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0章 南衙

  “今天得把地铺起来,这事好几天了,不能再拖了。”

  “都快着些,这天色不大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我说你,就你,快着些行不行?大老爷们儿做事磨磨叽叽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赵瑾才入南衙,便见到一群身着粗衫旧甲的兵卫正忙碌地搬运着什么,一旁站着两个身着黑甲监工似的人,数落他们时唾沫星子都喷了一地。

  她看着那些人,问了一下给她带路的衙卫,“那些都是二营的?”

  衙卫道:“是。校场近来正在翻修,工部迟迟不派人过来,咱们只能自己动手了。”

  自己动手。

  赵瑾一看便知那两个监工是一营的人,所谓的自己动手,不过是又一次将二营的人当狗使唤罢了。

  陈参远远地看到赵瑾,过来问了个安,笑道:“侯爷怎么来了?”

  赵瑾道:“我来接公主。”

  她见陈参额头上还有汗,便猜他也没闲着,问道:“你堂堂二营的指挥使,怎么也亲自做这些事?”

  陈参讪讪一笑,赵瑾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带路的衙卫,先对他道:“我与陈指挥使说几句话,你先忙去吧。”

  衙卫走后,赵瑾才道:“你们也是兵,总不能一直这样受人使唤,你就没对华将军提过?”

  陈参苦笑,“提了又能怎样?一营的这帮爷,哪个不是与京中的贵人沾亲带故?华将军只能管着他们的训练,其他的又能说些什么?万一得罪了谁,又是一笔不必要的麻烦。”

  赵瑾问:“上面还没有空缺将你提上去?”

  陈参道:“一营补位的,几乎都是有钱财打点的,卑职每月就那么点俸禄,连一顿好酒都送不起,哪儿比得过他们?后来卑职就想,升不上去就升不上去吧,总归是与现在的兄弟熟识了,大家日日一处互相照应,谁也不会嫌恶谁,倒是比一营里动不动就勾心斗角要好得多。”

  赵瑾拍拍他的肩,“难为你能这么想。”

  陈参道:“人么,反正都已经走到这番田地了,若是不能苦中作乐想开一点,再怎么不甘心也得活下去。”

  “指挥使!”有人在这时喊他一声,陈参往那边一看,对来人道:“江骁卫找我有事?”

  这人看到赵瑾,先是猜问:“这位是……赵侯?”

  赵瑾点头,“足下是?”

  “卑职是南衙一营右骁卫江不倦,见过侯爷了。”

  赵瑾听他自报家门,回忆一番后想了起来,这个江不倦好似与程新禾牵连着一些关系。

  程新忌离开梁州前,不死心地又提过一句,他说南衙如今的右骁卫江不倦,就是由程新禾带出来的。

  只要仍是楚帝当政,她与程新禾就是同为一营,楚帝替她和秦佑搭了线,却并没有刻意地将程新禾拉拢到秦佑麾下,所以这么算来,朔北还不能算是燕王的后盾。

  赵瑾想到这里时,忽然发觉不对。

  秦佑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程新禾的只言片语,她信这位殿下对她是拿出了诚意的,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必要隐瞒。

  朔北十八万铁甲军,难道不比剑西更有力量?楚帝为什么没有替秦佑拉拢过程新禾?

  赵瑾兀自琢磨着,陈参在那边问着江不倦,“什么事?”

  江不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校场正在翻修,一营训练的场地便有些不够了,我是想同指挥使说一声,在校场翻修好之前,先借你们二营的地方用用。”

  他说的是“说一声”,而不是“商量商量”。

  赵瑾当下便有些替陈参不甘,但陈参表现平平,只是淡然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先用吧。”

  “好。”江不倦装熟地拍拍他的肩,笑道:“那就多谢指挥使成全了。”

  待他走后,赵瑾才道:“指挥使这气度,我自愧不如。”

  陈参道:“争不过,索性少费些口舌。侯爷不常来南衙,往后记得离他远一些。”

  赵瑾问:“为何?”

  陈参道:“他是跟着镇北王守过北疆的人,当年华将军调回邑京时,他是充当随从一起跟来京中的,也是镇北王留在邑京的。侯爷不知道,想进南衙当差的,不少都会找他。他自持有镇北王撑腰,暗地里也没少收钱。”

  赵瑾嗤笑,“他这是活腻了不成?嫌树小不够招风?”

  陈参道:“与其说是活腻了,倒不如说是及时享乐。镇北王劳苦功高,有这么一棵大树在,他怕什么?只要不留下证据,谁也不能说他受了贿。”

  “常在河边走。”赵瑾在这里远远看着江不倦与其他人说闹,后面的半句话没说完,转而道:“希望他能一直不湿鞋吧。”

  陈参与她说了这么久,记起来她还有正事,道:“忘了侯爷是来接公主的,耽误侯爷了。”

  赵瑾不在意地笑笑,“无事,你忙去吧。”

  秦惜珩从执事房出来,正遇上一群一营的兵在校场上练射术。

  她心里憋了口气无处使,看到这些站在靶子前训练的禁卫,并不多想就走过去。

  一营的禁军多少都领教过她的本事,方才他们见秦惜珩站得远,都默契地装作没看到,可现在人都走过来了,他们实在是不能再当瞎子。

  秦惜珩等他们问完礼,说道:“比一场?”

  禁军们听到她说这三个字,就有些不自控地颤抖。

  “怎么都不说话?”秦惜珩看着他们,又问:“谁先来?”

  他们左右相觑着,没有一个人出列,秦惜珩心里还烦着,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与我赛马。”

  赵瑾辞别陈参后继续往里面走,便听到一阵喧哗声大喊:“好——”

  嗯?她听着这似曾熟悉的助威呐喊声,走过去一看,就见秦惜珩一马当先,率先闯过了终点线。

  在她之后,又一名禁军跟了上来,她回身来看,后面的几人在这个空隙里也一一跑过了终点。

  “还行。”秦惜珩跑了几圈马,心里的那点燥气也散了大半。

  赵瑾隔着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马上的秦惜珩,恍然间就想到那场令她眼前一亮的比试,忽然就理解了楚帝的那声惋叹。

  可惜秦惜珩不是个男儿。

  不远处身坐马背上的人好似感应到了这边的目光,她回过眼来,在与赵瑾对视片刻后,又对禁军们说道:“今日先这样。”

  禁军们皆松了一口气。

  秦惜珩下马过来,问赵瑾道:“等很久了?”

  “没有,也才刚来。”赵瑾看到那边还有禁军在看她们,便与秦惜珩保持了些距离,问道:“要带我见华将军?”

  “不必了。”秦惜珩叹气,“先回去吧,路上说。”

  她上了马车便靠在赵瑾怀中,有些疲累道:“我说不动师父。”

  赵瑾道:“别为我劳心伤神了,你现在要看着淮州,还要稳住太子这边,已经够累的了。”

  “不够的。”秦惜珩摇头,“这些远远不够。”

  她在朝中没有党羽,拉不了帮派站不稳脚,也就无法与宁党正面相迎。她本想借助华展节拢住朔北的部分势力,再借此与贺朝运搭上桥,慢慢在中枢扎根,然而眼下来看,这条路行不通。

  赵瑾道:“我知道你想怎么帮我,但是阿珩,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事事都冲在最前面。”

  秦惜珩险些要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但理智还是及时克制住冲动,她道:“我就是不想再任人摆布了。他们今日能逼着我与你行房,明日就能逼着我杀你。怀玉,你不用心疼我什么,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赵瑾轻轻地叹气。

  “对了,”秦惜珩看着她,“五哥找你了?是为永陵的事情?”

  “找不到线索。”赵瑾道,“我与燕王想了想,不如将这件事作为谣言散布出去,说不定能获取些意外的反应。”

  秦惜珩道:“我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一旦风声四起,父皇势必会派人去查,唐觉五虽然死了这么多年,但首该要查的还是唐家。唐家若是清白倒还另说,可如果真的做过什么,唐渠就得想着如何自保,这样乱他们的阵脚,正好。这事不难,编成童谣散出去,传得会更快。”

  詹雨这日起迟了,为了不耽误差事,他穿了条巷子,从闹市区一路挤过去。

  殿试之后,楚帝判他为今年的榜上第一,后来便被派到了集贤殿见习。

  闹市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摊子,他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走,好不容易要出来时,又遇上了一群嬉戏打闹的孩童。

  这群孩童像是故意捉弄他一样,看他赶路急,还围着他拍手转圈,嘴里整齐地唱着:“永康末,天象现,山崩地裂永陵陷,问年岁,庚子昔,三十九年未闻兮,自持史卷翻过往,掩耳盗铃谁可信。”

  詹雨最初没有仔细听,他赶着要去集贤殿,被这群孩子烦得不行,却又不好肆意发火,只能环顾着来找寻突破口。

  童谣简短,詹雨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终于听出了这其中的内容。他脸色一变,拉住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小孩被他的突然之举吓到了,马上就哭了起来,其他孩子见状,也不再围着他闹了,就这么一哄而散,跑进人群里没了影。

  詹雨继续问:“说话呀,是谁教你们唱的?”

  小孩只知道摇头,詹雨见问不出什么,又着急去往集贤殿,当下也不与他纠缠,拔腿便往既定的路上去。

  集贤殿表面祥和,官员们却在背地里争相议论。

  詹雨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疑心与那首童谣有关,小声地问了问带他见习的杜知,“渐晓,你近来可曾听闻过什么?”

  杜知看了看左右,压着声音问他:“你说的可是一首童谣?”

  詹雨点头,“这首童谣何时出现的?传多久了?”

  杜知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听闻圣上都知道了,正派人在查这件事。当年参与永陵督建的工部司官员全被带去问话了,也不知会问出些什么。”

  詹雨道:“事情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倘若是真的,那……”

  杜知赶忙道:“先别说了,这些自有人去查证。”

  他自小受家中教导,与己身无关的闲事一概不去多问多议,反正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他只要做好他编修的事宜就行。

  这一日结束归府,杜知照常去往他祖父杜老太爷的房中请安。

  杜浮生受家中恩荫初入仕途,三十出头就做到了两馆知院事,可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位令旁人羡煞不已的杜家后生忽然就迷起了求仙问道,任凭家中族人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甚至对膝下子弟也不予管教,由着他们成日里不务正业鬼混日子。

  时间一晃就是近四十年,如今的杜浮生垂垂老矣,杜家也因着他的颓废而日渐式微,孙辈这代,只有杜知争气,凭着自己的才识去了集贤殿。

  “祖父。”杜知来杜浮生屋中请安时,见杜浮生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蒲团上静修,而是靠在躺椅上,手中还扑腾着一把蒲扇。

  “坐吧。”杜浮生拿蒲扇指了指身侧的椅子,道:“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今日的事情不多。”杜知说完,忍不住问道:“祖父今天怎么没有坐经?”

  杜浮生笑了一声,从躺椅上坐起来,杜知忙起身来扶,杜浮生示意不必,对他道:“外面起风了吧?”

  “啊?”杜知一时没懂,他朝外边看了看,困惑道:“今天没有风啊。”

  “有的。”杜浮生看着他,一向浑浊的眼睛今天竟然异常明朗,“渐晓,如果你无意间知道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会危及到你甚至整个家族,你会怎么做?”

  杜知想也不想就说:“我会告诉家中长辈,与长辈们共商对策。”

  “是吗?”杜浮生和蔼地笑着,“你如今身居七品,当年我若不是家中主事,也如你这般官职平平,或许也会这么做。”

  “祖父,发生什么事了吗?”杜知听出了些什么,疑道:“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杜家式微至今,是我的过失。你爹、你叔伯、还有你那几个兄弟,我指望不上他们了。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带着杜家继续往前。”杜浮生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地对他说道,“渐晓,外面传的那些都是真的。”

  “什……”杜知瞪圆了眼,“您、您说什么?”

  杜浮生道:“当年我就是无意之中知道了这件事。你也知道,你曾祖父早亡,我很早就接手了家业。为了保全杜家上下,也为了不让杜家为宁据所用,我选择了不闻外事迷念修仙问道这种最蠢的法子。杜家没有往日的繁盛,也就没有可用的价值,宁据不会自找麻烦寻这样的盟友。这些年我放任子孙两辈不闻不问,也是不希望你们之中有冒头的人。你们没有经历过圣上登基时的腥风血雨,不知道党争之下会流出多少血,断送多少性命。”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谁翻出来的,但既然传开了,那我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苦衷也终于能够说出。渐晓,我误了杜家这么多年,幸好还有你心中坚韧。从今往后,杜家的一切就交予你手了。”

  杜知从震惊中醒来,他掀起衣袍跪下,对杜浮生用力地磕了一个头,“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