,明里暗里激起章择对文煌真的不甘与妒忌,再灌醉他,给他塞了一封匿名信,指导他如何去举报文煌真而不引火烧身。

  “这件事,目前已经办成,杜珩举报的对象,是与苏氏兄弟一直不对付的殿中侍御史杨畏。杨畏也是我布局之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东坡的对立面,我拉他入局的目的,就是在东坡的脑后抵了一把剑,迫使他必须要对文煌真施加惩戒,而不能无视亦或和稀泥。

  “杨畏果如我所料,将这举报信丢给了东坡,让他去为难。

  “另一头,要让东坡知晓章择的事比较困难,不能通过太过刻意明显的手段,我必须借他人之口将章择、章素儿的事传入东坡耳中。

  “这件事,我只能拜托李师师、尹香香来帮我。章择是个好色之徒,他有一个小妾是歌伎出身,这个小妾还有几个姐妹,时常入章府歌演。这几个姐妹之中,有一个歌伎与李师师相熟,于是我便借助这层关系,编造了一个民间歌谣传唱章择当年对章素儿所做之事,从章府传出,并且散布到了民间,让老百姓也多有传唱,如此增加可信程度。

  “接着,我让李师师邀东坡赴宴,故意让伴唱的尹香香表现出愤愤不平,当场唱出此歌谣,李师师拦阻不利,让东坡知晓此事。

  “这件事如今也办成了,东坡已然知晓章择之事。目前,东坡尚未有明显的动作,我推测应当是被苏辙拦阻,苏辙非常精明老练,他恐怕已经看明白了七八分,且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昨夜我在西园之中,他还曾试图寻我问此事。不过我当时提早离去,他未能问出甚么。

  “接下来,就要看东坡的动向了。不论如何,文煌真与章择势必要遭殃,文煌真舞弊势必连累其父文及甫,而章择丑闻则会使文家面上无光,这就离间了两家联姻,使得他们之间互相割席。于是,章素儿作为联姻的纽带,也就有了腾挪的空间。

  “不过这还不足够彻底救出章素儿,还有一步关键的棋,就是太皇太后。”

  她说到此处,全神贯注听着的赵樱泓接道:“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达成了甚么交换?”

  韩嘉彦此时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玉箸,她望向赵樱泓道:

  “樱泓,我恐怕太皇太后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甚么都知道,我的这把璇玑匕首你还记得罢,正是太皇太后给我的。她有我娘亲临死前带在身上的匕首,这意味着她明确知道我娘亲当年之死的内幕。

  “太皇太后所求,不过是天下安稳,江山永固。我答应她的就是这个,帮助官家完成中兴大业。而她帮我传出天女托梦之事,为章素儿与文家和离后出家入道做造势和铺垫。”

  赵樱泓十分诧异:“你这空口白话的,她竟然相信了?”

  韩嘉彦的眸光变得愈发幽深:

  “她没有时间了樱泓……不论她相信与否,她没得选择。我是她必须拉拢的对象,因为我在给她的密信之中,已经点明了我知晓当年先帝欲杀我母亲之事。太皇太后答应帮我,不是因为她相信我能够达成江山永固这样宏伟的目标,她只是为了确保我不会与皇室反目。她深知我身为皇室驸马,如若心怀仇恨,会有多么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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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樱泓脊背发寒,她知晓韩嘉彦在做的事沾染了政斗的污泥,前面她那样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赵樱泓心中已然十分震撼。

  但当她的计划当真深入到这个份上,已然到了与太皇太后勾心斗角的地步,赵樱泓一时之间真有些骇然。

  “你威胁我祖母……利用你的驸马身份……”赵樱泓也放下了玉箸,凝视着她。

  韩嘉彦道:“樱泓,这些我本不愿告诉你,但你既然要求知晓全局,我便毫无保留让你知晓。我要做的事太困难,而我本身能够利用的人脉、我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现状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做事。我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我知道这很阴险,但我没得选择。”

  赵樱泓沉默。

  韩嘉彦叹息:“你如若无法接受,我可以停手。”

  “你现在停了还有何意义?我已经帮太皇太后传出了天女托梦之事,我当时猜到了这是你的局,但我还是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帮你。是我不孝,但我已然是你的妻子,我也没得选。”赵樱泓平静道。

  韩嘉彦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冷静,她终究是皇室公主,必然与寻常家庭的女子不同。

  赵樱泓如此平静,是因为她想明白了为何韩嘉彦要明目张胆与自己分居了。这其中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明此局赵樱泓这个亲孙女并未参与,韩嘉彦在尽全力保护她和太皇太后的祖孙之情。

  “嘉郎,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既然答应了祖母,就不要食言。”赵樱泓真切地望着韩嘉彦道,“皇考如果欠你血债,就让我来替皇考偿还,我想这恐怕是祖母促成你我联姻的原因之一罢,她想要补偿你。但黎民百姓是无辜的,我请求你尽你所能,保大宋江山永固。”

  韩嘉彦眸光凝结,喉头微动,半晌才缓缓应道:

  “我韩嘉彦终究是宋臣,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好。”赵樱泓释怀地笑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八月,太皇太后的病情使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身为当下文坛领袖、蜀党魁首的苏轼,这些时日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他的门人,拥戴他的朝臣,陆陆续续都到苏辙的东府上拜访他,询问接下来的朝局走向,以及蜀党接下来该如何自处,如何避祸。

  他们希望能从苏氏兄弟这里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复,奈何此时的苏氏兄弟也是自身难保,何谈给他们以承诺。

  事实上,苏轼对自己未来的仕途走向并不十分关心,他早就看明白了,知晓自己没几天可以留在汴京了。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抓紧时间,做完自己的未尽之事。

  太皇太后病倒后,八月十日,苏轼天未亮便起身了,穿好官袍,戴好官帽,他没吃一口饭食,就打算往礼部去。

  行到东府门口,苏辙却早就等在此处了。苏轼见到弟弟,身形顿了顿,随后上了弟弟的辇驾。

  “兄长,我是劝不住您了,我只问您最后一遍,您当真要与文及甫、章惇为敌?”刚坐下来,苏辙便开口问他道。

  “子由,我在做对的事,你莫要再劝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只问天地公理。如果天要亡我苏东坡,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苏轼淡淡道。

  苏辙叹了口气,他知晓兄长在说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这件事对兄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甚至彻底改变了兄长为人处世的宗旨。

  苏辙眸光逐渐坚定,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共进退。”事到如今,大势已成,有杨畏这条毒蛇一直在背后盯着苏轼,苏轼想不出手都不行,还不若主动点。

  “拖累你了。”苏轼心怀愧疚。

  “兄长,你我永远都是至亲骨肉。”

  苏轼拍了拍弟弟放在膝上的手,随后侧首,揭开轿帘,望着清晨逐渐苏醒的汴梁街道,望着那些挑担出摊的黔首百姓,眸中有光。

  他轻声唱起了自己的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苏轼步入了礼部公堂,直接坐于上首,冷着脸对身侧的押司吩咐道:

  “召祀部员外郎章择立刻来见我。”

  押司见这个架势,当即不敢吱声,下去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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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苏轼一人独坐,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了三日前的事。

  就在三日前,苏轼私下里去了一趟文府,与文家父子直接见了一面。他做甚么事都希望能光明正大,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点明了要处置文煌真的舞弊之事,文及甫着急万分,好言相劝加威逼利诱,都未能改变苏轼的想法。他连立即在文府对苏轼动手的心思都起了,但最后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放走了苏轼。

  苏轼在与文家父子见面时,还专门提到了章择。他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那首从章府之中传唱而出的歌谣。这首歌谣如今早已不局限于在章府附近传唱,大半个汴梁城都在唱这首歌。

  文家父子显然并不是耳聋眼瞎,他们也有所耳闻,并且苏轼能看出来,他们对于章择的丑事,早就知悉了。

  苏轼提出,想要确认一下这个歌谣的真实性。文家父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将章择的丑事告诉苏轼,就可以将功补过,苏轼就可以不计较文煌真的舞弊。

  于是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年章择如何对章素儿,以及文煌真如何巧合介入这兄妹俩之间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这父子俩毫不犹豫卖了章择的行为,对苏轼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他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他们看中的全是政治利益,而章素儿则从头至尾都是被利用的工具。文及甫、章择,全然没有任何道德可言,身为儒生,仁义礼智信全部丢失了。

  如果章惇还朝,以他的性子,护短是必然的,而旧党朝臣势必全部要被赶出朝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动得了章择、文煌真了。

  苏轼早就对当下的朝局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就在他的眼前,他还如何能视若无睹?正因如此,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整肃这件事。

  苏轼的轿辇从文府门口离开时,他通过轿窗看到文府门后,文煌真大哭着跪倒在地,抓着其父的下摆哀求:“爹,救救我,救救我!”

  文及甫捏着儿子的发顶,痛心疾首地怒吼:“孽子!你害苦了全家!”

  这一幕刺痛了苏轼的眼睛,他心头灰败。想当年,仁宗时期,朝臣几乎都是高风亮节之辈,何曾见到这样的丑态。事到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朝局亦是连年衰朽。

  我大宋……难道真就回天乏术了吗?

  他苏轼就算最后拼尽全力,也要至少整肃风气,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多时,章择终于来到了堂上,揖手拜苏轼:“见过尚书。”

  “堂下,即刻除去章择官服官帽,交出印信。章择,即日起你被革职,夺尔告身,贬为布衣,回家去罢。”苏轼没有一句废话,立刻下了命令。

  章择彻底懵了,呆滞在原地。两侧已有守卫礼部官衙的卫兵上前,摘去他的官帽,除去他的腰带和官袍,拿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腰牌印信。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回事,尚书?章某所犯何罪,为何被除官?!”章择挣扎着,可他哪里能比得过卫兵的气力,他一面抵抗,一面挣扎,歇斯底里地质问。

  “章择,罪犯淫邪,辱及血亲,逆反人伦,道德人品败坏至极,不配为官。”苏轼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这是污蔑……这是谣言!我要申辩,我要申辩!!!”章择大急。

  “除去你的官职,是昨日都堂宰执的决意,有主官右相范纯仁与本官的签印,也得了官家的批红,这是除职诏书,本官绝不会冤枉于你,你的事,有多名证人所作证词,均以提告官家知晓。”

  苏轼从袖中取出诏书,展开来亮在章择面前。

  章择霎时哑然,因为他竟然看到了文家人的证词在其上。

  “冤枉,冤枉啊!尚书,官家,臣冤枉啊!”章择死死抓住苏轼,苏轼厌恶地甩开他,怒道:

  “拖出去!”

  两名卫兵立刻动手,将章择架了出去。

  章择的喊叫声逐渐淡去,苏轼冷着脸在堂上坐了一会儿,觉着自己今日已然没有心情办公了,便干脆离了礼部,往贡院的方向行去。

  贡院距离礼部并不远,苏轼也不乘坐轿辇,只步行而去。走到贡院前街时,见到了贡院大门之外围着一群学子书生模样的人,正在读张贴出来的告示。

  “这上头说,礼部接到了科举舞弊的匿名举报,当下正在查往年的科举之中的舞弊行为,已经有几个人被查出了舞弊获取功名了。”

  “没说是谁吗?”有一人年岁较大,眼神不好,看不大清楚那布告上的字。

  “没有,但这上头说,待调查结束后,择日公布。”

  “啧啧,舞弊的铁定是王孙公子,只有他们才有那后台。”

  “想当年太祖太宗大兴文教科举,最重视公平公正,但凡遇到舞弊都会严惩。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很少能听到历年科举有甚么舞弊的举报。今年可真是奇怪。”眼神不好的老书生道。

  “嗨,你懂甚么,要变天了,恐怕是苏大学士又被人找麻烦了罢。”

  “是嘛,说来听听。”

  “你们附耳过来。”

  布告下几人围坐一团窃窃私语,收了声音,隔了一段距离的苏轼听不分明了。他也不曾靠近,默然离去。

  他心中苦闷,信步走到了汴河北岸,凝望着汴河河水潺潺,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浮光掠影。

  他觉着自己恐怕真的老了,这个朝堂,也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远处的兴国寺桥,行来一座轿子,轿子本要路过此处,却忽而在苏轼身侧停下,一人掀帘而出。

  苏轼瞧见了杨畏,杨畏当是刚从兴国寺桥南的御史台出来,往北面而去,恰好撞见了桥边的苏轼。

  杨畏上前揖了揖手,道:“苏大学士,你这一通雷霆手段,一气得罪文、章二家,杨某真是佩服你的胆色。”

  苏轼默然不语,以侧面对他,淡淡问道:“杨御史这是打算去面圣弹劾我苏某人?”

  “杨某自始至终都是为公,从不夹带私仇,苏大学士莫怪。国朝要变天了,苏大学士还是尽早退了罢,免得大家都闹得难堪。”杨畏道。

  苏轼不再言语,杨畏也不再自讨没趣,道了一句:“保重。”便回了自己的轿辇离去。

  翌日晨间,上朝前,苏轼在听房等候朝宣。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晨又早起,实在有些困乏,竟靠着公房的圈椅假寐起来。

  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儿时居住的眉州古纱縠行的老宅,看到了家中熟悉的菜圃、南轩,看到了逝去的父亲苏洵、母亲程氏。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了双眸,唤来了纸笔,泼墨作下一文: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怀思久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随后面圣,苏轼再次请辞,官家不允慰留。

  ……

  入了八月中旬,太皇太后的病情拖了下来,看不出好转的迹象,也尚未到弥留之际。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中。

  韩嘉彦骨折的左臂稍好了些,便要去做尚未做完的要事——与赵樱泓一道拜访东福田院的那位有孕女子,敲定收养.孩子的事。

  赵樱泓起初听闻这件事时,还将信将疑,以为韩嘉彦是犯错了编了谎话找补,却不曾想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让她大喜过望。

  于是她更怨怪韩嘉彦了:“你早不与我说?!”

  韩嘉彦只能无奈道:“没有把握的事,我早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赵樱泓决定放过她,这个人百忙之中还知道操心孩子的事,这给了赵樱泓不小的安慰。

  她们乔装一番,便出了长公主府。

  赵樱泓去掉了假孕腰身,画了老妆,扮成了一个中年女子。韩嘉彦的左手眼下不需要吊在脖子上了,她只是打了夹板,藏在大袖里。她做了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妆扮。

  她们二人在媛兮、雁秋的护送下,先是装扮成来公主府纳夏贡的庄客出了府,避免被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察觉异常。随后翟青驾驶骡车送他们去东城的路上,二人脱去了外头的庄客粗服,展露出身上的绸缎衣衫,显露出富贵模样来。

  她们自曹门出了旧城,半途还路过了距离念佛桥不远的文府、章府,但此次只是路过,骡车并未逗留。

  一出旧城,景象为之一变,新城之外的建筑因为翻修时间更近,而显得更加开阔规整。直道也拓宽了不少,只是两旁多了不少旧城之中见不到的贫苦劳作之人。这里沿街的小摊小贩比之旧城内的也显得更窘迫。

  福田院就在距离曹门不远的位置,沿着曹门外大街走了一会儿,便到了。韩嘉彦率先跳下骡车,随后将赵樱泓也扶了下来。赵樱泓这一下来,就嗅到一股子扑鼻而来的酸臭腐朽之气。

  这气味是从福田院略显鄙陋的门头中传出来的,她下意识掩了一下鼻,随后又觉得不妥,遂放开了手来。@无限好文,尽在

  她挽着韩嘉彦的右臂,有些忐忑的随着她走进了福田院。彼时的福田院内,显得格外喧嚣忙碌。前院檐廊下铺了好几条草席,其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看上去骨瘦如柴,病歪歪的。

  而堂内人头攒动,几个裹着白布围裙,以白布蒙面裹头的人,正来回端着木盆奔走在几个架子床间。腐臭的气息变成了便臭味,愈发令人作呕。

  “呔,甚么人,不得胡乱进。”廊下一个赤膊汉子喊道。这人一脸蓄髭,皮肤黝黑,生得十分凶悍,赵樱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韩嘉彦身后。@无限好文,尽在

  韩嘉彦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用老嗓道:“这位兄台,我等来寻窦娘子。”

  “窦娘子在后头柴房,这两天闹痢疾呢,这堂里都是腹泻呕吐的,你们可别进去,不然可得染病。你们从旁边绕……”他狐疑地打量着两人,指了指堂侧的夹道。

  赵樱泓听闻闹痢疾,脸色都白了,打起了退堂鼓。

  韩嘉彦揖了下手,牵住赵樱泓,从夹道绕向后方。

  却不曾想夹道另一头,一个熟悉的面孔挑着两桶水走了过来。正是瞎目的元达和尚,不过他此时也着了白布围裙,以白布覆面。

  他看不到韩嘉彦和赵樱泓,但凭着盲人的直觉从她两人身侧直接擦身而过,急匆匆入了堂内。

  韩嘉彦回头看了他一眼,赵樱泓不认识元达和尚,一时有些懵怔。

  “走罢。”韩嘉彦没说甚么,带着赵樱泓往福田院内部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柴房这里守着个福田院的小吏,他见到了韩嘉彦和赵樱泓,便立刻上来迎。韩嘉彦顺手往他手中塞了一小吊钱,小吏喜笑颜开。他对韩嘉彦印象深刻,这位大官人上回来就出手阔绰,给了他不少钱,让他顾看窦娘子。

  “窦娘子呢?”

  “在里头呢,您放心。”

  “这闹痢疾是怎么回事?”韩嘉彦追问道。

  小吏道:“大堂屋里那群人前些日子去了汴河码头那里做苦力,也不知接触到了什么赃物,回来就闹痢疾了,好在都是些比较精壮的男子,福田院内的妇孺没有染上。咱们当下就给他们隔开了。”

  福田院的人也没少处理过疫病,虽然不是医家大夫,对于一些不算厉害的疫病也有基本的处置经验。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即对小吏介绍赵樱泓:“这是拙荆。”

  “诶呦,见过夫人,夫人吉祥。”小吏立刻圆滑地揖手行礼。

  随后带着二人步入柴房。

  福田院的柴房意外得比较宽敞,每个月朝廷下拨的柴都会一次性堆积在其中。不过眼下是夏季,用柴没有冬日里那么厉害,柴房之中的柴火堆了不少,暂时用不完。

  在空档的地方,铺了一溜床铺,以草垛为垫,其上盖着被褥。这里居住的都是尚未感染痢疾的人,都是些妇孺,看上去面黄肌瘦的,福田院的饭食也只是勉强够她们糊口。

  赵樱泓紧蹙着眉头,从这些妇孺身边走过。看着他们肩肘膝上打着的补丁,枯黄的发丝,无力的面庞,灰败的眼神,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道,她的心头难过起来。

  这是她此生头一回入福田院,真真正正接触到最底层的穷苦人。哪怕是此前在相州见到的郑修文一家,也算是有田产的农户。而这些人是真正的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她虽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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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于青云之上,因此接触到最底层的污秽时难免会有排斥。可适应片刻,她克服了内心的这种感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嫌弃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国朝的子民,他们会沦落至此,是皇家之过,是朝堂无能,她身为长公主,亦是有罪的。

  小吏将窦娘子安排在了最靠墙的干净角落里,这里与隔壁厨房仅一墙之隔,紧挨着灶膛,烧火的热气能透过来,暖和和的。

  夏日里这里有些热,不过窦娘子本身有些畏寒,倒也正好。

  窦娘子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五官端丽,若是施些粉黛,想必也是个明艳出众的大美人。只可惜如今沦落在此,蓬头垢面,眸中无神。

  “窦娘子,杨大官人又来看你来了。还不快行礼。”小吏对窦娘子道。

  窦娘子抬起无神的双眸,看向韩嘉彦,又看向韩嘉彦身侧的赵樱泓,神情迷茫。韩嘉彦耐心道:

  “窦娘子,你可还记得我,我之前来看过你,这次我将拙荆也带来了。”

  “我姓赵。”赵樱泓轻声道,她嗓音太年轻,不像是个中年妇人,故而韩嘉彦让她尽量别说话,就算要说话,也轻声说。

  窦娘子没说话,只是俯首一下,算是行过礼了。

  “你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我与娘子给你带了些补品。”韩嘉彦将手里提着的几包补品、干货都拿了出来。

  “不消得这些,大官人太客气了。”窦娘子推辞道。

  “要得要得。”韩嘉彦将这些递给了一旁的小吏,道,“这些你做给她吃。”

  小吏接过,连忙点头:“好,你们慢慢聊。”随后他很有眼力地离开了。

  赵樱泓下意识地盯着她怀孕八个月、隆得高高的腹部,真正的孕妇与假的还是有不同的,赵樱泓心知自己的谎言若无游素心一直帮她掩饰,很容易被拆穿。

  韩嘉彦又嘘寒问暖一番,窦娘子只是有气无力地应着。过了一会儿,韩嘉彦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上回杨某的提议,窦娘子考虑得如何了?杨某一直盼着你回信呢。”

  “杨大官人……这个孩子,我还是想留下……”窦娘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哽咽道。

  韩嘉彦、赵樱泓顿时心头一凉,她说出此番话来,恐怕是收养无望了,若是强行夺她孩子实在是有伤天理,她二人是不会去做的。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又问:“那窦娘子往后有何打算?那寺庙道观,可不允你带着个孩子出家。”

  “不出家,我到底是放不下这红尘,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我想着,先带着孩子在这福田院里帮活,再脏再累再苦的活,我也做,我要把孩子养大。”

  “好,你有这个决心,我夫妻二人不会为难你。到底相识一场,你有甚么困难,就与我们说。”韩嘉彦温和道。

  “杨大官人,赵娘子,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们都是大好人……是老天不长眼。”窦娘子哭泣起来。

  “不要这样说。”韩嘉彦安抚她。

  窦娘子看着赵樱泓面上失望的神色,心头难过。她就要当母亲了,她知晓一个女人期盼要孩子,却始终无法成为母亲的痛处。

  她禁不住道:“杨大官人,赵娘子,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听闻鬼市上有贩婴的,您二位实在不行,可以去看看。”

  “如若我们想□□,其实早就收养了。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好,那些孩子都是被拐的苦命孩子,我们收养下来,是伤天害理的,他们本该回到他们本来的父母身边去。”韩嘉彦摇头道。

  期盼而来,失望而归。韩嘉彦与赵樱泓步出柴房,望着赵樱泓的失落神色,韩嘉彦心中也难过,她拉住赵樱泓的手,道:

  “是我不好,让你白高兴一场。”

  “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家谈缘分,那孩子与我们无缘,无缘不可强求。”赵樱泓道。

  “无缘不可强求,娘子说得很好。”忽而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二人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水井旁,元达和尚就坐在井沿上休息。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僧袍,蒙面的白布也摘下了,手里正捧着一葫芦水,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挂回了腰间。

  韩嘉彦带着赵樱泓迎了上去,主动打招呼道:“这位大师傅可是每日在念佛桥上念佛的元达和尚?”

  “施主认识贫僧?那倒也寻常,贫僧在这汴梁城里也算是个有名人。”元达和尚笑道。

  “杨某总见您在桥上,不曾想您也会在这里。”

  “诶,我也不是住在那桥上,这里才是我的住处。”元达和尚摆了摆手,“贫僧浪人一个,无庙收我,我便只能在此落脚,给这福田院帮衬帮衬。”

  韩嘉彦不禁回忆起元祐六年时,自己曾在桥上与元达和尚有过一番对话,彼时她还曾试探过元达和尚的双眼是否是真瞎。当时她得出的结论是,不是真瞎,而是垫了糯米纸,但长期如此,对眼睛也有较大危害,恐怕天长日久下来,也不得视物了。

  如今两年过去,元达和尚似乎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感觉性子没有之前在桥上那般神神叨叨,倒显得和善起来。

  “贤伉俪来找窦娘子,这是要□□啊。”元达和尚忽而话锋一转道,“您二位如果要找孕妇,贫僧倒是有个门路。”

  “请大师指点!”赵樱泓连忙出声道。

  元达和尚一笑,道:“贫僧认识一个姓胡的稳婆,她有一个很私密的院子,专门收留有难言之隐,堕胎又有风险的女子在她那里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多是不要的。这胡稳婆会给这些孩子寻出路,多的是送去给他人家收养了,她只是在其中赚个介人钱。这稳婆人品不错,在民间还有些口碑的。”

  “这位胡稳婆在何处?”韩嘉彦问。

  “附耳过来。”元达和尚勾了勾手,韩嘉彦凑上前去,就听元达和尚悄声道,“你去景龙门外大街旁的后门桥,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第三户人家便是。”

  韩嘉彦愕然,景龙门外大街……这地方距离长公主府倒也不算远。没想到她寻寻觅觅这么久,原来家门口就有能解决她们最大困难的地方。

  “多谢指点。”韩嘉彦揖手道。

  元达和尚微微一笑:“那些孩子中有不少都有皇室血脉,流失在外,岂不可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这话听得赵樱泓浑身一凉,韩嘉彦却直接道:“即如此,大师傅您保重,我们走了。”

  “走罢,有缘再见。”元达和尚摆了摆手,又解下了腰间的葫芦,继续饮水。

  回城的骡车上,赵樱泓面现无奈神色:“元达和尚说胡稳婆接生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我就想起了曾听闻宗室在外嫖宿,至妓怀孕产子的传闻,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作孽。”

  “咱们还去那里吗?”韩嘉彦见她有些排斥,问道。

  “去,是赵家宗室造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能救一个是一个。”赵樱泓坚定道。

  “好,在这件事上,我都听你的。你要收养多少个,我都依着你。”韩嘉彦拢住她的肩膀。

  “若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赵樱泓窝进她怀抱,“不过比起孩子,你还是最重要。”

  韩嘉彦垂首亲吻她的发顶,紧紧拥抱住她。

  ……

  这一日韩嘉彦和赵樱泓自东福田院返回,并未着急亲自去找那胡稳婆,而是先派了翟青和雁秋去打听,避免这是个圈套。而她二人则安静在府中待着,并不出门。

  赵樱泓除了每日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之外,就是安心“养胎”。回归长公主府的韩嘉彦,除了每日陪着赵樱泓,则是再度扑在了照料师兄浮云子身上。

  这么长时间了,浮云子还是并未转醒,希望似乎愈发渺茫了。

  不过好在,曹希蕴给了她一线希望。经过大半年的钻研,她已钻研出了一套全新的针灸之法,这法门韩嘉彦看了都觉得看不懂,且十分冒险。她还带去给游素心和秦老大夫看过,甚至写信咨询了远在鄂州的庞安时和巴蜀的唐慎微,奈何大家都认为这针法太过冒险,一个不好,可能会招致脑死。

  曹希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搏一搏,与韩嘉彦商议后,二人决定等江西群道入汴梁后,让真正的针灸大家看过再说。

  八月十三日,曹希蕴在行针图上勾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叠好收入袖袋。随即她起身,拿起自己的拂尘,出了厢房。

  先去看了一眼还躺在榻上不醒来的浮云子,她道了句:

  “道长,我师父随着张天师一起来汴梁了,救你的办法我基本研究透彻了,只需再给师父瞧瞧,没有问题,我就给你施针。你再等等,就能醒来了。”

  言罢,她与韩嘉彦、赵樱泓打了声招呼,便骑着一匹毛驴独自出了长公主府,往东水门去。她要去迎她的师父——江西阁皂山葛天师。

  韩嘉彦也算是龙虎山的半个弟子,按理说也该去迎一迎。但当下局势微妙,她为了避嫌,最终还是留在了府中。

  今日是张天师率领江西群道入汴梁的日子,江西身为南方道家祖庭,在国朝地位超然,这一次入京,就是为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而来。

  曹希蕴好久不曾去文府附近了,她尽量不去想章素儿,可这一入了喧嚣之中,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

  眼看着时辰还早,她便绕道去了一趟文府,并不靠近,只在远处观望一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眼下韩嘉彦的布局她也已然明了,章择被夺了告身,文煌真正在接受调查,也岌岌可危。文章二家已然貌合神离,章素儿在文家的处境也十分尴尬。

  这场婚姻已然几乎没有继续的必要,只需要再添把柴火,势必分崩离析,章素儿就能脱身出来了。

  而这把柴火,就是刚刚到来的江西群道。

  曹希蕴行在大街上,到处都能听到传唱章择、章素儿那首歌谣的,还有议论近期沸沸扬扬的太皇太后天女托梦之事的,越是靠近文府、章府附近,就越是热闹。

  她不禁感叹韩嘉彦的能力之强,她躲在公主府中尚无法体会,这一出来见到此等舆论之势,使她震惊。为了救出章素儿,韩嘉彦真是费心了。

  她远远观望了片刻文府,心中默念:素儿再等等,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最终还是骑着驴子离开了。

  至东水门时,便见到汴河码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观望天师入京的百姓。@无限好文,尽在

  国朝崇道,连带着百姓也如此。曹希蕴一人也挤不进去,不得不在外围打转。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一群人。为首是个十来岁的年轻贵家公子,身侧跟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文士,一脸苦相。这两人身后是一群卫兵模样的带刀人。

  有人认出了为首那个十来岁的贵家公子,笑着上去打招呼:“遂宁郡王,有礼了。”

  那十来岁的公子还礼,曹希蕴这才知道这人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自幼崇道,今日天师入京,我怎可不来观礼?”赵佶笑道。

  “这位是?”有人问赵佶身边那个一脸苦相的文士。

  “这是我新物色的画师李师三才,三才先生一手绝佳的丹青功夫,我眼下正跟着他学画呢。一会子回去,我让三才先生将今天的场面也画下来,故而把他也带来了。”赵佶介绍道。

  “诶呦,那可不得了,幸会幸会。”

  李三才面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容,只是勉为其难般地揖手打招呼。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而一阵喧嚣,天师乘坐的船靠岸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国朝崇道,历来汴梁都是道家汇聚之地。而江西群道集体入京,却是好些年没有的大事了。哪怕是两年前上清储祥宫落成,天下道门皆来献礼,也不曾达到如今这样的规模。

  这回群道入京,据说是在七月时,张天师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有变,需要群道坐镇,故而入京。

  也就是说,张天师可能早在七月太皇太后尚未彻底发病前,就已然知晓太皇太后即将大行。只是这多少带点不祥的诅咒意味,故而群道只说是受上清储祥宫之邀,入京筹办十月民岁腊而来。@无限好文,尽在

  这件事,官家不清楚,但太皇太后自己是知晓的,且与都堂宰执都私下里打过招呼,一路上各级地方官也都心中有数。

  而官家则是在太皇太后病倒并说出天女托梦之事后,才知晓江西群道已然在路上了。

  关于天女托梦之事,如今已被传得面目全非,起初太皇太后并未点明这位天女到底是哪路神仙。可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

  而太皇太后说的是天女降世,解救万民于病痛,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碧霞元君能治愈太皇太后的病。

  于是这位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就成了全汴梁城都在关心的存在,因为这位转世之身与太皇太后性命攸关。

  正因如此,全汴梁的道士们都闭嘴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胡乱说,否则如若无法应验,官家一怒,那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要人头滚滚了。

  如今官家正在等张天师的答复,全天下的道士都指望张天师能顶在前方,化解当前的僵局。

  也难怪天女托梦被传歪了,太皇太后在病倒后传出这么个托梦之事来,实在是很难不联想到太皇太后想要长命百岁而产生了臆想。所谓解救万民病痛,实则就是治愈太皇太后自己的疾病,万民只是托词,太皇太后这是临终之前还在挣扎求生。

  曹希蕴默默跟在了道家大队伍的后方,随着队伍一路往上清储祥宫而去。四周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今日官家专程出宫到了上清储祥宫迎接张天师,曹希蕴心中有些忐忑,为了解救章素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随着队伍走了一会,有人认出了她来。

  “曹道长,哎呀,真是曹道长呀。小道得有一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听闻您去了岭南?”

  说话的是一位女冠,亦是汴梁有名的,曹希蕴曾经和她有不少往来,但自去年起她南下寻章素儿,就断了联系。

  曹希蕴本也有相当广泛的人脉网络,只是因着这一年来的销声匿迹而暂且断了。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岭南做甚么,若他们知晓,恐怕要大惊失色。

  “自去岭南有一年,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长了许多见识。”曹希蕴扬起笑容,与这位女冠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舌灿莲花,风采依旧。

  聊了一会儿,话题来到了今次的道家盛会。

  “这时节前后不应的,江西群道集体入京,是为哪般?曹道长可有耳闻?”

  曹希蕴道:“莫不是为了太皇太后而来。”

  “这么说,传闻张天师观天测算出紫薇生变,故而提前入京,是真的?”女冠压低声音,细细打听。

  “这……哈哈,曹某也不在张天师身侧,不打诳语。”曹希蕴打了个哈哈。

  女冠却从她的表现出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不由得笑道:“新旧交替,张天师可真是会把控时机。也不知太皇太后那托梦之事是真是假,莫不是……本就与张天师私下里商议好的?这是要做甚么呀……”

  说着说着,女冠自己打了个寒颤。她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太皇太后在临终之前,打算换掉官家?如今所谓的天女托梦,只不过是政变的前兆?

  曹希蕴看她这思虑颇深的模样,不禁捏了把冷汗,愈发觉得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队伍行至上清储祥宫前街时,路面上已然堵得水泄不通了。曹希蕴见这个阵仗,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今日恐怕很难能见到师父了。不得已,她决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等一等,等人潮散去,再入上清宫见师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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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环顾四周,见观音院就在旁边,便与那女冠道别,往观音院而去。

  ……

  龙虎山张天师与阁皂山葛天师、上清储祥宫主持等道门领袖一起拜过三清,随即又往储祥宫后殿,拜见官家。

  官家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神情庄严肃穆。众道向他行礼后,他也躬身还礼,众人不得不再度下拜,比他姿态更低。

  随后,官家请众道落座。寒暄一番,官家很快切入主题:

  “诸位天师,太皇太后病笃,半月来朕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都说祖母阳寿已尽。朕不信。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祖母病后第三日夜里,有天女托梦,说能够解救万民于病痛,奈何囚于民家女子躯壳,不得解脱,还留下了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祖母说,这卦象里藏有那转世女子的名字,不知诸位天师何解?”

  此问一出,众道皆不约而同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坐于官家下首第一位,他今年已过七旬,须发皆白,皮肤红润,仙风道骨。眉目温煦和善,让人望而生敬,敬而生亲。

  “呵呵呵……”张天师笑了起来,起身出列,揖手道,“官家,这卦象实在是再分明不过,您却为何还要询问道门?”

  “天师的意思是?”官家不解。

  “太皇太后都说了,卦里藏名,谜底就在谜面上嘛。从六十四卦奇门遁甲的角度来看,这两卦凑出来毫无意义,唯一的用处,就是带出一个名字来。”张天师毫不犹豫地点破了此两卦的秘密。

  他这话让在场道门领袖皆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早已看破其中道理,但此事自传开后被染上了诸般杂色,牵扯了诸多利益,搅得四面八方人心浮动,早已不再纯粹。

  尤其是官家对待天女托梦之事的态度,是众道揣度的重中之重。他究竟是愿意努力去寻这位天女,还是装着愿意实则不愿,众人一时看不分明。

  不过过去发生的事大家都没忘记,当今官家被太皇太后压抑了九年不得亲政,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强势的祖母病笃,他临朝在即,当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绝大部分人猜测,他并非真心实意要为太皇太后寻天女,只不过为表孝道,必须要将这出戏演下去。故而要找这位转世天女,则能拖是拖才是上策。

  故而众道皆默,谁也不敢说实话。

  可实话,却被张天师如此轻易地当众说了出来,仿佛儿戏一般。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当真至阳至纯,得道返璞了呢?

  “您是说……章素……那女子名唤章素?”官家此时却没考虑那么复杂的事,他望向身侧的苻杨,苻杨神色微微一凝,揖手拜下,不敢说话。

  官家轻声道:“你去办此事,明日我就要知晓那女子是谁。”

  “喏。”苻杨立刻抽身离去。

  吩咐完苻杨后,官家再度扬起笑容,与群道闲聊起来,场面再度热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官家问及此次的民岁腊的特殊之处,张天师解释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民岁腊于十月初一举行,实际就是民间的寒衣节。主要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备冬衣。在我道家看来,这一日,酆都北阴天帝会考校鬼魂,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定罪福,民间需行斋醮,追赎涂苦。

  “我等一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爽,本打算借着民岁腊与大赦天下之势,行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病势汹汹,等不到十月初一了。来的路上我等商议,打算即刻在上清储祥宫举行罗天大醮,希望能给太皇太后祛病,延年益寿。”

  “好,张天师有心了,诸道有心了。朕铭感五内,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起身,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诸道皆起身还礼。

  “启禀陛下,贫道还有一言。”张天师话锋一转。

  “天师请讲。”

  张天师道:“道家讲求天人感应,太皇太后既得天女托梦,若当真能有那位转世女子现身大醮之上,当场受箓入道,祈福将更有可能引动天地之力,事半功倍。”

  “哦?”官家眼前一亮,当即对此事上了心。

  与江西群道一同用了素斋,官家不再打搅众道准备大醮典仪,自返回宫中。却不曾想,苻杨就守在他辇驾旁,并未离开。官家疑惑道:

  “朕让你去查那名叫章素的女子,你怎的不去?”

  “启禀官家,奴婢已经找到了。”苻杨揖手道。

  “谁?”官家有些惊讶。

  “章子厚家中幺女,名唤章素儿,闺名与两卦完全吻合。她今年初刚刚新婚,嫁与文太师家中孙煌真为妻,已有半年了。”苻杨回道。

  “竟然是章惇家的女儿!朕知道此女,朕此前批过苏学士呈报的免官令,这章素儿莫不是曾被其兄章择欺辱过的那位章氏女?”官家一时眉头紧紧蹙起。

  苻杨应是,官家却头疼起来,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位女子名唤章素?不存在其他的女子也叫这个名字?”

  官家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他心知这事麻烦了。章素儿是章惇之女,又嫁给了文家为妻,这还如何出来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哪怕他身为官家,也不能强迫良家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出家为道啊。

  不过这文煌真,官家也耳熟,近些时日礼部正在查科举舞弊,这文煌真可就在调查名单之上。

  如此一看,这章素儿可真是可怜,儿时被其兄侮辱,嫁人后夫婿又德行不修。

  “据奴婢所知,目前汴梁城中只有一位章素儿,且她是最符合天女托梦所形容的情况的。她自幼被囿困于家中,不得解脱,且被异母兄长欺辱。如今虽然嫁人了,却还是被困在了夫家,依然不得解脱。且章素儿儿时曾不知因何故突然失忆,换了一个人般,此后一心向道,曾在龙虎山以俗家弟子修行数年。这实在是与天女托梦太过符合。”

  官家听完震惊了,不由得望了望天,怀疑头顶当真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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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何如此清楚?”官家望向苻杨,询问道。

  苻杨回道:“官家,近些时日关于章素儿的歌谣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奴婢自然也有所耳闻。”

  “竟有这等事!朕竟然一无所知,那歌谣是如何唱的?”官家忙问。

  苻杨于是将那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官家听,且这歌谣还被民间自发扩充了,加入了许多关于章素儿的身世背景,失忆的经历和在龙虎山修行的经历,将章素儿这二十余年的人生讲得明明白白的。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待到苻杨念完,他已然彻底沉默了下来。

  辇驾启程回宫,官家眸光沉凝地坐于其中,思虑良久。

  待到至福宁殿下辇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苻杨道:

  “明日,你代朕先去文家探探口风,朕需要知道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月十三日深夜,上清储祥宫外密集的人群总算散去了。

  一直候在附近观音院中的曹希蕴终于得以出来,至上清储祥宫侧门口,她敲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位小道士提着灯笼来开了门,见到曹希蕴,他愣了片刻,将她认了出来:

  “可是曹希蕴道长当面?”小道士惊讶道。

  “正是贫道,叨扰道友了。贫道来拜谒家师,有些要事得尽快见面。”曹希蕴笑道。

  “快请进。”小道士连忙将她让了进来,领着她往当下江西众道下榻的客院而去。

  “今日可真是热闹极了,贫道甚至无法挤入人群之中,只得等夜深人静再来拜访。”曹希蕴道。

  “可不是嘛,今日可将大家伙忙坏了,好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往后还有得忙,张天师向官家承诺要用最快的速度筹办一场罗天大醮,大家伙接下来恐怕不得闲了。”小道士略带抱怨地说道。

  曹希蕴想了想,问道:“不知那传闻中的天女托梦,张天师今日何解?”

  小道士闻言笑了起来:“哈哈哈,曹道长您果然也关心此事。今日官家问起此事,张天师可算是语惊四座,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这不明摆着就是章素二字嘛,张天师答官家时直接点明了。”

  曹希蕴暗自点头,看来,张天师果真是收到了韩嘉彦的信,与韩嘉彦暗中打配合。

  曹希蕴如今担心的是,韩嘉彦本打算让张天师引出章素儿,可如今事态发展超出预想,章素儿忽然背上了治愈太皇太后的使命,若太皇太后无法被治愈,那事后是否会被追罪?

  想来韩嘉彦应当考虑过这个问题,且张天师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他二人还是这么做了,也许是心中有数才敢如此。

  她一面思虑,一面随着小道士来到了客院会客堂门口。小道士对她道:

  “您在侧房稍候,眼下葛真人正与张天师一道在接待贵客,小道进去通报一声。”

  曹希蕴行了一礼表示感激,随后多心问了一句:“是哪位贵客?”

  “遂宁郡王。这位小王爷可真是虔诚崇道,大家都走了,他留到了最后,一定要与张天师面谈,这一谈就谈到了这么晚。”小道士回答完,便小心入了会客堂中。

  遂宁郡王……曹希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号,她当然知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文采风流,书画俱佳,一手出色的丹青功夫。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还如此崇道?

  她也曾和韩嘉彦聊起过这位郡王,身为官家年纪最长的弟弟,这位郡王是在向太后身边长大的,曾经一度对官家的皇位也形成了一定的威胁。

  如今太皇太后病笃,官家尚未亲政,根基不牢,朝臣的意见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家的地位。

  如今当朝的都是旧党重臣,官家则很早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元祐更化,废新还旧的不满,将来亲政是势必要除旧党,扶新党的。那些旧党重臣当真就甘愿被革职贬官,再也不得重用?故而,无法排除某些阴谋家趁此机会行动,试图改换天下之主。

  如此一来,这位遂宁郡王,则是不二人选。

  曹希蕴深受韩嘉彦、长公主之恩,这对伉俪与官家的利益深度相关,如若有人会威胁到官家,自然也会威胁到他们,这么想来,自己也得留意留意这位郡王的动向才是。

  于是曹希蕴靠近侧房的格窗,悄悄将格窗推开一道缝,向内窥视。

  她恰好看到了张天师的侧后方,自家师父葛真人就坐在张天师身侧,而遂宁郡王赵佶就在张天师的对面,他的面庞能看得很清楚。

  赵佶身侧还坐着个一脸苦相的文士,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天师见我八字命数何解?”赵佶正向张天师问命数,一脸紧张。

  张天师捏着长须,一时不曾答话。此时那小道士走到了葛真人身后耳语,吸引了赵佶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

  曹希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却不曾想那一脸苦相的文士忽而将眸光投向她的方向,惊得曹希蕴立刻松手放下牖窗,退开了几步。

  好敏锐的人,竟然在小道士与葛真人耳语的档口注意到我这里,而不被转移开注意力?曹希蕴下意识觉得赵佶身边这文士似乎不简单。

  她不敢再窥视,老老实实候在侧房中。不多时,葛真人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道长,须发斑白,穿着灵宝道士标志性的宽袍大袖、魏晋遗风的道袍,年岁比张天师要轻,亦是满面红光,身轻体健。

  见到师父,曹希蕴立刻拜下,葛天师扶了一下她,道:

  “徒儿,你受苦了。”

  曹希蕴登时红了眼眶。她自得救后,曾向师尊去书一封解释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故而葛真人是知道她的近况的,也知晓她与章素儿的渊源。

  她本以为师尊会对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所惮然,然而师尊不愧是得道高人,丝毫不在意她与女子之间生情之事。

  曹希蕴自从叛离家中后,虽然友人遍天下,可却始终缺乏长辈的关怀,能从师尊这里得到这一句“徒儿,你受苦了。”她一直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劳诸位尊师入京,徒儿羞愧难当,实属不孝。”

  “哈哈哈哈,我等入京非全是为了你的事,自然有更重要的打算,你莫自扰。为师如何教你的?你的清静自在都到哪儿去了?”

  “是徒儿修为太浅……”曹希蕴惭愧。

  “也怪不得你,既生情,情难自已,几人能处之泰然。”

  “师尊,您不……不觉得徒儿……”曹希蕴很难开口,而且在当下场合也不好明说。

  “为师说过,循尔天性,是为自然,为师总不能将自己开悟的道理忘记了吧。”葛真人颇有几分戏谑地道。

  曹希蕴心中大慰,最后的负担也卸下来了。

  “说罢,你这般着急忙慌的一定要今天见到为师,怕是有急事罢。”

  “师尊明鉴。”曹希蕴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勾画的针灸图,呈递给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浮云子的状况,“我眼下正在努力救治一名病人,病人此前颈项中毒针,已用西域秘法大换血术清除了身上的毒素。奈何中毒针的位置靠近颅脑,毒素蔓延入脑,以至瘫痪不醒。”

  葛真人看着此图,眉头紧蹙。

  “大换血术……这是……楚秀馆西派的秘法?”葛真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灵宝派自葛洪开始研究药丹之术,与楚秀馆时常会在江湖上打交道,早年葛真人行走江湖时,对楚秀馆有过许多研究。

  “是,师尊您知晓?”曹希蕴有些惊讶。

  “只知道些皮毛,此秘法在中原已然失传了,据说唐时曾昙花一现。”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开始仔细研究此图。

  不多时,他招了招手,让曹希蕴靠近,伸出手来,以拇指代针,在曹希蕴额头上沿着针灸穴位图的路径按动,观察曹希蕴的神色,尤其是眸中光彩。

  半晌,葛真人沉吟道:“你的思路是对的,此法可一试。不过……还是太过凶险,想保万无一失,还需要一样宝物护法。”

  “您是指……”曹希蕴请教。

  “你应当知道,祖师曾传下一册丹方宝典,但本派自与上清合流后,逐渐重科仪而轻炼丹,这册宝典管理不善,在十数年前意外被烧毁了。为师也只看过这册子三回,只记得一部分内容。那其中有个丹方,叫做安宫丹,乃是护脑神丹。如果能找到丹方,制成丹丸含在口中,再施针救治,当能万无一失。奈何具体的配方,为师记不清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失望,若不知丹方还有何意义?

  却听葛真人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记得典载这丹方正是来自于陶华阳,想必茅山上清宫应也有记载。此次上清宫并未与我等一道入京,为师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

  曹希蕴不由大喜,连忙拜下:“多谢师尊!”

  葛真人淡淡一笑,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本派宗旨,希蕴徒儿,你能如此费心救人,也得了几分真髓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惭愧,她当然愿意救浮云子,可这也是与韩嘉彦之间的交换,目的并不非常纯粹。只是这些,她也不好对师尊明说了。

  “你且去吧,最近几日为师会很忙,如今你不宜在人前露面,还是回去静待佳音罢。”

  “是,师尊。”

  ……

  曹希蕴回到长公主府,将此事与韩嘉彦、赵樱泓等人说了。众人大感欣慰,如若此次当真能唤醒浮云子,韩嘉彦压抑许久的心情当能舒缓许多。对于她来说,师兄一直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浮云子昏迷的大半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性情都变得深沉阴郁许多。

  但愿此事能顺利,早日获得丹方,早日制出安宫丸,便能早日对师兄展开针灸治疗。

  八月十四日晚,韩嘉彦刚与赵樱泓用罢晚食,便见陈安急匆匆亲自来报:

  “长公主、阿郎,官家微服而来。”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并不意外,道:“快迎官家到堂上来,我与樱泓随后就去。”

  陈安立刻应声而出,韩嘉彦侧首,压低声音对赵樱泓道:

  “官家多半已从张天师那里解了卦象,想必是为了章素儿之事来的。”

  赵樱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韩嘉彦随后扶住赵樱泓,赵樱泓细心做出怀孕的姿态来,二人迈着步子稳稳当当向堂上去。

  官家已在堂上落座饮茶,他一身低调的青缎袍子,以玉冠束发,苻杨就侍候在侧。

  见韩嘉彦扶着赵樱泓走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此前听闻姐夫姐姐失和,他还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已然和好了。

  “拜见官家。”赵樱泓进来后,韩嘉彦扶着她要下拜行礼,官家连忙去扶:

  “哎呀姐姐,你可莫要多礼了,你身子重,快坐下。”

  说着与韩嘉彦一道扶着赵樱泓落座,还好奇地与赵樱泓隆起的肚子打了声招呼:

  “乖外甥,叫皇舅。”

  赵樱泓和韩嘉彦一时努力板住面容,才没有笑出来。

  “官家莫闹,孩儿还在肚子里,怎能开口说话。”赵樱泓嗔道。

  官家嘿嘿一笑,道:“朕就是好奇,姐姐你放心,朕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你就是姑姑了。”

  “那官家可得多努力努力。”赵樱泓笑了。

  官家不知道是不是从赵樱泓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涨红了脸,又不好多说甚么。于是转开话题,他望向韩嘉彦道:

  “姐夫,朕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皇祖母近来的病。”

  “官家可是为了那章素儿而来?”韩嘉彦直接点明道。

  官家闻言一滞,道:“姐夫果然与那章素儿相熟?”

  “儿时曾一起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算是熟稔的。近些时日她的事传遍了整个汴梁,臣身为皇城司勾当,自然也心中有数。”

  “那两卦你也早早就破解了?”官家挑眉。

  “臣…早先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认,这毕竟是太皇太后所梦卦象,臣心中亦是惊骇,觉得实在巧合至极,难以置信。”韩嘉彦道。

  “姐夫,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夫不曾告与朕知晓?”

  “臣怕误解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故而不敢多言。”韩嘉彦揖手道。

  “唉……”官家叹息,“我看这汴梁城许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你不讲,我不讲,这不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耽搁了嘛。”

  话虽如此,官家似乎并不着急的模样。有些话他不明说,但韩嘉彦和赵樱泓还是心知肚明的,官家其实这些时日心情不错,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

  对于太皇太后病重这件事,他的焦急悲痛是不及赵樱泓的。这许多年遭受的打压羞辱,已经几乎要将他对太皇太后的亲情消磨殆尽了。他忍耐了许多年,终于机会要来了,他如今能够稳住局面,努力表现孝心,已然是十分稳重的表现了。

  官家随后将昨日张天师提议让章素儿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并受箓入道之事说了,接着看向身后的苻杨道:

  “苻杨刚从文府回来,就是去探文家对章素儿出家之事的想法的。苻杨,你和姐姐姐夫说说情况。”

  “喏。”苻杨躬身而出,道,“长公主、韩都尉,这件事文及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也并未否决。奴婢以为,他可能是顾及到了章子厚的想法。”@无限好文,尽在

  “怎么说?”赵樱泓继续追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奴婢委婉探了探文及甫的口风,文及甫确实表现出了与章家割席的倾向。因着章择之罪,文家恐此事会波及到章惇,影响到未来章惇是否能还朝主政。文家认为如若章惇不能主政,则与他们家联姻无益,反而成了累赘。

  “加之近来章素儿之事传得满城风雨,文家面上无光,且章素儿自嫁入文家后,一直独自住在角院里,不与家中人往来,更与其夫文煌真不和,若长此以往,文府显然不会乐意婚姻持续下去。

  “如今文煌真卷入科举舞弊,但调查结果迟迟未出,文及甫心中难安。他想要多头押注,不论是东坡还是章惇,他希望能够有人拉文煌真一把。所以,他仍然不愿就此轻易松开章素儿这层关系,希望能绑住章惇。”

  苻杨说到此处,官家插话进来道:

  “但这件事其实取决于朕,不论是召章惇还朝主政,还是对文煌真的裁决,最终都是朕来决断。如今朕让苻杨去见文及甫,但并未明确朕的态度,文及甫在猜朕的意思,他的猜测倾向于朕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他不置可否,实际上是将这蹴球踢还给朕,让朕来决断。”

  “他的猜测是否正确?”赵樱泓问。

  官家笑了笑,道:“姐姐应知朕心思。”

  赵樱泓于是点破道:“官家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如此有三大好处。一是表明孝心,安抚太皇太后。二是以此手段警示群臣以立威。三是在民间树立官家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形象,聚拢民心,为收权亲政做铺垫。

  “但这么做唯一的坏处是会让章惇心怀不满,这也是文及甫的踌躇之处。

  “官家对此,应当尚且拿不定主意罢。”

  官家摇了摇头,笑道:“朕在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啊,朕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破了。没错,朕确实对此有所踌躇,只因主持新政的最佳人选,确然章子厚最为合适。朕不想因为他女儿的事,与他闹僵了关系。”

  一直沉默的韩嘉彦此时出言道:“官家可向章子厚传信了?”

  官家点了点头:“今日刚刚传出,但来回路途遥远,驿递加急起码也得半个月往返,太皇太后等不及。”

  韩嘉彦道:“官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还望官家把握住。”

  “哦?姐夫认为朕可以不考虑章子厚的感受?”官家挑眉问道。

  韩嘉彦揖手郑重道:“您是君,章子厚是臣。官家,为君者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您要行新政,就必须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要有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章惇是您手中的利剑,您若惮于被利剑反伤,而畏首畏尾不敢持剑。则局面永远不会有被破开的一日,您理想中的新政,也万难施行。”

  官家神色凝重起来,他要做的事很艰难,除了施行新政,还要弥合新旧分歧,重整朝堂风气。只不过这需要在新政完全铺开,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再行弥合。若他此时不敢对章素儿之事出手,届时章惇还朝,文、章合流,恐怕章惇会被潜移默化动摇立场,若暗中转换了党派,则旧党更难彻底根除,新政危矣。

  还不若这时候推章惇一把,逼他与文家彻底断干净,并借此机会重重打压文家这种旧党顽固势力,树立威信。如此一来,则后顾之忧去矣。

  思及此,他终于不再踌躇,并做出了亲政前的第一个重要决断:迫章素儿与文煌真和离。@无限好文,尽在

  “朕明白了,谢姐姐、姐夫解惑。明日是中秋,朕不能出宫,只能守在皇祖母榻前。今日朕提前来姐姐、姐夫府上,与你们过节。苻杨,拿酒来。”

  “喏。”

  有了官家的支持,韩嘉彦与赵樱泓最后的担忧已去,她们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原处。

  经过漫长的斗争、斡旋,曙光终于到来了。

  三人出于庭院,望着头顶逐渐圆满的明月,心绪也逐渐明朗。赵樱泓虽然有“身孕”,但浅饮一杯桂花酒也无妨,三人碰杯,对月一饮而下。

  ……

  八月十五,中秋夜,阖家团圆,桂下赏月。

  这一夜宫中显得清冷,往年要举行的中秋夜宴取消了,所有人都在观望太皇太后的病情。官家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沉默如山。

  太皇太后如今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然很少了,每日昏昏沉沉在榻上,病入膏肓。

  她已几乎认不出身边人来,口里只是呢喃地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官家这些时日一有空闲就陪着她,总能听到她唤“姨娘”“官家”“二娘”。

  官家知道,“姨娘”是太皇太后的姨母、仁宗皇帝的曹皇后;“官家”不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太皇太后最深爱的丈夫——英宗皇帝。“二娘”则是太皇太后的二女儿——蜀国大长公主。

  这三人都是对太皇太后影响至深的人,姨母曹皇后给她树立了榜样;丈夫英宗皇帝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二人互相扶持,经历了数度立储、登基濮议的风风雨雨;二女儿的死则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促使她逐渐趋于保守。

  从前官家总是被太皇太后强势打压,对她心怀怨愤。可如今太皇太后病倒了,官家心中的仇恨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官家会想,太皇太后当真是弄权以至于不知进退了吗?是当真厌弃新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是当真不喜其子神宗皇帝的锐意进取吗?

  还是说,这位富有智慧的深宫女子,在看破了所有的朝局斗争后,主动选择了废新返旧,给未来的新政做一些积累和铺垫,休养生息。

  元祐更化,后世子孙该如何评价?这位高后,又会获得怎样的秉笔直书呢?@无限好文,尽在

  而他这个大宋第七代皇帝,又会获得史家怎样的评价呢?思及此,他即踌躇满志,又感时伤怀。

  “皇祖母……孙儿会尽全力,革故鼎新,继承父皇未尽的事业,您莫再留恋尘世,徒遭磨折,安心去吧。”他轻声呢喃道。

  话音落下,他愕然看到太皇太后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唇瓣再次翕动起来,似乎又念叨起甚么。

  官家连忙凑近她唇口仔细聆听,努力分辨半晌,他终于勉强听明白了几个字词:

  “保国祚……永不背誓……璇……”

  璇?玄?官家不知是哪个字,一时间一头雾水,可太皇太后终究还是不再发话了。

  翌日,八月十六,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已然基本准备完毕,消息传到宫中,官家于是内降手诏,命苻杨亲往文府宣诏。

  苻杨这去的一路上,宫中人马是大张旗鼓,鸣锣开道,仿佛生怕汴梁百姓注意不到似的。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追在宫中人马的后头,一路跟到了文府大门口。

  苻杨拔高了尖嗓,大声叫门:“宣文及甫、文煌真、章素儿听诏。”

  文家人听得外头的动静,慌里慌张地一起跑了出来,文及甫与文煌真在前,身后一大家子人跪在苻杨脚下,恭敬听宣。

  苻杨起初以为章素儿就在人群中,也没多想,直接宣诏:

  “诏曰:睦族敦伦,一室聚雍和之景。扬休播美,大廷隆宠渥之恩。惟汝汾州仁门文氏,蒙西河之余泽,袭著作之遗休。孝义宏敷,物类尚昭其感格。仁恩深洽,里党悉化其竞争。及汝及甫,作起后昆,丕承先绪。早彰素履,闻望久著于儒林。克懋清规,风声益昭于闾巷。子煌真有妻,得天地感化,托碧霞之身,悲天悯人,常怀向道之心。今太皇太后得碧霞托梦,朕希章氏素儿得入大道,度天下之苦,濯海内宴清,朕心慰盼,翘首以待。钦此。”

  文家人登时面面相觑,呆然在原地。

  苻杨望了望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哪位是章素儿,于是故意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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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素儿何在?官家口谕,要她亲手接诏。”

  文煌真看向父亲文及甫,文及甫面色灰败,不得已,向身边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跪退,去将被遗漏在府中的章素儿迎出来。

  众人便一直跪在地上,不得起身。四周围观的百姓顿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听不懂方才那文绉绉的诏书在说甚么,人群中有学识者则在向众人做解释。

  等了有一会儿,章素儿终于匆匆从文府出来,她走到了最前方,在文家父子身前下跪,躬身迎旨。这又引发了四周一番骚动议论,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颈要一睹这位碧霞转世之身的容颜。

  苻杨打量了一下这位女子,面庞明丽,神情坚毅,但身形单薄清瘦,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苻杨故意再念了一遍诏书,随后用老百姓都听得懂的大白话直接询问章素儿:

  “章素儿,张天师解太皇太后之梦,得出汝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如今官家期盼汝能为天下苍生计,参与即将举行的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受箓出家入道,不知汝意下如何?”

  章素儿抬起双手欲接诏,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文煌真心急如焚地喊她:“章素儿!”

  随即文煌真被其父一把抓住,捂住了嘴巴。

  章素儿未受影响,高声坚定道:“民女章素儿,得蒙天恩,深感肩负天下苍生重责,不敢轻怠。民女愿就此受箓入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好!”苻杨将手诏放入她双手中,章素儿恭敬拜下。

  四周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一阵的议论之声:

  “原来真是这章素儿?”

  “传言是真的啊!”

  “真的,张天师说她是碧霞元君下凡之身,官家都亲自降旨了,还能有假?”

  “这是奉旨出家?好大的荣光呀!”

  “此言差矣,寻常女子相夫教子才是福气,她倒好,奉旨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哟。”

  “唉,你懂甚么,人家需要相夫教子吗?人家是碧霞元君转世!你恐怕不知道她的身世,那首歌谣听过吗?她这是得了解脱了,官家做了大好事呀!”

  “是吗?我孤陋寡闻了。兄台且说说是甚么歌谣。”

  在四周一片议论声中,苻杨随即又问文及甫道:

  “文公,章氏乃文家媳,官家也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臣文及甫……”喊出来后,他以肘狠狠打了一下儿子,呆滞绝望的文煌真反应过来,颓丧地跟上父亲的话语:“臣文煌真。”

  文及甫见儿子开口,于是继续道:“得此贤德女子为媳,实乃三生有幸。奈何,自古家国难两全。贤媳既以身许国,我文家自当全力襄助,怎可以己私拦阻碧霞下凡布道。臣愿主动解除与章氏贤媳之婚约,恭送碧霞元君归道!”文及甫大义凌然地高声回道。

  “好!”四周传来一阵阵叫好声,仿佛文家人有了甚么天大的功德。

  文家接诏,章素儿归文府收拾行囊,今日她就将搬离文府,入上清储祥宫为大醮做准备。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个戴着斗笠,以粗布蒙面的旅人模样的人,缓缓挤出了人群,拐出去几条街,两人逐渐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似是终于克制不住激动的心绪,扶住了街道旁的墙壁,身形微佝,啜泣起来。

  另一人抚了抚她的后背,笑着安慰:“道长,我们成功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谢谢,谢谢你,师茂先生……”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上清储祥宫的罗天大醮将一连举行三日,并对外开放,外界皆可入宫中观礼。只不过,储祥宫虽然大,也容纳不了全汴梁的百姓,故而依旧要以身份尊贵程度,分观礼的内外远近。

  在这三日的大醮之中,章素儿显然成了最为亮眼的存在,她几乎是在全汴梁的权贵见证下完成了受箓入道的仪式,并直接拜张天师为师。

  张天师本已不收徒,但今次为她破格,年纪轻轻的章素儿成了张天师的关门弟子,辈分在同宗之中顿时飞跃了三辈。

  然而没有人有异议,身为碧霞元君转世之身,也就只有张天师有这个资格为她授箓,成为她的师尊。@无限好文,尽在

  为了避人耳目,这三日,曹希蕴忍耐了过去。直到大醮结束,章素儿与汴梁权贵圈子都见过面,拜过礼之后,章素儿总算清闲了下来。

  八月廿日,曹希蕴起了个大早,本打算即刻赶去储祥宫见章素儿,却不曾想她刚穿戴好,忽而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连忙去开门,愕然看见韩嘉彦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她身后还躲着个穿着斗篷的人。

  “希蕴道长,看看谁来了。”

  曹希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韩嘉彦让开身子,身后之人抬起双手捋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了章素儿的容颜。她已然是女冠模样,以莲花冠束发,清隽的面庞泫然欲泣,眸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曹希蕴。

  “素儿!”曹希蕴顾不上其他,一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希蕴……”章素儿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曹希蕴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听得章素儿急促起伏的胸膛,她才猛然惊觉,怕将她憋坏了,忙又松开臂膀,抬手抚摸她的面庞。

  章素儿昂首亲吻她的唇瓣,曹希蕴回以温柔含吻,泪水的咸涩逐渐变作甜蜜的滋味,满溢胸腔的温暖欢乐驱散了大半年来的阴霾,她们只觉得头顶这中秋的天光好似春日般明媚可爱。

  拥吻良久,她们终究是气喘吁吁地分开,曹希蕴打量着怀中的恋人,心疼道:

  “你瘦了,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章素儿泣道。

  “你受苦了素儿,是我无能,不能早日将你救出来。”

  “不……这不是容易的事,你不要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嘉哥儿……她……”

  二人转头一看,韩嘉彦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我此生此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何也还不清了。”章素儿缓缓道。

  “素儿,还不清也无妨,我们后半辈子,与长公主夫妇共进退,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们。”

  “嗯,希蕴,眼下就有一件事,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何事?”

  “孩子的事,她们……”说到此处,章素儿见曹希蕴面露疑惑神色,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嘉哥儿是女子?”

  曹希蕴神色一滞,随即释然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们竟然还没告诉你……”章素儿一时感到哭笑不得。

  “我其实早有所猜测怀疑,天下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帮助你我,不惜做到这个份上。师茂先生有大义,令人钦佩。”曹希蕴道。

  她对韩嘉彦的称呼,不知何时从“都尉”变作了“先生”,是因她当真钦佩韩嘉彦,认为在为人处世之上,韩嘉彦可以为师。

  “对了,素儿,你就这么出来了,不妨事吗?”

  章素儿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出来这件事,师尊是知晓的。但我也不能留太久,我眼下太显眼,谁都在关注我,我不能长时间不见人影。至少在太皇太后的病见分晓之前,我得一直留在储祥宫中。”

  “我去陪你。”曹希蕴道。

  “可……”章素儿仍然有些顾忌,她害怕自己刚受箓出家,就和曹希蕴出双入对,太过扎眼,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真不想再和你两地分离了,至少在储祥宫中,我能随时去找你,我会悄悄行事,绝不张扬。”曹希蕴坚持道,“还有,我正准备给昏迷的浮云子道长施针,但还差最后一颗安宫丹才可保万无一失。我师尊向茅山寄了信,询问安宫丹的丹方,我正好随在师尊身侧,也能及时读到回信。”

  章素儿不再坚持,道:“好,即如此,咱们一会子去与长公主、嘉哥儿打个招呼去。”

  “唉,你瞧我,你来了还没喝口水呢,快进来,我给你沏茶,咱们慢慢谈。”

  “好。”

  ……

  八月廿一,黄昏入夜时分,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长公主府附近的街巷驶出,往不远处的景龙门外大街而去。

  前方车辕上驾车的是翟青,车中,做了伪装的韩嘉彦、赵樱泓正与陪同在侧的雁秋闲聊着。

  “眼下曹道长去了储祥宫,若是能早日得到丹方,师父他就能醒来了。哎呀,真不容易,这得有大半年了,总算见着希望了。”雁秋说到此处,红了眼眶。

  “是啊,你和阿青成婚,师兄都还不知道呢,也不知他在昏迷中能不能听到外界的声响。你俩可是在他床头拜天地的。”韩嘉彦笑道。

  “其实我……都快做娘了,师父他要是再不起来,就错过了小徒孙出生了。”雁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腼腆道。

  赵樱泓与韩嘉彦吃了一惊。

  “雁秋,你怎么不与我们说的?多久了?”赵樱泓惊喜道。

  “才两个月,也是最近几日游大夫给查出来的。”雁秋笑道,“长公主,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和您还有阿郎说这事儿,所以游大夫也帮我保密了……”

  “雁秋,你想什么呢?”韩嘉彦道,“你和阿青的孩子你们好生养着,我和樱泓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不不,天呐,我就是怕您二位误会。”雁秋着急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看她急成这般模样,韩嘉彦噗的笑出来,赵樱泓打了她一下,嗔道:“恁得坏心眼,这样逗人家玩。”

  随即转而安抚雁秋道:“雁秋,你别急,我们当然理解你心里的想法。我们苦苦寻不到孩子,你这会儿却怀上了,你是觉着不合适,未能与我们同甘共苦,对吗?”

  “嗯嗯。”雁秋没读过多少书,心里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差点急哭了。赵樱泓将她心中所想精准说出,她连连点头。

  “你真是想多了,我和嘉郎眼下对于孩子的事,已然放平了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着急。”赵樱泓淡淡笑道。

  “您二位在雁秋心中是一等一的圣德贤明之人,一定能寻得福儿福女。我和阿青这些时日去胡稳婆那里探情况,觉着十分可行,您二位这次去,一定不会再落空了。”雁秋郑重道。

  “是啊,这次一定行!”外头驾车的阿青一直听着车厢内的动静,这会儿也禁不住插嘴道。

  “可以,雁秋有进步,学会说‘圣德贤明’这样的大词了,我和樱泓这都快被供上祖宗牌位了,哈哈哈哈……”韩嘉彦笑起来。

  “阿郎!你莫笑我~”雁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赵樱泓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一路闲聊着,马车过了后门桥,自桥北向东,拐入第二巷口,最终停在了第三户人家门口。韩嘉彦率先下车,将赵樱泓扶了下来。二人立在门头,见这是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寻常院子,门口挂着一盏黄灯笼,一盏红灯笼,显得有些奇怪。

  翟青解释道:“我和雁秋专门问了胡稳婆,这灯笼是传信号用的,单盏黄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孩儿等待认养。若挂了两盏黄灯笼,则代表暂时没有了。若挂了单盏红灯笼,代表着眼下有孕妇在院中待产。这一黄一红,就代表着当下院中有待产的孕妇,也有待认养的孩子。”

  “原来如此,”韩嘉彦和赵樱泓点了点头。

  雁秋上前,拉着门环敲了三长三短,随后众人默然在外等了片刻,等来了人开门:

  “几位有何事?”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得体,乍一看像是个贵家妇人,一身诗书熏陶出的气质。

  “胡娘子,您可还记得我?我与我家夫郎前段时日刚来过。”雁秋拉着身旁的翟青开口道。

  “老身记得你们,二位可是考虑清楚了?”胡娘子道。

  “非也,要领养孩子的并非是我们,而是我们家郎主与娘子。”雁秋让开身子,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现在胡娘子的眼前。

  胡娘子抬眼打量眼前的这对夫妻。官人是个唇上蓄着短髭、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的俊雅郎君,他身侧的娘子面容秀丽,应也有三十岁了。二人衣着鲜丽,气质非凡,当是富贵人家。

  “在下姓杨,这位是拙荆,姓朱。”韩嘉彦揖手见礼道,这一回,她与赵樱泓都用了母姓。而这次的伪装也不再是老年夫妻,显得年轻许多。

  韩嘉彦刻伪装人面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伪装手法也日趋娴熟,破绽愈发看不出来。这是因着玉娘子在临行前,曾给她留了一册楚秀馆西派的假面伪装秘籍,她从中学习了很多。

  赵樱泓慢了半拍,才跟着行了一礼,因着她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当下的伪装身份,身为长公主,她地位太高,基本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

  “有礼了,几位请进罢。”胡娘子淡然谦逊地将众人迎入了院子中。

  一入院子内,便听得孩子的哭闹声,嗅到了哺乳期婴儿会散发出的特有气味。院子不大,不过一间分前后的堂屋,以及两侧的厢房。厢房里都是住人的,都是哺婴室,东厢还兼有灶房、柴房。堂屋后是茅房与杂物间。

  “老身请了两个乳母在这里帮我,大多时候这里的孩子都有奶水吃。这里的孩子只养到一岁大,大多一岁前就要送走。几位随我堂上坐罢。”胡娘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便将众人引上前堂落座,她自己又忙着给众人沏茶。

  “不忙,胡娘子请座,我们就是来简单瞧瞧,并不久留。”韩嘉彦出声道。@无限好文,尽在

  胡娘子想要坐于下首,被韩嘉彦让到了上首,她才勉强坐了半个身子,她神态谦卑,举止放得很低,一举一动给赵樱泓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她却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夫妻二人情况特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有八个月身孕的妇人,且愿意将孩子送给我们抚养。我夫妻二人会当面与她详谈,不知胡娘子可有头绪?”韩嘉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位要找孕妇?”胡娘子感到十分意外,“恕老身多嘴,这是为何?”

  “个中原因实难表明,我们有难言之隐,也是被逼无奈。”韩嘉彦道。

  “但我们确然迫切想要孩儿,还望胡娘子帮帮忙。”赵樱泓也跟着道。

  胡娘子沉吟了片刻,道:“挂在门外的灯笼,二位也见着了。老身这院子眼下确实有一位孕妇在待产,且巧的是,也正好有八个月的身孕。贤伉俪是有缘人,既然如此,且与老身去后堂见见她。”

  “多谢。”韩嘉彦、赵樱泓不禁欣喜非常,居然当真让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众人起身向后,韩嘉彦与翟青不大方便进去,只是候在了门外,赵樱泓与雁秋随着胡娘子步入了后堂居室,见到了那倚靠在床榻上的待产女子。

  她还很年轻,甚至连二十都还不到,面容清丽秀美,温婉可人,好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产,显得凄惶无助,一双美眸红彤彤的,透着畏惧的神色,警惕地望着赵樱泓与雁秋。

  “我姓朱,闺名樱儿。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坐在她榻边,温和地询问道。

  “奴…奴家苏二娘,出身不好,爹娘未给起闺名。”她卑微地回答道。

  赵樱泓凝眉,方才苏二娘一开口,她还以为她要自称“奴婢”,结果改口自称“奴家”了。这让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浓烈起来。

  “你来此待产,是不愿要这个孩儿了吗?”赵樱泓问。

  “我不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会被打死的……”她哭泣道。

  “你别急,慢慢说。”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泪水,温柔安慰道。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有甚么奇特的力量,苏二娘在她的安抚之下,很快平稳了情绪。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可是因为家中男子让你有了身孕,家中主妇不愿让你留下这个孩子,才将你逼到此处,要你产下孩子?”她半搂着苏二娘,小声询问道。

  苏二娘凄然地点头。

  “你可还能回去?”

  “大娘子说,我产下孩子,就送我去下头的田庄嫁人。我回不去了。”

  “那位大娘子对孩子有甚么要求?”

  “她只说要送给别人家养,总之不得归家,也不能让孩子知晓身世,我也不能带在身旁。”苏二娘道。

  “你想要知道孩子的去处吗?”

  “我想……可我……我不能……”

  “没关系,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你至少知道这个孩子跟了我。”赵樱泓道。

  “我能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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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樱泓摇了摇头,神情温和坚定:“孩子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对他并无益处。但你若信我,就将孩子交给我。”

  “我……我信你。”苏二娘望着赵樱泓的双眼,她的眼睛好似秋水,剔透明净,漂亮至极。眼前这位女子,周身透出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贵气。她的谈吐与气度,都让苏二娘不自觉地要俯首帖耳。

  “好,二娘,我还会再来见你的。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这般总是哭,开心点。孩子会健康茁壮地长大,你也不必被他束缚着,你自去过你的人生。这是个错误,纠正了就好,不要为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若有困难,我会助你。”赵樱泓抚了抚苏二娘的后枕,尽管她年岁与苏二娘相仿,却像是长辈一般,几句话就扫清了苏二娘心中的阴霾。

  “嗯,谢谢您。”苏二娘禁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韩嘉彦打着伞,立在皇城根下,鞋袜、衣摆全部被打湿了。她望着头顶的琉璃瓦流水成柱,心绪繁杂。

  八月自中秋之后,大雨不断,晴朗的时日没有多少天。廿日之后,更是昼夜不息,畿内、京东西、淮南、河北诸路大水,黎民遭灾,庄稼全部被淹。官家下诏开京师宫观五日,祈求放晴。各路州县令长吏祈祷,宰臣吕大防等待罪。

  韩嘉彦不知是自己假托碧霞元君转世而触怒了上天,还是上苍正在送别太皇太后。她心中惶恐,神思不宁。

  入九月,朔日夜,宫中再传噩耗,太皇太后陷入弥留。赵樱泓临近“临盆”之时,大雨不断,道路湿滑,她已不可再随意出府,只能待在府中。

  翌日戊寅,韩嘉彦代她前来宫外,等候消息。

  此时宫中宰臣等入问圣体,见官家于崇庆殿之西楹。官家对众宰执泣道:“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至此,为之奈何?”

  众卿皆默。

  官家叹息,无力吩咐道:“应祖宗故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内侍急匆匆自寿康宫跑往崇庆殿,跪倒在殿外,哀嚎道:

  “太皇太后,崩了……”

  官家浑身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床之上。众宰执皆哀叹垂泪,无言以对。

  消息一层一层向外传开,直至众外臣等待的东华门口,众人看到头顶绑着白孝的内侍,出现在了宫门之上,大声悲号:

  “太皇太后崩了!”

  宫外群臣在大雨之中齐齐痛哭,韩嘉彦浑身麻木地执着伞,立在倾盆大雨之中,悲切之情自心底涌起。她终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未能从她口中知晓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是她给自己璇玑匕首的那一日。

  而太皇太后如此希冀期盼的曾孙辈,她也终究未能见到,只差一个月了,生生就此错过。

  也罢,韩嘉彦不愿再欺骗她,就让她离去罢。她为国朝鞠躬尽瘁,已然足够劳苦了。

  再一日,己卯日,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赵樱泓在府中戴孝遥祭,韩嘉彦得以戴孝入宫祭拜。

  官家手诏:“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布宣末命,中外悲怛。永惟平日谦恭之至意,每避先后临御之常仪。逮兹遗言,止以园陵为号,既非朕尊崇之本志,又失臣下爱戴之诚心。宜诏有司易园陵为山陵。”

  太皇太后身后尊荣,将被合葬入英宗永厚陵,为她起山陵以表尊崇。

  众臣在悲痛中随着典仪,向太皇太后梓宫行祭奠礼。韩嘉彦相信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尤其是那些老臣,太皇太后是仁宗时期走来的老人,她是那个清和时代的见证者,是他们熟悉的老人,有她稳定朝局,便能肯定国朝之安宁清明。

  而当这位老人故去,一切便走入了未知,自此国朝何去何从,再无定数。这些人哭的不仅仅是太皇太后,更是他们自己逝去的过往辉煌和晦暗的未来前途。

  待到奠仪结束,韩嘉彦默然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外行去,却忽而被喊住:

  “师茂小友留步。”

  韩嘉彦回首,看到了苏辙站在她身后。他身后有小吏为他撑伞,官袍戴孝,神情平静,眸中却凝重一股幽玄之意。

  “子由先生。”韩嘉彦执弟子礼。

  苏辙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下得好大雨啊……师茂小友,路滑,走路小心。”

  韩嘉彦知晓苏辙在说甚么,他知道自己利用了苏轼,也利用了重病的太皇太后,达成了解救章素儿的目的。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但却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克制,不点破此事。

  韩嘉彦心中难受至极,无言地揖手下拜,以表歉意。

  “我兄弟二人在京的时日不多了,你若有心,且去看看兄长罢。我只盼你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其他的,都不要重要。”苏辙缓声道。

  “学生谨记。”韩嘉彦回道。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望着苏辙的车驾消失在大雨之中,韩嘉彦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

  太皇太后崩逝,官家正式亲政。

  上清储祥宫的大醮祈福未能起作用,但汴梁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道士们能够逆转上天之意。

  就连碧霞元君转世也无法解救太皇太后,说明她确然寿数已尽,到时候了。

  张天师惭愧向官家请辞,官家慰留,但最终还是送走了江西群道。

  章素儿与曹希蕴未走,同韩嘉彦一道去了东水门送行。

  丧月以来,韩嘉彦心绪低落,始终打不起多少精神做事,只是陪着赵樱泓。或在府中无所事事,或去陪着赵樱泓去胡稳婆那里看苏二娘。但这一回,是张天师指名要见她,她被曹希蕴、章素儿强行拉出了长公主府。

  今日好不容易雨停转阴,汴河涨水不少,波涛滚滚。

  张天师先是与章素儿告别:“素儿小徒,你在京中不可久留,待此间事了,便尽快南下上山,入洞府才能完成整个受箓仪式。”

  “弟子明白。”章素儿点头。

  张天师随后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向张天师揖手拜下:“弟子此前一直未能去见天师,还望天师见谅。”

  “师茂啊,你脸色不好看,近来是否是思虑过重了?”张天师依旧是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双眼眸仿佛能够洞彻世间一切。

  韩嘉彦苦笑一下道:“弟子……恐怕悖逆上苍了。”

  此言,让章素儿心里也不好受,她知晓韩嘉彦为了救自己采取了不少非常手段,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韩嘉彦的后背。@无限好文,尽在

  张天师笑起来,道:“老道说一句逆天的话,何来上天,不过是人心罢了。”

  韩嘉彦闻言一振,神色凝结。

  “师茂,你心善,上苍决计不会看不明白。你所做之事,为师也有分,可为师不怕上苍雷劈,因为我们心中认定的正道之事,便是符合天道的,何来悖逆上苍一说?”

  韩嘉彦抿唇,揖手拜下:“多谢天师解惑。”

  “哈哈哈哈……”张天师笑起来,“师茂啊,放轻松点,游戏人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你师尊,恐怕也希望如此才是。”

  韩嘉彦猛然听他提起师尊平渊道人,一时鼻酸起来。

  “你师尊一直看着你呢,你可别让他失望。”张天师意味深长地道,此话让韩嘉彦一愣,一时心头猜测大起。

  张天师却已然一甩拂尘,转身上船去。

  韩嘉彦呆然望着船头,揣摩着方才张天师的话。章素儿望着她神情,正彷徨无措间,不远处与阁皂山葛真人道别的曹希蕴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茂先生,素儿!丹方,丹方到了!”

  二人顿时吃了一惊,齐齐围上前来,便见曹希蕴手中攥着一只信筒,已然开启。她捏着一卷信纸,高兴地挥舞道:

  “这信刚刚到的码头,正好就送到我手里了。方才师尊看过了,说就是这个,绝对没错。”

  “走,快回去配药!”韩嘉彦大喜,这恐怕是这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了。

  她们跨上马,飞快奔回了长公主府,一到府内,就一头扎进了药房,按照丹方一一将所需的材料配齐。这丹药所需的药材虽然珍稀,但倒也不至于无法寻到,长公主府这里基本都是有的,还差了两味,也能从市面上买到。

  只是这丹药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首先许多药物先要做熬煮提炼,处理方式相当繁琐,这没有十天半个月还真是制不出来。

  韩嘉彦走到这一步,反倒不着急了:“事缓则圆,不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仔细了,千万不可出差错。”

  二人深以为然。

  韩嘉彦将先头的制药工作交给二人,自己则去告诉赵樱泓这个好消息。赵樱泓当时正在雪蕊院书房读书,闻得后,兴奋地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往客院这边来,韩嘉彦拦都拦不住。

  “樱泓!你现在不能乱走。”韩嘉彦扶着她道,她担心府中不知情的下人看到她九月身孕还健步如飞,会起疑心。@无限好文,尽在

  “在自己府中,不妨事。”话虽如此,赵樱泓还是放缓了脚步,倚在韩嘉彦身上,装出身子沉重的模样来。

  韩嘉彦搀着她到了药房,见曹希蕴、章素儿正在其中埋头忙活着,连游素心也在帮忙,于是也不曾进去打搅。

  倒是游素心注意到了她们,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长公主,韩都尉,素心有要事相商。”

  “何事?”

  “素心想要请辞归乡。”

  “你这是……”她的话有些突然,让赵樱泓和韩嘉彦感到愕然。

  “我会待到长公主‘生产’结束,也会帮曹道长治疗浮云子道长,待到这些事了,素心的任务便完成了。素心是太皇太后派到二位身边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大行,素心亦想念家中长辈,归心似箭,还望您二位成全。”

  赵樱泓一时无言,韩嘉彦叹息道:“游大夫这样急着走,韩某真是不知所措了。”

  “请二位放心,素心一颗丹心,我游家人五代人悬壶济世,只活人命,绝不害命。您二位永远是素心的贵人。”游素心颤声道。

  韩嘉彦知晓她想要消除自己与赵樱泓心中的芥蒂,因为她知晓了自己的女子之身,她害怕自己二人会因此不放她离开。@无限好文,尽在

  “你自归江湖而去,我与樱泓,永远铭记你的恩情。此前,韩某多有得罪,万分抱歉。游大夫高风亮节,韩某佩服。”韩嘉彦向她揖手拜下。

  “都尉言重了,二位伉俪情深,素心……钦羡不已。”游素心说完这话,眼眶已然红了。她垂首低眉,不敢看赵樱泓。

  赵樱泓问道:“游大夫此后有何打算,是归家行医吗?”

  “自会回家乡一段时日,看顾家中老人。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素心……倒也想西行,去寻玉娘子学医,那楚秀馆西派的医道,神秘精深,令我十分着迷。”

  “游大夫,若家中人逼你成婚,你当如何?”赵樱泓又问。

  游素心淡淡一笑,未曾回答,只是向赵樱泓一揖手,转身入了药房。

  赵樱泓心中怅然,自太皇太后大行后,似乎许多人都要离开了,时移世易,她的心却还留在过去,恋恋不舍。近来她时常想起小时候,想起与太皇太后、父皇的一些过往之事,那些记忆如同碎片,浮光掠影,每每想起都拨动心弦,让她怅惘不已。

  仿佛太皇太后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心中许多的珍贵事物。

  她挽着韩嘉彦的手臂,二人往客院去看浮云子。

  行在廊道间,韩嘉彦忽而问赵樱泓:“你为何要问她成婚的事?”

  赵樱泓侧首看了一眼韩嘉彦,见她面上并未有醋意,只是单纯好奇发问,于是笑而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囿于婚姻,她医术高明,当遍行天下,悬壶济世,才不枉这一身的医术与品行。她说她要去西域寻医道,我觉得这就很好,这就应当是她游大夫该做的事。”

  “她没有回答你,也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韩嘉彦道。

  “我相信她会选择属于她的大道。”赵樱泓道。

  大道……

  二人立在浮云子的榻前,望着大半年来身形逐渐瘦削委顿的浮云子,韩嘉彦忽而道:

  “樱泓,你我的大道在何方?”

  赵樱泓侧首瞧着她,缓缓道:“助官家振兴国朝,使天下海晏河清,是为我之大道。嘉郎,你可愿与我同行?”

  韩嘉彦郑重道:“师兄在上,做个见证。樱泓之大道,本亦是我自幼立下之志,但近两年来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樱泓,如今我愿意为了你,再立志,入大道。”

  赵樱泓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扑入韩嘉彦怀中,紧紧搂住她。

  第一百九十九章

  自九月初得丹方后,韩嘉彦费心于搜集药材,制备丹药,与曹希蕴、章素儿、游素心凑在一处,终日在药房中闭门不出。

  九月初八,第一次凝丸,在配比时出了些差错,导致丹丸形貌与描述不符,气味也有差。

  又两日,再次凝丸,这次一切都符合丹方所描述,韩嘉彦亲服丹药体验效果。结果一睡就是整整一日半,针扎不醒。

  她们心中有些没底,这样的效果是否当真可以护脑?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浮云子再这般睡下去,人就要废了,必须要尽快将他唤醒。

  几人下定决心,翌日就准备给浮云子服丹施针。

  九月十二,客院中浮云子的房间紧紧锁闭,韩嘉彦、曹希蕴和游素心三人亲手为浮云子施针。

  赵樱泓也到场了,章素儿陪着她候在浮云子隔壁屋中。二人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地听着隔壁动静。

  今日主针的是曹希蕴,这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针法,她是最为熟悉的。韩嘉彦负责从旁辅助。而游素心则负责全程把住浮云子心脉,观察他身体的变化,如若有变,她必须要及时提醒。

  三人颇有默契地配合着施针,曹希蕴的每一针下去都很谨慎,待到穴位点满,她开始反复拨捻,通过观察浮云子的面庞变化和眼皮跳动,来调整施针的力度和角度。

  游素心则不断地报出浮云子当下的脉搏状况,让曹希蕴做判断。

  约莫施针一刻钟,浮云子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嘴巴张开了,眼皮也在不断抽动,浑身诡异地扭动起来,反躬身躯,好似要嘶吼却吼不出来的模样,神情痛苦扭曲。

  曹希蕴知晓关键时刻到了,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事先就已然让浮云子口含安宫丹,眼下此种情况,需全靠药效让浮云子挨过最痛苦的时期。

  室内三人均已汗湿衣背,韩嘉彦见曹希蕴额头上披汗欲滴,双手又不停地拨动调整灸针,无暇顾及擦汗,于是连忙用巾帕帮她拭去。

  浮云子的抽搐挣扎愈发剧烈起来,扎满针的头部也在晃动,影响曹希蕴施针。韩嘉彦立刻扑上去,锁住了浮云子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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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子痛苦地嚎叫出来,这是他昏迷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发出声响,那声音沙哑以至于可怖,仿佛破布撕裂。

  但这是个好的征兆,至少他对于外界带来的刺激有所反应了,懂得痛呼了。

  “师兄!坚持住!”韩嘉彦给浮云子鼓劲儿。

  丹丸在浮云子口中要被吐出来了,游素心连忙卡住他下颌,强迫他闭嘴。一旁的曹希蕴屏息凝神,继续调整施针的力度,并去掉了其中几根。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浮云子浑身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忽而归于沉寂,他的鼻孔、耳道有黑血渗出,原本青白的面色,逐渐出现了些许红晕。

  “成功了吗?”游素心喘息着问。

  曹希蕴拨开浮云子的眼皮,观察他的眼底,见其中浊色逐渐褪去,复有神光显现,于是道:

  “应当成功了,残留在颅脑中的毒血被逼出来了,只是他神志被压抑太久,这一回施针冲击又太大,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再给他点时间。”

  韩嘉彦长舒一口气,下得床榻,她也探了探浮云子的脉搏,感到由弱变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隔壁的赵樱泓和章素儿听到了浮云子屋内的动静,都忧心不已,这会儿听到屋内曹希蕴等人说话了,便连忙出声问:

  “如何了?成功了吗?”

  “应当成功了,放心。”韩嘉彦回道。

  不过话虽如此,几人心中仍是没底,治疗耗费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并不长,但浮云子仍然还是在昏迷状态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如若本次治疗对他的颅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么……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浮云子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曹希蕴心中压力巨大,自上午治疗结束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她几乎是粒米未进,一直守在浮云子榻前,观察他的状况。章素儿、游素心也一直陪着她。

  韩嘉彦面上不显,实际也是心中担忧。

  因着这一日,还有官家派来的内侍到长公主府商议太皇太后后事之中的一些琐碎事物的处置事宜,她与赵樱泓不能一直候在师兄榻前,还得到前院接待。

  直至用过晚食,她们又来到浮云子榻前。

  曹希蕴、章素儿和游素心刚照料浮云子吃了些菜肉米捣成的糜食,一勺一勺送到舌根,顺着喉咙看着他吞下去。浮云子一直不能主动咀嚼吞咽,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们只能这样喂食。

  “师茂先生,有些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浮云子道长若是醒不过来,你打算如何?”曹希蕴神色凝重地问道。

  韩嘉彦心中一凛,以为浮云子情况不好。她强压心中惶恐,并不避讳道:“那就送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

  “这……你能下得去手吗?”

  “我师兄行走江湖三十年,他最爱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替我调查,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我害了他,所以如果他……我会负责送他往生极乐,让他早日结束痛苦。这是我这辈子应受的罪孽。”韩嘉彦平静道。

  “唉……”游素心叹息。

  赵樱泓有些慌神,忙安抚道:“你们莫要这般悲观嘛,既然毒血都已逼出,相信他能醒来的。”

  韩嘉彦一时没说话,她走到浮云子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从桌屉中取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什。这东西长得像弩机,却没有弓弦,只有一条铜管,内里似是套着些复杂的金铁机关。

  “这件机关,我总算是拼出来了,我不知师兄要用这个做甚么,但这既然是他最后设计的一件机关,我当给他陪葬。”

  “天杀的,老子……还没死呢……咳咳咳……”床榻上忽而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尽管微弱,却咬牙切齿,十足愤怒。

  “师兄?!”韩嘉彦登时狂喜,几步冲到浮云子榻前,就见浮云子眯缝着双眼,瘦削的身躯皮包骨头,嶙峋的胸骨上下起伏,许久未修剪的长须也被他吹得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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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臭丫头,怎么还嘴上长毛了……哈哈哈咳咳咳咳……”浮云子打量着韩嘉彦,说着说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不已。

  曹希蕴、游素心顿时绷不住,爆笑出声。

  韩嘉彦眨巴了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串通起来骗我?!”

  一旁的赵樱泓随即跟着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被浮云子那句“嘴上长毛”逗笑的,这四个字结合着韩嘉彦面上的促狭神情,逗得她合不拢嘴。

  “这是你师兄的主意,可与我无关。”曹希蕴连忙撇清干系。

  章素儿和游素心登时跟着点头。

  “你们三个,都是从犯!”韩嘉彦用手里的机关指了指曹希蕴三人,控诉道。

  随即她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机关丢到了浮云子的身上:“还有你这家伙,刚醒来就耍我!真是死性不改!”

  这铁疙瘩砸在浮云子肋骨上,痛得他直皱眉头。他忙道:

  “你别乱丢这东西,这可是火器,小心啊!”

  “甚么火气?我还怒气呢。”韩嘉彦道。

  浮云子一脸和你说不通的无语神情。

  “好了好了,浮云子道长你也是的,刚醒来就不老实,这会儿你还需要静养。”章素儿出来打圆场。

  “我不想躺着了,躺太久了。”浮云子无力道。

  “现在还不行。”曹希蕴道,“你现在太虚了,根本下不了榻,你现在得多吃点东西,养养筋骨,才能下榻走动。”

  “唉……”浮云子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韩嘉彦却忽而在旁抽噎出声,众人愕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赵樱泓连忙上前抱住她,心疼不已。章素儿、曹希蕴也柔声安抚。

  “师兄……你吓死我了……”韩嘉彦很委屈地哭道。

  “嗳,你啊……你这些时日,受苦了吧……”浮云子见她哭成这般,就知道她方才一直在逞强。

  “发泄出来,就好了。”他眼底亦现泪光。

  ***

  浮云子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当真心态特别好,吃得香、睡得熟,本身功夫底子也还在,是一日好过一日。

  他苏醒半月来,韩嘉彦时常来陪他闲聊,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对于阿丹的死,浮云子长叹一声,甚么也没有说。这个徒弟,是他带出去的,没能把他带回来,成为了浮云子一辈子的伤痛。只是他素来不会将悲伤挂在脸上,总是会掩在内心深处,让时间洗刷掉痛楚。

  他当下还没法下榻行走,待到痊愈能行动后,他要去阿丹坟前祭扫。

  他昏迷之前就知道阿青和雁秋定情了,故而他们成婚的事,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这都快要有徒孙了。

  而韩嘉彦自己在这些时日所做的事,她只是简略带过,并未细数个中艰辛。浮云子也并不追问,但看韩嘉彦当下的状态,他就能猜出她有多不容易。

  曹希蕴和章素儿这一对也是不易,如今终于走到一起了。眼下浮云子醒了,她们在汴梁的事基本也了结了。唯有章素儿失去的雨夜念佛桥上的记忆,仍然尚未恢复。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章素儿和曹希蕴决定等到十月赵樱泓“临盆”得子后,看过孩子,再启程南下。当下,她二人暂居于上清储祥宫中,免得总是待在长公主府引人瞩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素儿知晓自己的父亲很快也会入京了,但她如今已然出家,不愿意再与家中有过多的牵扯,故而也不打算等到父亲入京。

  章择自被罢官,贬为白身,已然被章惇催回老家,以后就负责守老家产业。章素儿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他。

  “这都九月底了,孩子的事,你和长公主已经敲定了?”谈完了别人的事,浮云子开始问韩嘉彦自己的事。

  眼下新梨上市,二人各自端着一碗梨膏,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谈天说地。

  韩嘉彦点了点头,将胡稳婆和苏二娘的事与师兄都说了。

  “呀,这是姑娘还是小子,还不确定呢,挺有意思的。要是个姑娘,你和长公主还不能一劳永逸,以后还得再来一回,否则外头人可不饶你俩。”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道:“我俩早就做好准备了,确实还得来好几遍。”

  “咳咳咳……”浮云子差点呛到,他丢下调羹,惊讶问道,“几遍?你俩打算要几个?”

  “我俩感情这么好,起码得要个十七八个罢,得组个马球队。”韩嘉彦混不吝地说道。

  浮云子一脸无语,韩嘉彦这才笑呵呵解释道:

  “樱泓跟我讲,那胡稳婆,她感觉像是宫里人,举止明显是带有宫仪的。但她这个年纪,怎么还会放出宫外来的,还挺奇怪的。还有那苏二娘,也是受过宫中仪轨训练的,不过她当是在某位赵氏宗亲那里做婢女,不可能是在宫中。那里的孩子,大多都有皇室血脉,樱泓的意思是,能养就养,撞上合适的、有缘的就收过来,所以具体收养几个,我们眼下也不确定。”

  浮云子点了点头,道:“你们要是不怕穿帮露馅的,要收养一个马球队我也没意见,人多热闹。”

  韩嘉彦笑了两声,忽闻外头有内侍来禀报:

  “都尉,今日邸报到了,长公主让您去一趟雪蕊院书房。”

  “好,我马上去。”韩嘉彦应了一声。

  浮云子道:“怕不是朝中有甚么大事。”

  韩嘉彦吃干净最后一调羹梨膏,放下碗勺道:“官家要再组宰执班子了,确实要变天了。”

  浮云子一挑眉道:“唉,你在我床头发誓,说要为了长公主再立志,我可以听到了啊。”

  “啊?你听到了啊?”韩嘉彦吃了一惊。

  “嗯,我神志时常是清醒的,能听到你们说话来着。你为何这般反应?难道那发誓我要是没听到,就不作数了?”

  “我对着樱泓发的誓,怎么会不作数……我只是……”韩嘉彦欲言又止。

  浮云子知道她对于先帝借刀杀杨璇的事依旧耿耿于怀,于是安慰道:

  “六郎啊,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咱们不要再穷追不舍了,那李玄准备多年,我们追在她身后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还不如以静制动呢。她要搞阴谋,搞乱朝局,那你就稳定朝局,在明处造大势与她对抗,就像这回你救章七娘一般,一旦大势已成,任何阴谋都无法逆转,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事。”

  韩嘉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