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华胥拾遗【完结】>第九十八章

  “嘉郎……媛兮,我们下去,去找嘉郎。”当韩嘉彦将锦旗插上龙首之时,赵樱泓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她实在无法看着那人在场上拼命,自己却坐在看台之上无动于衷。

  “可是……长公主,阿郎不是叮嘱我们不要离开看台吗?”媛兮有些迟疑地问,“咱们眼下下去,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能有甚么危险?嘉郎之所以不让我们离开看台,只是因为这比赛她需要以弱胜强,我若因为心焦下去终止比赛,会打断她的计谋施展而已。眼下比赛都结束了,又有甚么不能下去的。她眼下一人在龙船之上,无人照应,该如何是好?”

  赵樱泓以巾帕拭去面上的泪水,不由分说地起身向官家、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行礼。在三人点头应允之后,就往台下走。

  媛兮连忙招呼绿沅和两名内侍跟上,赵樱泓几乎是一路小跑下了水殿,带着一众仆从来到水殿下的水棚之中。立刻有禁军将士迎了上来,叉手行礼。

  “拜见曹国长公主。”

  “驸马呢?”赵樱泓急切地问。

  “回长公主,驸马已被人接下大龙船去了。”

  “谁?被谁接走了?”赵樱泓满脸疑惑,怎么有人比她赶来还快?韩嘉彦的身边人魏小武眼下不在,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公主府的人。而自己就是公主府最快赶来的人,府里竟有人比她还快?

  “小人也不知……但看穿着内侍的服装,似就是公主府的人?”这军校也是一头雾水,他以为接走韩嘉彦的人就是公主府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只知道似是往宴殿的方向去了…”军校小心翼翼回道。@无限好文,尽在

  赵樱泓一时无语,也难怪这军校一问三不知,这事确实十分莫名其妙。@无限好文,尽在

  她返身走出水棚,四处张望了一下,对身后的仆从们道:

  “分头去找,应是走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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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仆从们各自分头往水殿附近去寻,赵樱泓带着媛兮去了宴殿。军校口中的宴殿指的是金明池畔的宴殿,是文武百官观赏金明池竞渡的地方,而非是宝津楼南他们下榻的宴殿。

  赵樱泓领着媛兮寻到了宴殿,问了好几个负责宴殿事务的内侍与宫女,都不曾见到韩嘉彦在哪儿。

  正没着落间,忽而不远处,绿沅急匆匆跑了过来,领来了一个小内侍。

  “长公主!他说他看到了…看到阿郎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随即将那小内侍往前推。

  小内侍在赵樱泓急切追问的目光之下惶恐地叉手,拜道:“回…回长公主,奴婢瞧见韩驸马在几个内侍的搀扶簇拥之下,往…往琼林苑去了。”

  赵樱泓即刻带着媛兮、绿沅往琼林苑去,心中愈发疑惑:这人为何要跑到琼林苑那么远的地方去?

  待她急急忙忙跑到琼林苑,一下又没了方向,想了想,还是三人分为左中右三条线路各自去搜寻。若没找到,再于原处会合。

  赵樱泓独自走中路,沿着石径,穿过一片如落霜挂雪的梨花林,最终在花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处六角飞檐亭,亭外,三个穿着内侍服的人正匆匆忙忙抱着一些物什离开,赵樱泓定睛一瞧,其中一身材比较魁梧高大的内侍手中抱着一卷长布、几根支架,那似是布帘;另有一身材娇小瘦弱的人手中提着个黑包袱,包袱底下还在滴水,那里面似是装了什么湿透了的物什;还有一人挎着个医药箱模样的箱子,还很年轻,不足十五岁的模样。

  三个内侍匆匆忙忙自亭边离去,不曾注意到藏在梨花间的赵樱泓。

  赵樱泓愈发疑惑,缓缓举步靠近亭子,就见韩嘉彦坐在亭中。这人已然换上了一身干爽的靛蓝锦袍,发丝还有湿润,但也梳成发髻,一丝不乱。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之上,双手自然放在膝上,闭着眼似在养神,神色倦怠,满身疲乏。

  “嘉郎……”赵樱泓走入亭中,立在了她面前。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可见到了却又开不了口了。

  “长公主,来了啊。坐罢。”韩嘉彦似乎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睁开眼温柔地看着她。

  “你…可还好?”赵樱泓依言坐在她身侧的石墩子上,斟酌半晌,还是打算先问她的身体状况,方才那么激烈的竞渡博弈,实在将她看怕了。

  “无事,我坐会儿,坐会儿就好。”韩嘉彦缓缓道,她说话的气力已有很明显的不足了,连面色都已发白。

  二人沉默了下来,赵樱泓的眸光打量着她,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在她心间,她觉得眼前这人似是要走了,远去某个她所不知的地方。

  这感受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她的心,让她感到惶惑不安。

  “嘉郎怎么突然到琼林苑这么远的地方来?比完赛怎不回住处沐浴休憩?”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三个内侍……”

  “长公主,你看眼前这梨花,多美啊……”韩嘉彦却忽而打断了她的询问,仿佛叹息一般地说道。

  赵樱泓哑然,眸光颤颤地望了一眼她,转而又望向眼前的一片雪白的花海。

  “在这片梨花海的尽头,有几株早梅,这个时节花瓣已凋谢成绿了。”韩嘉彦继续道,“那几株梅,是我父亲当年高中后游琼林苑之时,亲手植下的。我们相州韩氏,以梅花为一族象征。这梨花以花海团簇成群为美,但梅花不然,梅以韵胜,以格高,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谓之‘梅韵四贵’,横斜疏漏,意蕴高远。

  “我自上龙虎山后便是孤身一人,鄙陋粗疏,不敢以梅自喻。一心也想结交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友,有明德圣君提携,报国有道,一展宏图。然而……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

  “但我望着眼前团簇的梨花海,也会艳羡啊!”她长长一叹,赵樱泓忽而被这一句长叹触动心弦,眸中浮现泪光。

  就听她眸光熠熠地望着那片梨花继续道:“在那几株梅的更远处,有一株樱花树,好高大一棵,植在泉旁,这时花开得最美,粉色的樱瓣落雨一般,点缀在清澈的泉水之上,令人心旷神怡。相比之下,梅树真是不起眼得紧。梅树终日里仰望着远处的樱花树,只觉可望而不可及。”

  “樱花虽美,花期苦短。梅花总是早樱花一月开,似是永不能相见。”赵樱泓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悲伤情绪,缓声说道。

  “相见终有时,长公主,我在那樱花树上绑了个锦囊,里面有一样送你的礼物。你去取来看看罢。”韩嘉彦微微扬起笑容道。

  赵樱泓踟蹰,半晌未动。韩嘉彦仿佛鼓励又仿佛催促般再道:“去罢,去取来看看。”

  赵樱泓终于起身,却看着她:“你不与我一起去吗?”

  “我好累,站不起身,容我歇一歇,长公主自己去罢。”韩嘉彦笑容之中似是带上了几分苦涩。

  赵樱泓迟疑着,终于还是独自迈步出了六角亭,沿着石径继续向前,穿过梨花海,她确然看到了散植在梨花林子旁的三株梅树,绿意盎然。

  梅前一道石径横陌,在石径的对侧,确然出现了一株在池边盛放的樱花树。

  赵樱泓仰首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怔忪。原来娘亲怀自己时做梦看到的场景,就存在于现实之中,自己来过琼林苑这么多回,怎么从未见过这株樱花树?

  兴许是因为她从来只跟随太皇太后、向太后所走的道路,并不敢随意乱走,又也许是她每每来琼林苑,都无心赏景的缘故。

  赵樱泓的心在砰砰直跳,她确然看到那樱花树的枝丫上,挂着一个锦囊。而且就挂在她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她将那锦囊取下,打开后取出其中的物什。这是一支梅花簪,纯银打制成簪身,簪头是两朵盛放的梅花,梅心用红玉点缀,做工极其精美漂亮。赵樱泓见过太多的珠宝首饰,这支簪子乍一看似是并不显眼,可她却莫名感到这簪子的非同寻常。

  韩嘉彦大费周章引自己到此处来,总不至于只为送自己一个簪子罢。她仔细研究这簪子,突然发现簪头两朵梅竟然可以取下,簪身内里是中空的,簪头一取下,便带出塞在里面的一张纸卷。

  她忙将那纸卷展开,便看到内里用蝇头小楷写了如下内容:

  【哑铃大头进前孔,横梁靠上两侧平。

  山字大边右下行,进入正面留一空。

  抬起山字左移三,听到哑铃落空声。

  提起哑铃前移山,落下哑铃继续行……】

  这是……口诀?!难道是开启那箱子的口诀吗?

  赵樱泓仿若被雷劈中,半晌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仿佛变作了蚂蚁一般,从指尖爬上心头,啃噬她的内心。

  不好……嘉郎她……她连提起裙摆,往回跑。

  当她急急忙忙跑回亭中时,韩嘉彦却已飘然远去了。她忽而无法克制地呼喊出声:

  “嘉郎!嘉郎!!!”

  她发觉自己的声线竟然如此声嘶力竭,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将不远处还在找韩嘉彦的媛兮与绿沅吸引了回来。她们忙过来扶住赵樱泓,却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长公主?!出甚么事了?”媛兮被吓到了,惊声问道。

  “嘉郎,嘉郎刚刚还在亭子里,她去哪里了?”

  “阿郎?我们没看到他呀。”

  “她走了,找她回来!”赵樱泓泣不成声。

  “甚么?走了?”媛兮和绿沅满脸的莫名其妙。

  但赵樱泓却因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无法成言,只是不断呼喊着韩嘉彦。二人无法,只得扶着赵樱泓,三人匆匆忙忙跑回水殿,恰好遇上御驾转移至宴殿。

  黄昏已至,夜幕降临,宴殿之外,正有内侍点灯,宴殿之内已然坐满了宾客。

  赵樱泓找了半晌,竟无人瞧见韩嘉彦。她见主座之上只有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在,官家并不在,心中生疑,忙又问苻杨在何处,便有内侍匆忙领着她去寻苻杨。

  找到苻杨,果然便找到了官家。彼时官家正在宴殿后的待客间内,这里环境相对私密,赵樱泓赶到时,苻杨向她行礼,神色之中有些苦涩。

  “官家在里面?”

  “回长公主,官家……眼下情绪不大好,不愿见人。”苻杨犹豫着道。

  “他方才见了谁?可是驸马?”赵樱泓追问道。

  “回长公主,官家方才确然见了韩都尉……”

  “她在哪儿?!驸马在哪儿?”赵樱泓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逼问道。

  苻杨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赵樱泓,已然被惊住了。但他还是镇定心神,口齿清晰地回道:“驸马已向官家请求外放,官家也同意了,眼下已然跟随韩府的车驾离开金明池了。”

  赵樱泓仿佛被当头一棒,呆然在原地。

  “长公主……”她身后,媛兮和绿沅一脸惶恐,泫然欲泣。

  赵樱泓终于垂下眸子,落下泪来。她此时衣乱钗歪,神色委顿,好似遭受了甚么巨大的打击。苻杨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长公主……您是要找驸马,还是要找官家?”

  话音刚落,不等赵樱泓回答,吱呀一声,待客间的门已然打开,官家就站在门后,红着一双眼看着赵樱泓,道:

  “长姊,进来罢。”

  赵樱泓仿若失了魂魄一般走了进去,门一阖上,她就近乎质问道:

  “你为何要同意将她外放?”

  “长姊,朕也不愿意放他走,可他说服了朕。眼下事态不妙,他被向太后盯上,公主府亦被牵连,应当出去避一避才是。是朕无用,无力庇护他。”

  “外放她,是在对向太后服软,这是折辱啊官家。”赵樱泓气急道。

  “长姊!眼下我们不服软又如之奈何?!”官家急了,对着赵樱泓提高了声量,“我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人可以辅助于我,大业尚未开始,他就已然被处处针对,我能如何?

  “他可以用智谋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人,可他能坚持多久?你瞧见他方才的模样了吗?那样的虚弱,几乎就要在朕面前倒下。他在金明池之中差一点丢了性命!长姊,你要继续强留他在身边,你能保他平安吗?就连韩忠彦也看出事态不妙,亦求朕将他暂时外放,朕能怎么办?”

  赵樱泓哑口无言,屈辱无力的泪水倾泻而出。

  “还有,长姊,朕是晚辈,本不该管你们夫妻间的事。但他看上去那样的心如死灰,仿佛朕不让他走,就是要了他的命一般。朕不得不问一问,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到底怎么了……呵呵呵……我也想问呀,我们到底怎么了?赵樱泓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屋内沉默了半晌,官家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赵樱泓,让她拭泪。

  “长姊,你们之间许是有误解与不和,但到底是夫妻,有甚么话是不能摊开说的呢?你对这段婚姻有诸多不满,朕能理解。可……人不能一直总与自己过不去,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长姊,你素来是豁达明朗之人,甚么都看得透,为何在面对他时却蒙了心。”

  赵樱泓真是有苦说不出,事情压根并非如官家所想。但她确实如蒙了心一般,始终就没看清她是谁。

  但是迟了,赵樱泓知道一切都迟了。韩嘉彦既然选择主动坦白身份,请求外放,意味着她已然彻底不愿再做这个驸马了。她一定是累了,倦了,一定是不愿再对着自己虚与委蛇了。

  她的那句“……天不遂人愿,即断绝前途,又遭人排挤,即如此,还不若做一支梅,凌寒独自开。”已然将她的态度表达得一清二楚。

  自己许是她人生路上的劫难,已然不能再厚着脸皮去缠着她了。

  可是赵樱泓不甘心,她还记得前夜她喝醉了对自己说的话,难道那句“欢喜你”是骗人的吗?她到底是真的醉了,说了心里话;还是装醉,为了将这场骗局进行下去?

  韩嘉彦,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赵樱泓真的看不清了。

  赵樱泓也累了,她不想再去猜了。那人甚至不愿站在自己面前好好地面对自己,不愿亲口对自己做一句解释。

  她竟如此决绝地抛下自己,懦弱!

  若她要走,便让她走罢。她若想逍遥自在,便还她逍遥自在,那才是燕六该有的模样。就当是自己编织了一副囚笼,笼住了她这只自在的鸟儿,鸟儿苦闷欲亡,爱鸟之人便要成全它,放它走。

  她们自此再不相见,这本就该是樱与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