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37章 建和

  楚帝秦祯与邑京世家有过三次交锋。

  三十七年前的建和元年,八岁的秦祯登基。他那时年幼,尚不得亲政,受教于先皇指派的赵世安和颜清染,前朝政事由主相范茹和辅相宁据打理,另有太后宁氏从旁辅佐。

  范家世代书香,祖上曾连续三代做过帝师。范茹年轻时也曾四处游学,见识过太多贫困学子,他们之中多的是满腔凌云壮志的豪情之人,最后却苦于现状不得入仕。

  世家贵族彼此相护,打压异己,排除外客,几乎堵死了贫寒之士的所有出路。偶有入围两榜的寒士,也逐渐卷入了邑京这犬牙交错的浑水中,他们在裙带相依的诱惑中投了降,成了世家们手下的僚客。

  彼时朝中冗员,官官相护已是常态,新晋朝官几乎全部出自弘文、崇文二馆,科考形同虚设,买卖官位的比比皆是,如果没有新鲜血液作以更换,长此下去,大楚将溃败于根。

  范茹想打破这个僵局。

  新主登基大赦天下后,他一纸奏疏上递,提出另立“广文堂”一司,位处国子监之下,作为寒门学子的官学收容所,同时更改世家子弟的恩荫年岁以及荫补资格,黜免朝中闲人。

  赵世安与范茹不谋而合。

  在帝师与首相日夜十四年的熏陶下,年轻的新主全力相持。

  可惜他们败了。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是一条分界线,它使得建和元年开始的变革在一夜之间全部回到了起点。范茹被牵涉其中,范家全部下狱,连尚在襁褓的婴孩也不能幸免。

  后来范茹问斩,宁据顺理成章担下主相,太后高居中位还没有还政,秦祯为了老师赵世安保住范棨一命的恳请,不得已妥协于以太后为首的世家滑头们。但他年少气盛,强硬地将广文堂保留了下来,两年后又以封侯赵世安为条件,立了宁氏女为后。

  往后的二十年,他与宁家相敬如宾,他甚至给了宁皇后一个嫡子,更是将四皇子和七公主放在她膝下教养,帝后二人看上去和睦无虞,仿佛真的是岁月静好的和乐模样。

  直到建和三十三年,太后过世。

  秦祯隐忍多年,借着为太后祈福超度、兴建寺院的借口从国库拨钱,将这场无声的硝烟引到户部头上,最后席卷六部乃至整个朝堂。秦祯坐在政事堂听他们对账,揪出了一堆蛀虫渣滓,其中不乏各大有着开国功勋的鼎立世家。

  宁家弃车保帅,舍了宁据稳住中宫后位,宁皇后安分守己地待在后宫教养儿女,管束妃嫔,宁家就此黯淡了光芒。

  皇权看起来像是胜了。

  然而不过短短三年,宁皇后的庶弟宁澄荆未受门荫,而是以科举中的,成为了建和三十六年的榜眼,宁家更是在宁澄焕的操控下再次翻身,他们以联姻为盟,搭上了周茗这条线。

  南北二将的抗衡已成必然,但是秦祯没有屈于眼前尚且平静的现状,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地等待,他先行出手,照猫画虎,同样选择用联姻笼络手握兵权的将侯。而放眼整个大楚,没有人比赵瑾更适合做皇帝的女婿了。

  壶里的水开始翻腾,热气冲击着壶嘴,发出刺耳的尖鸣声。赵瑾被打断了思虑,烦躁地将茶壶提到一边。

  君山银针是味好茶,但赵瑾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怀玉。”

  外面有人敲门,赵瑾听出这是秦惜珩的声音,赶紧起身开门迎她进来,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秦惜珩把手中的食盒递过去,道:“我听说四哥找你吃酒,怕你吃多了,所以带了点醒酒汤。”

  满屋都是君山银针的馨香,秦惜珩笑了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赵瑾接过食盒随手放下,道:“公主差人送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过来。”

  秦惜珩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差这一趟。大晚上的喝茶,不怕睡不着吗?”

  她说着,自己先来茶案前坐下洗杯倒茶,重新泡了两杯。

  赵瑾问:“公主才说完臣,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秦惜珩浅抿一口,道:“我不想睡。”

  赵瑾试探道:“公主还在想着……”

  秦惜珩迅速打断:“有什么可想的,我往后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赵瑾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公主能这么想就很好。”

  秦惜珩看她连笑中都带着些疲惫,问道:“还在挂心傅家?”

  这是赵瑾的一桩心事不假,但是眼下,她还有另外的事情想知道。

  “公主知道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吗?”

  “当年我还未出生,这种旧案也不过是略有耳闻,知道的不多。”秦惜珩带着些诧异看她,“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件大事。”赵瑾把今夜的事情说了,问她:“崔家得罪过什么人吗?”

  傅玄化的新婚妻子崔心荷正是礼部侍郎崔闻之女,秦惜珩见她这么问,心里大抵猜到了她为何神色不振。

  “我没听说过。崔家虽然也是簪缨世家,但比起京中的其他家族,已经是好上太多了。”秦惜珩中肯地说完,略略思索片刻,又道:“听你刚才所说,我觉得有个地方不对。”

  赵瑾问:“哪里不对?”

  秦惜珩道:“詹雨既然带着广文堂的学子去河船上闹,定然是事先就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么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从凰首渠的河船上离开后,彭芒章去了一趟广文堂,问到了詹雨的住所地址。

  深巷中有犬吠声传来,彭芒章提高了灯笼,一户一户地照着墙壁上的门户号,终于在写有“贰拾捌”的门户前停了下来。

  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人声:“谁啊?”

  彭芒章问:“请问这里可是詹沐霖的居处?”

  内侧有人趿着鞋子走路,继而门一开,来了个披着斗篷的书生,道:“我就是詹沐霖,请问阁下是?”

  “在下台院侍御史彭芒章。”彭芒章先是掏出自己的腰牌给他看,然后才喊:“詹师弟。”

  詹雨先是愣住,随后欣喜,“旭曦师兄!”

  在这之前,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同门师兄的面,可却多次从颜清染和旁人口中听说他的大名和事迹。

  彭芒章问:“方便说话吗?”

  “方便方便!”詹雨忙迎他进门,又给他倒上热茶。

  这屋子不大,除去一张半人来宽的床,其他地方都被书架塞满,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厚厚的书。彭芒章仅打量了两眼,便直奔主题,“今夜的事,我听说了。”

  詹雨也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道:“方才,官府的人传我们去问话,我们已经留了一份口供。”

  彭芒章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是泄题了?”

  詹雨道:“师兄若是肯信我,我自当一一道来。”

  彭芒章道:“只要你如实说了,我自然会信。”

  詹雨对他一揖,这才讲道:“今日是放榜的日子,下午时,我和其他几位同窗一并去看榜,见到榜单上都有名字,便约定晚上找个酒家庆贺一番。我们几个要好的,都是广文堂出身,比不得那些贵家子能为了一道菜一掷千金,于是找了家便宜的客店。那个店就在巷子外面的那条街上,叫做如意酒家。”

  “我们几人点了酒菜围坐一桌,说了些与春闱试题相关的事情,邻桌便有一人突然插话,听那声音,像是喝了不少酒。”

  如意酒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大店,但往来吃酒的人依然不少,詹雨这桌人整齐地喝完一杯后,一人先道:“凭詹兄的本事,我就知道他肯定能中第,看看,果不其然。”

  詹雨谦虚一笑,“诸位不是都榜上有名了?”

  “我算是侥幸,比不得沐霖你的名次。”又一人拍拍詹雨的肩,“你那策论真是一绝,谁看了不惊羡?不愧是颜公的学生。”

  “就是!”有人附和,“单说策论,你若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詹雨此次在杏榜上排名第七,名次已非常人能及,他仍是谦虚地笑道:“可别这么说,我的策论若是上佳,那前面的六位岂非无人能敌了?”

  这时,隔壁桌子上幽幽地传来一声嗤笑:“知晓题目的策论,也能叫无人能敌?”

  一桌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了过去,詹雨问:“这位兄台,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呗。”这人看着清瘦,一身书生装扮,多半也是应试过今年春闱的举子。

  书生此言一出,六人同时愣住。

  有一人最先回过神,他压低了声音对书生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书生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放纵模样,他大口喝下一碗酒后,又道:“是不是乱说,你们去问问榜上前五不就知道了。”

  詹雨谨慎地确认,“此事非同小可,兄台是从何处知晓的?”

  “信不信随你。”书生并未回答,扔下几个铜板后便晃荡着身子走了。

  六人面面相觑须臾,不知是谁先开口:“榜上前六的那几人,好像都是有些家底的。”

  马上有人接话:“若那人说的是真的,岂不是……岂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了试题?”

  广文堂内应试今年春闱的人不在少数,可最后中第的也只有他们这一桌的寥寥六个人。多少人挑灯夜读不眠不休,为的就是能在杏榜上博取一个名次,可是到头来,却比不过这些旁门左道。

  “真是岂有此理!”一人握紧了拳头砸在桌上,愤怒之色溢于言表,“买通主考获悉考题,这还有公道可言吗?此事若是不能让圣上知晓,那这官我黄世真不做也罢!”

  “先别轻举妄动。”詹雨按住他,“这件事没有实证,即便是真的,我们也无法替落榜的同窗伸冤。”

  “那怎么办?”

  詹雨想了想,问他们:“今日看榜时,名次第二的那位于中敬公子,是不是说要在凰首渠上摆宴?”

  刚刚发火的黄世真点头,“是,他当时就站在我旁边,我听到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詹雨道:“既然这样,那咱们不如先去探一探。酒后最易吐露真言,况且他已在榜上,定然更加没什么提防。此事是真是假,咱们去一趟就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郑重地看向彭芒章道:“于中敬虽然包下了那艘船,却并未限制人员进出。我和其他五人就这么上了船,在外舱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于中敬亲口说得到了主考崔侍郎的照拂,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之后,世真就去广文堂叫了其他同窗来理论。再后来,官府的人就来了。”

  彭芒章问:“那位给你们透露春闱泄题的举子,你之前见过他吗?”

  詹雨摇头,“并不曾。当时我本想多问几句,但他走得匆忙,我也没想到要去将他拦下。”他面露懊悔,叹气道:“等到后来再想起来,早就不知他去了什么方向。怪我,当时被泄题的事给唬住了,没有再想其他。”

  彭芒章安慰道:“此事不怨你,你无需自责。”

  詹雨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说一句谎话,更不曾隐瞒什么。”

  彭芒章道:“我信你。明日早朝过后,这件事就会闹得天下皆知,官府这两日只怕会常来你这里走动,你不用害怕,如实说就行了。”

  詹雨谢过他,又问:“早些年的时候,春闱是不是也曾泄题过?”

  彭芒章“嗯”了一声,“那是建和十四年的事情,当时我不过十来岁,也只是听家中的长者提到过一二。”

  詹雨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彭芒章起身,“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