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47章 归往

  天东破晓,一夜飞恍如梭。

  一纵人在消息外延之前连夜逃亡,行至此处,前方就是峡州境域内最大的一县。

  察柯褚一直与赵瑾共乘一骑,两人起初几乎是在马背上拳打脚踢,等到邑京的硝烟彻底消失在后方,赵瑾才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先停一下。”一宿过去,赵瑾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几乎辨认不出。

  察柯褚拉紧了缰绳,问她:“累了?”

  一直在前方探道开路的卲广也慢了下来,调转马头回走几步,问道:“侯爷,怎么了?”

  察柯褚左右看看,并不放心这里,又对赵瑾道:“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赵瑾昨夜浑浑噩噩,有些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问道:“吕汀带着人断后了?”

  卲广道:“是,他说已经将消息飞书传给梁州了。侯爷,咱们还是抓紧赶路,早些进中州与咱们的人会合。”

  赵瑾看着身后跟着的这批南衙二营的兵,问陈参道:“你领了多少人跟来?”

  陈参略略一估,道:“一千余人。”

  这些人里面,至少一半都是当初跟着赵瑾在东寰猎场应付过杀手的,更有方密这种跟着她俘获过谦王的旧识。

  “好。”赵瑾平静地点头,对他们道:“朝廷的消息应该没有这么快,陈参,你点百人去前面的平钟县多买些干粮,钱先垫一垫,回头我给你们补。其余人继续往前,咱们再行一日,今晚之前务必进入槐岭的界域。”

  “是。”陈参随手拨了百人,一马当前领路就去。

  她能再次恢复理智保持清醒,着实让察柯褚放了心,“你能这样就好。”

  赵瑾扯了一下缰绳,策着马继续上路,淡淡道:“不然呢?我若是再看不开,岂不是白白让她们付出了那么多。”

  察柯褚知道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好,只是竭力在忍罢了,便故意玩笑着与她说话,“往后,咱们是不是不用像之前那样装孙子受气了?昨夜那姓谷的王八蛋说你是乱臣贼子,我倒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至少不用受窝囊气了。对了,梁州不是还有几个监军吗?我看啊,回去就直接宰了,送给这些王八蛋们当见面礼。”

  “乱臣贼子。”赵瑾冷声一笑,“是啊,我突然也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

  这天下多的是忠心不二的义臣,他们匍匐在君王的脚下,只为皇帝一人谋权。谁人不想百世流芳,可是刀子没有割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

  大楚已是沉疴满满,既然不能剜肉疗伤,那么反了这天地另辟乾坤又有何不可。

  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股肱正直之臣,而她做定了反臣。

  赵瑾在风啸中抿紧了唇。这天下没有乱臣贼子,只有成王败寇。

  朝廷的消息远没有他们逃了一夜的速度快,一干人匆匆路过平钟县,总算在子时之前抵达了京畿道与中州道的边界。

  风雪来时路,夜渡亡命人。

  不远外就是愧岭的城门,此时大门正闭,只有城楼上点了火把,有巡守站岗在侧。

  赵瑾再次勒住了缰绳停下,察柯褚问:“咱们不去叫门吗?”

  “就算你我不累,他们也累了。”赵瑾看看跟随在后跑了一日一夜的二营禁军,叹气道:“他们是京官,不比咱们耐性强,还是略作休息吧。”

  卲广担心,“迟则生变,就怕等到明日,成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赵瑾道:“所以今夜不能叫门入城,留在城外好歹还能提前感知到风声。我对中州道略知一二,大概已经有了主意。生火吧,今夜轮班值守,至少要休息片刻。”

  陈参下了马,将早已冷掉的炊饼递了个给赵瑾,“侯爷,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赵瑾并不拂他的意,接来咬了一口,嚼下之后问他:“你怎么想的?怎么愿意跟着我一路亡命?就不怕下错了注,最后输得一无所有?”

  陈参爽朗笑道:“臣早就一无所有了。与其留在邑京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还不如大胆一次闯一回。反正人这辈子就活这一次,早死晚死都要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东寰猎场那一次,臣就知道侯爷智谋双全,跟着这样的主子,臣觉得是个机会。”

  赵瑾叹声,“我走错了很多,今夜的出路更是用血换来的,你说我智谋双全,我心里却只觉得虚的很。”

  陈参讪讪一笑。

  赵瑾又问:“你在邑京没有家室吗?”

  陈参摇头,“没了。臣自小父母双亡,臣妻生孩子的时候一直难产,最后一尸两命,一个也没保住。臣原本还有个弟弟,但也是少年早夭。算命的说,臣就是个克亲的命。”他说着,摇头苦笑,“如果这真的是命,那么还能说明臣这条命挺硬,跟着侯爷来搏这么一把,倒也值了。”

  赵瑾看了一眼二营的禁军们,问道:“那他们呢?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吗?”

  陈参道:“多数都是。臣方才仔细看了看,那些家中有亲眷的,都没有跟来。”

  赵瑾比谁都渴望“家”这个字眼,陈参提到这里,她便又想到了秦惜珩。

  陈参看着她目光中流露的哀思,劝慰一声:“公主应该不会有事。”

  十五已过,但十六的月好似更加圆满,赵瑾遥遥而望,喃声道:“但愿如此。”

  “侯爷。”卲广过来,递了个水囊,“喝点暖暖身吧。”

  陈参猜到他们有话要说,便不多留,他走后,卲广才道:“若是只有咱们几个人,倒是很好混迹在人群里,即便朝廷有通缉令追下来也不怕。只是现在人这么多,怕是极难掩人耳目。侯爷,你明日有什么打算?”

  赵瑾道:“如果先生在梁州接到了飞书,那么最多三日,咱们就能在中州道等到他们前来接应。”

  卲广道:“要紧的是,咱们要如何熬过这三日……不,飞书现在应当还没有抵达梁州,咱们要等的时间不止三日。”

  赵瑾道:“我之前看过中州道的一应图纸,那些内容基本上都记得。燕王有一次对我提过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我想着,可以从这个人入手。”

  卲广问:“侯爷已经有想法了?”

  赵瑾道:“一昧地做君子,只会吃更多的亏,忍更多的痛。既然如今箭在弦上,那我做一回小人又如何。明日先让察柯褚和陈参他们分散着藏在城外,你同我一起入城,我要会会史智文这位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

  “好。”卲广道,“属下待会就将明日的安排说给他们听。”

  赵瑾道:“你今夜就别轮值了,好好休息一宿,明日带个清醒的脑子随我同去。”

  卲广点头,“都听侯爷的。”

  事情交代好了,赵瑾看他站在自己身前不走,便问:“还有事?”

  卲广缩缩脖子,忽然不敢看她,“侯爷,属下想对侯爷坦白一件事。”

  赵瑾从他这副模样中察觉到了事情的不简单,道:“你说。”

  卲广单膝着地,对她跪下了半边身子,“侯爷容禀,属下……其实是英王妃的人。”

  赵瑾心口一窒,很快便回神,“你说仔细点。”

  卲广道:“属下原叫唐朦,建和十年生,祖籍便是邑京。我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不久便走了,父亲是英王的影卫,他是在替主家外出办事时死的,那时候我才六岁。父亲的同僚们可怜我们,便轮流着照顾,后来到了建和十七年,我见到了英王妃。”

  “自打父亲走后,我们兄弟二人便一直寄人篱下,每个月都辗转着住所,我带着弟弟,只能刚好吃饱饭。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我卖不了力气,书也没读过几本,那时候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要如何带着弟弟活下去。王妃打听了我家中的事情,许诺我会让弟弟读书成才,但前提是我要去往梁州参军。”

  “这个条件很合适,即便我当年万般不想与弟弟分开,可为了他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我答应了王妃。而王妃也确实一直派人关照着弟弟,还送他去了广文堂,让他能够有入仕的机会。我就是这样在王妃的安排下到了梁州,成了守备军中年龄最小的士卒。那时是建和十七年的岁末,世子亡故一个月左右。次年五月,侯爷你便出世了。”

  卲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赵瑾,“梁渊侯世孙顺利出生,这意味着赵家终于有了后人,梁州守备军一定会交到赵家的后人手里。王妃交代我的事情很难,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军中的高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靠近老侯爷和世孙,才能白昼不分地保护世孙。”

  赵瑾心中忽然悲凄交加,她想到英王妃倒在她怀里时那双不能瞑目的眼,愈发感激她二十年来的苦心保护。

  卲广继续道:“建和二十七年,我终于被老侯爷挑出来,成为了侯爷你的近卫。王妃便反复叮嘱我,让我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着侯爷,入口的茶水饭食一定要留心,还让我每年往邑京送一幅侯爷的画像。”

  赵瑾听得眼睛发红,一开口连声音都是暗哑的,“只有你一个吗?王妃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梁州?”

  卲广道:“王妃没有对我提及其他,我也不知道梁州还有没有她的人。侯爷在凰叶原受挫的那一次,我被调到了后翼。那次我提前收到了王妃的传书,才赶往镰月关求傅参将援军,后来我再次回想的时候只觉得后怕,若非是那一纸要紧的字条,侯爷只怕真的要葬送在凰叶原。”

  赵瑾揉了揉眼角的泪,望着不远处那一摊摊生起的火堆默不作声。

  卲广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下,端正地看着她,“侯爷,属下是两姓之奴,今日特地向你请罪。侯爷要怎么罚属下都好,但是属下已经跟了侯爷这么多年,只求侯爷不要赶我走。”

  赵瑾仰起头,将快要淌出的泪忍了回去,道:“你也是苦命之人,自小就背井离乡,我明白你的无可奈何。这样吧,等回了梁州,你自己去请二十军棍,可有异议?”

  卲广叩首,“谢侯爷宽宥,属下领命。”

  “不早了。”赵瑾背过脸去说道,“你找个火堆先休息吧,我想一个人站会儿。”

  身侧的那双脚慢慢便走了,赵瑾这时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头顶上空的满月,五脏肺腑痛如刀绞。

  痛楚在伤口初现的时候不会觉疼,它刻在回忆里,在每个追溯过往的午夜被反复撕扯,每一次的追忆都是上万刀的凌迟。

  赵瑾不让自己哭出声,她颤抖着双肩,捂住口鼻强迫自己忍住这凌迟般的肝肠寸断,仿佛只要习惯了疼痛,就能迎来又一日的天光大好。

  身后小声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瑾唯恐被察觉,赶紧抹干了泪,颤声之际装作平淡的嗓音说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

  “我是怕你饿。”来人开了口,赵瑾回身,见察柯褚拿着一张饼。

  “就吃了陈参给的那么一个炊饼,还是冷的,我都替你觉得饿。”察柯褚将手中的饼给她,“我才在火上烤过的,你再吃点,不够我再给你烤。”

  赵瑾完全没有半分胃口,可为了能带着这些人尽早离开,她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察柯褚问:“怎么样?烤热了没有?”

  “嗯。”赵瑾点头,一张嘴还能看到阵阵白雾。察柯褚咧着大牙笑了笑,一不小心扯着了嘴角的淤青,疼得他轻轻嘶声。

  借着满月的光,赵瑾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腮边的青肿痕迹。

  这是她在昨夜失去理智时揍的。

  察柯褚赶紧闭住了嘴,这样才不至于再觉得疼。赵瑾看在眼里,心中愧悔遍及,问他:“疼吗?”

  “这才哪跟哪?你的手劲能有那么大?”察柯褚避开目光搪塞了一句。

  “对不起。”赵瑾越发觉得不安,“昨天晚上都是我的错。”

  “我没怪你。”察柯褚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觉得很是别扭,他清清嗓,装作平常模样道,“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反正替兄弟都能在肋骨上插刀,受你这么一顿打又算什么。”

  赵瑾猜他是想说两肋插刀,忍不住笑了笑。

  察柯褚终于看她脸上有了点不一样的神情,趁热打铁道:“但我警告你啊,只此一次,如果下次再这样,兄弟我可就要还手了。”

  赵瑾扯住他的黄毛小辫一拉,扬眉道:“能耐了啊你。”

  察柯褚险些又要咧嘴,但他记着脸上还有青肿,及时止住才免去一痛,道:“老子一直这么能耐。”

  赵瑾上前一步,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眼睛又湿润起来。

  察柯褚极不适应她这样的细腻姿态,但还是体谅地任她抱了,玩笑道:“怎么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赵瑾自小最不喜别人将她看作娇生惯养的内宅子,这一次也不例外,直接推开他在他胸口锤去,瞪眼道:“你再说一遍。”

  察柯褚认怂,“好好好,我娘们儿唧唧。”

  赵瑾这才放过他,两人并肩坐下,察柯褚道:“卲广方才都跟我们说了,阿瑾,你只管放心地去,外面这帮人,兄弟我替你兜着。”

  “好。”赵瑾一口答应,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兄弟,谢了。”

  察柯褚也不顾地上湿冷,就这么枕着双臂往后面躺下,看着头顶的星与月,说道:“你忘了,当年你刚接手梁州守备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

  他笑了笑,朝赵瑾看去,眼睛里也映了星月的光芒,“我答应过老侯爷,要给你做一辈子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