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琳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周舟。
她在游戏中结交过很多人——有能力还行办事利索的工具人手下，有比她强大狡猾但是目标相同的盟友，以及像唐余宋冷竹这样的、无法走到一条路上的死对头。
她利用、拉拢，或是追杀以上这些人，情绪都来得简单直接。但是唯独周舟，蓝琳想起她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灼烧得慌，那不是一句简单的仇视就能厘清的复杂情绪。
她想杀周舟。
蓝琳本就是个暴躁的性子，一见着周舟，只觉得心里堆积的火药一点就炸，偏偏对方见着她时，也好似产生什么化学反应，顷刻间换了副面孔。在她面前，周舟哪里还有跟队友相处时的温和性子，这人摇身一变，变成那火星子，阴阳怪气地呛她、骂她，每次都能精准地点着自己的“引线”。
但，蓝琳又不那么想杀周舟。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周舟这人，着实有些乐趣。
她们阴阳怪气地斗嘴、吵架，互看两生厌，这样能和她能斗嘴的对手，蓝琳找不出第二个，倒是为她的游戏生活添了一点挑战和乐子。
次数多了，她便留心掂量起了周舟这个人。
明明长着一张好人面孔，时时都笑得温和，看上去简单好猜。但蓝琳总觉得，周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浅显。她和周舟打过好几次交道，这人分明是一个笑里藏刀、深藏不露，活在温和皮囊下，一心只谋私利的女人。
看似很好相处，实际对人防备得很。这样的人，蓝琳觉得敬佩又讨厌。
她想，周舟聪明得紧，自己的脾性张扬，周舟一琢磨就能琢磨得一清二楚，还要在心中评价个一二，蓝琳十分不喜欢被周舟揶揄和评判。就她俩的关系，她在周舟心里肯定落不着好，当然，周舟在她心里的评价也好不到哪里去。
蓝琳不太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有那么一点在意周舟的，或许是两人恶语相向久了，还产生了那么点奇怪的吸引力。游戏里周舟发现她使用分身时露出的失望神色，实在是刺痛了蓝琳，这让蓝琳感到憋闷，有种被看穿的不服。
更让她憋闷的，是被杀死之时，周舟用人畜无害的语气小声说，欢迎去十七区找她玩。仿佛在盛情邀约，但怎么听都像是胜者的炫耀。
蓝琳站在人声鼎沸的医院门口，仰头看上面的大字。
找，当然要找。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她势必要讨要个说法的。
到了地方，蓝琳带着人在门口等着，也不进去，身后五六个人清一色的黑色制服，在医院门口惹眼得很。
她当大姐头惯了，不习惯独来独往，走哪儿都是一堆人带着，游戏里是，现实也是。
周舟逆着人群走来的时候，蓝琳一眼就认出了她，倒不是周舟和游戏里长得多像，而是那股子温和皮囊下实际上和人保持着距离的气质，一下子就让她觉得窝火。
周舟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吃惊，看上去转身就要跑。
蓝琳觉得又气又好笑，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是敌人呢。她也一定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周舟没戴眼镜，也没有穿白大褂。蓝琳手下联系的是正儿八经大名鼎鼎的周老教授，周舟怕是刚从周老教授那儿出来。
还是周舟先开的口，但不是什么好话。
“青天白日呢，就出来打家劫舍了？”
蓝琳只觉得心里那火药桶又被点燃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什么打家劫舍，你当我什么人了？”
周舟歪了身子，指向她身后：“那你带这么多人做什么？凶神恶煞的，我以为你讨命来了。”
蓝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阵仗确实不太和善，虽然都是正儿八经的合法公民，但跟班们一溜儿站开，气势上就好像不合法了一样。
没办法，她家招的都是这样的人。蓝家做雇佣押运生意，几乎在星际商船贸易中独占鳌头，招的人不要求强壮，但气势一定要够。懂高精武器使用、懂通关门道，懂拉拢手段，往那儿一站就能唬住人，服务的对象也涉/黑，也涉白，所以她们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在规矩中行事，以利益为重，其他都无所谓。
蓝琳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呼风唤雨惯了，在学生时期，就是让人又惧又爱的大姐头，身边永远热闹。不过历练了几年，她现在已经收敛许多。
当然，周舟是不懂这种收敛的，她仍旧觉得蓝琳太过于招摇了。
蓝琳懒得解释：“找个地方叙叙旧？”
“不了吧。”周舟后退了一步，“就这儿挺好，人多。”是她邀请的人，现在倒心里有点犯怵，这不是游戏，她跑不了太快。
周舟仔细看了蓝琳两眼，蓝琳和游戏中没太大差别，就连着装风格都没什么变化，明亮、优雅，还更加精致和高调了，身上那股香，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
是高级的香水，倒也不讨厌。就是这臭美爱出风头的劲头，着实让人觉得窝火。
蓝琳见周舟退后的动作，本来想好好说话的心情瞬间全无了，她揶揄道：“周教授这么胆小？游戏里没发现啊。”
也曾发现过的，在游戏里初遇时，周舟手无寸铁，被她误伤还挨了一鞭子，缩在角落里看起来楚楚可怜的。
只不过后来再遇上，往往吃亏的那个就变成了蓝琳自己。
周舟思考了一阵：“也行，可以叙旧，但是你别带人。”
“不带便不带。”
蓝琳支退了自己的跟班，又吩咐了几句，然后跟着周舟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
时间已过正午，两人都已经用过餐，便简单点了两杯饮品，在靠窗的雅座落座。
周舟盯着窗外繁华的街道没有说话，她当时邀请蓝琳来找她玩，不过是瞧她快死了，恻隐之心在作祟。深究起来，她讨厌蓝琳是真，一遇上对方情绪就不太受控，肝火都旺了许多，也不知道当初为何开了这个口。
是舍不得这个乐子就此消失在自己的世界？她说不清楚。
周舟不说话，倒是蓝琳开始出声了：“周教授。”她沿袭了游戏中的叫法，哪怕知晓周舟现在还算不得教授。
“要说叙旧，也没什么好叙的，我俩之间的旧，全是梁子。”
周舟这才转过头正眼瞧蓝琳：“仔细一想，是这么回事儿。”
雅座位置不大，两人头一次心平气和相对而坐，倒是把对方看了个清楚。
蓝琳这才发现，周舟的眼神其实很锐利，也并没有什么近视散光等眼病，想来她在游戏中戴眼镜是为了盖住掩盖这种气场，方便她独善其身。
不得不说，被周舟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蓝琳感觉到了不安。那是在聪明人的审视下，才会出现的无处遁形的不安。
但她蓝琳也不是吃素的，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要不来算算账吧，既然咱们在现实中建立了联系，以往的账也不好这么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了。”
周舟扬眉，微笑：“算账？你跟那么多玩家结了仇，也要一个个算吗？”
蓝琳也笑，但是咬牙切齿：“不啊，我只跟你算。”
她是个合格的玩家，分得清虚拟现实，出了游戏便没了隔夜仇。其她人都可以不算，但是周舟要算的，谁叫她主动邀约自己了。
以后还要来往，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朋友了吧？
“你看。”蓝琳说：“你将我挤下水，推下楼，间接造成了我被淘汰……”
周舟打断她：“等等，话说一半可不好，我挤你下水之前，你先害我落水了。”
“那是你们合谋在先。”
“蓝小姐，这么说可不厚道了，最初你绑我一夜怎么算？在这之前，我从未招惹过你。”
“那是误会。”
“还打了我一鞭。”
“……”蓝琳气结，猛然察觉到自己被周舟牵着走，姿态越来越低，她接过服务员手中的杯子，狠狠喝了一大口：“早知道当初就把你杀了送出游戏。”
“原形毕露。”周舟点评她：“心狠手辣，没有良心。”
“牙尖嘴利。”蓝琳回讽：“尖酸刻薄，又小肚鸡肠。”
“胡搅蛮缠。”周舟坐直身体：“明明是你说要算账，现在倒说我小肚鸡肠了，蓝琳你真是难相处。”
“我难相处？”蓝琳深吸了一口气，“是你邀请我，我来了，是来听你骂人的？”
她斜着眼睛瞧着对方，怒目圆瞪，心口起起伏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周舟对她的评价就差到这个地步？！那当初释放私交的信号是做什么！
学医的人，戳心窝子都这般狠了？
周舟住了口，扶着额头有些无语。她并不想和蓝琳吵架，至少初心不是如此，更不乐意恶语伤人。
要追究起来，只能说蓝琳有这个能力，能逼得她这般骂人，她哪里这样当面骂过人？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过了饭点的餐厅没有多少人，她们的争吵也并未引来旁人的注意，因为这两个女人，即便吵至如此地步，也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大吼大叫地失态。
周舟深吸了一口气，下了“诊断”：“别追究了，咱俩扯不清的。”
像是绕在了一起的结，两方都不肯让步，越拽越紧，彻底被绑在了一处。
“行。”蓝琳沉默了一阵，也同意了这个看法，既然周舟先让了步，她见好就收。她问：“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下定义？”周舟皱眉。
这个问题倒是把蓝琳给问住了，她愣了一下，反问：“方便归类啊。手下、老板、朋友、爱人、客户，人与人之间不都是由关系组成？不然我怎么定义你？怎么提起你？”
她习惯如此，身边的人都有定义和分类。如此简便的方式，怎么到周舟这里，就行不通了？
但一细想，确实行不通，周舟是敌人吗？不算是，至少现在不是了。是朋友吗？好像也没到那种地步。
蓝琳问完后，反而自己有些烦躁。
这还真是个难题。
周舟沉思了许久，最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擅自将她俩的关系归类到了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复杂、不明、难以归类，只能等待找到解法被攻克的那一天。
周舟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下了“诊断”：“这个也别追究了，咱俩还是扯不清的。”
蓝琳气笑了：“你这庸医。”
她来这一趟，事情没解决，关系没缓和，反而更加复杂离奇了。
之前离开的小助手恰巧这时走到了一旁，手中拿着一束花，花是蓝琳最喜欢的蓝鸟兰，开得热烈张扬，茂盛的花朵挤在一处，像枝头的小鸟，热闹、艳丽。
按蓝琳原本的吩咐，这束花原本是见面礼，是要送给周舟的，算是现实生活中交个朋友的示好。只不过，小助手瞧着蓝琳的脸色，觉得现在似乎不是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开口。
果然，蓝琳一把接过了花：“买好了？那走吧。”
“诶？”
错愕的是助手，也是周舟。
“这就走了？”周舟瞧着对方杯中的饮品，只喝了一口。
蓝琳拿着花站起身：“是啊，也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等下还有行程，周教授不会以为我专程而来吧？”
“这样啊。”周舟若有所思，转而扬起温和的笑：“那就行，我还以为你被我气走了，原本还有点愧疚的，现在不会了。”
她故意的。
蓝琳只觉得血压高了许多，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她以后得少和周舟来往，不然迟早气出病来。
蓝琳不再说话，鞋跟在地上踩得啪啪作响，小助手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片刻后又独自走了回来。
助手看向还坐在原本位置上发呆的周舟，面露难色：“周小姐，我能留你一个联系方式吗？”
“做什么？”周舟面无表情瞥向小助手，脸上温和的笑已经消失了。“蓝琳让你回来的？”
“不、不是。”助手失职地停顿了一下。
周舟啧了一声，点开智环和助手交换了联系方式：“没事别来骚扰我。”
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那些没有良心之类的评价，让蓝琳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她气不过，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也烦躁自己如此在意。
她盯着助手要来的联系方式，在天亮的时候终于给对方发送了好友申请，备注“有事。”
好友申请很快通过了，但是第一条消息直到中午才来：“什么事？”
“昨天的饮品我没付钱，多少，我给你。”
“七千。”周舟回得飞快。
“抢钱？”一杯提神饮料不过三五十，七千的价格从何而来？她周教授也不至于缺这点钱。
又是漫长的沉默，直到黄昏，对方发来：“就这个价。”
蓝琳关了智环，又愤恨地打开：“七千就七千，转过去了，你最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究竟谁没有良心，她周舟才是没有良心！
转账许久没被接收，又拖到了新的一天。
蓝琳终于等不下去了：“你在忙什么？消息也不回？”
“在给小狸看病。”
蓝琳没问什么病，她问的是：“周舟，你对别人倒是好，为什么单单看我不顺眼？”
游戏里跟周教授结梁子的人也不少，也没见她这般得理不饶人。
周舟被问住了，一行字打了又打，最后回了一句：“好问题。”
好……个屁！
蓝琳立刻从饭桌上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去了停舱库，她这暴脾气，高低都得抓住周舟问个清楚。
只不过并不如她愿，等到了医院，她让周舟出来见面时，周舟才说她在浮光，近期在攻克疑难杂症，没有空闲时间。
蓝琳觉得，心间这把火熬着，自己也要熬出疑难杂症了。
她转而去了家里的公司，一改不管事务的态度，一头扎进了事业里。
再次见面是三个月后，从和周舟一周一两句的闲聊和吵架中，蓝琳得知小狸的手术已经成功，她去送了花，只不过在前台放下花就走了，没去那人声鼎沸的病房里凑热闹。
离开前，她去之前的餐厅坐了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饮品，明明只要三五十块钱。
楼下人来人往，蓝琳看了一会儿，看到眼睛酸胀，她结了账，起身准备离开，却瞥到楼下有人拿着束花四处张望。
蓝花的蓝，和白大褂的白，在人群中真是太过耀眼。
不是周舟又是谁。
蓝琳抓起外套就往楼下跑，跑到一楼却放慢了脚步，将微乱的头发捋好，装作不经意地出了门。
周舟瞧见了她，举着花冲过来问她：“你送的？”
那束花和上次的一模一样，实在是太过于好认。
“你还记得？”蓝琳挑眉。
“倒是有心了。”周舟咬牙切齿，蓝琳送这花，分明是故意，她可以送别人，送小狸，唯独不送自己。
“哟，难得见你夸人。”蓝琳瞧着周舟脸上露出些在意神色，她心情大好，指指医院的方向：“你们不是在聚会吗？杵在我这儿干啥？”
“也是。”周舟收回花，抬脚便往医院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她突然回头，张嘴想说什么，结果恰巧瞧见蓝琳脸上那没来得及掩饰的愠色和失落。
两人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一人错愕一人尴尬，站定在人群之中。
这里是主干道，来往的人实在太多，有人好奇地打量她们一眼，更多的，是看也不看从她俩之间走过的路人。
许久蓝琳才掩饰了神情，暴躁地提高了音调：“看什么看！”
周舟定了半天，又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对骂的话说多了，示好的话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沉默半天，周舟竟然习惯性去推眼镜，意识到失态后她放下手，也不笑了，竟是用上了严肃的语气。
她说：“我解决掉一个疑难杂症了，现在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
这一解决，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蓝琳叉着腰说出那句：“吵架归吵架，我又不是不喜欢你。”
也怪不得别人，只是她们这两张嘴啊，实在是太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