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才过,主营里已经坐满了将官。
封远山听完了前一日的事情,锤着桌子骂道:“乌蒙嘉这个狗娘养的!真是可惜了格兰丽公主。”
赵瑾默然着,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察柯褚还没来。
“察柯褚呢?”她直接问卲广,“他不知道这场决议有多重要吗?”
卲广忙说:“卑职这就去叫他。”
赵瑾道:“不用你亲自去。”她走到帐子外,就近吩咐一个在外看守的士卒,“去叫察柯褚来。”
士卒赶紧就去了,赵瑾重新进了帐,也不耽误,指着地图对几人道:“我昨夜想过了,尕罗那是个天然的屏障,那个方向虽然直通噶尔迦雪山脚下,但是不需要太多人巡守。要紧的是羌和西面和孜州的西原一带,咱们要防,也要对外扩张领土。我打算,在羌西境外沿路设立驿站和烽火台,先拿下南边的圭车,至少不能让孜州西原暴露在外。”
“这些现在只怕来不及做。”傅玄化直接在沙盘里演示路线,说道:“互市生乱,多半是乌蒙嘉早就埋好了桩子,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了解了不少与河州孜州相关的事。若我是乌蒙嘉,一定会先攻孜州西原,这里不像南边的孜定口易守难攻,比起入袭羌西,他多半会先动这里,咱们得先将兵力重点放在这里。”
“有理。”封远山赞同,看着沙盘里的孜州西原,道:“圭车从前对孜州只是小打小闹,从这往后,只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西原要守,驿站和烽火台必须同时来建。”赵瑾在沙盘里指了一条路,“如果把噶尔迦雪山全部纳入羌和境内,就能在保证羌和后方的情况下,毫无顾虑地绕道,将圭车包围在西原。”
赵瑾这话其实没错,但谁都没有吱声,她也猜到了,道:“我知道这会加大军费开销,但我和阿珩会想办法的。”
卲广看着他们留在沙盘上的印记,担心道:“可是咱们从来没与苍狼部交过手,而苍狼部定然已经从乌蒙嘉那里获悉了我们的全部特点。侯爷,若是真对上了苍狼部,咱们只怕要吃亏。”
赵瑾在今早来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道:“论起苍狼部,最为熟悉的应该是甘州守备军,我抓紧给朔方去信,先问问他们的说法。至于羌西那边,也要增派人手加护。”
她想了想,对傅玄化道:“檀英,你可愿意去羌西增援?”
“好。”傅玄化毫不犹豫就答应,又提醒道:“凰叶原这边也不能松懈。”
“我知道。”赵瑾点头,看着其他人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若是没有,那就等朔方有了来信再议。”
封远山道:“得等朔方的来信才行,在此之前,咱们只能先守。”
军议暂且散了,赵瑾写完信漆好,等来了之前那士卒的回禀,“侯爷,察柯褚说忙着训练,没空过来。”
赵瑾叹了口气,把信给他,“算了,先让人去朔方送信,给程郎将的。记得,八百里加急。”
士卒火急火燎地走了,赵瑾望着沙盘发了会儿呆,想到察柯褚的态度,头疼又心烦。
元中战毕后,两人虽然谁都没有主动讲和,但几句军情交谈完,便好像回到了从前,似乎那几句吵嘴并不存在。
罢了。赵瑾心想,察柯褚在昌县也算是走了一遭鬼门关,这次不如留他好生休整。
疾风营的校场上摆了一排靶子,察柯褚两手各拿了一张弩,左右同时按下机关,弩箭整齐地射出去钉在了靶子上。
“好!”身后传来喝彩声,察柯褚回头一看,陈参双手抱臂,站在十步开外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察柯褚的声音不咸不淡,他低着头给弩弓上箭,陈参走来,对他道:“还跟侯爷怄气呢?我都听说了。”
察柯褚翻了个白眼,“听说什么了听说。”
陈参道:“格兰丽公主死了,侯爷心里难免感伤,你在这个时候还指责他,不就是火上浇油吗?你好歹考虑考虑侯爷的想法。”
察柯褚倔着脾气道:“我这次真不要跟他说话了,气死我了,梁州我也待不下去了。”
陈参看着他,摇头笑了两声,“你啊,还真像个小孩子。你不待在梁州,还能去哪?”
察柯褚道:“剑西难道只有梁州不成?河州孜州就没有守备军了?”他牢骚着说完,心里还真动了一下,“没错,我难道就不能去孜州了?老子要干死那帮狗蛮子!”
陈参看他不似玩笑,道:“浑说!孜州疾风营早就满了将官,你去了只能从最下边的先行卫做起。”
察柯褚傲着性子道:“先行卫就先行卫,老子才不稀罕做什么将官,只要能杀蛮子,我当牛做马都行。”
陈参顿时语噎,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真想好了?侯爷会答应?”
察柯褚道:“我管他答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孜州。”
他放下弩弓真的走了,陈参愣了片刻,赶紧先来了赵瑾营中,掀帘就道:“侯爷,察柯褚要去孜州,这会就在收拾东西了。”
“什么?”赵瑾一惊,“他来真的?”
陈参道:“卑职看着不似玩闹。侯爷,卑职劝过了,可他犟得很。要不你去看看?”
赵瑾往椅背上一躺,赌气道:“不去。”
察柯褚性子倔有脾气,她难道就没有吗?
陈参傻了眼,“那……”
“让他去!”赵瑾板着脸道,“他要真有本事,就去孜州自己做到疾风营的正队。我倒要看看,他这么做是不是就能咽下这口气了。”
陈参一时进退不是,赵瑾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小声说了句“麻烦”,找了张空白的纸来,提笔蘸墨快速地写了点什么,落印之后递给了陈参,“让人把这个送到孜州疾风营,就说察柯褚是我派去的,让他们看顾着点,别跟他计较。”
“是。”陈参就知道赵瑾不可能真的对察柯褚不管不顾,他接过这上了印的调令书,请示道:“侯爷,卑职也想去孜州。”
他解释道:“侯爷说了,军中的品阶都是靠自己博取来的,眼下孜州为重中之重,卑职想去那里试试。”
赵瑾想了想,便答应了,“那你去吧,替我看着点察柯褚,别让他闹事。”
她提笔又写了份调令,道:“正好,你一并带过去,见到宣伯替我问声好,需要多少军需只管说,我来拨。”
陈参道是,刚接了这份调令书,转身便碰到卲广进来,着急道:“侯爷,察柯褚说要去孜州,我们拦也拦不住。”
赵瑾平静道:“拦不住就别拦,我已经下了调令书,就让他去吧。”
陈参讪讪地把手里的调令给他看,卲广还没回过神,那主帅的位置就已经空了,赵瑾掀了帘子出去,留下一句话,“我回去一趟,晚上来巡夜。”
“啊……好。”卲广看着那帘子起开又合上,与陈参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纳闷道:“这是……真吵架了啊。”
陈参一摊手,苦笑道:“算了,别蹚这浑水。我也请了去孜州的调令,就和察柯褚一起走吧,他这脾气,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赵瑾在府前下马,进屋正赶上秦惜珩用午膳。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秦惜珩赶紧让人去拿碗筷,又道:“上赶着吃我的残羹剩饭?”
赵瑾本来一肚子郁气,现在听到她的声音,那股烦躁就退去了很多,笑道:“能吃一口殿下的残羹剩饭,那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秦惜珩白了她一眼,先舀了一碗汤给她,道:“好好说话。”
赵瑾一口气喝完了,指着桌上的豆芽道:“喂我一口。”
秦惜珩挑了几根喂给她,赵瑾得寸进尺,含着她的筷子不放,将那上面的汤汁吮了个干净。
“松口。”秦惜珩好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了?”
赵瑾松了牙关,道:“没什么,就是累得很,想你陪我。”
秦惜珩道:“那就先吃饭,吃完了我陪你。”
赵瑾往她身边又靠近些,道:“你喂我吃。”
秦惜珩放下筷子,在她额上一敲,“赵怀玉,你多大了?”
赵瑾趁机握住她的手,头枕上了她的肩,“跟我多大了有什么关系?多大了也想你喂我。”
秦惜珩猜到她肯定又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也不戳破,只是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赵瑾点了几个盘子,“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秦惜珩承着她上半身的重,耐心十足地喂,赵瑾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坐直了身自己舀汤,道:“你好好吃吧,不用管我了。”
“是不是需要钱?”秦惜珩也不吃了,直接问道。
赵瑾把今天的决议跟她讲了,忧心忡忡道:“钱倒是其次,我现在等着朔方回信。”
她把筷子重新塞到秦惜珩手中,露了个笑,“快吃吧,不用这么看着我。我除了有点累,真没别的事。”
秦惜珩吃完了剩下的饭食,问她:“歇个午觉吗?你昨晚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赵瑾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好多账目要看?”
“我早就想好了。”秦惜珩拉着她进了内室,指着改造之后的书案给她看,“我让人换了张矮案,也在地上铺了竹席,现在天热,直接就能在竹席上睡。”
赵瑾托着她的臀将人高高地抱起,又轻轻放在矮案前的竹席上,自己也贴过去靠在她的肩头,说道:“你抱我睡。”
秦惜珩低下头去吻了她一下,笑道:“好,我抱你睡。”
赵瑾半眯着眼看着矮案上高高堆起的册子,牵住了秦惜珩搭在她腰间的手,含含糊糊道:“别太累了。”
“睡吧。”秦惜珩淡淡一笑,以一只手臂护住赵瑾的腰身,另一只手拿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开始写起什么。
赵瑾往她颈下缩了缩,寻个舒服的位置后,呼吸声慢慢地就沉了。秦惜珩写完了字,顺手拿起一旁的蒲扇摆动两下,给赵瑾扇去暑热,不多时又放下扇子,从那一沓册子里面抽出一本来慢慢地翻看。
午后的时光悠长,蝉鸣声环绕了整个院子。范芮听说赵瑾回来了,但又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便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他踮着脚悄悄地进了屋子,探着头又往内室一瞧,只见赵瑾靠在秦惜珩怀中睡得正沉,而秦惜珩仅用一只手拿着书册,每看完一页,就将书册放在书案上,手指翻过一页后再次拿起,如此反复进行着,不厌其烦。
秦惜珩这一页的内容还没看完,就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的一瞬间正好与范芮对上个正着。
她朝范芮招招手,随后找了张空白的纸写道:何事?
范芮生怕说话吵醒了赵瑾,便接了笔蘸墨写着:邑京的飞书。他把手中的竹筒留下,看了赵瑾一眼后,给秦惜珩比了个手势。
秦惜珩点头,范芮又小步地退了出去,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再回看了一眼。
内室静谧得不闻半点声响,那两人相偎着似是一体,秦惜珩小心地用帕子给赵瑾拭汗,久看之后忍不住偷偷地亲吻。
范芮赶紧回头,快步躲了出去。
赵瑾这一觉初时好眠,等到后面,便来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她挣脱着要抽身,搐动一下惊醒了过来,喊道:“阿珩!”
秦惜珩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回话,“我在这儿。”
赵瑾听到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梦境,她缓了一口气,环抱住了秦惜珩的腰身。
“梦魇了?”秦惜珩温声问她,“怎么吓成这样?”
赵瑾抱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没什么,只是梦而已。”
秦惜珩给她擦了擦额上新冒出来的汗,又拿起蒲扇挥动,道:“阿芮刚刚来了一趟,似乎是邑京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赵瑾拆了竹筒展开字条看完,道:“邑京的风向一天一个样。”
秦惜珩也跟着看了,道:“政改历来都是一场风雨,只是不知朝廷这次的新政能够维持多久。”
赵瑾道:“宁氏一倒,邑京的士族现在多半都各自生着嫌隙,这于兴王而言,可是个难得能够拿捏住权势的机会。”
秦惜珩道:“可四哥不擅政,他虽然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但不一定能驾驭住这些人。我有预感,邑京的争斗比之以往会更盛。”
“整个大楚都是,养精蓄锐的不只是咱们。”赵瑾垂眸看着这些字,说道:“但不论是剑西还是朝廷,谁也没有优胜之说,这一年注定不会太平。”
没人知道这一场无声的战火会蔓延多久,但休养生息从来都不是一方的事情。
赵瑾烧烬了字条,隔着火盆里的焰光看到了邑京的过往。
这一仗,她必须得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