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30章 含章

  赵瑾并未在盛芳殿的偏殿歇下,而是一个人来到了山道间。

  二营禁卫们正忙忙碌碌地整理尸首收拾猎场,见到她来,前后不一地喊着“侯爷”。

  她一战成名。

  赵瑾并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淡淡地点头后,走到了甘子替她挡箭的地方。

  山道间的尸体已经清理完毕,只剩血水还留在这里,与泥土混为一体。来日之后一阵雨、一场雪,又能将这里变得干干净净。

  “侯爷。”

  雷大叫了她一声,指着一个地方说:“我们把甘子挪到了那边。”

  赵瑾轻轻地“嗯”了一下,抬脚走过去时,心中骤然如巨石堆压。甘子不是第一个为她而死的人,却是将她再次推入梦魇的人。

  她曾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摆脱替人活着的沉重枷锁,可她忘了,只要她手上还有兵,这样的梦魇就是源源不断。

  这个在几个时辰前还向她邀赏的人,现在只能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他家中还有虚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赵瑾看着他,压抑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浮了起来。

  方密察觉到她的靠近,头也没回说道:“这家伙天天最大的念想就是升官发财,眼下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仗着替梁渊侯挡下一箭,借故来邀功。

  这话方密没说,但赵瑾明白。

  她问:“他是怎么去二营的?”

  方密道:“这小子偷盗成性,有一次终于老天有眼,让他被人送去了官衙,就一直在里面待着。建和三十三年,太后过世,圣上为替太后祈福,大赦了一次,他就这么出来了。可出来之后才得知,他的老子娘都不在了。自此,他决定痛改前非,做点正当差事,于是卖了祖屋托人打点,这才进了二营。”

  赵瑾又问:“他儿子多大?”

  方密叹气,“还未满月。”顿了顿,他又说:“自打当了爹,他不当差的时候还会去做些体力活,说是要攒钱让儿子好好念书,等到将来光宗耀祖,他才有脸去见他的老子娘。”

  他市侩,他贪财,可他也是为了养家。

  赵瑾沉重地缓过一口气,问道:“他家在何处?”

  “李巷桥下往西,里面第五间就是。”方密说完,又顺口问了一句:“侯爷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去看看?”

  赵瑾道:“我会替他请封,也会给他的妻儿另添抚恤。”

  方密道:“卑职代他谢过侯爷。”

  赵瑾落寞地看了甘子的尸身许久,将要离开时,又想起一事来,问道:“他的大名叫什么?”

  方密道:“田兴甘。”

  赵瑾点点头,迎着月色往回慢慢地走。

  波涛汹涌的一夜惊魂即将翻过,当旭日再次升起时,东寰猎场一切如旧。

  她想要藏锋而退的意图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谋逆所阻,自今日起,她很难再装作一个一问三不知的酒肉纨绔。

  “侯爷!”

  身后有人叫她,赵瑾回头一看,陈参正朝她过来。

  她问:“有事?”

  陈参摇头,“没事,只是这么晚了,侯爷怎么没去歇着?”

  “睡不着。”赵瑾言简意赅,突然问他:“有酒吗?”

  “啊?”陈参看了一眼她的左手,指着问:“侯爷你这手上还有伤,能喝酒?”

  “皮肉伤而已。”

  心意决然的梁渊侯还是从他这里弄到了一壶酒。

  盛芳殿外值守的禁军见她回来,正要开口,赵瑾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提着酒轻手轻脚入院,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启开酒封后慢慢地抿了一口。

  主殿里还燃着值夜的灯,赵瑾看了一会儿,心中情绪复杂。

  为了能让秦惜珩一直留在邑京,她故意做出轻浮的浪子模样,为此还挨了一掌。可偏偏造化弄人,她今夜又不得不舍身相救。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又或者说,秦惜珩对她的态度比初识时更加亲和。

  梁州不能久无主帅,她不日就要回去,倘若秦惜珩执意跟着同去,那往后可如何是好。

  她伺候不了这位活祖宗,也担心活祖宗给太子传递什么。

  赵瑾心中举棋不定,烦闷地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听到主殿内有响动传来,随后殿门一开,秦惜珩披着斗篷出现在了门后。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你没去歇着?”秦惜珩看到石桌上的酒,顿时皱眉,“有伤还喝酒?”

  赵瑾看看自己束着绷带的手,淡淡笑道:“皮肉小伤而已,无事。”

  “小伤也是伤。”秦惜珩拢着斗篷快步过来在她对侧坐下,按住酒不许她再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赵瑾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正要说话,突闻秦惜珩喊她:“怀玉。”

  赵瑾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幻听,回过神来时,身体上下如漏筛似的,很是诚实地颤了颤。

  她不太适应秦惜珩突然的示好。

  秦惜珩看她眸中惊讶,似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心中快速闪过一丝愧意,旋即恢复如常,问道:“你背上……衣裳磨破了的那一块地方真的没事?”

  赵瑾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回答一句:“臣没事,劳公主挂心了。”

  秦惜珩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事?”

  “真没事了。”赵瑾此刻只想离她远一点,可刚一起身,便被她拽住了手臂。

  “公主还有事?”

  赵瑾见她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交错的领口,大有扒开衣裳一探究竟的倾势,马上往后退了半步。

  “你别动。”秦惜珩拽住她的手臂不放,有些迟疑道,“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赵瑾问:“什么事情?”

  趁着她傻愣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秦惜珩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下巴朝她的侧颈处偏了偏。

  赵瑾慌了,“公主……”

  她迅速捏住秦惜珩纤细的胳膊,以防她得寸进尺,然而秦惜珩已然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简单地贴着她的肩。

  侧颈处有湿热的气息扑来,赵瑾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僵硬地又喊一声:“公主?”

  秦惜珩的鼻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啜泣。

  “怀玉。”按住赵瑾肩部的那只手一松,秦惜珩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却清晰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赵瑾莫名其妙,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保持好距离后才问:“公主对臣道什么歉呢?”

  秦惜珩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什么不去歇息?”

  问话偏转得太过生硬,赵瑾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反是问道:“那公主为什么没有休息?是梦魇了睡不着吗?”

  秦惜珩道:“为什么这么问?”

  赵瑾道:“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今夜猎场的事,多少吓到公主了,臣就是这么一猜。”

  “是个噩梦,却也不全是。”秦惜珩看着她许久,还是决定将往事再放一放。

  赵瑾笑道:“既然不算噩梦,那公主回去接着睡吧,说不定再次梦到的都是好事。眼下更深露重的,公主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

  秦惜珩道:“你也知道更深露重?那这更深露重的,你就坐在这里喝酒?”

  赵瑾正要说话,秦惜珩又道:“进屋,我有事想跟你说。”

  这句话正中赵瑾下怀,与其无端地揣测,倒还不如先把话说清楚。

  初春的夜里仍有些寒凉,殿内生了火盆,进来便是一股和煦的暖意。

  秦惜珩支开守夜的人,开门见山道:“你藏得挺深。”

  赵瑾无奈地笑笑,秦惜珩又道:“但我早就该想到的,手握西陲三州守备军的梁渊侯,怎么可能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酒肉混子。”

  “公主找臣,就是为了说这个?”赵瑾开始漫不经心地问,反正她已经知道了,再隐瞒什么也没有意义。

  秦惜珩看着她,“若是没有这场变故,我猜你就这么靠着我五哥,一直与他鬼混下去,是不是?”

  “是。”赵瑾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本来以为能躲,但是圣上这一赐婚,臣就知道躲不过了。可是谎话已经说了,刹不住脚了。”

  秦惜珩微微挑眉,“这么说,还委屈你了?”

  赵瑾听出她话语之间的玩笑意思,也笑道:“臣可什么都没有说。”

  秦惜珩道:“原本我觉得各为前程最好,可我刚刚想了很久,与其各自为营,倒不如互帮互助。”

  赵瑾眉梢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立刻问:“公主想要什么?”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秦惜珩丝毫不慌,慢慢道:“大哥做的这等事情,我可效仿不来。我这么说,只是想帮你。”

  赵瑾洗耳恭听。

  秦惜珩道:“现在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解围。”

  世人皆知仪安公主自幼长于皇后膝下,与嫡公主无异,下降赵瑾后,她就是能同时稳住帝后的一颗要紧棋子。

  赵瑾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有些诧异,“公主为什么愿意帮臣?”

  秦惜珩咬了咬下唇,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西陲只有你在才能安宁。”

  赵瑾略愣了一下,并不反驳,而是问:“臣想带着母亲安静地守在梁州,离邑京的纷争越远越好。公主能做到吗?”

  秦惜珩道:“这很难。”

  赵瑾问:“若是只庇护侯府呢?”

  秦惜珩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焉知我日后不会随你去梁州?”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来,里面藏着的莫名情愫令赵瑾一瞬间恍惚起来。

  赵瑾突然想到上元那夜,秦惜珩拉着她同演一出戏时,眼中流露过的红潮涟漪。很快,她回神,淡淡说道:“公主放心,臣在梁州翻不起什么浪。”

  她只怕是疯了才会觉得秦惜珩的眼中掺杂了温柔。

  赵瑾说完话,在心里否认三遍,方才只是自己看错了。

  话说得太直白,秦惜珩愣过之后隐有愠色,“我若是有这个心思,找个心腹埋在梁州便好,何至于千里迢迢追着去吃苦?我说要帮你,就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帮你。”

  赵瑾一瞬间哑口无言。

  秦惜珩并未就此真的与她置气,缓和了面色又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不是傻子。况且,父皇很看重你,他甚至毫不犹豫就将定业刀借给你。”

  “定业刀?”赵瑾回想那把刀,同时又想起了众人当时的神色,问道:“这刀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秦惜珩道:“那把刀,是跟着高祖皇帝一起开国的。大楚建国后,定业刀就封在了猎场的圣安宫内,以告诫子孙后代善待百姓苍生,勿忘先祖创业时的艰难。”

  难怪当楚帝把定业刀允诺借出去时,众人会有那么惊讶的反应。

  赵瑾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我虽只是个女子,但也明白该以国朝安宁为重。”秦惜珩道,“所以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对外透露半点与剑西有关的事情。”

  赵瑾问:“那谷怀璧呢?”

  秦惜珩眼中的色彩顿时黯淡了几分。

  赵瑾继续说:“公主之前说过互不干扰的话,臣答应了,因此也绝不会干涉你们。但是臣马上就要回梁州了,公主若是与臣同去,往后就不再顾念他了吗?”

  秦惜珩静默着不语。

  赵瑾道:“公主愿意帮臣,臣感激涕零,也相信公主的一片诚意。可公主若是舍不下他,自然可以留在邑京。臣想,皇后多半也不愿公主一人去梁州那等偏远之地。”

  “不行。”秦惜珩摇头。

  赵瑾问:“为什么不行?”

  梁州太远了,倘若赵瑾再遭遇什么不测,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也再不能弥补什么了。

  可她没法对赵瑾说太多,只能反复坚持,“就是不行。”

  赵瑾道:“臣不是想防着公主什么,而是觉得与其让公主孤身一人身处梁州,还不如与心上人在邑京成双成对。”

  秦惜珩道:“名不正言不顺,算什么成双成对。”

  赵瑾道:“公主可以挑臣的错处,我们和离就好。公主放心,臣不会有丝毫怨言。”

  秦惜珩睫毛一颤,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这么想的?”

  赵瑾避了避目光,望向一旁说道:“臣只是不想耽误公主。”

  秦惜珩道:“但我从你身上挑不出错处。”

  赵瑾笑了笑,“怎么可能挑不出,公主只要说了,就算不是错处,也是错处。”

  秦惜珩突然扬高了声音,带着些吼对她道:“我说没有错处就是没有错处!”

  赵瑾笑意一僵,然后叹气道:“公主就当今夜救你的不是臣,臣不需要公主感恩什么。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不要选错了。你以前待臣如何,以后依然如何。”

  “你要我怎么当做不是你!”秦惜珩眼睛湿红,已经泛出了泪,“我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赵怀玉,你故意的是不是?”

  赵瑾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愣愣地不知所措。

  秦惜珩吼完之后就后悔了,她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先道歉:“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赵瑾摇摇头,并不在意,又对她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为了臣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这样根本不值得。”

  秦惜珩小声一句:“哪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什么?”赵瑾没听清,但也没有追问,而是继续说:“公主留在邑京,也是能帮臣的。梁州太过偏远,好些消息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错失许久了。公主若是真的要帮臣,留在京中自然是最好的。”

  秦惜珩的情绪略有好转,仔细一想这话,觉得也对。

  “好,”她点头同意,“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帮到你,那我就留下来。”

  赵瑾谢过她,听她忽然喊了一声“哥哥”。

  喊完之后,秦惜珩道:“现在没别人。”

  这声称喊将她们的距离拉近一步,赵瑾想着上元夜看灯时的那些玩笑话,心里却又莫名地觉得这声“哥哥”有些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在其他什么地方听过。

  她没有再回想太多,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等你与谷怀璧真正地终成眷属时,哥哥也会给你备一份嫁妆。”