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华胥拾遗【完结】>第二十五章

  文煌真午间散了学,用过午食,喜好携一卷书,向东行至繁台,赏景慢读,打发时辰。近来寒冬渐去,春意悄然而至,万物复苏显生机,他更愿意往户外而去。

  这繁台原是一座长约百米自然形成的宽阔高台,相传是春秋时的师旷吹乐之所,西汉梁孝王之时增筑,尝按歌阅乐于此,当时因名曰吹台。其后有繁(po二声)氏居于其侧,里人乃以姓呼之,时代绵寝,虽官吏亦从俗焉。

  时节尚早,繁台的桃李花木皆尚躲在芽孢中,只有春梅正临寒绽放。文煌真很喜欢梅,红的、黄的、白的,一团团簇着,可爱至极。

  但今日他瞧见了比梅更可爱的人,那是个女子,一身鹅黄襦裙,戴着维帽,有侍女陪伴在侧。她莲步款款,似有心事一般徘徊于梅林之间。走了一阵,那女子想要感受梅香,于是摘去了碍事的维帽,凑近花瓣细嗅。

  文煌真看清了她的面容,聘婷秀雅,娇而不媚。

  只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郁了一层忧愁,虽是出来赏景,却总也难以展颜开怀似的。走了许久,还是幽幽然叹息离去。

  文煌真不自觉随了上去,想要主动上前见礼,却又怕自己唐突了佳人。一时踌躇不已,但眼见着佳人即将上车离去,他亦顾不得那许多,急忙跑了几步赶上,匆忙于车驾旁拦住了佳人。

  “在下冒昧打搅,敢问娘子尊姓。”

  “你是?”已然坐于车中的女子默了片刻,撩开车窗布帘望向他,开口询问道:

  “在下文煌真,字赫实。”

  “可是文相家中的公子?”女子又问。

  “正是,娘子怎知我是文相家中人?”

  “汴京文姓中最出名的自然是文相,我也只是知道文相的孙辈,名中都有一个煌字,故而猜了猜。”女子笑道。

  “娘子能知道这一层,当是官宦之家出身,今日相见分外有缘,故而冒昧相询,还望宽谅则个。”文煌真再度施礼。

  “公子多礼了,我姓章,家父章子厚。”

  文煌真身子猛然僵住,而车内女子只淡淡向他颔首,便放下了车帘。

  车驾向北远离,文煌真还立于原地,不曾动弹。

  ……

  章素儿懒靠于车厢闭目养神,身旁的婢女阿琳小心问道:

  “七娘,方才那位文公子,可是对您有好感?”

  “是又如何?”

  阿琳见她回答如此漫不经心,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其实她本意是想,那年轻的文公子明显对七娘有意,如若七娘能与那位公子好好聊上一回,兴许那位公子就会上门提亲了。现在她家娘子的婚事成了老大难问题,连她这个婢子都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七娘上回与那韩六公子也没了下文,两人似是发生了争执。她家娘子这脾性,表面看着柔软顺从,可内里拧着股极强的劲儿,她不认可的事,就绝不能成。恐怕正是因为这个性子,才会得罪了一个又一个,唉……真令人头疼。

  章素儿抬眸乜了一眼身旁的阿琳,无声叹了口气。

  她这婢子是一点也不懂她的心,愚钝极了,以至于她有些想要换一个更体己的身边人。

  文彦博是四朝重臣,虽并未完全表明立场,但其实文氏一直是反对新法的。她父亲章惇乃是新法的主力军,如何能与文家结亲?

  是以,那位文公子即便对她有意,两家也不会走到一起去。自己亮出姓氏与出身时,观那位文公子的神色,便已然知晓结局了。

  不过阿琳是从江西龙虎山时就跟着她的,本是当地招来的奴婢,乡野出身,近一年才刚入汴京,确然对官宦之事懵懂不解,她也不强求她能多玲珑机灵。不论如何,阿琳也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未曾在她的生活起居上出过错,这已经很好了。

  而她真正的心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懂了。

  自那日,她知晓了韩嘉彦的秘密,她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起初总会去回想当年在龙虎山之上的相处经历,回味她言行举止之中,是否曾流露出女子的模样。但可能是她当年先入为主,印象中,真不能回想出任何细节。

  接着,那一日她在自己面前散发解衣的场面,一遍又一遍于脑海之中回荡。每每回想一次,便使她心旌摇曳一回,难以自持。如此反复,直至刊心刻骨,久久难忘。

  她柔软乌黑的发丝与温热的体温,身上淡淡的墨香,仿佛此刻仍然萦绕于鼻端。她露于衣襟之下的肌骨,如雪之白,如竹之俏。肩膀平直似刀削,脊背盎然若松柏。腰肢强韧如弓,双股修长且劲。

  每每不自主地回想起她的一切,她又会觉得赧然而不知所措。她不知自己怎会这般,总惦念着她,明明已然知道她是女子,却总会去回想她的容颜、身躯,想她的声音、气息。

  她怀疑自己患了心病,又骂自己心下放荡,不知廉耻。这一切难以启齿,她压根无法与人言说,只能闷在心里,日复一日地陷入回想与制止自己回想的死循环之中。

  如此反复数日,她实在受不住,今日才从章府出来,到这繁台来透透气,解解闷,改换心境。

  这并非无效,但成效有限。现在她又开始想她了,她倒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秘密,反而能更好受一些。

  算算时日,她也该考完了,考得如何?身份的秘密可有被发现?这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的人儿,竟真的不来联络自己了吗?

  转而她又想,自己不能再见她,或看到关于她的事物,否则这思念可能会再也无法压制,以至于让她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来。不若就这样罢,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

  可她这心里头,怎么会如此的难以割舍?

  章素儿,你真是疯了……她再一次制止自己胡思乱想,长长的叹了口气。

  ……

  “噗——你就这么把我给卖出去啦?!”万氏书画铺子后院仓库之中,浮云子一口茶喷了出来。

  “哎呀师兄,我不方便在文府人面前露脸,你代我入府,接触接触文彦博。这样咱们才能继续查下去嘛……”韩嘉彦陪笑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妹,半点不与我商量,就会指派我!”浮云子气鼓鼓地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到了旁边的茶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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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韩嘉彦小声唤他,浮云子将头一撇,不理她。

  韩嘉彦随即伸出两根手指,道:“事成后与你两贯钱。”

  “两贯不成,三贯!”浮云子道。

  “好,三贯就三贯。”韩嘉彦一阵肉疼。

  她确实并不缺钱,每月韩府都会给她百贯例钱,供他各类花销。但她的私房钱真不多,都是她这些年游历在外,自己写字卖画、与人看病、采药卖药、做些小顽物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她和她娘亲一般,不想用韩府的钱。

  “哼,这种事,若是外边有人来请我做,与我三百贯我都不做,也就是你啊,谁让你是我师妹。”浮云子拿手指点了点韩嘉彦的额头。

  “多谢师兄,师兄最疼我!”韩嘉彦很是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浮云子从鼻孔里出了气,表情逐渐得意起来。

  一旁翟丹、翟青憋着腮帮、鼓着肚子,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只能痛苦地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

  片刻后,翟丹终于把笑意忍了下来,当下凑了过来,询问道:

  “师叔,我真没想明白,您怎么三言两语就让那元达和尚同意了呢?以我和弟弟这些天观察这个老和尚的心得,他可是油盐不进的类型,而且看似行为疯癫,实则心思深沉,叫人看不明白。”

  翟青也搬了个小墩子凑过来听。

  韩嘉彦尚未开口解释,就听浮云子插言道:

  “等等,我猜……那瞎子不是真瞎子,对吗?”

  “嘿,师兄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的?”韩嘉彦也吃了一惊。

  “哼,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说他双目泛白,我猜他多半是在眼睛里垫了糯米纸。”浮云子道,“骗人的把戏,我十来岁时就见过。”

  “哇……”翟青叫了一声,幻疼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翟丹抬手打了他一下,叱道:“大丈夫怕甚疼!叫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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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嘉彦笑着开口接过话头,解释道:

  “确实,他是在装目翳之症,奈何他骗不过我这个懂医术的人。他在眼睛里蒙了糯米纸。不过他长期如此,对眼睛的伤害亦很大,所以我猜,他虽然不是真瞎了,可眼力也确然不好。

  “我起初是从他的双手、衣着还有手杖之上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的僧袍很旧,打着补丁,一看便知是穿了很久了。可他的下摆居然没有一块补丁,这可不是盲人的常态,盲人行路很容易剐蹭到一些障碍,是以衣摆一般都会有破损。

  “他僧履亦是干净,不曾踩到任何脏污,鞋头也完好无损。这说明他能够避开路面上的脏污、石子。

  “此外他的双手虽然苍老起皱,却半点伤口没有,这也不自然,盲人在日常生活中,双手是最为容易受伤的,哪怕是在极为熟悉的环境之中生活,也很容易打翻碰坏一些物什。

  “他的木手杖也是如此,除了杖底有磨损,杖身竟然一点剐蹭的痕迹都无,这更为不自然。盲人杵盲杖,就是为了探路,盲杖怎么可能没有损伤?那盲杖的杖头握柄都被盘出油光来,可并非是新杖。”

  翟丹不禁感叹:“师叔您眼力真强,观察细致入微,我和弟弟还差得远啊。”

  韩嘉彦继续道:

  “于是我就用两枚钱币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用动作暗示他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瞎子。我想试探试探他是否会喊住我。如果他喊住我了,就说明他承认了他并非瞎子,且心里有鬼,害怕被人知道。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他喊住了我,并且告诉了我有女子在桥上被谋杀之事。我起初惊了一跳,还以为他目击了我娘亲被杀,结果并不是,他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一桩官妓被杀的悬案,开封府亦有案底可查,他确实撒不了谎。

  “我就想着,虽然与娘亲无关,但既然拿住他把柄,可不得利用一下?于是便以凶手是文家人诈他,奇怪的是他虽替文府辩白,却显出几分言不由衷的模样。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文府确实与那桩案子有干系。

  “我想也是,否则文府为何无缘无故请他一个瞎眼和尚日日到家中用斋饭?文相可并不崇佛,他家更是典型的儒门,与佛门两立,全不相容。

  “这瞎眼和尚可真是太聪明了,他目睹了凶杀案,自知自己可能会惹上麻烦,于是狠心装瞎,又日复一日上桥头念佛,让许多人都能见到他。如此,他一旦消失,定会惹人注意。

  “而文府请他日日去用斋,可能一是为了监视恫吓他,一是为了拉拢收买他,这已然是心照不宣之事了。如此,时间久了,除了知晓内情的当事人,再无人明白为何这瞎和尚会日复一日在桥上念经了。”

  “于是我就提到了师兄,希望他能领师兄也入文府。他被拿住把柄,自然不能不答应我。”

  “精彩,太精彩了!”翟青不由自主地惊叹道。

  “好了,你们俩也听完故事了,赶紧出去干活去!我们不要开门做生意的?都快揭不开锅了。”浮云子开始挥袖子赶人。@无限好文,尽在

  翟丹、翟青自去了前堂准备开业迎宾,韩嘉彦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账册、奴契和那幅字。

  她将账册递给浮云子,解释道:“这就是昨夜去探乳酪张家的收获,上面全是文思院府库作坊的贪墨记录,这事儿与一个叫做牛提辖的人有关系,他很可能是乳酪张与阚老四的上家,贩奴的事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方才翟丹翟青还在时,她就已经将昨夜的经历都叙述了一遍。眼下只是再做补充。

  随即她趁着浮云子的注意力都在账册之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

  “我有一幅字存在你这里,这字很宝贵的,你可别给我卖了,也别损坏了。”

  “嗯……你放罢。”浮云子翻着账簿,头也不抬地道。

  “我放剑匣这个大屉里了。”韩嘉彦又强调了一句。

  “嗯。”浮云子含混一应,随即忽而冷不丁道,“你昨夜又去了任宅?”

  韩嘉彦浑身一僵,片刻后道:“师兄你都知道了啊……”

  “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啪的一声阖上了账册,抬眸严肃望向韩嘉彦,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