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2章 博弈

  范蔚熙赴约抵达时,宁澄荆已经恭候多时了。

  “抱歉,来晚了。”范蔚熙在他的对侧坐下,客气有礼地先赔了个罪。

  “是我来早了。”宁澄荆将刚沏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范蔚熙实话实说道:“我原本是不想来,可到底还有老师的情分在,所以还是决定来一趟。你下帖找我,何事?”

  宁澄荆问:“什么时候走?”

  范蔚熙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走?”

  宁澄荆道:“我只是猜测赵侯不会同意你入仕。其实如你这般踏足山野八荒真的挺好的,江湖幽远,天高海阔。”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问:“可否赐教一局棋?”

  范蔚熙点头,“悉听尊便。”

  两人猜先之后宁澄荆执白先行,何料他的第一枚子就落到了天元上。

  “你……”范蔚熙看他一眼,“你这第一手确定要下在这里?”

  “我不要这个优势。”宁澄荆望着棋盘上这唯一一枚棋子道,“落子无悔,我决定了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后悔。”

  “好。”范蔚熙不再让步,执手在对侧的左上角落下黑子。

  “离开邑京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宁澄荆边下边说。

  范蔚熙没有搭话,直到这局棋几乎同等分地被黑白二子交错着占满,他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道:“你还真是挺让人琢磨不透的。”

  宁澄荆对着棋盘看了许久都没有再落下手中的棋子,转而慢慢地抬眼去看他,“没有气口了。”

  范蔚熙指着白子的一处对他道:“其实你下错了一手,所以后面的这么多步,都是为了将这一手的错误挽回。”

  宁澄荆道:“只要能够挽回,都不叫错。”

  范蔚熙说不动他,也就不劝了,问道:“棋下完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宁澄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赵侯来邑京也快两个月了吧,梁州不需要他看着?”

  范蔚熙道:“怀玉心里有数。”

  宁澄荆道:“赵侯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来日太子即位,他也是有功之臣。”

  范蔚熙微微怔然,数息之后朝他看去,问道:“什么?”

  宁澄荆看他一脸愕然,反问:“他没跟你讲?”

  范蔚熙迅速地推测了出来,又问:“怀玉答应了太子什么?”

  “左右不过是剑西的安宁。”宁澄荆见他眼中还有些茫然,便宽慰道:“赵侯这个时候愿意回头,倒也并不算晚。待到朝政清明,边境也会是一片海晏河清。”

  范蔚熙许久没有回过神,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范家祖宅。

  “哥哥,你去哪里了?”范芮跑来接他,嘟囔道,“爹刚刚还说要回梁州去看娘和可盈,想找你定个归期来着。”

  “都行。”范蔚熙随口一说,他浑浑噩噩了一路,想着的尽是赵瑾日后的处境。

  “你怎么了?”范芮很是担心他,“哥哥,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出去一趟。”范蔚熙心中反复不安,扒开范芮再次出门。

  “哥哥!”

  范芮的声音落在耳后,范蔚熙充耳不闻,竟然一路跑来了侯府。

  门房看他这副模样,惊道:“范公子,你、你怎么了?”

  “怀玉呢?”范蔚熙直接问。

  “侯爷今日刚好在,范公子你……”

  门房话没说完,范蔚熙就冲了进去。

  赵瑾从东宫回来后,一个人坐在莲池边发呆。她的余光瞧见有个人沿着池边的廊子跑来,头也跟着转了过去。

  “怎么突然来了?”赵瑾看他来得这样急,又问:“怎么了?”

  范蔚熙直接便问:“你要落得里外不是人吗?”

  赵瑾松散的眼眸变得认真起来,问他:“你从谁口中知道的?”

  范蔚熙道:“你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后?”

  赵瑾道:“我就是因为想着以后,所以才这样选择。”

  范蔚熙道:“燕王才能渐露,你与他混迹一起这么久,是个人都会觉得你们之间非比寻常,你是要让太子对你起多少疑心你才罢休?”

  “可我现在没得选了。”赵瑾看着他说道,“从前我能装聋作哑,那是因为我无所畏惧,可是现在我要顾及的太多了,若是不暂用此策,我寸步难行。”

  “怀玉……”

  “你不用劝我什么了。”赵瑾急声打断,“天命赐予了我很多,同样地,为了偿还这些,我就得通通承受。”

  范蔚熙语竭。

  赵瑾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我也能挽弓拉箭的。”范蔚熙按住她的手腕,看向赵瑾的目光在这一刻异常坚定,“怀玉,我们回去,回梁州去。”

  “那是在逃避。”赵瑾从他的指下抽回自己的手腕,说道:“我长到现在,事事都是身不由己,即便我想停滞不前,上天也要拽着我往前走。纵使现在回了梁州又能如何?我逃得了一时,却绝不可能逃过邑京带来的浑浊旋涡。蔚熙,我不想再任人拿捏,不论是为了我和阿珩,还是为了你们和剑西,我都要试着搏一搏。”

  范蔚熙看着她眼底的傲气与执着,喉头苦涩而凝噎。

  赵瑾淡淡一笑,“哥,我想与天命斗一回。你护好家里,外面有我。”

  范蔚熙无奈地甩了一把衣袖离去,这一趟无功而返。

  赵瑾只身立于池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后,一个人又滞然地站了好半天,直至有下人专程来寻她。

  “侯爷,云霓堂的人来给太夫人送衣料样子了,太夫人让侯爷也去瞧瞧。”

  “嗯。”赵瑾往前堂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那边有声音说:“太夫人,这个颜色好看,衬您。”

  邹烁忙着给樊芜看花样的颜色,眼角瞥见有个人过来,他抬头一看,忙低下头喊:“侯爷。”

  赵瑾见同行的还有吕汀,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樊芜道:“娘随便给我挑两身就行了,我穿什么都行。”

  邹烁收到吕汀的暗示,有意吸引了樊芜全部的注意,悄悄地为身后的两人打着掩护。

  赵瑾退离到堂外,吕汀也小心地跟来,长话短说,“燕王被人上奏参了。”

  “什么?”赵瑾赶紧看了一眼堂内,见樊芜还沉浸在邹烁的讲说中,赶紧问吕汀道:“怎么回事?”

  吕汀半掩着口,对她道:“据说是燕王拿着征收的实矿在外高价倒卖,高于民间商价的那部分钱全入了燕王府。”

  赵瑾心中突突地猛跳。

  柳氏的商铺遍布大楚,淮安道尤其之多。秦佑便借了淮安道富庶的往来生意,将原本的实矿直接以高于十倍的价格卖出。

  这条商路现在不能露于人前,因而这件事便放在暗中而行,连同高价换取的银钱也一并暂存秦佑手中,还未入账国库。然而现如今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然传出秦佑私吞公款的谣言。

  赵瑾想到这里,眼皮又跳几下,直觉后面还有更大的恶浪。

  吕汀又道:“给圣上上书的那些奏折里,全是要求对燕王严加处置的。听说燕王今日还不曾出门,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了。”

  赵瑾问:“能查出是谁传出的风声吗?”

  吕汀道:“已经查过了,是从中州道来的。”

  赵瑾暗暗思忖,这个率先出声的人莫非是有着同样手段的史智文?

  吕汀道:“我们请示过主上了,主上让我转告少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此时还是离燕王远一些为好。”

  赵瑾如今比谁都更为小心周围的一切,说道:“我知道的,这段时日我就在侯府,若是再有变故,记得马上告诉我。”

  宁宅前,万氏在马车停稳后扶着下人的手落地,整理一番衣裙后缓步进了大门。

  身后沉重的门声一闭,她便变了一副模样,提起裳摆便往宁澄焕的书房小跑而去。

  宁宅的秋色别具一格,是世代相传逐步打理出来的桃源模样,这些景落在外人眼中觉得稀罕,可对于常居宅院的人而言,便是平平无奇。

  书房的门半敞着,宁澄焕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的枯黄秋叶出神,忽地便听门一响,万氏大口地喘气跨过门槛进来。

  “老、老爷。”万氏将怀中藏着的信递给宁澄焕,一面说道:“皇后说,很着急。”

  宁澄焕拆信一看,脸色徒然白了一层,问她:“这真是皇后给你的?”

  万氏点头,“我看着皇后写的。”

  宁澄焕看着纸上的字,眼中半显犹豫,先对万氏道:“夫人这一趟辛苦了,先去好生休息。”

  他着人送走了万氏,又将信上的内容逐字默念一遍,踌躇良久还是喊来心腹,“先前,太子不是说有江不倦的受贿证据吗?你找个人连夜赶路去宁远,把这些事情告诉钱一闻。”

  心腹领命就走,屋内才落下不到半盏茶的安宁,又有下人赶来说道:“老爷,太子派人来传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老爷面谈。”

  “知道了。”宁澄焕镇下心来,露出那副威然自若的模样,周身上下一如往日那般平静,“备车。”

  秦潇绷着一张脸等来宁澄焕,开口就带着些气性道:“孤若是不派人去请舅舅来,舅舅就预备一直这么躲着孤,不说也不问?”

  宁澄焕就知道这外甥沉不住气,他原本是打算想个周全之策后再来告知秦潇的,可这世上不会有不漏风的墙,况且秦潇身为储君,更是会主动去打探一切消息。

  “殿下别急……”宁澄焕才开了个口,秦潇就怒而打断,“别急?都有人要爬到孤的脸上来了,舅舅还说别急?”

  宁澄焕默默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问他:“那殿下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秦潇的语气依然发冲,黑着脸道:“孤这不是让人请舅舅来商议吗?”

  眼下几乎是四面楚歌,宁澄焕也懒得计较他这态度,先问道:“殿下觉得,圣上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秦潇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程新禾。”

  他话音才落,自己先反应过来,问道:“舅舅莫不是要效仿从前?”

  宁澄焕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他。

  “这……不可行吧?”秦潇一时之间不敢往深处想,有些怯弱道:“程新禾可是掌朔北十八万铁甲军,如若逼急了他,他直接在朔方起义,一路打来邑京怎么办?”

  宁澄焕不敢指望他堪当什么大任,也不想与他在口舌上多做争辩,遂道:“殿下若是信臣,就将这事交给臣来做。”

  秦潇将信将疑,忍不住问:“舅舅可否先说说?”

  宁澄焕道:“朔北各派将领驻守一方,北境边线太长了,程新禾不见得就一定能让那十八万铁甲军对他俯首称臣。”

  秦潇隐隐有了猜测,脸上便转了喜色,“那就有劳舅舅帮衬一二了。”

  宁澄焕慨叹下一口气,这时才说他:“殿下,你来日是要君临天下的,怎可因为这区区的变故就惊慌失措?”

  秦潇道:“孤只是没想到老五有这个胆子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作戏,万幸发现得早,还能及时想出对策应变。”

  宁澄焕忍不住提醒他,“殿下要不也对赵侯留点心思?这两个人之前成日里混迹一处,臣现在可不敢保证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秦潇心中警钟一响,却不甘心在他面前掉面子,便替赵瑾辩言一句,“许是他执意要拉扯怀玉,怀玉又碍着面子不好拒绝,与他做一做酒肉之友。”

  宁澄焕道:“臣话已至此,多的也就不说了。殿下保重身体,切莫自乱阵脚,眼下角逐方起,一切都是未定之数,是成是败,总要等这一局下完一半才有迹象。”

  秦潇现在犹如吃了秤砣般的安心,对宁澄焕也换上了一副好脸。他连声道了几个“是”,叫人仔细送宁澄焕出去。

  “看来,早该让舅舅来一趟的。”林佳书从殿后来,对秦潇笑道:“一整日了,可算是见着殿下笑了。”

  “抱歉,让你替我担心这么久。”秦潇握着她的手,垂眼看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问道:“这孩子今日可有闹你?还想吐吗?”

  林佳书道:“今日倒好,很安静呢。或许他是不想让殿下心烦分神,所以才懂事地没有闹腾。”

  秦潇在她腹上摸了摸,说道:“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又这般懂事,真是我的福星啊。”

  林佳书莞尔道:“那殿下就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不是还有舅舅们吗?”

  “是。”秦潇点点头,在想到宁澄焕方才说的对策时,不经意还想到了他的那声提醒。

  “殿下?”林佳书又是一喊,“咱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秦潇立刻回神,脑中却落了个浅浅的提防。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