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74章 栖梧

  赵瑾回到梁州府上后,被秦惜珩逼着静养了五日。

  五日里,不论她如何解释自己已然恢复,但秦惜珩就是不听,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她吃饭睡觉,就连早晚课的时长也是掐着沙漏来算。

  赵瑾在府中憋了这么几日,实在是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公主想必没见过这边的草场,要不臣带公主去跑马吧。”她说完,故意又加一句,“没有别人。”

  秦惜珩隐隐心动,问她:“你身上真的好全了?”

  赵瑾就差对天发誓,“真好全了。”

  她带着秦惜珩来马厩牵马,挑了其中的一匹,把缰绳递过去,“飞琼是臣从小马驹养大的,最是温顺。”

  秦惜珩问:“去哪片草场?远吗?”

  赵瑾牵了另一匹马与她并走,道:“黑山头,不算远。”

  这是梁州西南侧与羌和接壤的一块广袤草场,羌和自来依附大楚,对于黑山头,两国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秦惜珩长年锁闭在邑京,最多只去过猎场,还从未见过这样无垠平坦的草原。她迎着从噶尔迦雪山吹来的风,冲赵瑾挑眉,“比一场?”

  赵瑾笑道:“公主确定要跟臣赛马?”

  秦惜珩道:“怎么,怕输给我了没面子?”

  赵瑾觉得好笑,“这话,应该是臣对公主讲吧?”

  秦惜珩问:“那到底是比还是不比?”

  赵瑾正要应声,忽然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迟疑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秦惜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百步开外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人一马。

  “碰上个熟人。”赵瑾道。

  “格兰丽!”她对着远处的那个人影大声一喊,转过头对秦惜珩道:“这位是羌和的长公主,国君努呼鞑亚的亲妹妹。”

  远处的人影对着这边挥挥手,然后翻身上马,奔腾而来。

  秦惜珩见她直呼这位公主的名字,心中泛起了酸酸的醋意,问道:“你们很熟吗?”

  赵瑾点点头,“格兰丽就比臣小两岁,她还是跟在臣身后长大的。”说完,她对着策马已到身前的羌和公主道:“就你一个?松尔呢?”

  格兰丽天生一双湛蓝的眼睛,比央吉拉错的最中心还要干净清澈,她揣着一口流利的大楚话,下马时说道:“他这几天闹肚子,多特不许他随便跑,现在正蒙头大睡呢。”

  她注意到赵瑾身边的秦惜珩,打量了片刻才问:“这就是那位珠卓娜,你的妻子?”

  秦惜珩不懂她说的“珠卓娜”是什么,一脸困惑地看着赵瑾。

  赵瑾对格兰丽道:“是,大楚的公主,我的妻子。”

  最后那四个字落在秦惜珩耳中时,不由得令她心头一软,方才还涌在嗓子眼的醋味一瞬间荡然无存。

  这可是赵瑾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这份关系。

  秦惜珩趁机牵住赵瑾的手,大大方方地扬起笑容,“你好啊,羌和的公主。”

  格兰丽眼中闪过一抹低沉的失落,可是她很快又恢复原状,问赵瑾道:“大楚的京都好玩吗?有在黑山头跑马自在吗?”

  赵瑾道:“还行,各有千秋。给你和松尔带了点小玩意,只是没想到今天刚好能碰上你,不然就直接带来了。”

  格兰丽道:“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秦惜珩存着份私心,鬼使神差地抢在赵瑾开口之前说道:“怀玉每日都忙,不见得有空来这里。不如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赵瑾几乎能够嗅到半空中的硝烟味,忙对格兰丽道:“就在我府上放着呢,这事反正不急,等我有空了再说吧。”

  “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格兰丽道,“阿妈新做了干牛肉,你一直最喜欢吃,我给你留了好多。”

  “嗯,扎喏。”赵瑾笑了笑,为表亲和,她特地用羌和话说了一句谢谢。

  “呀喏。”格兰丽也用羌和话回她一声“不谢”,然后跨上马背。

  “对了阿瑾。”离开前,她对赵瑾道:“我听哥哥说,大楚皇帝为了应对北边的柔然,把本该给你们的装备减了三成。今年你如果觉得不好过,可以来找我吃酒。你又帮我们赶走了车宛,哥哥也万分感谢你,羌和与梁州之间的纽带永远不断,你也是我们的罗霞尼,咱们友谊长存。”

  赵瑾淡淡一笑,“大楚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你放心,梁州可以过好这一年。”

  直到格兰丽走后,秦惜珩才问:“她刚刚说什么?罗什么?”

  “罗霞尼。”赵瑾给她解释,“就是羌和话里的‘光明’,是光的意思。早些年的时候,羌和、圭车和大宛是同一个部族,他们的祖先认为他们是被圣光沐浴过的最纯净的灵魂,是这大漠草原里最自由无忧的鹰,所以便用光和鹰作为部族图腾。他们口中的罗霞尼,就是生命的希望和部族的骄傲。”

  “她说的没错,你就是西陲的罗霞尼。”秦惜珩听着轻声一笑,又问:“那么‘珠卓娜’,是公主的意思?”

  “嗯。”赵瑾点头,“在大漠的部族里,向来以女子为尊。他们认为若无女子,就没有任何子孙后代,而生育孩子的痛苦和折磨,也只有女子才能体会。所以他们称公主为‘珠卓娜’,意思是早晨的露珠。”

  秦惜珩慢慢地品味,“露珠晶莹干净,大漠中又以水为贵,这群部族真会起名字。”

  赵瑾牵着马,同她漫步向前,一面吹着黑山头自由的风,一面又与她讲:“除却北边的柔然和鞑合,大漠里的部族以圭车和大宛最强。咱们如今说的车宛,皆因大宛为了吞并圭车、收服民众,才将二族的名字合在一起。”

  秦惜珩看向她,“羌和夹在车宛与大楚之间,为了求得一份安稳,所以才一直寻求大楚的庇佑,是不是?”

  赵瑾颔首,“嗯,没错。”

  “那位羌和公主……”秦惜珩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打翻了醋缸,“没想到你们交情不浅。”

  “不是!”赵瑾担心她误认为自己有意与羌和交好,忙解释道:“公主该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羌和位置特殊,可算得上是大楚边境的缓冲带。臣自幼生长在这里,为了抵挡车宛,难免要与羌和交涉,绝非有意结交羌和公主……”

  “我是这个意思吗?”秦惜珩轻轻地叹气,望着赵瑾的眼睛问:“你何时才能放下对我的戒备?”

  此“交情不浅”非彼“交情不浅”。

  赵瑾语塞,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秦惜珩停下脚步,道:“今日见了她,我才发现我与你隔了多远。你嘴上说我是你的妻子,可待她却更像亲人,你直呼她的名字,对我却永远都是那恭敬的‘公主’二字。你们青梅竹马,我还能看得出她爱慕你,就好像我才是插足而入的那一个。”

  “臣……”赵瑾想插嘴又插不进来,只能听到秦惜珩越说越颤抖的声音。

  “你喜欢羌和的干牛肉,喜欢在黑山头跑马,这些她全部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是边臣,羌和王说不定还会将她嫁给你。你看着她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可是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里都是戒备和尊卑。怀玉,我整个人都坦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坦白一回?我们不谈政事,就不能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吗?”

  “公主……”赵瑾刚刚开口,秦惜珩便讽笑道:“你看,你又来了。我的名字烫口吗?你是不会念吗?要不要我教你?”

  赵瑾在心底叹气,终于喊道:“阿珩。”

  秦惜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再喊一遍。”

  赵瑾于是又喊:“阿珩。”

  她垂下眸子,此时才发现自己左手的五指正与秦惜珩紧扣在一起,她动了动,想轻轻地挣脱,可对方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秦惜珩贴着脸靠近,稍稍一仰头,吻就这么覆了上来。

  黑山头的日头已经渐西,白云被染上了淡淡的橘色,那浅金色的光芒从云缝间散落下来,铺了二人一身。

  连风也在光斑中温柔地掠动。

  赵瑾闭着眼睛,睫毛如受了莫大的惊吓,颤抖不停。橙色的落晖投洒下来,在她的下睑处展开一片浓密的阴影。

  鼻息之间气息环绕,更多的是秦惜珩唇齿间的味道,赵瑾抿着唇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怀玉。”秦惜珩总算放开她,“我们就像这样,一辈子守在梁州吧。你喜欢跑马,我陪你。你想吃什么,我会学着给你做。你出征,我在家等你。我们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还有我,我们相互厮守,你以后不是孤单一人,我会一直跟着你。”

  赵瑾沉默着不语。

  秦惜珩又说:“我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可以说出来。”

  赵瑾迟迟才道:“该说的早就说完了,你是翱翔于天的彩凤,不是蜷缩在府邸深院的家妇。”

  秦惜珩道:“凤凰非梧桐而不栖。你看,即便是高傲的凤凰,也是要落地的。凤凰择木而栖,仪安择婿而侍,这二者并没有任何的差别。大楚似你这般年纪就手握重权的,开国至今寥寥数人而已。怀玉,你难道就不是人中龙凤?我选定了你,又有什么错?”

  赵瑾眼中迷离,挣扎许久依然甩不开背上的重负。

  秦惜珩托起她半侧的脸,靠近了又吻一下。

  赵瑾依然没有躲开,秦惜珩试探这一回,看出了她的让步。

  落日下的光与影是草原上最斑斓的画,她们置身其中,这样相持而望静默了许久,还是秦惜珩先开口:“那你最初是怎么遇到羌和公主的?”

  “臣……”赵瑾谦称惯了,这个字一出来,秦惜珩就瞪了过来,她只好改口,“我从来只拿格兰丽当妹妹,第一次见她,是在互市的玩意铺子上。她那时候才六岁,头发是微蜷的栗色,眼睛比天空还蓝,像个精致的泥人娃娃。我没有兄弟姐妹,当时见了她就很喜欢,心想如果真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我那时懂的不多,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便买了个玩意逗她玩。后来才知她是羌和的小公主。自那以后,她便经常闹着要找我玩,这一玩,就是十二年。”

  “这些年下来,我约莫也能觉察到她对我的心意,所以自前年起,我便经常绕着她走。可是越发这样,她就越发寻我寻得紧。圣上赐婚的敕令传遍九州,今日看她这模样,应当也是想开了。”

  秦惜珩则道:“万幸。”

  赵瑾不明所以,“万幸什么?”

  秦惜珩笑着,眼中露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万幸有父皇的敕令,不然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你自然也就成了别家的夫婿。”

  说到这个,她又记起一事来,问道:“那你现在还想着崔心荷吗?”

  赵瑾这次真要给自己好好地伸个冤,说道:“天地明鉴,我对崔家姑娘真的没有那份心思。”

  秦惜珩却要翻旧账,“那你那天晚上又是为了谁?”

  赵瑾如今再想从前,已经感受不到当时的心酸了,她淡淡道:“没谁。不可能的事情,早就让它翻章了。”

  秦惜珩看出她不想多说,便也没再穷追续问,只是谈及过往,她想到了很多。

  “师父有一次对我说,人与人的相遇其实是命中注定。就像在外人看来,程新禾是由他提拔才有了今日,可是仔细来想,何尝又不是程新禾勇猛上进才入了师父的眼?这些都是上苍藏在命运中的谜题,总能有人将它解开。你看我们相隔万里还能走到一处,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方才,你同羌和公主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也是生长在邑京的世家子,我是不是就能时常看到你,不至于错失你这么多年。可是想完之后我又发现,如果你仅仅只是邑京万千世家子中的一个,那么父皇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我们依然只是两个见过面的陌生人。”

  秦惜珩说到这里顿了顿,面露苦笑,“所以我真羡慕羌和公主,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起看过大漠的春夏秋冬和满天星辰,你们甚至共同抵御过外敌,互相知晓对方的喜好。你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隔阂的家人,她还叫你阿瑾,我嫉妒得要命。”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剩满满的委屈,“我都没有这样叫过你。”

  赵瑾看着她渐显灰暗的眼眸,心中有些不忍,遂道:“你也可以这么叫。”

  秦惜珩抬眸,眼中还晃着若有若无的晶莹亮斑。赵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温和道:“不要胡思乱想,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赵瑾,也就这么叫了:“阿瑾。”

  “嗯。”赵瑾刚刚应声,秦惜珩就搂着她的脖颈抱住了人,“你只管放心地守着梁州,你的背后,我会一直这样替你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