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92章 沉浮

  赵瑾端坐帐内,看着眼前的这名监军判官,“你叫孙通?”

  孙通略略低头,“是。”

  赵瑾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副面孔眼熟,却又实在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遂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孙通道:“当日猎场遇袭,臣也伴随在圣驾左右。”

  他这么一说,赵瑾便记了起来,“还真是。”

  孙通又道:“臣之前是内仆局的一名掌吏,因护驾有功,被调去了内诸司。”

  赵瑾不清楚他与夜鸽的确切关系,于是试探着说了一句暗语,“入秋之后,梁州的天暗得越发地早了。”

  孙通道:“冬日里的时辰短,是这样的。”

  看来这人与夜鸽毫无关系。

  赵瑾心里有了数,又问:“你是哪儿的人?”

  孙通道:“臣就是邑京人士,因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这才入宫做了内臣。”

  赵瑾闲话家常地问了点东西,便把梁州的军册簿子和军饷记账给他,“都在这儿了,现在要对一遍吗?”

  孙通笑了笑,“侯爷既然把这个给臣,那么接下来要审对的人,就不是臣了。”

  赵瑾颔首,“孙判官慢走,不送了。”

  等人走后,韩遥问道:“侯爷,什么意思啊?”

  赵瑾道:“他不是此行的主使,但我既然点了他来营中见习,那他回去之后,自然要对姜众有些交代。”

  韩遥道:“可那是咱们的军册和账簿。”

  赵瑾道:“我要给他们看的就是军册和账簿。每每上报军饷时,他们不是总觉得我要的多吗?那我就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我要的多,还是梁州原本就有这么大的需求。”

  孙通刚进驿馆,就见姜众在屋檐下站着发呆,他揖礼之后将手中的军册和账簿递交过去,“禀姜监军,这是梁州的军册和账簿。”

  姜众那日被吓破胆后,回到驿馆连续几晚做梦都是被人捆在靶子上受箭,他心惊胆战了好几日才缓和了几分,现在看到军册和账簿,就好像看到了黑白无常的索命符。

  “不看了。”他把东西推给孙通,“你回头对一下就行了。”

  孙通道了声是,便带着两本簿子去了自己屋中。

  姜众烦乱地进屋,又听到有人叩门,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声:“谁啊?”

  “监军使。”外面是王晋在说话,“是小人。”

  姜众开了门,问他:“怎么了?”

  王晋回身看了看后面,便一脚踏进了姜众的屋子,赶紧关门。

  “监军使,咱们就一直这样吗?”他不安地看着姜众,“方才我见你连军册和账簿都没看,这……这能行吗?万一宁相那边催问,那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怎么办。那仪安公主是个什么性子,你之前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可是皇后从襁褓里亲手养大的,一应住行堪比嫡出,是个连宁三公子都不敢招惹的主儿,就连太子也管不了。你说,是你和我硬,还是她硬啊?这事咱们要是敢开口,她就能直接要了你我的小命。咱们赔了命没得活,可你觉得有谁会真的罚她什么?”

  姜众叹了口气,“有这么个祖宗在,咱们别说是监军,现在就连军营的大门都进不了。我也是倒霉,被派来这种穷山恶水鸟不生蛋的地方也就算了,这一天天的,连顿像样的吃食都没有,日日都是馒头清粥配酱菜。”

  王晋道:“可之前不是说,公主与赵侯不对付吗?怎么这次看着,全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姜众在他头上一敲,“你也不看看公主大婚都多久了,就算是养条狗,几个月下来也该有些感情了吧。况且像赵侯这样的纨绔,早就阅女无数,自然能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

  王晋愁眉苦脸道:“若是如实对宁相讲,就要被公主弄死,若是什么都不讲,回头就要被宁相弄死。左右看来总是逃不过一个死!我原本还以为是个好差事,谁知道是这么个吃亏不讨好的活!”

  姜众已经放弃了挣扎,“命不好么,就活该被人这样摆弄。”

  王晋道:“可宁相那边要是问起来,咱们要怎么说?”

  姜众烦闷的就是这个,现在听他反复提及,愈发觉得烦,当下就开始轰人,“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再想想。”

  他重新锁闭好了门,在对着桌案上的笔墨发呆大半日后,终于提起笔杆,沉沉地蘸墨写字。

  海晏殿外墙下的角落里,霍可将信交给谢昕,说道:“师父,屈十九近来往凤正宫跑得倒是勤便。”

  “让他去。”谢昕把信收好,“有些话,借他的嘴来说最合适不过。”

  “是。”霍可躬着腰背,恭敬地目送他离开。

  谢昕往海晏殿的正门走来,刚要跨槛,迎面就见宁澄焕从里间出来。他忙避退到一旁,待得宁澄焕走远后才进去。

  楚帝正在御案后看着什么,他瞥到谢昕的衣角,头也不抬就伸手招他。

  “孙通的信。”谢昕把信递过去,自己也跟着一起看了,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厉害。我看有她在,剑西压根不需要我们操心。”

  楚帝烧着信纸,说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什么脾性最清楚不过。她当初吵着闹着要去梁州,我就知道她对怀玉动了真心。”

  谢昕道:“可你当初把她嫁给怀玉,又何尝不是在赌。”

  楚帝道:“我信阿棨,有他在,不会教坏怀玉的性子。只要怀玉的心性好,我就不怕阿珩看不见他。”

  提及范棨,两人同时沉默。

  良久后,谢昕道:“这丫头当时哭闹着不嫁,后来又对怀玉动粗。若不是你亲生的,我还真想训训她。那时我总担心怀玉应对不来,也怕这丫头被皇后养得不晓事理,跟着同去梁州是要添乱。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说起来,她这跋扈性子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楚帝也跟着笑,谢昕问:“方才我看到了宁澄焕,他来说什么了?”

  “吏部铨选的名单。”楚帝把奏折给他看,“他想让宁澄荆去礼部司。”

  “他这算盘打得好啊。”谢昕冷笑,“礼部司年年主持春闱,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先一步挑人。”

  楚帝道:“这还不是最终的名单,我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顺着他的来了。”

  谢昕嗯声,又问:“对了,我听闻淮安道的监察御史回来了?”

  “嗯。”楚帝点头,问他:“怎么了?”

  谢昕道:“我只是想着,淮安道被宗政开把持了这么些年,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怕是不能一时半刻就挥散殆尽,是不是该多派些人去那边看着?”

  楚帝道:“在理。”

  谢昕又问:“淮安刺史这个位置,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这个人不好选。”楚帝沉思,“要能压得住下面,又能不受上面摆布。我看遍了中枢,找不到一个适合的。”

  “那就先空着。”谢昕道,“只要能把那边看严了,这位置就算是一直空着也无妨。”

  夜鸽的飞信七日就会从邑京来一回,赵瑾看完新来的内容,先去书房。

  她推门进来,就见秦惜珩坐在她的桌案后面做着针线活。

  “怎么在这儿?”赵瑾问。

  “等你啊。”秦惜珩忙着手中的活,没空看她。

  赵瑾问:“做什么呢?”

  秦惜珩道:“今儿个翻出一条汗巾,是我之前贴身用过的,想着正好给你做一条额带,这种料子最好吸汗,给你刚刚好。”

  这条额带已经快做好了,赵瑾守在一旁看着秦惜珩打结之后咬断多余的线。

  “可以了。”秦惜珩给她系上,托着腮欣赏着,“真是好模样,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赵瑾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就看中了我这副皮囊?”

  秦惜珩在她心口处点了点,道:“那就再加上这个,还看中了你的心。”

  赵瑾握住她这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秦惜珩又翻出另一只手掌,“我要回礼。”

  “我没有。”赵瑾无奈地笑笑,“你若是真要,做吃的算不算?”

  “骗人。”秦惜珩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背后柜子的某一层,起身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那天看到你放了东西进去。”

  “等等!”赵瑾赶紧追上去,但秦惜珩已经打开了其中的一间柜子,从里面拿出个布条包裹的东西来。

  这外形看着像是一根簪子,秦惜珩拿着它,解开了外面包裹的布条,露出了簪子的真实模样。

  “我偷偷看过了。”她指着簪子的背面道,“你还刻我名字了。”

  赵瑾有些难言。

  秦惜珩问:“为什么骗我说没有回礼?这簪子难道不是送给我的?嗯?怎么不说话?”

  赵瑾从她手中抽出簪子,有些难为情道:“以后送其他的簪子给你。”

  秦惜珩追问:“为什么啊?这支不好吗?”

  赵瑾这一刻不敢看她,垂着眼帘道:“这支……这支不好。”

  秦惜珩道:“哪里不好了?我没觉得哪里不好啊。”

  赵瑾的自卑在这时达到了顶峰,她含糊道:“太廉价了。”

  她看上这支簪子的时候,最初只是觉得花样好看,很衬秦惜珩的肤色。那日她在簪子背后刻好了字,原本兴冲冲地准备去东院送出去,可在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下人们闲话,得知秦惜珩的衣物首饰样样都是价值不菲。

  赠物的喜悦就这样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看着手中的这支簪子,突然觉得很是不搭。

  那可是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公主,哪是这种路摊上的便宜货能衬得起的。赵瑾把簪子包了个严严实实,放入这柜子之后,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秦惜珩听到她这么说,自己也是愣了一下。

  赵瑾重新把簪子包好,正要放回原处,又一次被秦惜珩抢了过去。

  “怎么会廉价呢?”她扬笑看着赵瑾,“怀玉待我的心,从来都不廉价。”

  她把簪子给赵瑾,又说:“你给我戴上。”

  赵瑾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的自卑不减反增。

  “快点啊。”秦惜珩催道。

  赵瑾捏紧了手指,还是替她将簪子缀于发间。

  秦惜珩问:“好不好看?”

  “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赵瑾勉强露出的笑带着点苦意,心里头的滋味更是混杂成一片。

  “其实你送什么都行的。”秦惜珩抱着她说,“只要是从你手里出来的,我都喜欢。哪怕只是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我也要。”

  “好。”赵瑾在她的侧颊上亲吻一下,就这么抱着她许久之后,心里才逐渐平复下来。

  “阿珩,”她松开秦惜珩,道:“问你件事。”

  秦惜珩问:“什么事?”

  赵瑾拿出一张字条给她,秦惜珩看到上面的“宁澄荆”三字,先问一句:“你在查小舅舅?”她把内容仔细看完,这才明白字条是夜鸽的来信,又说:“倒是没错,两年了,确实该回邑京了。”

  “那你给我讲讲。”赵瑾牵着她坐下,把字条置于烛火上点燃,“这是个怎样的人?”

  秦惜珩道:“那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赵瑾道:“我洗耳恭听。”

  秦惜珩起身,在她腿上坐下,搂着她的脖子问:“侯爷求人就是这种态度?”

  赵瑾环抱着她的腰身,扬眉问道:“那公主想要什么?”

  秦惜珩道:“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

  赵瑾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问:“还要不要?”

  “先留着,事后再找你讨。”秦惜珩笑笑,这才说起正事,“我也是听母后说过一些。小舅舅不是正房嫡子,又生来体弱,太夫人当初觉得他晦气,硬是将他送去了城外的净坛寺清修。所以他自小就不是在宁家本宅养大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派人接他回府小聚。母后说,小舅舅自小聪颖,每每宴上有人拿他寻开心,他都能想到法子应承过去。宁家本来是有恩荫的,但小舅舅却凭一己之力,成为了建和三十六年的榜眼。”

  赵瑾问:“真是凭一己之力?”

  秦惜珩略有迟疑,说道:“小舅舅只是庶出,又从小体弱,送去净坛寺后,宁府也没什么人关心他。这么不被重视,宁家多半不会在他身上倾注太多,又怎会为了他去打通关系?所以我想,他凭的是真本事。”

  赵瑾又问:“你见过他吗?”

  秦惜珩道:“见过那么一两次,但他似乎不爱说话。他高中榜眼之后,原本可以留在邑京等待诏令,可他却偏是自请外放,去到胤东道任职了桑州通判。”

  千里之外的胤东桑州,宁澄荆登船后面朝码头,对岸上一人揖礼。

  对方亦回他一礼。

  客船在船工们的吆喝声中开始划行,渐渐地驶离码头。

  水波荡漾着往后而去,宁澄荆面色淡然地望向船头,在旭日的晨光中迎风而往。

  那是他注定要抵达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