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忆状态下，突然得知自己是杀人犯的心情并不好受。惊恐、自我怀疑、不知道目标对象的愧疚和烦躁感一瞬间涌到了唐余的脑海，让她有片刻的慌神，卡俄斯的一句话几乎撕开了她的心防。
她杀了谁，做过什么？她甚至连一个具体的人名或是模糊的场景都无法回想起来。
唐余有些脱力，身体本能地想在床沿坐下来，好有个借力的地方。
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和脆弱，至少在这间房里不能。
她无法判断这是卡俄斯编造出来扰乱自己情绪的谎话，还是确有其事。她的脑子在当下一片混乱，她需要时间思考。
大概是急促的呼吸影响到了宋冷竹，耳麦里宋冷竹的谈话声陡然提升了速度，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林重奇。唐余惊醒过来，眼眸清醒了一分，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手敲了一下耳麦，向宋冷竹示意自己处境安全。
无论如何，不能影响宋冷竹的发挥。
宋冷竹的存在恰好点醒了唐余，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她不能仅凭对手的一句话，就自己给自己判了死罪。
唐余站直了身体，将脸上的情绪藏好，平复了呼吸。她握着刀站得笔直，过人的接受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她将自己从负面情绪中抽离，没有如卡俄斯所愿出声抱怨或者崩溃痛哭。
卡俄斯让她赎罪，赎罪吗？如果她真的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应该做些什么对受害者家庭做出补偿和表达歉意，接着再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被删去记忆在一个怪异游戏里遭到追杀和戏弄，这算哪门子赎罪？
唐余再次伸手打开了旧电脑，这次电脑正常地开了机，却并没有出现浮空屏。
唐余思考了两秒，她沉着脸合上了盖子，拔掉了充电器，又从书桌抽屉里找到笔记本手提包，将旧电脑装好提在了手上。
这破玩意儿，她要带回去给简澈看看，里面藏着或寄生着什么，她们势必要找出来。
离开特殊房间之后，那种如影随形的监控感消失不见。唐余并不认为卡俄斯离开了，它既然能得知自己在禁区的情况并且暗中做手脚，就一定有办法得知她的行动和状况，或许它接入了游戏数据，又或者是其它的手段。
可能因为卡俄斯的存在，别墅内部没有装监控。唐余颠了颠手中的袋子，将其中一枚□□沾在了楼梯间的下方，另一枚，唐余让暗影贴在了特殊房间正下方的天花板上。不过唐余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对特殊房间造成伤害，毕竟里面的资源是独立于游戏存在的。
做完这一切后，唐余离开院子潜伏到了对面的小洋楼里，她藏在二楼，安静地等着宋冷竹的下一步行动。
……
宋冷竹沉默地注视着林重奇，对方说完卡俄斯的弱点之后，话题一拐，谈起了合作：“我看宋小姐是真有些本事，只交换信息有些浪费了，不如我们合作寻找剩下的卡俄斯如何？”
宋冷竹沉思了一阵：“可以是可以，但你也说过，卡俄斯再过不久就能掌控游戏，你怎么确定我们找到它后能操控它，而不是它来操控我们呢？”
宋冷竹一针见血的发问给了林重奇一棒，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嘶，这个嘛……”
宋冷竹不等他发言又继续追问：“林先生现在是如何控制卡俄斯的？我们可以探讨一番，说不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宋冷竹在套话，非常明显的套话，但是林重奇权衡了一番，比起权力受到威胁，宋冷竹的套话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况且她说的确实有道理，说不定这个聪明过人的丫头真的能找到方法。
“我也没操控它，发现它后，它便称自己是游戏内置的服务型人工智能，问什么便答什么，也为我提供了一些便利和管理方案，这半年来，它越来越强大，但是从来没有越矩的行为，只要求一件事——不要公开它的存在……难道，宋小姐手上的卡俄斯不是这样吗？”
宋冷竹垂下头沉思，这听起来并不像一个内置的服务型AI，游戏里不可能有这种破坏平衡性的AI、并且一年多来还没被游戏公司清理，难不成它在说谎？更恐怖的是，宋冷竹猜测它已经把握住了林重奇的性格，懂得臣服于人，并且亲手为他制造了一个信息茧房。
它也有参与城邦管理，怪不得松明城还有“不许表露不满”的政策存在，只要没人抱怨，处在权力最高层的林重奇被唯唯诺诺的人包围，哪里还听得到真实的声音，他恐怕还以为自己管理手段非常了得，那种深入骨子里的自大越发外露。
宋冷竹突然抬起头，缓慢地发问：“你，没有怀疑过它一直在骗你吗？”
林重奇的胡子突然抖动了一下，片刻后他面色严肃道：“没这个可能，星际有规定，AI提供的信息可以不全面，但不能说谎，包括它也服务于你的事情，可能只是我没问起它才没说。”林重奇这话不知道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继续道：“宋小姐你多虑了。”
可事实上，不全面的信息本就能造就谎言。
宋冷竹也不坚持，只回应了一声：“嗯，那看来卡俄斯还是温顺的，我的确是多虑了，林先生的提议我需要思考一下，不能马上给出答复。”
“无妨，你还没吃晚饭吧？不如就在这里用餐，用完餐后我们再谈论不迟。”林重奇好意邀请。
宋冷竹本想拒绝，对方看似礼貌周到，但言外之意是只给她一顿饭的考虑时间，可宋冷竹转念一想，也行，吃完晚饭后，恐怕林重奇就没有时间讨论这件事了。
此时已临近深夜，别墅的管理人员依旧准备好了饭食，今晚事务繁忙，林重奇自己也还没用餐。
长餐桌上还摆着精致的装饰物，端上来的餐食比“食物兑换区”的种类要丰富得多，新鲜的肉类、难得一见的蔬菜、以及所谓的窖藏的红酒，一一陈列在宋冷竹的面前。
两人隔桌而坐，林重奇啜饮两口红酒后，就开始讲起了他建立营地的丰功伟绩。
“宋小姐要是想依靠卡俄斯建立营地，那可能行不通，虽然卡俄斯提供了一点资源辅助，但是建一座城并不容易，特别是这么大一个城，我这一年里废了不少心思……”林重奇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宋冷竹，见对方听得认真，今晚又确确实实提供了信息，他便抛开了谨慎防备的心态，打开了话匣子。
宋冷竹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不在焉地应和两声。她心思不在林重奇身上，全在小丧尸那里。唐余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隐约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直到唐余给她安全的信号后，宋冷竹才完全放下心来。
饭桌上，林重奇看似说得多，但都刻意避开了关键信息，比如城内的武装力量、防御点都在哪里，他是半点都不会说出口的，不过宋冷竹不需要这些信息，她需要的，恰恰是林重奇认为不重要的事情。
比如城内有多少玩家来投靠他，驻扎在哪些区域，多少玩家曾向他示过好等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林重奇却兴致盎然，宋冷竹偷偷在手腕上轻点了两下，然后扭头看向了尽职尽责站在门口的娄彦。
娄彦没有发现宋冷竹的注视，他低头看了一眼，突然面露惊恐地往餐桌边走，附耳对林重奇讲了几句话。
林重奇“指点江山”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消息惊怒，伸出的手指变成握拳，重重地捶在了餐桌上，面前精致的瓷器和酒杯发出哗啦的撞击声。
“谁！谁干的！”林重奇站起身，面有怒色。
“发生了什么？”宋冷竹放下餐具，抬起头询问。
“没事，宋小姐继续用餐，我去处理一点紧急情况。”林重奇压着怒火安抚了“客人”，然后带着娄彦扬长而去。
宋冷竹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眼角瞥到盖起来的餐盘里，还有一整只没有动筷的烤鸡，宋冷竹招来了一个管家：“帮我打包一下这个，我想带走。”
管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这人看着优雅冷静，却像个饿死鬼一样，吃不完还要打包。管家啧了一声，但毕竟对方是林重奇的客人，他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包好了烤鸡，还周全地切了块，拿了一次性手套。
宋冷竹接过食物，说道：“待会儿林先生回来后，你就和他说我等不到他，先回住处了。”
管家面露难色：“林先生交代让我照顾好你，还有要事相谈，你要不再等等？林先生很快就回来了。”
宋冷竹冷冷地看了管家一眼：“我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要是他今晚都不回来，我还要在这里坐一整晚吗？”
她的眼神锐利，言语低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顷刻间发散出来，管家迟疑了一阵，唯唯诺诺地应道：“那……那小姐请自便，我会和林先生说明情况的。”
宋冷竹微微点头，然后抬脚离开了别墅。
林重奇不会回来了，武器库的失窃，平民区的暴/乱、水厂的失守，够他烦恼的。
……
唐余在等待的间隙，跟金叶和小狸通讯了几次，小狸兴奋地在群里叭叭，说小七带着她们四处搞破坏，可太刺激了。
比如，仗着金叶的开锁技能，搬走了武器库的大多数物资，又借着双胞胎的物品转移异能，把武器都送到了城外。
再比如，凭借小狸的招聘技能，拉拢了好多玩家和NPC。唐余这才得知，林重奇将市民送去当丧尸的行为刺激了许多市民，他们害怕明天的自己也会变成牺牲品，通报全城的措施并没有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让小七等人钻了空子。
这一部分玩家和NPC一拍即合，一部分人去水厂捣乱，一部分人去城郊放火，在小狸和小七的游说下搞出了不少动静。
骚乱太多，全城的守卫只能分散出兵，直到压制不住了，才汇报到了林重奇的面前。
唐余蹲在窗台前安静地听着，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卡俄斯的事情被她暂时放下，只一心一意专注着眼前的攻城行动。
二楼卧室里的窗户正对着对面的小洋楼，背着的榴/弹枪被架在了窗台上，枪口瞄准了林重奇的住所，四个丧尸安静地站在对面的院子里，等待着唐余的号令。
唐余最先等来的不是林重奇，而是递到面前的一只烤鸡。
宋冷竹无声地出现在唐余的身后，她递过手中的塑料袋，轻声开口：“没吃饭吧？给你带的。”
好香，唐余顺着烤鸡的袋子，视线一路往上，从宋冷竹修长的双手，一直看到对方微微低下的眼眸。
抬着头的唐余眼眶微微有些热意，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有些难受，同时又生出一些胆怯。
如果，卡俄斯说的是真的，宋冷竹会怎么看待自己？
宋冷竹俯身看着蹲在地上的唐余，昏暗的光线她看不清许多，只有那双璀璨的眸子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睛。
见对方没反应，宋冷竹又扬了扬塑料袋：“怎么？不饿吗？丧尸也是要吃东西的吧？”
唐余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枪，接过了那只烤鸡。
烤鸡已经冷了，唐余吃了一块，她现在本没有太多食欲，但食物进入到口中之后，她突然狼吞虎咽地吃起了东西。平复下来的心情因为宋冷竹的到来忽然又起了波澜，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去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
宋冷竹敏锐地察觉到小丧尸的情绪不对劲，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况，然后在唐余的身边蹲了下来。
“你慢点吃。”宋冷竹眉头微微皱起，忍不住出声提醒。“你是不是在锚点发现什么了？”
“嗯。”唐余脸庞包得鼓鼓的，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没有看宋冷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院子。
“林重奇不会那么快回来，不用太紧张。”宋冷竹试图缓和唐余的情绪，她问：“你之前，是在和卡俄斯对话吗？”
“嗯。”唐余继续应答。
“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一句，唐余嚼东西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她有些烦躁地脱掉塑料手套，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抵在墙壁上摸黑写着东西。
写的文字很长，便签本翻了好几页，笔迹也很乱，以前唐余的字迹还算笔走龙蛇，现在就只剩下鬼画符了。
宋冷竹就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等唐余写完。
唐余简单交代了一下和卡俄斯的对话，以及卡俄斯想要杀死自己的意图，写到最后，唐余顿了笔，鬼使神差地，她隐瞒了和卡俄斯最后一段对话。
宋冷竹接过便签本，借着纱窗里透进来的灯光仔细地看了两遍。
“果然，它没有林重奇说得那么温顺。”宋冷竹看向了唐余：“不要太过担心，它现在杀不了你。”
“我知道。”唐余嘟囔了一句，她并没有在担心这个，真正担心的事情现在还不能明说。
唐余意识到自己在宋冷竹面前有些失态，她平复了情绪，将脚边的电脑包递给了对方。
“它寄生在这里面？”宋冷竹接过电脑。
唐余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我们在图书馆找到的眼球，应该也是寄生着一个卡俄斯的，可惜被我们破坏了，林重奇说卡俄斯是某种人工智能，只是不知道各个锚点里的卡俄斯有没有联系。”宋冷竹一边同步情况一边将电脑打开，浮空屏却没有再出现。
唐余接回便签本，写：“我队伍里有懂编程的人，这台笔记本我带回去看看。”
“哦？不是金叶和小狸？你队伍里还有其他人？”宋冷竹偏过头，有些自嘲地笑道：“看来我对你所知甚少啊。”
唐余噎了一下，在纸上写：“我有营地，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宋冷竹盯着字迹看了许久，她突然放低了声音：“那我希望，其它的事情你也不要瞒我。”
她何等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唐余有事瞒着，声音里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失落。
落在唐余的耳朵里，那如同呓语一般的请求让她的胸腔涌起又酸又涩的情绪，唐余握着笔的手紧了又紧，却没再写下任何字。她也不想瞒，但她需要时间先搞清楚真相，至少找到某种证据后，她才能坦然面对宋冷竹，无论结果是哪一种。
现在告诉宋冷竹有什么用呢？让对方讨厌自己吗？让对方远离自己吗？毕竟宋冷竹在图书馆时就表态了，她不是会坚定拥护自己的人，她们甚至不是队友，更不是别的关系，唐余想不出有什么告诉的必要。
唐余抿着嘴没说话，她沉默地从宋冷竹手上拿回笔记本，关了机，放进了电脑包里。
这种沉默让宋冷竹睫毛微微颤动，可是唐余并没有看到。
“是我多言了。”宋冷竹扭过头，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轻咬下唇，站起身退到了黑暗里。
唐余回头去看她，就只能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了床沿上，隐隐透着疏离之意。
唐余叹了口气，在纸上写：“谢谢你给我带吃的。”她递给宋冷竹，对方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黑灯瞎火看清楚了没有。
期待已久的重逢和独处不知道为何，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唐余心中的酸胀感近乎爆裂，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她默默收回便签纸，将之前写的那些一起捏在手心，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新异能吗？”宋冷竹盯着那阵火光幽幽开口。
“嗯。”唐余又在手掌心唤出一团火苗，展示给宋冷竹看，火光照着她的脸庞，明明灭灭的。
宋冷竹点了下头，对唐余的新异能没有出表露太多的兴趣，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站起了身：“林重奇急急忙忙离开了水厂，大概要回来了。”她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和我联手重伤他，如果不能直接杀死，也至少要抢到主控制器。”
“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刚刚的事情闭口不提，仿佛那些尴尬的氛围只是多情之人催生出来的幻象，她们应该像合作伙伴一样站在一起，心思不多一分不偏一厘，这是最安全的状态。
宋冷竹走到唐余的身后，唐余重新架起了枪，她们同时去看对面的院子，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丧尸们一动不动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