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唐余抵达了总府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是一片广场，将总府所在的一区二区和外界隔断，成了主星上的地标建筑。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一次政权的更迭都会替换广场上的雕塑，这成为约定俗成的习惯。现在，广场上一左一右两块高大石碑，成了权力的象征。
唐余远远地打量一眼，确实很像纪念碑。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也的确承担着纪念碑的作用。
广场寂静无声，唐余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没有靠近。她和宋冷竹之间的约定已经不是秘密，如果有心人在这里守株待兔，也不是没有可能。
来的路上，她已经大致了解过手环里的信息，也顺路前往三区的安全屋取了一把合金匕首用以防身，此时正挂在她腰间的卡扣上。
她等了十来分钟，宽阔的广场并无异动，唐余终于确认，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代表着安全，但同时，也代表着宋冷竹不在这里。
她和宋冷竹的约定并没有定下具体的时间，即便是宋冷竹也不可能会在这里等到凌晨两点，但唐余忍不住心思空落，无处依托。
腾起的兴致，一下子被失望取代。
要不，在这里等到白天呢？但是如果白天也等不到，她要等到何时？她该找到谁，才能在不惊动宋家人的情况下联系上宋冷竹？
唐余又等了一会儿，活络的大脑开始胡思乱想。宋冷竹知晓情况了吗？确定立场了吗？她会不会不想来赴这个约，甚至恨不得与自己脱开干系？
唐余并不能确定，她可以对任何事情充满把握，却独独对宋冷竹的抉择，没有任何的信心。
连自己的告白，宋冷竹也没有给出回应。
“骗子。”唐余有些生气。
也就是在此刻，余光捕捉到全息投影的光幕开始闪动，唐余警觉地绷紧了身体，她远远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两块石碑之下，朝着自己的方向稳步走来。
对方看到自己了。
唐余没有轻举妄动，她借着灯光打量那人。
那人穿着简单的常服，眉眼和身形都和游戏中的宋冷竹相似，却又不同。她如此冷静地靠近自己，一步一步，气势外放，停留在离唐余十米远的地方。
“唐余。”对方喊了她的名字。
唐余有一瞬间的动容，她几乎要奔向前方，却又硬生生止住了，她看向来者的眼睛。
如此光彩照人，仿佛所有的光明都被收入眼眸，璀璨，明亮，势在必得，宛若恒星。
这不是宋冷竹的目光。
唐余的反应异于常人，她早已撑住广场上的栏杆，五指紧紧抓着上面的金属，却并没有翻身逃跑。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听到面前的人下了指令：“动手。”
使用军用设备隐蔽在周围的一千名士兵在接收到指令的那一刻，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都冒出了头，整个广场，寂静无声，却又沸腾如战场。
唐余瞬间就知道这人是谁了，宋晴安。
唐余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出门前的意气风发和信誓旦旦，此时都变成了嘲讽。
堪称作弊级别的军用装备和压倒性的人力优势，唐余很快被抓捕。出乎宋晴安意料的是，唐余见差距太大，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她近乎顺从地被两名士兵扣押着，即便是匕首被搜了出来，也没有任何的挣扎。
没有帮手，没有埋伏，今晚到这里赴约的，切切实实就只有唐余一个。
宋晴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自己的妹妹和她纠缠匪浅，她站在唐余面前，问面前的人：“为什么不跑？”
唐余却不答她的话，反而直视着宋晴安，问她：“宋冷竹知道这里的事吗？”
“什么事？”
“埋伏。”
宋晴安太阳穴猛跳，她年轻时曾受过培训，知晓如何攻击俘虏的心防，彻底瓦解对方的情绪。就像现在，她只要说出“宋冷竹让我来的”几个字，便足以击溃面前这个年轻人。但对于泼脏水到自己妹妹身上的行为，以此让唐余心生愤恨的事，她做不出来。所以宋晴安给出的回答是：“宋冷竹不知情。”
“是吗？”唐余自嘲地笑了一下，宋冷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情，她提了一口气在胸口，忽然觉得这口气就下不去了。
宋冷竹是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吗？唐余想，她可能不太想和自己扯上瓜葛。当初发出邀约的，明明是宋冷竹。
唐余咬咬牙：“走吧，监狱岛是吧？我很熟了。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宋冷竹。”
宋晴安心里生起不太好的预感，舰队士兵的行动并不十分合规，面前这个人，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上头的人隐晦地下过指令，如果唐余拘捕，或是伤人，士兵们可以开枪，到时会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但现在，唐余温顺得很，不仅温顺至极，还提出了一个与卡俄斯项目无关的私人请求。
宋晴安瞥了她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她不再和唐余对话，下了指令：“三队负责押送，监狱岛一级牢房202号。”
主星监狱岛不属于任何一区，是海洋上的一座孤岛。前往监狱岛，需要在二区港口进行交接、检查和登记生物信息，高度机械化的港口四处都是监控和精尖武器，过关停留时间在半小时内。
进入体检房时，陪同人员减至三人，唐余手上铐着禁锢器，行动范围有限，便无所事事地盯着闸口上的红点看。这个犹如一扇门的机器闸口是一个智能体，能直接扫描出人体的基本数值，两盏红色的指示灯像是它的眼睛。
看着看着，唐余发现，指示灯短暂地停了两秒，像是晃了神一样。
两秒，身经百战的唐余迅速判断出了异样，这不正常。
紧接着，闸口发出警告：“信号不稳定，请检查电压。”
啪，头顶的灯熄灭了。
有丰富应敌经验的唐余，在眼前骤然变黑的那一刻，脚下就开始挪动，她几乎非常快速地感受到有人从抓住了她的后衣领，于是配合着力道往后撤退。
两秒后，灯再次变亮，房间内却再无唐余的身影。
有人在港口劫狱了！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唐余发现带着她跑的人是个陌生人，似乎是经验老道的打手。让她疑惑的是，对方非常熟悉港口的地形，并且，两人所经过的机器，全都会陷入短暂的瘫痪状态。
她们竟然轻松地躲过了追击，没触发任何一道机械警报。
这不可能。
唐余被人带至一处全黑的荒地，打手突然将她往前一推：“这是我接的最困难的任务了，记得打钱。”
唐余碰撞到一具身体，被撞的人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解了她的禁锢器，一言不发地将她带离此地。
凌晨三点的主星，只剩下少量街区还亮着灯。布满天空的警用悬浮舱，却预示着这不是个宁静的夜晚。
唐余看清了抓她手腕的人是谁，那是她真正想见到的人，只不过，那人不看她。
“小七，这边很顺利，接下来让娱乐/城的人闹点事，雷总旗下三区四区五区的产业可以随便闹，打过招呼了，你们注意隐蔽。”
整条街，被罩严在搜查队伍之下。
宋冷竹没有喊唐余的名字，也没有细心确认她的长相，宋冷竹只是紧绷着，匆匆扫了唐余一眼，便忙着指挥她的人手分散街上的警力。
唐余忽然泄了气，好不容易的重逢，对方却并未放半点心思在她身上。
“这边。”唐余气结地反手一扣，挣脱了宋冷竹的束缚，反客为主拉住了对方的手腕。她带着宋冷竹走进了暗巷，两人奔逃在凌晨无人的街区。
唐余曾无数次设想过她和宋冷竹在主星相遇的场景，可能是天晴，可能是雨夜，可能只有她们两人，也可能有一堆朋友见证。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铺天盖地的追击下，在凌晨的夜里狂奔逃命。
她可能疯了。策划劫狱的宋冷竹也是。
掌心中的手腕细瘦，唐余毫不客气地攥得很紧，她熟门熟路越过架空天桥，钻入三区的娱乐/城深处，其中一个安全屋就在这里。
咔嗒，唐余快速地关上了门，落下锁扣。
地下室布置简陋，没有高精设备，三个小时前唐余扔在桌子上的手环还静静躺着。
唐余还攥着宋冷竹的手腕，因为剧烈奔跑使得两人都呼吸不稳，宋冷竹更甚，她原本跑不了这么快的。
“宋冷竹。”唐余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可是她心里堵得慌，面前这人眉目依旧，只是瘦弱些，却让她感到不安。她想问宋冷竹为什么不赴约，为什么没出现，明明是宋冷竹先发出的邀约，可是等在那里的却是宋冷竹的家人。
她知道宋冷竹的肩膀上有无形的枷锁，这人，是不是已经选定立场了？
可是，唐余又想问宋冷竹为什么要干劫狱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要掺和到这件事里，把自己置入危险的境地。
唐余很矛盾，她害怕宋冷竹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她往前跨了一步，对于宋冷竹的反应生出些莫名的恼火。
宋冷竹察觉到唐余情绪不对，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可是却徒劳无功，这身子果然无法跟游戏中相比。
她感觉肺在燃烧，但此刻顾不上这个，她斟酌着该如何解释没赴约的事实。同时，她还记挂着外面的追击，她是否做得天衣无缝，是否能将唐余安全带出去，可是她刚想要开口，抬眼就看到唐余眼里一闪而过的怀疑。
不加掩饰，刺眼的怀疑，让人恼怒。
“唐余。”宋冷竹皱了眉，“因为我没出现你生气了？”
“我没有。”唐余攥得更紧了，她言不由衷，步步紧逼。
不然呢？唐余觉得烦躁，宋冷竹到现在都没认真打量她一眼，她甚至挪开了目光看向了天花板，唐余憋着气：“所以游戏里都是假的吗？”
“什么假的？”宋冷竹反问。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嘈杂的娱乐场彻夜狂欢，楼上有五音不全的歌声非常微弱地传递过来，看来这地方的隔音比她想象中好，那防御呢？她的体能跟不上唐余的，要是有人追击过来，她们该如何逃走？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布局，宋冷竹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别看了，这是我的安全屋，没人会找到这里。”唐余感觉自己胸口要炸了：“你为什么要装傻？”
“我没有。”这次轮到宋冷竹反驳，安全屋的防御级别只高不低，她终于把心思完全地放到了唐余的身上。
“你终于正眼看我了。”
宋冷竹微微一愣，太阳穴突突地跳，神经因为长久紧绷而刺痛不已，她盯着唐余的眼睛，往前踏步迎了上去：“你怎么知道我没看着你。”
唐余抿着唇不说话，只是冷静地望着宋冷竹。
宋冷竹的心脏跟着一疼，她忽然用空出来的左手攀上唐余的肩膀，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按住了对方的后脑：“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在看你，看你等在没有人的广场上，看你的眉眼，你的身姿，你的一切。”
宋冷竹靠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了对方。
她早就确认唐余的身份了。唐余在广场等她时，她和小七就站在一区的街道。广场的另一头身姿挺拔的人孤独地站在阴影里，侦查器接收到的画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人高高扎起的头发，期待的眼神，和那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宋冷竹想，那不像唐余，她比小丧尸更加强壮飒爽，五官轮廓更加分明，举手投足间从容利落，少了秀气多了锐利。
却又太像她，眼神明亮，宛若星河，因为找不到人而流露到表情上的失落一览无余。甚至生气地皱起眉，气鼓鼓地嘟囔了一句。
宋冷竹知道，那是唐余，她承诺过，一定会认出她的。
她当时就那般望着唐余，就像当初在松明城越过人群望向小丧尸一样，可是这次，唐余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宋冷竹的突然靠近，让唐余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更多的是不服气。唐余往前一步，将宋冷竹整个人都抵在了地下室的门上，冷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出现？”
宋冷竹刚平息的呼吸又加快了，她感觉肺部因为挤压而生出疼痛，“我打不过一千名士兵。”宋冷竹的视线已经无法对焦，因为唐余靠得太近，她只能看到对方的睫毛，近在咫尺。
唐余心如擂鼓，宋冷竹看上去瘦弱，可按在自己脑后的手掌暗自施力，她竟然挣脱不了。唐余气急：“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有埋伏。”呼吸相接，声音分不清是因为恼怒还是动情而变得沙哑。
“嗯。”宋冷竹低声回应，无可辩驳，那支军队在广场上守了三天，她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她没有给赵萤溪或是齐鸢发送警告，齐鸢不让她见唐余，如果唐余不来广场赴约，她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她了。
可是，宋冷竹没想到唐余一个人就来了，真是胆大包天。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承认加剧了唐余的恼怒，宋冷竹继续解释：“我没有能力反抗，也无法毫无顾忌地暴露身份，只能布局，选择在人少的时候救你。”
“人少的时候，指劫狱吗？你真是胆大包天。”唐余察觉到宋冷竹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游走，她赌气一般往前，微微侧过了头，鼻尖擦过对方的脸颊，又迅速远离。空出来的手抵在宋冷竹的肩膀上，似抵触，又似拉近。
宋冷竹没想到对方竟然把胆大包天用在了自己身上，她试着扭动了被唐余攥着的右手，发现完全抽身不得，她也较起了劲，腰身一用力，将原本抵在门上的身躯往前倾斜，将自己的重量完全放在了唐余的身上。
“港口我踩过点，花三天时间摸清了机器的型号，和我合作的公司私下生产过一种信号干扰器，只在黑市上流通，原理是极速降低机械电量造成宕机，并且不会留下任何入侵痕迹。在港口救你，比在广场救你，要安全……”
唐余已经听不清宋冷竹在解释什么了，宋冷竹每说一个字，温热的气息就冲撞她的神智一次，她能感受到对方全身的重量都倒向自己，如此轻盈，又拥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唐余呼吸都变重了，她再次开口：“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我……”
“我爱你。”宋冷竹往前仰头，用柔软的唇堵住了唐余拐弯抹角的问话。
如同火场一般的燥热席卷了整个世界，将胸中的火气催发，蒸腾，加剧。
渴望已久的拥吻比想象中更为热烈，唐余摩擦着对方的唇，急促的呼吸交叠在一处，柔软的触感引起新一轮的火焰，口干舌燥，心醉神往。
唐余终于松开了宋冷竹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印，她腾出手，手指穿插过宋冷竹的长发，将她用力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揽住了对方的腰身。
作为对宋冷竹爽约的报复，唐余动作极度热烈，她再无顾虑地攻略城池，咬住宋冷竹的下唇，舌尖抵弄着对方的柔软。可是宋冷竹按压她后脑的力度，却比她更甚。
不知道是谁，先在喘/息中失了理智。
怀中的人有些微的颤抖，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但还不够，唐余叩开宋冷竹的唇齿，湿滑相接，剥夺了最后一丝氧气。
“宋冷竹，我确实生气了。”唐余含糊不清地承认，她拉着宋冷竹远离了门，反身将其压在了桌面上。
宋冷竹毫不客气地勾着她的脖颈：“那我道歉。”她却并没有道歉的诚意，揪着唐余的衣领往下拉扯，扬起身躯拥吻上去。
从楼上传来的喧闹声彻底听不到了，满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旖旎的声响。
今夜满城风雨，那在五个大区来回搜寻的警用悬浮舱，漏掉了城市的许多角落。其中一个，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