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冷竹站在倾斜的冰墙下，眼神冷冽，没有温度。
她的视线里，薄得像纸一样的冰面布满裂痕，墙的另一面，无数相貌丑陋的怪鱼在挣扎扭动，企图冲破束缚，将她啃食。
在身后的甬道里，已经追上来了更多的尸群，有腕足已经触碰到了宋冷竹的后颈，潮湿水汽打湿了她的头发，下一秒，她就会血溅当场。
但是，本该因恐惧而做出反击的宋冷竹，却突然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防御的动作。
五秒后，她睁开了眼，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没有怪物，没有巨大的冰墙，她站在一处甬道里，孤身一人。
是幻象。她没猜错。
她需要尽全力对抗的目标，不是墙面里的怪鱼，而是脑海中如同放闸一样喷薄而出的负面情绪。
恐惧、怯懦、愤怒、退意。
她太敏锐，当这些从来没在她生活中占据上风的情绪，突然开始侵蚀她的理智时，她就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捣鬼。
是冰？还是其它的矿物质？宋冷竹没有在游戏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一时也找不出缘由。
抬头往上望，顶上是倒挂的冰锥，她像是置身于一个没有止境的迷宫里，走不到终点。
至她和唐余走散，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宋冷竹抬步继续往前走。
很快，冰层里又出现了东西。这次，不是什么冰化石，而是一个硕大的、在晃动的灯，灯下站了两大一小三个人。
景象被封在冰层里，宋冷竹驻足，像一个局外人一般，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冰墙凝视着这个场景。
宋冷竹知道这是什么，她的脑子里有不受控制的情绪在奔涌，试图击破她的理智，但她记忆是清晰的。
这是主星医疗所的检查室，她的家人正在和人谈话。
“你的身体数值没有姐姐好，所以我们不打算培养你。”她的家人一向有话直说。
“这些数值不会变动吗？我可以后天训练。”没有波动的声音，显得少年老成，但还是有些脆生生的。
“当然可以，用增强剂、或是直接手术改造，但是你的基础差太远了，这些你能做的，你姐姐也能做，用在她身上效果会更好。你知道的，名额只有一个。”
“你知道的”四个字是那人的惯用词，仿佛一切不合理的做法都可以用这四个字粉饰太平，听得人恼火。
“我不接受。”
“哈哈哈。”有人笑了，笑得很爽朗，“你这一点我还挺欣赏的，比你姐姐性子要强。但是你得顾全大局，之前已经和你明确了这件事，现在结果出来了，我们家只认结果。”
“……好，我知道了。”小女孩回答。
墙外的宋冷竹没说话，她远离了冰层，低声询问：“就这些了吗？还有什么招数？”语气很淡，情绪平稳。
“什么招数？我可没耍花招。”一个声音打背后传来，比宋冷竹的声音还要低沉一些，但是并不冷冽。
宋冷竹的睫毛颤了颤，深吸一口气转身。
面前的人长相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却温煦如风，带着笑意。
那人步伐矫健地走到她身前，强健的体魄与星际人完全不同，她一把搂住宋冷竹的肩膀：“有没有想我？”
“没有。”
“真不讨喜，我回来你不开心？”
宋冷竹有些好笑，她这位亲爱的姐姐可能永远都不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存在对宋冷竹意味着什么。
“不是。”宋冷竹推开了这人，冷声抱怨：“宋晴安，太重了，别靠在我身上。”
“好吧，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宋晴安收了笑意，丢给她一颗石头，棱角分明，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宋冷竹一样。
“371星的，第一次出任务就去了环境不太好的地方，但是石头挺多。”
宋冷竹丢掉了石头，在宋晴安不解的追问声中，继续往前走。
她弄明白了，这个幻象在挑战人的情绪弱点，如果对未知的恐惧不够有杀伤力，那就用最熟悉的回忆来攻陷人的理智。
还挺智能。
之后，宋冷竹又发现，幻象不只是记忆里的事物，它甚至会根据宋冷竹的反应而发生变化。
比如，她那亲爱的家姐，突然带着一身伤出现在她面前，伤口血肉模糊。记忆里，家姐只会拉着她跟她说，等伤愈合了就带她吃好吃的，让当时的宋冷竹情绪十分复杂，因为家姐的伤跟她有关系。但冰洞里的家姐，会因为她的无视，歇斯底里地指责她的罪责。
宋冷竹脸色都没变，绕过了幻象，继续往冰洞里走。
她的情绪太过稳定，并没有自我内疚失去理智，冷静得仿佛局外人。于是幻象换了招数，开始在她眼前轮流上演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但依旧没用。
她强大的精神内核让她面对这些回忆时并不困扰，她甚至借此机会，重新审视记忆里的事情，达成了自我和解。
而且，宋冷竹自嘲地想，她的生活太乏善可陈，能用来攻击她的回忆太少了。所以幻象也越来越弱。
这幻象不像是什么特殊任务，宋冷竹的任务提示没被触发，但这些也不像是人为能做到的，所以宋冷竹暗自归因到了卡俄斯身上。
她离开冰面，沿着豁口继续往前走，细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寻找一个破除幻象的契机。
唯一担忧的，就是不知道唐余怎么样了。
哦，还有简澈。
……
简澈的灯出现了故障，闪了两下，叭地熄灭了，黑暗一下子将她吞噬。
万幸的是，唐余和宋冷竹对话的声音还在附近，简澈伸手拍了拍手电，光线又亮起来，但是暗了许多。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简澈突然发现一直走在脚边的黑獒不见了，谈话的声音也在光线亮起的那一刻瞬间消失，整个冰冷的洞穴，遽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唐余？”简澈有些慌乱，她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声，回音传出去好远。
没有人应答。
“宋冷竹？”简澈一边喊一边在甬道里小跑起来，背上惊出了一层冷汗，“唐余！你们在哪儿？”
刚才还笔直的甬道一瞬间变得弯弯绕绕，她好像走丢了。
仿佛偌大的雪山，只剩下她独身一人。
简澈突然住了嘴，空幽的环境让她本能地不敢再高喊，她定在原地，恐惧和慌乱一下子冲散了她的理智。
简澈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延缓自己的情绪，但是效果甚微，她的心理防线好像不受控制般被摧毁，本就被设置成情绪丰富的人类NPC，而末日里的NPC数值被调得最高的，就是恐惧。
不能慌，不能慌。简澈在心中默念，她在营地学习过如何应对突发事故，也见过唐余这些人面对绝境时的做法，慌乱是最没用的。
她试着用对讲机联系唐余，发现耳麦里除了沙哑的电流声什么都没有。她决定待在原地，如果唐余和宋冷竹发现她走丢了，一定会回来找她。
简澈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来转移注意力。手电的光十分不稳定，她取下火把，用镁条点燃，卡在冰层与墙面的缝隙中。暖橘色的火光起了作用，让环境看上去不那么冷冽刺骨。
但是还不够，简澈在背包中摸索一阵，摸到了硬邦邦的电脑。
她咬咬牙，将电脑拿出来，按下了开机键。
电脑连接着备用电源，原本在雪山上无法开机的电脑，突然可以打开了。
简澈正要做点什么，但是无意间抬头，突然发现火把照射不到的黑暗里，出现了一双脚。
说是脚，更像是一对蹼，带着水迹，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简澈急忙把视线移回到电脑上，她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一只长了鸭脚的鱼，怎么会出现在冰洞里。
啪叽啪叽，地面上传来鱼尾拍地的声音，简澈的余光瞟到四周出现了好多黑影，它们从冰层里钻出来，包围了她。
完蛋了，大脑告诉简澈，她完蛋了。
她既没有玩家那样的异能，也没有唐余那样的战斗能力，她只是普通的肉身。
有东西缠上了她的腰，像是水母柔软透明的触须。
简澈一骨碌爬起来，背包也不要了，抱着电脑慌不择路地狂奔。
她一动，身边的东西全都跟着移动，这些生物，最会在猎物试图逃跑的瞬间暴起发难，一瞬间，尸群铺天盖地地淹没了简澈。
简澈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吸进了一个蠕动的口腔，挤压的感觉让她骨头都要碎裂，她紧紧怀抱着电脑，在被肢解之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不对，这不是常规世界里该出现的事情。
她和卡俄斯交过手，获取过它的数据，也窥探过游戏地图建立的规则，地图上可以有狼蛛那样由动物变异而成的大BOSS，但是它们是活物，也遵循被杀就死的规则，不可能有死了还能活过来的化石，化石更不可能长出鸭脚！
简澈咬着牙，从怀中掏出了周舟给她的匕首，周舟说这匕首用玄铁制成，锋利无比。简澈握着刀柄，猛地扎向吞噬她的生物，一刀一刀，毫无感情地刺下，带起飞溅的鲜血。
这些生物红着眼，大概已经尸化，如果简澈还惜命，她就应该避开这些血液，可是她没有，甚至刀尖扎到自己的腿也毫无知觉。
因为她发现，随着自己压制了恐惧，刚刚还围上来的生物突然撤退了一步，扬起的钳子也变得透明。
她明白过来，自己被人的情绪蒙骗了，这些不是真的。
简澈一边挥刀抵抗，一边飞快调动思维。
她在电光石火之间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被咬住的双腿突然变得透明，随后化为绿色的光点。
她在消散。
简澈咬牙挥出最后一刀，从内而外将自己更新迭代，试图打破了“人类”这个初始设定。
她不是真正的人类，她是一串代码，一串数字，数字本身，本来就能够脱离情绪而存在。
……
唐余又醒了，这次没有金属墙，也没有黑色巨怪，只有巨大的冰块压在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的左腿好像被压断了，不受控制，没有任何知觉。躯干的皮肤也被冻得麻木，不知道睡过去多久。
那些诡异的深海怪物不见了踪影，只有碎裂的冰窖是真的。
唐余躺在地上，有些恍惚，之前经历的一切她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是幻象，又像是回忆，但她好像又是旁观者，对这些记忆没有任何的归属感，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是因为她的记忆被禁锢了吗？
唐余细想了一下还记得的片段，非常模糊，不过是才经历过的事情，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像被人打了满屏的水印。
她只记得自己在哭，好像是自己的妈妈没了，不对，她隐约感觉不只是母亲，父亲好像也不在了。
原来自己是个孤儿？唐余不太确定。
被那只巨型怪物追着跑的感觉，唐余倒是非常熟悉，在游戏里，每一次进行以命搏命的战斗时，她就会升起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已经不会哭鼻子等着别人来救她，她会自己救自己。
唐余感觉自己的思维变得极其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异能。
她召唤出烈焰，试图将身上的冰块融化。
冰融到一半，耳麦里突然传出宋冷竹的声音：“唐，你在哪里？”
焦急、担忧的语气毫不掩饰。
唐余心里一喜：“我在……我在刚刚掉下来的冰窟里，你们有没有事？”
也不知道宋冷竹刚刚跑哪里去了，她们没有任何能够互通定位的东西，不知道宋冷竹能不能找过来。
不过这冰窟塌成了这样，非常醒目，她们应该能注意到吧。
宋冷竹在耳机里回话：“我们没事，你别动，我们现在就过来！”
“好，注意安全。”
唐余松了口气，她试着动了一下手脚，手还是能活动的，内脏的钝痛也奇迹般好了，仿佛从没存在过。她扬起身子，又去推压在脚上的冰。
这块不规则的碎冰太大，她还无法推动。
唐余只好坐在融化的冰水里，等待烈焰把腿上的冰给烤化。
不知道坐了多久，冰窖上方有人在交谈，唐余仰起头一看，宋冷竹和简澈出现在坍塌的冰窖边缘。
借着火光，唐余第一时间去打量宋冷竹的状况，她衣服很脏，但是身上看不到明显的伤痕，应该没什么大碍。
简澈也是。
宋冷竹毫不犹豫地跳下废墟，踩着碎冰来到唐余的面前，她眉头紧锁，抬手去搬压在唐余身上的冰块。
“腿还能动吗？还有哪里受伤？”
“只有腿。”唐余叹了口气，“好像断了。”
“断了？”宋冷竹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按向了唐余的左腿，语气都在打颤：“疼不疼？”
“这么担心？”唐余一改愁眉苦脸的表情，笑得开怀，“放心啦，等一下用快速愈合恢复一下，只不过时间要久一点。”
异能能不能修复断腿，唐余心里其实没底，不过宋冷竹的紧张让她很受用，她可没见过宋冷竹这么直白地表示心疼，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宋冷竹搭着她的手臂，将她从水里捞起来。唐余打了个寒颤，她在冰水里泡了太久，都有些麻木了。所以肌肉不受控制地脱了力，几乎靠在了宋冷竹的身上。
唐余立马想离宋冷竹远一点：“水，还有血，别沾到了！”
宋冷竹扣住她的小臂，不让她乱动：“哪里有血？这冰水里一点血都没有，别动，你没法走路了。”
唐余低头去看，果然，地上的冰水干净透明，哪里有什么斩断的鱼头？
她只好倚在宋冷竹的身上，被宋冷竹半抱半扶地带出了废墟，简澈也来搭手，把唐余带回了上方平整的冰层。
唐余越想越不对劲：“我刚刚好像遇到幻象了。”
“冰化石尸群吗？”宋冷竹问，“我们也遇到了。”
“不只是尸群。”唐余停顿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那些像记忆一样的景象是什么东西她自己都不知道。
宋冷竹扶着她走到平整的地方，又将她放下：“没事，现在安全了。”
唐余问：“你们还遇到了什么？大獒和雪豹呢？”
宋冷竹面色有些不自然：“遇上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先不管这个。”她似乎不想正面聊起，将唐余放下后，便去脱唐余的外衣：“衣服又弄湿了，先拧干水分。”
唐余顺从地任由她脱衣服，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简澈帮不上什么忙，就去翻背包里的医疗用品。
“这场景好熟悉。”唐余有些自嘲，之前在蜘蛛洞里也是这样，宋冷竹给她脱衣服，简澈帮她上药。唐余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这一趟自己总是在受伤。
宋冷竹没回话，她按上唐余手中的惊龙：“唐，先放开，拿着不好脱衣服。”
唐余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刀，甚至手套下的指节还在暗暗用力。“噢，好。”
唐余松了手，将刀柄递给了宋冷竹。
宋冷竹接过刀后，没有立即放下，她拿到跟前仔细看了两眼：“我之前还想抢你的刀呢，记得吗？”
“记得。”在北营的时候，宋冷竹盯上过她的武器，不过也就那一次，后面宋冷竹好像就对惊龙失去了兴致，毕竟她自己的武器也很好。
“没想到现在拿到手了，心境完全不一样了。”宋冷竹幽幽地叹了口气。
唐余问：“怎么不一样了？”
宋冷竹抬眼，撞上唐余的视线，她灿然一笑：“比起这把刀，我现在更想得到你。”
唐余顿住，张了张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这么不禁逗。”宋冷竹见唐余不接话，拿着刀在空中挥了一下，试了一下手感。
简澈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俩的谈话，递给宋冷竹一板胶囊：“宋姐姐，这是内服的止痛药，她内脏可能也压伤了，吃一颗阵痛。”
唐余这才扭头去看简澈，简澈的身上很干净，好像换过衣服。
唐余收回目光，向宋冷竹伸出了手：“刀别乱挥，待会儿误伤旁人了，还是还给我吧。”
宋冷竹没动。
唐余叹了口气，她突然出手，扣住了宋冷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捏，另一只手转而去夺刀柄。
宋冷竹收起笑意，另一只手来挡，唐余毫不犹豫张口就咬，宋冷竹吃了一惊，起身的同时猛地踹向了唐余的腹部。
唐余咬着牙承受了这一击，但是手上的力气没松，她接着宋冷竹的拉力起了身，单脚站着，召唤出了三只暗影，毫不客气地朝宋冷竹和简澈刺去。
宋冷竹眼神冰冷：“你是想杀我？”
“对啊。”唐余轻轻一笑，大方承认，“你根本就不是宋冷竹。”
宋冷竹可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弄得这么脏，也不会有事没事就以单字唤她的名字，更不会突然说出油腻情话。
一处不合理可能是意外，多处不合理就一定是有鬼了。
唐余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幻象还是卡俄斯派来迷惑她的敌人，她只知道，她得把面前的宋冷竹给杀了。
还有简澈。
简澈从没叫过宋冷竹姐姐，她甚至叫自己都是直呼大名，被她叫过姐姐的只有齐锦茵和小狸。
还“宋姐姐”，宋你个头，叫得那么肉麻干什么！
唐余话音一落，再次去夺刀柄，她断了一条腿，行动不是很方便，于是尽量不移动自己的位置，用蛮力牵制着宋冷竹，让暗影去进攻。
但这个假宋冷竹也很强，依旧保留着宋冷竹的异能。
唐余感觉到冰洞内平地起了风，唐余心中警觉，一口咬向宋冷竹的脖子，趁着对方着急后退的间隙，夺回了惊龙。
拿着刀的唐余进攻丝毫不减，见宋冷竹的风刃已经成型，唐余一下扑向对方，在把异能切换成伤害转移的间隙，紧紧扣住了宋冷竹的脖子，而对方的枪，刚好抵在了她的下巴上。
她不一定能打得过宋冷竹，所以每一击都得用尽全力。
……
宋冷竹听到了打斗声，还有枪声，她快走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后，一个人影撞进了她的眼睛。
那人站在冰层上，周围的血雾呈放射状四下炸开，但是不见尸体。
“唐余？”宋冷竹犹豫地唤对方的名字，不太确定这是新的幻象还是现实。
拿着刀的那人回头，满身是血，几乎看不清面孔，但宋冷竹认得出，那是唐余。
唐余凛冽的杀气一瞬间收拢，在看清宋冷竹的身影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但很快，又警觉地绷起了肌肉。
“宋冷竹。”她的声音不太平静，有些欣喜，又有些怀疑。
语气听不出破绽，宋冷竹有些动摇。难道这也是幻象？幻象已经从调取回忆进展到创造未来了？
下一刻，唐余瘫倒在血雾中央，只竖着刀身支撑着自己。宋冷竹条件反射地往前踏了一步，理智又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受伤了？”宋冷竹问。
“没事，一点小伤，用异能治一下就好了。”唐余的惯用语气。
宋冷竹往前又踏了一步，几乎踩到血尸上。
“别往前走，这些血可能不正常，不要被感染了。”唐余喝止了她的动作，“我出来。”
她用力支起了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宋冷竹的方向走。
宋冷竹原本冰冷的眼神开始动摇，她应该冷静判断细心观察才对，但是唐余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腿应该是骨折了，一道从左肩贯穿到右腰的割痕几乎将厚实的衣服隔成两半，脸上全是血雾，额头上像是被硬物撞击过，流下猩红的血液，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的伤，就算用异能，也不知道多久能治好。
“唐余。”宋冷竹喊了一句，下意识想去扶，同时心里生出了许多不确定性。她可以赌别的，但是无法说服自己赌唐余的安危。
唐余走出了血雾的范围，她有些体力不支，眼看就要往地上倒，宋冷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扶住了唐余的小臂。
只不过，除了手套，她没让唐余的血沾染到其它任何地方。
唐余仰头看她：“你去哪里了？有没有事？”
宋冷竹想，面前这人的真假真是难判断，自己浑身是伤第一时间还要挂心她有没有事。“我没事，地上是谁的血？”
唐余犹豫半天，像是在斟酌用词：“可能是某种幻象吧，你看到简澈了吗？”
“没有。”
“糟了。”唐余有些着急，“小简手无寸铁，要是碰上这些东西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唐余说的情况宋冷竹也想过，简澈可能无法分辨幻象，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险境。
宋冷竹沉吟片刻，试探地说：“如果她真的出了意外，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只是个NPC。”
唐余的眼里划过一丝不可置信：“你是这样想的？”
宋冷竹点头。
唐余鼓着脸有些生气：“她是我的队友，我还以为你不会把人命说得这么轻飘。”
宋冷竹愣了一下，她的试探不起作用，面前这个唐余真的在关心简澈的安危。
“不对。”唐余干脆脱离了宋冷竹的手掌，“你之前说过简澈特别，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她当人来看待，你居然仍旧只当她是NPC？”
宋冷竹彻底迷惑了。
唐余突然变得十分警觉，脸色也变了：“你到底是谁？”
“嗯？”宋冷竹迎上唐余的目光，她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完蛋，面前的人好像真的是唐余。
如果对方真的是唐余，她说出口的话要怎么收回？
而且对方好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
宋冷竹收拢心思，想到个可怕的事情。
幻象之中，全是猜忌，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唐余，唐余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假冒的幻象，就算她们真人相遇了，也没办法相认，只会陷入无尽的试探里。
她看到唐余已经唤出了暗影，竟然是准备动手。
“等等。”宋冷竹出言阻止，“刚刚是我不对，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的真假。”
这话是真心实意，落在唐余耳里就有些欲盖拟彰。唐余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探，试图抓住宋冷竹的手腕。
宋冷竹本不打算还手，她怕给唐余伤上加伤。
但是被唐余擒住的那一瞬间，她余光突然瞥见，唐余身上被割开的衣服里，露出了最里面那件白色速干衣。
宋冷竹眼神一沉，盈满杀气，她给唐余的衣服可不是白色的。
……
简澈看着地上东倒西歪躺着的两个人，拿起了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黑獒要来舔唐余的脸，被简澈一把推开了狗头。
她倒了一点液体抹在了宋冷竹和唐余的鼻尖，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用，于是从防水袋里拿了管绿色的东西，又抹了一次。
离她脱离幻境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要是这玩意儿也不起作用，她就准备掐人中扇耳光了。
宋冷竹被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辣味激醒，她猛地坐起身，止不住地咳嗽流泪，一抹鼻子，就看到了手套上被晕开的绿色，还有旁边躺在地面上的唐余。
唐余表情温和，像睡着了一般。除了鼻尖那点绿色有些突兀。
宋冷竹默念了一声唐余的名字，眼角的泪意喷涌而出。
“这是什么？”她红着眼睛问在场另一个清醒的人，眼眶含泪，但是眼神冰凉。
“芥末，好吃的。”简澈面无表情地回答。
“……”
宋冷竹捂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她习惯性地掏出了枪，仍不忘戒备简澈。
这个简澈太不对劲了。
她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虽然还是那副不怎么笑的面孔，但和以前不一样，她现在的表情冰冷，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她身上少了股人气儿。
地点也不对劲。
宋冷竹用余光瞥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发现她所处的地方竟然还是休整时的大冰洞，惊龙倒插在冰墙上，烤衣服时融化的冰坑也还在，连背包里的物品，都只收拾了一半，其它都散落在了地上。
简澈望了一眼宋冷竹手中的枪：“不用担心，你已经脱离幻境了。”
“怎么回事？”宋冷竹依旧维持着戒备的状态，她现在不太能信任别人。
和幻象中的唐余斗过一次之后，她又遭遇了好几次不同的幻象，一个比一个真实，最后一次，她们甚至已经顺利找到锚点，下了雪山，回到了戈壁滩上。
然后，她以为百分百是唐余的那个人，被黑獒扑杀，咬断了喉咙，倒在了戈壁里。
宋冷竹有些恍惚，她眼中的泪可能不全是被芥末呛的，还有残留的情绪催发出的泪水。这样的经历再多来几次，宋冷竹不保证自己精神还正常。
简澈拿起一个玻璃罐递给宋冷竹看：“这个冰洞里的化石有问题，会挥发某种致幻物质，把人困在幻境当中，别担心，我用标本罐密封起来了。”
宋冷竹目光落在罐子上，里面装着一节像螺丝钉一样的海百合化石。她抬头去看冰墙，发现原本布满墙面的化石全都不见了。
“只有这一个？”宋冷竹疑惑地问。
“只有这一个，如果你看到了满墙的化石，那都是假的。”
“所以，从我们发现化石开始，后面的全是幻象？”
简澈点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们确实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冰洞。”
宋冷竹满眼疑虑：“你有没有经历幻象？”
简澈像个有问必答的机器：“经历了一次，在冰洞中碰上了化石尸群，我发现幻象由人的情绪催生，所以强制剥离人格，破了幻境，比你们醒得早。”
宋冷竹听出了眉目：“所以你现在没有人类的情绪，你不是以前的简澈了？”
“这么说不严谨，我还是简澈，只不过突破了游戏给我的“人类”设定。你可以理解为自我升级，只不过大多数人工智能的向上‘跃迁’，是从工具升级成有情感的人类，我是从普通人类变成了机器。”
“……”
“对了，在你们醒来之前，我用电脑发现了一些事情。”简澈掀开折叠的电脑给宋冷竹看，那台在雪山上一直打不开的电脑，现在是开启的状态，上面又出现了那种写满代码的输入框。
“我刚刚发现，我们所处的整个冰洞，全都是锚点的范围，唐余的雷达是对的。这里体表温度在零度以下，但其实不是。你们在地上躺了整整五个小时，起来后有感觉到后背的肌肉被冻坏吗？”
宋冷竹瞳孔微张，确实没有，她活动自如。
“这就是锚点不合理的地方，它看似和游戏连接成一体，但实际上脱离了游戏环境，和松明城那个锚点一样，这里的温度其实很高，我们看到的冰层并不是真的冰，所以这台电脑能在这里打开。”
简澈顿了顿，又说：“另外，我侵入了这个锚点，发现我们所经历的幻象，是锚点本身的防御机制，我不清楚你们之前破解过的锚点是否有这样的设定。”
“有。”宋冷竹沉思一阵，想起了之前在新州图书馆里碰到的马桶男，那只怪物也类似幻象，而驱使它的是两颗眼球。
只不过，这次的幻象可比图书馆的幻象要高级许多。
宋冷竹心下衡量，和简澈简单说明了图书馆的经历，简澈听完说道：“这里的防御机制也是类似的，原理很简单，利用人的七情六欲来编织幻境，不仅仅是恐惧的情绪，嫉妒、贪欲、猜忌、患得患失，哪怕是欢喜也会被利用。”
她看了一眼地上昏睡的唐余：“情绪越丰富、经历越复杂的人，越是被困得深。你能醒得这么早，已经超出我的估算了。”
宋冷竹的视线也移到唐余的脸上，她问：“为什么这次的幻象这么智能？”
简澈：“原本的设定没有这么智能，只要攻破一次幻象就可以了，也就是冰化石尸群的攻击。但是，这个防御机制的代码被人调试过。”
简澈打开电脑的画图功能，简单示意了一下：“现在的幻境分三层，第一层，是设定好的冰化石尸群，让你恐惧。第二层是目标群体的难堪回忆，让你情绪失控。到第三层，就是精神不太正常的幻象了，什么内容都有。”
“第二、三层是人为定好的？”
“不是，它只是扰乱人的情绪，具体的幻境内容，其实是目标人物的潜意识自己编织出来的，类似梦境。你越害怕什么、或者越渴求什么，就会出现什么。直到你发现违和之处，做出选择，才可以打破这一层幻象，进入到下一层，但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人会被困在这个幻象里，一层一层，永无止境，直到身体机能停止工作。”
宋冷竹惊出一身冷汗，照简澈的意思，没有这点芥末，她和唐余恐怕醒不过来。
这幻象已经不是游戏关卡了，而是谋杀。
另一点让人恐惧的是，宋冷竹不能确定，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新一层的幻象。
宋冷竹低着头：“你觉得，改动游戏设定的，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游戏外部的人和卡俄斯，我现在无法确定是谁做的，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简澈回完这句话，冰洞内就陷入了沉默，宋冷竹不发一语地坐着，眼神一直落在唐余的脸上。
黑獒和雪豹在她们周围打转，不时用鼻子拱一拱唐余。
宋冷竹突然问简澈：“我要怎么确定，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是真实的？”
简澈沉默许久：“如果你像我一样就能轻易分辨，不过你没办法做到，这样，给我你的个人ID。”
宋冷竹点开游戏面板，给了简澈一串数字。
“如果你已经经历过第三层幻象，那么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根据你的潜意识延伸出来的，超出你认知以外的东西它没法幻化，看这个。”
简澈将电脑屏幕推给宋冷竹看，左边是代码，右边是文字，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屏幕。
“左边，是你进游戏之后所有行动的数据，右边是我翻译给你看的内容。你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抬手眨眼都会形成一个指令，被记录在游戏后台，这些你一定没见过。”
宋冷竹认真读了好几页的文字，那是她刚进入游戏时前三天的行动，事无巨细，起床喝水的细节全部记录在册。
这样的报告，确实不在她的认知范围之内。
“还有这个。”简澈又调出一项东西。
宋冷竹仔细一看，是一个排名表，她微微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游戏后台的个人综合能力榜单，所有玩家的名单，都在这里。”
第一页的第二位，赫然写着宋冷竹的名字。
让她惊讶的是，唐余的名字也在上面，排在第三，并且特意标注了丧尸王。第一是方弈鸣。
“不是按积分排的？”宋冷竹问。
“不是，积分、异能、体能数值、包括思维模拟结果都计算在内，这是你们的游戏系统根据玩家行为模式创建的综合榜单，创建日期很新，就在三天前。”
宋冷竹对当下的真实性信了七八分，她从没见过这个榜单，之前对其他玩家的积分估算都是她自己整理的，游戏官方从没在内部发布过排行榜。
但是，有一件事她很在意：“简澈，你已经能够获取这种程度的数据了？”
简澈抬头：“对，我在幻境升级了一次，作为代价，我舍弃掉了90%的原始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