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荆午后来翰林院的时候,进门就见几个编撰在看他一眼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他没太在意,走到自己的那一处上坐下后刚要提笔来做前一日未完的事,又记起来手边还缺几本查阅的书册。
“小姚。”宁澄荆起身去喊一名正在打理书橱的编撰,“昨日我说的那几册书文,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小姚手忙脚乱地从书橱外拿出他要的书文,递过去的时候胳膊甚至在发抖。
“你怎么了?”宁澄荆问道。
“没事没事,”小姚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翰林赶紧去忙吧。”
他的神色这般异常,宁澄荆当然不能不放在心上,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小姚悄悄地回身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里,才小声对他道:“翰林不知道太史局上禀的天象吗?”
宁澄荆对此半分都不知晓,问道:“什么天象。”
小姚压着声音把知道的全对宁澄荆说了,最后道:“翰林莫恼,只是些空口传言罢了,谁也不能说事情一定如何。”
宁澄荆听完后一脸镇定,并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只是对小姚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姚生怕触及霉头,抱着一叠书匆匆就走。宁澄荆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刚才进来时旁人对他的躲避,不禁露出个无声的笑。
这是要拿他开刀了。
宁澄焕坐在政事堂内,手指颇有频率地叩击着桌面。
唐渠不知第几次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耀之,现在宫里都在传闻彗孛天象皆因宁翰林回京才起,你说这……这会不会扯到上一次的天象,再闹得满城风雨?”
“都是些刻意的攀扯。”宁澄焕淡淡道,“太史局剖解天象,凭的也不过是些书面推断,难道所说的就一定为真?”
“那……”唐渠看不透了,“那你方才一直在想什么?”
宁澄焕道:“彗孛出世,天子自省。古往今来,你何时听说过天象有异时,天子将罪责抛给一个臣子的?这些话就是要故弄玄虚,让人先入为主。我刚刚只是在想,圣上要如何自修德政。修德自是不必说,不过是迁避正殿撤乐素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修政。”
这一日的海晏殿进出不断。
谢昕站在檐下,从饭后午时一直等到落日西下,他看着朝臣们一一前来,又急急而去,暮色降临时,已经来了一个时辰的贺朝运才从殿内出来。
他沏了杯茶进去,就见楚帝正伏身案前奋笔疾书。
谢昕隔着几步看着,想上前去却又不忍打断他,于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茶都凉了才等来楚帝停笔。
“站在那里做什么?”楚帝注意到他,伸出手来,“过来。”
“茶凉了。”谢昕转身要出去,“我先去给你换一盏。”
楚帝叫住他,“不用换了,你先过来。”
谢昕端着这盏已经凉透了的茶过去,楚帝从他手中接过,一口而尽。
“哎你——”谢昕拦都拦不及。
“一杯凉茶而已。”楚帝顺手把杯盏放在一旁,抱着谢昕坐到了自己身旁。
谢昕这时看到了他刚刚一直在写的东西,原来是一封自省书。
楚帝道:“我想过了,这是个机会。”
谢昕看着他写的其中两句话,叹气道:“春闱案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这样揽到自己身上。”
楚帝道:“怎么会与我没有关系?是我当年太懦弱了,忌惮这个忌惮那个,直到最后一无所有。眼下这样的机会难得,这是上天送到我面前的。”
谢昕握住他的手,问道:“那你想怎么再查这案子?大理寺那边封档了这么多年,现在再翻旧案,太难了。”
楚帝道:“这事不用我们操心,自然有下面的人再去查。况且你让太史局那样解说彗孛的轨迹,宁澄焕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为了给他自己的兄弟摆脱灾星的恶名,他这次不会不出力。”
谢昕默默地听着,眼中神色阴晴不定,楚帝看着他这模样,笑了笑道:“不用心疼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你应当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小祯。”这样亲昵的称喊只在床笫的欢愉中才会喃喃而出,但谢昕现在清晰地这样喊着,他的手抚过楚帝的鬓角,那里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楚帝对着他微红的眼角,心里也泛起些许的酸楚。他们自少年起就是熟识,后来又相依为命互相依靠,至今已有三十年。
谢昕吻着他,绷得再紧的一颗心也瓦解成灰,突然道歉:“对不起。”
楚帝闻言只是摇摇头,手掌轻轻地摩挲他的后背,“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次日朝时,一道圣旨自上宣殿而出,不出半个时辰便席卷了整个邑京。
建和三十八年,有彗孛之星自东南出,上遵天命修省问德,改建和为上和,并大赦天下。
赵瑾今日哪儿也没去,就在侯府与察柯褚一起陪着樊芜。
“什么叫修省?”察柯褚从小只知道骑马射箭,压根就没听过这个字眼,问赵瑾道,“一大早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什么自省书又是什么?不就是一颗会动的星星嘛,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年号也要改?”
赵瑾于是给他答疑,“彗孛天象降世,便是不详之兆。圣上的这封自省书,其实就是罪己诏。自古若是天象不详,便是君主失德,这‘修省’二字,就是思己之过,是为了回应上天,以防真有灾祸降临。”
她这么一说,察柯褚便懂了,当下一拍大腿,说道:“那不就是腾格里吗?腾格里下了天昭,所以圣上才要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赵瑾点头,“可以这么说。”
察柯褚又问:“要反思什么?我听说好像饭不能多吃,衣裳也不能穿好看的?”
赵瑾道:“这是修德。诸如避离正殿,减膳素衣,屏息音律。”
察柯褚问:“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止。”赵瑾再一次拿起宫里送来的那封自省书,凝视着其中的两句话许久后,耳边又想起沈盏让她作壁上观的叮咛。
是这个意思吗?夜先生是要借楚帝的手翻案吗?
赵瑾呐呐地出着神,外面就有人来说:“侯爷,公主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侯爷回公主府一趟。”
“知道了。”赵瑾应完,对樊芜道:“娘,我先过去一趟,不用等我吃饭。”
“赶紧去吧。”樊芜笑笑,“还有察柯褚给我解闷呢,你先顾好你自己。”
赵瑾心知秦惜珩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她这一路尽量快行,等见到秦惜珩的时候,人还带着点喘。
秦惜珩看她这模样,赶紧先给她倒了杯水,说道:“这么急做什么?左右我也是在府上等你。”
赵瑾接过水一饮而尽,见下人们都在外面,才小声问:“怎么了?”
秦惜珩道:“双临刚刚对我讲了件事。”
赵瑾看她神色郑重,又这么急着让她回来,便猜事情肯定不简单,问道:“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永康二十二年,先帝陵寝在筑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坍塌。”
赵瑾愣了愣,“这样严重的事情,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就是我觉得古怪的地方。”秦惜珩微微皱眉,“涉及帝王陵寝,这是多重要的事情,更何况还发生了坍塌。这事距今虽然有些年数了,但不至于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赵瑾问:“那双临是怎么查到的?”
秦惜珩道:“公主府之前还在建的时候,是双临一直与工部司的人在走动,他当时就结识了几个人,这件事情,就是他这次回京后无意间听来的。”
自打秦惜珩在淮州吩咐了翻查旧事后,双临便以仪安公主派他打理庄子为由回了邑京,暗中命人查探宁党的日常与经历之事。
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一个多月下来,他几乎一无所获。就在他近日里考虑是不是该调整暗查的方式时,今天就遇上了工部司的一个熟人。
“田内监?”
这是双临原本的姓,但他入宫前的名字不大好听,在指派给秦惜珩后,秦惜珩就给他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李主事?”双临是在街上遇到李原的,对方笑问:“是什么事情劳驾田内监亲自来做?”
双临道:“给公主跑个腿,去买一份玉酿酥肉。”
李原看看周围,小声对他道:“田内监可否赏个脸,让我请你吃一杯茶?”
双临心想以后怕是少不得再与工部的人打招呼,于是答应,“好啊。”
两人都是一身便服,入了茶楼后也不显眼,李原先道:“许久不见田内监,此去梁州可还好啊?”
双临道:“还行,不过是主子去哪里,我们做下人的跟去哪里罢了。”
李原悄悄地问:“听闻剑河上次水患是因为下游需要治理?”
双临笑问:“怎么,李主事这是工部司待腻了,想转去水部司?”
“不是不是。”李原连连摇头,“是我的一位朋友托我打听,我便贸然来问问田内监。”
“这事你问我也没有用。”双临道,“我一个内臣,做什么都要听公主的。”
李原摸摸袖袋和腰迹,尴尬地发现并没有带多余的钱,讪讪道:“今日不碰巧,没想到能在街上遇着田内监。”
双临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秦惜珩不点头,他就不能擅作主张,便道:“公主还等着呢,李主事,咱们下次再约。”
“田内监且慢。”李原拉住他,打探周围后小声道:“田内监听说彗孛天象的事情了吗?”
双临道:“略有耳闻,但知道的不多。”
他见李原既然主动提及,那么多半知道些内情,问道:“不如你给我讲讲?”
李原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来了精神,“六部上下如今都传遍了,这次的彗孛天象皆是因那宁澄荆而起,圣上的那封自省书不过是顾全着宁相,给宁家一个台阶下而已。”
双临道:“宁相辅佐圣上这么多年,圣上怎么能不念及一二?”
李原道:“我今早听说,三十多年前也曾有过彗孛天象降世,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永康二十二年。我听司里的老人说,当年出现彗孛天象时,先有帝陵塌陷,后有文泽瑞通敌,后面不是还出了庚子血季的事?”
双临当即忽略了其他,问道:“帝陵塌陷?哪座帝陵?”
李原道:“就是永康爷的陵墓永陵,当时已经在收尾了。”
双临问:“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原转到他身边坐下,掩着口极小声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要不是此次提到彗孛天象,几位老前辈也不会给我们讲。”
双临耐着性子等着,听他又道:“永康二十二年,永陵基本上已经建好了,可当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是山石滑落导致了崩塌。就因为这个原因,永陵又耽搁了两年才建成,这两年里,永康爷都是暂放他处。”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似一直没听过?”双临问,“工部司当时是怎么上禀的?”
李原道:“帝陵塌陷的前几日就来了彗孛之星,这可是不详之兆,如何能对外说开?再说那时候永康爷已是汤药不离,事情若是闹大了,定然会扰得人心惶惶,所以这事让工部压下来了。哦对了,那时候睿王还在,好似事情就是睿王做主压下的。可压下来了又能怎样?后来那文泽瑞通敌一事,难道不是比永陵坍塌更为震惊?”
双临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又问他:“工部司对这件事情有记载吗?”
李原摇头,“别说是工部,只怕连户部都没有这笔开销的记账。不详之事,有谁敢实打实地白纸黑字写下来?你看那负责编史的翰林院,会专门记下永陵曾经塌陷过吗?”
他拍拍双临的肩,自说自答道:“是不会记的。”
双临问:“那当时负责修筑永陵的是谁?”
李原想了想,说道:“好似是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
双临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有数。
李原看他不说话,又将话头引到之前,道:“所以此次的彗孛天象多半要牵扯到宁相身上,朝中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知道了。”双临对他客气地笑笑,看着面前的茶水道,“事情我记住了,这茶今日是喝不完了,咱们下次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