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44章 交心

  秦惜珩接过勺子,却并没有马上尝试,而是问她:“既然这么繁琐,为什么不学点简单易做的糕点?”

  赵瑾道:“越是繁琐的事,才越要花心思去做,这乳糕也是一样。臣只会这一道糕点,是因为只想把心思单独留着做这一道,不想再为旁的糕点分心。公主这样帮臣,臣没什么能给公主的,也只有尽心尽力做好这道乳糕,送给公主品尝。”

  秦惜珩看着眼前的这道乳糕,久久没说出话来。

  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过歉,那样明晰的一颗赤忱之心,她曾弃若敝屣。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秦惜珩冷不防地问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赵瑾并未多想,道:“自然。”

  秦惜珩听到这两个字,一瞬间不知为何丧失了抬头去看赵瑾的勇气,她的眼睛有些泛糊,鼻腔里涌着一股酸意。

  “公主?”赵瑾轻轻叫她,“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合的。”秦惜珩小声呢喃一句,舀下一勺尝过后,抬起头来微笑道:“很好吃,我很喜欢。”

  乳糕软软糯糯,带着一股浓郁的牛乳味,还有甘甜的桂花芬芳。

  赵瑾也是一笑,“公主喜欢就好。这些带回去明日再吃吧,不早了,臣送公主回去。”

  秦惜珩却不愿意,“我吃完再走。”

  赵瑾道:“这东西偏甜了,夜里吃多了也容易积食,伤胃不说,还扰眠。反正这些都是公主的,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秦惜珩咽下这一口,说道:“不一样。”

  她错失过的那些,她要全部找回来。

  赵瑾以为她说的“不一样”是指留到明日再吃就不新鲜了,于是道:“那臣明日早些再做一份给公主送去,如何?”

  眼前这一份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秦惜珩哪里忍心让她明天再在这件事上蹉跎时间,仍是摇头,“不用。”

  “公主。”赵瑾看着这只剩一半的乳糕,担心她晚上会积食难寝,按住她的手腕道:“公主喜欢,臣很高兴。但是公主,凡事都得有节制,吃多了会难受的。”

  秦惜珩舔了舔嘴边的奶乳,赵瑾见状,顺手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帕子,可刚拿出来便记起来,她之前用这帕子擦过汗。

  这只手在半空僵持须臾,正要收回,便被秦惜珩拿走了指尖夹着的帕子。

  “公主!”赵瑾喊住她,又从怀中掏出另一方帕子递过去,“用这个吧。那个……臣用过,有些脏了。”

  秦惜珩认出她现在拿的帕子正是自己之前给的,当下毫不犹豫地用已经捏在手心的帕子擦了嘴。

  赵瑾愣住。

  秦惜珩擦完嘴才说:“不就是擦过汗?”

  赵瑾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惜珩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用得,我就用不得了?”

  赵瑾立刻避开了目光,轻轻咳嗽几声给自己解围,转而看向剩下的乳糕,道:“余下的这些,臣用食盒给公主装吧。”

  秦惜珩不说话,赵瑾就当她是默认了,快速收拾之后,提起食盒又打了灯笼,“臣送公主回去。”

  今夜晴朗云稀,星子明月一览无余。两人并肩而行,身披月光,在地上遗了一双瘦长的落影。

  这个时节的夜风已经不再寒凉,吹在身上倒有种难得的怡然舒适。风里掺杂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气息,秦惜珩迎着这味道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那边的桃花在月下开得极好,反射着的光芒格外显眼。

  “之前没注意,这花竟然已经开了。”她往花树下走,赵瑾也提着灯笼跟上去。

  花树排布成林,每一株的枝杈上都生着密密簇拥在一起的粉色花朵。秦惜珩抬手摘了最低的一根花枝,这一刻忽然记起上一次在谷府的梅园,赵瑾要送她的那根梅枝。

  “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秦惜珩道。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的脾气真的让人难以接受吗?”

  赵瑾迟疑一瞬,秦惜珩又道:“别说假话搪塞我,我想听真话。”

  “分人。”赵瑾道,“真心爱慕公主的人,自然是什么都能接受的。”

  秦惜珩轻轻一笑,“这话说了等同没说,让你别搪塞我。”

  赵瑾为难笑道:“那就请公主别为难臣。”

  秦惜珩看着她,嘴边的笑已经淡了,“你这句话就已经给了我回答。”

  赵瑾垂下眼,听到她叹了口气,然后说:“走吧。”

  两人踩着月光往清漪院走,一路都是无话,至院门口时,赵瑾将食盒递过去,这才再次开口,“公主早些休息,臣走了。”

  她脚下才要转步,手腕却被秦惜珩拉住,“等等。”

  赵瑾问:“公主还有什么事吗?”

  秦惜珩解下腰封上垂挂的玉佩放在她掌心,“这个,送你。”

  赵瑾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送自己一块玉,但理智觉得并不能要,推还回去时说道:“公主的玉是极品,臣不能收。”

  秦惜珩看着她道:“我说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无功不受禄,臣……”

  “你何来无功之说,若不是有你,我不可能站在这里。”

  秦惜珩的眼中透露着郑重和执着,赵瑾看得微微愣住。须臾之后,她低头看向掌心里的这块玉,犹豫之下还是点头,“好,臣先替公主收着。”

  玉石掺着几缕天水色的青斑,光洁无暇,迎着月色闪着细微的幽芒。

  “还有这个,摘都摘了,扔了怪可惜的。”秦惜珩把方才摘的那根桃花花枝也放在她的掌心,然后合上她的手指,将这两样东西包裹于其中,莞尔道:“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不是什么暂收,你好好拿着。”

  赵瑾忽然觉得她今夜有些不同寻常,可不及细思,秦惜珩便转身跨入了清漪院。

  大门被缓缓地关上,里侧的那道脚步声轻如风沙扫地,不多时,周围一片寂静,只余夜虫嘶鸣。

  玉和花枝静静地躺在赵瑾的手心,她展开五指,凝神看了须臾,这一刻忽觉心境大开。

  至少在这醉生梦死的富贵温柔乡中,有一个人能真正地体谅她。

  月影婆娑,虫鸣阵阵,她回身望了那紧闭的院门一眼,然后将玉收入怀中,握着花枝浅笑离开。

  与秦佑开诚布公后,赵瑾深思一宿,次日一早就去了揽芳楼。

  她见了沈盏就问:“前日我来的时候,听说竹笙病了?他是真病了,还是你有事外出了?”

  沈盏笑道:“少主真是敏锐。”

  赵瑾问:“出什么事了?”

  “少主先坐。”沈盏给她倒了一杯水,“那日有人声称春闱泄题,这事与范家当年的案子太过相似,属下便去查了查事情的始末。”

  这正是赵瑾想不通也急于知晓的事情,她问:“这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名举子找到了吗?”

  沈盏道:“人找到了,但已经死了,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们的人还在查。”

  赵瑾又问:“夜先生对这事怎么看?”

  沈盏道:“多半是宁党所为。”

  “为何?”赵瑾不解,“朝局如今大半都被他们把控着,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故技重施,难道崔家有什么人得罪他们了?”

  沈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么说,少主已经知道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始末了?”

  赵瑾承认,“是。”

  她将昨日与秦佑谈话的内容都说了,沈盏听完长长地叹气,“这就是关键所在。”

  赵瑾越发不懂,“什么意思?难不成宁相知道燕王一直在伪装作戏?”

  “不是燕王。”沈盏摇头,“这次的事情与二十四年前的太像了,少主当年还未出世,所以不知道当时的范家都经历了什么。宁党造了这么一出戏,就是要让少主知晓旧案的全部。燕王也好,旁人也罢,只要这案子再现,当年的明细就一定会落入少主耳中。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要让我知道?”赵瑾更加想不通,“我当然知道先生一家没落至此源自于当年的春闱案,可即便我知晓了旧案的全部,那又能怎样?”

  沈盏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沉,“如果圣上当年能强硬一些,范家或许可以保住,老侯爷不至于为了求情而辞官,世子更不会在战场上逢难,而少主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守梁州,与敦华夫人骨肉分离,天各一方。”

  赵瑾听得有些呆滞住,过了一会儿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妄图用一件旧案来离间我和圣上,只怕不能吧。”

  沈盏道:“倘若圣上要将剑西的军饷先划出三成来拨给朔北呢?”

  赵瑾只觉得脑中一炸,以为听错了,茫然道:“什么?”

  沈盏闭了闭眼,怅然道:“朔方开战在即,但国库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赵瑾听着他这话,突然想到了昨日面见楚帝时,对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消息确切吗?”她问。

  “圣上虽然还在犹豫,但最终如何,也说不准。”沈盏道。

  “那岭鞍呢?”赵瑾不死心地又问,“北疆危急,岭鞍的军饷也要拿出一部分用来支援吗?”

  “少主忘了,岭鞍的军饷年前就已经拨了。”沈盏说着又叹气,“有了周茗,岭南守备军如今等同于宁家的自家军,宁澄焕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人饿肚子。”

  赵瑾久久难以平静,她心里蓦然涌起一团火,可却没处撒。

  沈盏如何看不出她的愤懑,忙说:“少主冷静,你若是就此表现出来,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一件陈年旧案或许并不能挑起赵瑾对楚帝的不满,可若是再加上军饷的事,赵瑾只怕很难释怀。

  她握紧的拳慢慢松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哑,“我昨日进宫,圣上尚且犹豫,多半是还没决定,现在你既然已经对我提起,想必有人动作更快,已经先于圣口将事情传了出去。三人成虎,只怕容不得圣上再行斟酌了。他们真是……好狠的心。”

  赵瑾的眉眼里虽然还写着不甘,可情绪已经稳和了许多,沈盏看着她,稍有松气,“少主能明白这点就好,无论如何,一定不能中了旁人的套。”

  “我知道了。”赵瑾略一点头,站起身来,“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对了少主。”沈盏在身后叫住她。

  赵瑾回转身,“还有什么?”

  沈盏道:“圣上身边有一位谢常侍,叫做谢昕,是内侍省的首官,少主记得离他远一点。”

  昨日时,赵瑾就对谢昕有几分好奇,现在沈盏又特地提起,她便问道:“这人究竟是谁?我看圣上好似很信任他。”

  沈盏道:“他从前是侍奉夜先生的陪读,时常跟着出入宫廷。范家没落后,圣上念着旧情,将他调入了宫中。”

  赵瑾重新坐下,问道:“圣上念他是范家的旧人,就这么带在身边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这人究竟怎么了,为何让我不要靠近?”

  沈盏轻声一叹,“少主不知,这人正常时还好,可一旦偏执起来,就会像个疯子。夜先生上次嘱咐属下传话,让少主不要与他有什么交涉,省得一不留神被他拿捏住。”

  赵瑾不免觉疑,“他是天子近臣,还能容得了他发疯?”

  沈盏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再容易不过了。他只要哄好了圣上,不犯什么大错,就没人敢对他怎样。况且……”

  他稍稍一停,赵瑾不由得更加好奇,“况且什么?”

  沈盏想了个文雅点的说法,“他与圣上有床笫之礼。”

  赵瑾愣了半晌方回神,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昨日去朝阳宫时,闻到的那股淡淡的刺鼻味道是什么。

  那是温柔帐暖欢愉过后还没来得及散开的合欢爱意。

  “圣上是真喜欢他吗?”赵瑾过了许久才问。

  “是。”沈盏道,“所以即便他偶有小错,一阵枕头风风流快活后,圣上也不会对他有半分追究。”

  难怪自仪安公主之后,宫中妃嫔再无人有所出,原来是这样。

  赵瑾问:“宫里的那些近侍都知道这事吗?”

  “知不知道又如何?他们还敢评头论足不成?”沈盏笑得带了几分勉强,“堂堂天子,放着后宫佳丽不管,却独独宠幸一个内官,若让朝臣们知道了,上谏的折子只怕直接能将宫城埋了。”

  赵瑾一想也是,便在心里默默记住,对沈盏微一颔首,“知道了。”她说完,又意识到一件事,问道:“既然圣上还惦念着范家,连夜先生从前的陪读都这样看重,那夜先生这些年可曾见过圣上?”

  沈盏摇头,“旧情是旧情,但夜先生若是藏匿不住身影,又如何让夜鸽给梁州传信?”

  赵瑾默然,再问:“在我回梁州之前,真的不能见夜先生一面吗?”

  沈盏道:“夜先生只要知道少主平安就好,其他的就不必了,省得节外生枝。”

  赵瑾再次起身,“既然如此,那就代我问夜先生好。”

  她走过长长的密道,在再次见着外间明媚的阳光时,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人间三月天,邑京阳光正好,她抬手,想遮挡几分,但即便是春日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也能穿透指缝。

  在这纸醉金迷的皇城温柔乡,她的一切奢望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渴望。她连阳光都遮挡不住,更何论剑西的将来。

  她手足被缚,她无能为力。

  赵瑾一跃跨上马背,眸中的气焰已经被现实冲洗得干干净净。高喝一声后,她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